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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奧孔
又是一堂大課結(jié)束,中間叫我們這群幾乎在畫室里坐牢的學(xué)生出去放風(fēng)的二十分鐘課間顯得極為珍貴。
坐在旁邊的同學(xué)飛奔下樓,跨上小電驢就往宿舍附近的食堂竄,沒幾分鐘就帶回幾袋裝得滿滿的小籠包。朝教室里一探頭,招呼一聲,幾個男生默契地扔下手里的炭筆,坐在外面的樓梯臺階上捏著包子一口一個,F(xiàn)在沒人會在畫室里吃東西,畢竟誰都不希望對著石膏人像埋頭苦畫的時候一抬頭就和畫板上的蟑螂對上視線。
慢慢悠悠地停筆,因長時間站立而僵直的腿在彎曲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坐上折疊凳,半開的畫板正正好好地?fù)踝∫暰,刷了沒兩分鐘手機,聽見空心的畫板傳來一陣輕輕的敲擊。我關(guān)掉屏幕,抬起頭,看見丹恒的雙手扒在畫板的頂部,問我有沒有多余的硬橡皮。
從盒子里找出被切成三棱柱的櫻花放到他手心,告訴他不用還,反正也是遲早要丟的東西,不如在他那里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他笑了一下,說畫室地板吃橡皮吐炭筆是常有的事情,隨即回到自己的座位,用切出來的尖角去蹭涂了極淺淡一層的炭粉。
擺在正中間的是一尊被切去雙臂,僅有上半身的石膏人像。它在每個人的畫紙上展現(xiàn)出千百副面孔,各有特色,花樣繁多得像是各有千秋的人生。
這話要是被別人聽見,大概率要調(diào)侃我一句,說你是不是畫畫到了瘋魔,還是頓悟后的立地成佛。
講出這種話的往往是其他專業(yè)的學(xué)生,材料抑或土木,飽受專業(yè)之苦的同時僅能夠從旁人的陣痛當(dāng)中汲取向前走的能力。文學(xué)的倒是能夠理解一部分,可惜也就那一部分,文人相輕的倨傲在最需要揮灑靈感的兩批人群當(dāng)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如手握畫筆的覺得書呆子始終無法感受透納與珂勒惠支,以擺弄文字語言為榮的也向來認(rèn)為對方理解不了尼采和馬爾克斯。
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與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沒有區(qū)別。哪怕是被海蛇絞死的,如今變作一尊殘肢石膏立于我面前的拉奧孔和隔壁僅有一個頭顱的大衛(wèi),依舊沒有區(qū)別。
文雅而又裝模作樣一點的說法是他們的宿命決定了另一群人的宿命。說得糙一點就是,幾個在神話里在史書里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卻還能讓千百年后的活人生不如死。
我回過味來,土木那個熟人的話大概還真沒錯。我現(xiàn)在離發(fā)瘋只有一步之遙,走向大徹大悟也僅需要跨出一步,遺憾的是兩邊都不要我。精神病院不要美術(shù)生,它說美術(shù)生更適合往啤酒館去坐坐,要是能發(fā)表一次演講,寫一部書教會世人什么是我的奮斗就更好了。寺廟說,畫畫的上輩子都是連環(huán)殺人犯,這輩子走這條路是贖罪用的,要么當(dāng)著菩薩的面血濺三尺以還清上輩子的孽,要么就繼續(xù)跪著走下去。
死是不敢死的,活也沒那么想活。于是我告別菩薩,又朝佛祖揮手,對精神病院豎個中指,警告它小心我真的去研究洗潔精。
盯著石膏,原本玩手機的心思在空洞的注視下消失了大半。耳機里無止境地播放歌單里的純音樂,從教堂搓碟到絲竹管弦,又在一曲巴赫的G弦詠嘆調(diào)跳轉(zhuǎn)至柴可夫斯基的如歌行板。別人問起,我往往會說這是在陶冶情操,培養(yǎng)對藝術(shù)的感知和基本素養(yǎng),然而丹恒與我實際上都很清楚,這一整個歌單里的幾百首曲目不過起著與搖籃曲同樣的效力。
聽起來好像對那些音樂巨匠多少不太尊重。
但是仔細一想,連特洛伊的大祭司在我這里都得面容扭曲,相比之下一個音樂家的怒火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稍微動彈一下就酸痛僵硬的后腰與脊背貼著釣魚凳的弧面。我想起之前偶然聽聞的一個笑話,說美術(shù)生往往在弄清楚筆下人物的頭頸肩之前失去自己健康的頭頸肩。丹恒聽說后愣了愣,然后下意識地轉(zhuǎn)轉(zhuǎn)脖頸,說:問題不大。
他的問題當(dāng)然不大。每天十公里的運動量和我這種假期里一天走不了一百步的體能廢物怎么能夠相提并論。對于我來說頭頸肩出問題的美術(shù)生笑話還是太過保守,突出和側(cè)彎的腰椎無時無刻不在警告我,說我要是膽敢把它忘了,就要讓我體驗什么是字面意思上的輾轉(zhuǎn)難眠。還有膝蓋,銹蝕得如同一截被隨手丟進風(fēng)雨里吹淋了十幾二十年的鋼管,涂料一片一片地剝落,掉得像是菜市場水產(chǎn)區(qū)剮下又鋪了一地的魚鱗,一邊掉,一邊甩著尾巴,發(fā)出嘶啞沉悶的絕響。
我告訴丹恒,現(xiàn)在的我渾身上下只有腦子還算正常。腱鞘炎是遲早要有的,畫畫人逃不掉的宿命早在幾年前就聽認(rèn)識的前輩哀嚎。拍拍他的手臂,腕部的隱痛總讓我覺得是昨天抬著實木畫架上六樓時造成的肌肉拉傷。他說,要不要貼個膏藥?
