一直到現(xiàn)在，雪對我來說還是很特別的存在。

　　·

　　我第一次遇見雪，是在一個夏天。

　　我仍舊記得那個夏天有多么炎熱,燥得我直接將桌上的書摔在了地上，只是和往常不一樣，沒有屋外母親說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長大”的無奈，也沒有我頂嘴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的不平。

　　因為隔壁新來的鄰居正在登門拜訪。
　　我的房門被敲了敲，我很清楚這不來自于我父母任意一方——因為他們的敲門聲總是那么急促，這次的卻不一樣。平緩，清脆。
　　我沒有應聲。于是她自顧自走了進來，我能感受到她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我猜測這是新搬來的鄰居的孩子，雪——我上午才聽媽媽說她們家送來了鮮花餅，但我沒吃。

　　我們只是很安靜地坐在一起，可能有半小時?一小時？抑或是更久?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我的心莫名地平靜，我只知道雪站起來時說了句“天黑了”。

　　從那以后我便時常和雪待在一起。

　　對我來說，和雪在一起的時間是很快活的——盡管她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的，但她的筆尖不是。我耳邊總傳來沙沙的寫字聲，有時候是一長條不間斷的聲音，可能劃掉了什么。
　　我知道，她很喜歡寫作——我還是能從她的沉默中捕捉到一絲雀躍——我猜她是和我一樣雀躍的。
　　很莫名其妙，對吧？

　　“能和我念念你寫的東西嗎？”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和她搭話的時候，所以我有些緊張，“我猜你寫得很好�！蔽已a充道。
　　沉默度過了二十一世紀。
　　心臟懸到了頭頂，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抿抿嘴打算換句話�？墒�，一道溫潤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一個冬天……”我猜那是個很溫暖的冬天：雪的聲音告訴我的。
　　她的文字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文字,不過……“怎么沒有環(huán)境描寫呢?我還讀書的時候，我們老師說環(huán)境描寫很重要的。”

　　她再一次沉默了。

　　我知道她的沉默源于何處——三年前，因一場意外，我做了眼球摘除手術(shù)。自那以后我的父母便很少在我面前提及“可看見的東西”，我猜她也是一樣的。

　　“有的�！�

　　于是她再次念了起來，這回我真可以說這是比我從前所讀的文章都要美的文字了。它使我想起了遙遠的月光和月光下的草地了——他們說月是朦朧的,在我這兒便真是朦朧的了——連草地也是朦朧的——因為我所見到的，是三年前的月光，三年前的草地了。這一點并沒有使我像往常一樣惱怒，反倒讓我感受到一陣奇妙——尋常的人哪兒會記得三年前的月光呢？只有我。也許也還有雪。于是我和雪說，于是我們兩人都笑起來，于是我們兩人都得意起來。

　　……

　　很突發(fā)奇想的，我說想見見雪的模樣，于是她接過我的手，領(lǐng)著我撫上了她的臉頰。她的手是冰涼的，帶著初冬的氣息。
　　雪的頰上沒什么肉，我可以很輕易地摸到她的顴骨；她沒戴眼鏡，我猜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我猜她的顏色是白色的（我這個人很喜歡給我對別人的印象定下一個顏色，我尚還讀書時便給我的同桌定義為紫色），沒有雪那樣白，但也差不多了吧？我還猜測她是很瘦的，不，這應該不算猜測。
　　反正，打個很俗的比喻，風一吹能刮倒的那種。

　　這并不是全無根據(jù)的，

　　——我的猜測全來源于她的心臟病。

　　這是我無意中從父母的對話中聽來的。不過我全然不在乎。

　　這具體體現(xiàn)在，當我們一家人吃飯時媽媽提起雪的心臟病有多么嚴重，我就會問她為什么要多管人家家里的閑事；當雪有意提起她的心臟病，我就作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催促她讀下一頁書；當雪磕了碰了，我就漫不經(jīng)心地提醒她應該小心一點。

　　我出車禍那年十三歲，于是算來遇見雪的那年是十六了。不過我從不記自己多少歲，失明之后就再也不記了，每天過得混混沌沌的，導致有時我覺得三年的失明不過是一場夢，所以不愿意去特殊學校，等著有一天夢醒；有時又覺得前十三年的光明才是一場夢，就更不愿意去了。
　　但后來有雪陪著我了，于是我纏著她教我盲文，她肯定也不會，但她還是樂意買了書陪我一起學。我就很高興。

　　有了雪的陪伴并不意味著我徹底改變了，變成了一個活潑開朗心向陽光的孩子。恰恰相反，我變得更孤僻，更不愛和除雪以外的任何人說話。

　　真正的改變得追究到那年秋末。

　　那天早上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院子里有哭嚎聲——這并不是重點，起初我也沒怎么在意——喊著她的雪怎么那么命苦，這時我的腦子便一下子宕機了，于是撲到房門口，又撲到了小院子里。

　　我有沒有撞到什么東西我不記得了，有沒有疼我也不清楚。
　　我只是覺得很難過，因為她還沒有陪我看過那一年的雪。
　　后來她的家人走了，帶著他們的雪。
　　她好像是比雪還脆弱的，我想。

　　她的離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因為那是一場沒有預兆的分別，或者說，是一場我不愿意面對，所以自顧自覺得沒有預兆的分別。直到有天我再次坐在我們曾一起學盲文的書桌旁，我翻著那本書，企圖尋找到雪留下的痕跡。事實上我也確實找到了。
　　那是一張小卡片，是一段不長的文字，用盲文寫的。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里面的每一個字。

　　“靈：你一直想長大，但做小朋友也可以的。請記住，成熟的模樣不止一種。

　　我猜這是我和母親單方面吵架時她夾在里面的，因為母親總說我不成熟，而我總固執(zhí)地覺得她是因為我失去了雙眼，生活無法自理才說我不成熟的。
　　我突然很慶幸那天和母親吵了架。

　　那天我出了房門，和母親說天氣很好，還給了她一個也許僵硬但在她看來很燦爛的微笑。
　　她那天很高興，因為那大概是三年多以來我第一次沖她笑——我并沒有感知除雪外任何人的情緒的特殊能力，對于這點我感到很抱歉，但那天家里氣氛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自那以后我常認為自己很幼稚,母親卻說我成熟了不少。真奇怪，像對調(diào)了個個兒。

　　我現(xiàn)在還時常以為和雪的遇見不過是一場夢，她像一片真正的雪，來得很快，消散得也很突然。

　　雪，我還在想你，你想我嗎？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