沒事的,沒事的。
我半瞇著眼睛,試圖將身軀縮進釣魚凳不過方寸的空間里,同時放輕了聲音,這樣告訴旁邊的丹恒。
沒必要。
折磨永遠不會停止,來自生活的重壓驟然一輕的時候只能說明我死了。才多大點事兒啊——每次來問我,他能夠得到的也就這個回答。反正腱鞘炎死不了人,腰間盤突出也是。死了也無所謂,就當(dāng)作是人生下了一場長久的暴雨,而我渾身上下能夠遮擋的僅有一件外套,哪怕頂著外套也要沖進雨里去。
丹恒聽完我的話,沒對它們發(fā)表什么意見,問:淋那么大的雨跑這么久,要是感冒了怎么辦?
都快死了,感冒也沒那么重要吧。
我回答。
但你不是最討厭一直流鼻涕嗎——那個時候他撐著傘,傘面習(xí)慣性地向我這里傾斜。自從他發(fā)現(xiàn)我也會這么干以后就不再讓我舉著傘,理由是我本來就體寒,一淋雨又要手腳冰涼,捂上半天也不見回暖。我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大概不重要。
和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腰酸背痛肩僵膝疼都不過是一些磨練意志的小問題,胸口抽痛的同時從床上爬起來往畫室去的日子也并非找不出。室友走在前面健步如飛,我跟在后面差點原地下跪。
慢點,慢點。我緩慢地挪動,聲音在胸腔的重壓下堵在喉頭。有人在我的眼前抹開一把炭灰,整個世界因此變得晦暗;蔚疆嬍业臅r候覺得劫后余生,看著斑斕的色塊都順眼了不少,向著早已變作一抔黃土的倫勃朗感謝自己竟然還能夠呼吸。
然而最常聽聞的說法是,人世間比地獄還地獄。
這么說似乎有些賣慘與做作的嫌疑。但是無所謂,沒有辦法理解的人始終不能夠懂得他人的悲喜,人的哀樂從不相通,譬如冷戰(zhàn)時的情侶,譬如盯著發(fā)呆幾個小時只能寫出開頭兩行字的高數(shù)。
一陣嘶啞尖銳的蜂鳴昭示著課間的結(jié)束,外面吃早飯的同學(xué)走進來,教室里就彌漫開一股肉包和辣椒醬的味道,混雜在其中的是煙草味,腥臭而又刺鼻。我呆坐著,想起之前自己偶然在放雜物的小隔間里看見面朝窗外,用脊背對著走廊的丹恒。曲指敲敲玻璃門,他愣怔地轉(zhuǎn)頭,指間夾著燃了一半的煙。掩藏已經(jīng)太遲,我震驚于他竟然也會吞云吐霧,隨后一把拉開門,到他身邊去摸他的口袋,沒找到煙盒,也沒發(fā)現(xiàn)打火機。
你煙哪里來的?我自認(rèn)為用一種足夠平靜的語氣問話,但是他依舊迅速地掐滅煙頭,說,他沒有煙癮。
沒問你這個。
我挑起眉。丹恒有沒有煙癮我都管不著,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肺癌也好,口臭也罷,都是他自己要為之負(fù)責(zé)的東西。老實說我也想過用尼古丁來提神,最后攔住我行動的是小學(xué)時參與的戒煙行動里展示出來的肺部照片,蟲蛀似的孔洞和瘢痕在黑白灰的色調(diào)下顯得愈加可怖,哪里是鮮活的臟器,更像是濾工業(yè)油渣的焦黑又沾滿殘留物的鐵絲網(wǎng)。
沉默片刻,他率先道歉,誠懇得好像我真的因為這種小事把他罵了一頓。所以我只好重復(fù)一遍:我沒有生氣。
——你不會想要見到我生氣是什么樣子的,丹恒。
窗戶外面的露臺上堆了十幾個煙頭,從濾嘴的顏色來看,出現(xiàn)的時間估計比我入學(xué)還早不少,也算是“學(xué)長”。丹恒沒接話,只是繼續(xù)保持他可貴的沉默站在我身側(cè),等待從防盜窗的不銹鋼窗棱里吹進來的冷風(fēng)帶走身上殘余的煙味。我問他要不要來點香水,他怪異地看我一眼,用眼睛詢問我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精致講究。
那目光持續(xù)到我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扁扁的玻璃小瓶。
是風(fēng)油精。
于是丹恒就頂著一身的神清氣爽風(fēng)油精味回教室,有幾個同學(xué)聞了出來,問他,都十一月了,冷成這樣難道還有蚊子?我替他回答:別問,問就是提神醒腦。
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二十分鐘的大課間有超過五分之四的時間被我用來發(fā)呆,長桌擺著的石膏像沐浴自天窗投下的頂光。用來打光的燈盞不分晝夜地亮,像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銀月和太陽。耳機里放的音樂不知何時從巴赫的《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播到李斯特的《鐘聲》。我心血來潮的時候搜過曲譜,音符兇殘得像數(shù)學(xué)系的期末試卷,多看一眼就惡心想吐。
重新握住削得尖尖的鉛筆,往紙上蹭幾筆淺灰,指尖抹開發(fā)膩的粉末,隱匿在人像的陰影里。維爾瓦第的《四季》正巧播到冬季的第三樂章,層次分明而又凜冽的琴音之中,本應(yīng)由刀鑿出來的面孔逐漸清晰。瞇著眼睛去望它背后的紅布,像是祭司的雙臂被人為斫斷后飛濺在墻面上的一攤永不干涸的血。
直立的雙腿酸脹得疼痛,每改變一次位置都是兩根僵直的長棍在笨拙地挪動,拉奧孔的眉眼在一次又一次的遙遠與逼近里變得清晰又模糊。我能夠看見他臉上的灰塵,因年歲實在久遠而擦不凈的灰塵,霉斑如瘢痕似地附著塑像鬈曲的胡須,讓人忍不住想,海蛇的毒莫非遺落在特洛伊大祭司的胡子上。
他的胡子有沒有蛇毒我不清楚,比起這個我還是更想知道他的肌肉群組是如何穿插,而燈光又是如何在凸起與凹陷處留下一道分明的投影。目光追尋著線條被光與影驅(qū)逐后留下的痕跡,彎彎曲曲地游走成一條河,畫在紙面的界線卻棱角分明。肌肉表面在千百次的切削與雕鑿中變得平滑,弧面逐漸柔和,曲線優(yōu)美得如同海峽之中翻涌的浪花。
特洛伊,為眾神貢獻無數(shù)傳說的城邦,在私欲和來自神靈的偉力之中覆滅。我想起海倫,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爾,想起荷馬和《伊利亞特》。
“歌唱吧,女神!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憤怒!”
當(dāng)初路過一間空教室,里面有個男生聲情并茂地朗誦這篇英雄的史詩,然而好巧不巧,下課的鈴聲響起,音樂來自肖邦。我憋住笑,在被對方發(fā)現(xiàn)之前拉著不明所以的丹恒離去。自那以后,只要提起阿喀琉斯或者《伊利亞特》,就不受控制地想起肖邦,而阿喀琉斯的憤怒就是肖邦。
下課時外面下了雨,不大,吹在臉上像一陣霧。我懶得去撐傘,離宿舍樓也不過幾分鐘的腳程,就這么往樓外面走,然后被跟上來的丹恒拉住衣擺。
他說,你至少也要把帽子戴上吧,同時手指拎著大衣的兜帽往我頭上蓋,把漏出來的鬢發(fā)別到耳后。
但是頭發(fā)還是會淋到雨的呀——我搖搖頭,回答他。垂下來的發(fā)絲在胸口晃蕩,上面很快就沾了細密的雨珠。
丹恒走在旁邊,聽著我糾結(jié)二十分鐘后的晚飯該吃什么,不時地發(fā)表意見,譬如我昨天剛說過不要再嘗試金湯,也向著門采爾發(fā)誓永遠不碰那令人瞳孔地震的草莓炒火龍果一下。
那群人能不能向草莓和火龍果磕頭道歉。
我無法理解人的獵奇心理,所以也就沒辦法理解為什么賣這道菜的窗口前會有那么多人排隊。
最近對吃飯向來沒什么胃口,不會去像以前一樣追求口腹之欲,屬于一種有飯就吃沒飯也行的狀態(tài)。如果不是丹恒,我大概能三天吃兩頓,主要是為了維持一個生命體征。最近他對我看得嚴(yán)了不少,不再像過去那樣我說什么就信什么,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取而代之的是保姆式的陪同,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熄燈睡覺為止。
事情演變成這樣,確切來說是我自己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和他抽煙那件事一樣,我在某一天晚上去畫室加班加點,困得不行了就把口袋里帶來的一袋黑咖啡的包裝撕了,仰頭,粉末往嘴里一倒就當(dāng)自己是在喝。
……你在做什么?
回過頭,丹恒站在門口,一手拎著奶茶保溫袋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個時候我的嘴里還有黑咖啡粉,糊在口腔和嗓子眼,苦得說不出一句話。我不知道黑咖啡和命哪個更苦,感覺差不多,于是在生活的重錘之下我根本沒辦法控制眼淚。
當(dāng)著別人的面掉眼淚是很丟人的一件事,尤其對著重要的人。那一瞬間我甚至忘了要從地上站起來,轉(zhuǎn)回頭光顧著用手背抹開溢出來的淚水,遮擋干嘔的嘴唇,同時一邊咳,一邊啞著嗓子說自己只是被苦到了。他沒說話,放下手里特地加了全糖的熱奶茶,學(xué)著我的樣子坐在地上。
幾步遠的地方擺著拉奧孔,近兩米的塑像居高臨下,他的神情悲憫,而那悲憫之中又暗含著痛苦?酀姆勰⿵纳嗉饴_,又在舌根處如海浪般回涌,一種反胃與惡心令我頭腦清醒,或者說,我覺得自己他媽的從來就沒那么清醒過。
你應(yīng)該哭出聲——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人在痛苦到落淚時會哭出聲。
這算是痛苦嗎,我不知道,也從未理解。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說不定就是另一種程度上的大庭葉藏,他不明白什么是饑餓,而我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我不會順著他人的話語承認(rèn)自己身上正負(fù)著耶穌受刑時的十字木架。
這不過是注定要受的罪,要償還的孽,怎么就算是痛苦了呢。
不是的,不是的——
額頭抵著額頭,長發(fā)繞著短發(fā),我在淚眼朦朧之中看見丹恒的眼睛,漂亮的天青色,干凈得像是擺在案頭的汝窯瓷器。我聽見他輕聲念我的名字,吟誦咒語一樣反駁我未曾說出口的話。
交疊的嘴唇喚回神智,閉上眼睛阻止淚水的流淌,我不想承認(rèn)這是一種逃避,尚未完全消退的黑咖啡的苦澀在糾纏的唇舌之間稀釋。
……你買的黑咖啡真的很苦。他喘著氣,這樣說。
黑咖啡不苦我就要給店家差評了。
我問他,既然如此還要親上來,你是不是傻?
提神用的東西或多或少都帶著刺激性,溶解之后的咖啡液都苦澀得讓人皺眉,何況是直接倒進嘴里的干粉。
但我只是想要分擔(dān)你的壓力。他反駁道,就算無法分擔(dān),我也希望能夠品嘗和你同樣的痛苦。
丹恒自那天以后就將這當(dāng)作是一個不容違背的誓言與約定,只要他能夠擠出時間,無論我要去哪里,他都會在宿舍樓底下等著,戴上耳機注視進出的閘門。我告訴過他好幾次,說你大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已經(jīng)成年了,不是小孩子。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就從口袋里摸出裝水果糖的鐵盒,挑出一顆沾了雪白糖霜的硬糖放到嘴邊。
小孩子才會這么喜歡吃甜的。他伸出手,用指腹抹去嘴唇上殘留的白霜,說,等你什么時候奶茶不喝全糖了再說吧。
嘴里含著梨子味的硬糖,說話都變得含糊不清:丹恒你在看不起誰?
全糖怎么了,丹恒他不知道,要不是沒有這個選項,我甚至準(zhǔn)備往里面加十三分的糖。我就是小孩嘴,而且要不是靠著這些糖分帶來的多巴胺,還能撐多久都是個問題,說不定哪一天宿舍樓或是教學(xué)樓下就要拉起警戒線,然后是閃著紅藍兩色燈光的救護車,還有不再唱著“我從山中來,帶株蘭花草”,安靜得像是在哀悼的灑水車。
——作品展準(zhǔn)備得怎么樣?
——還沒畫完。你知道的,就是那張大素描,拉奧孔。
拉奧孔。他重復(fù)了一遍塑像的名字,然后問我怎么突然想起來去畫那喪心病狂的穿插結(jié)構(gòu)。
因為萊辛的那本書和美術(shù)概論的教材都提到它了……好吧,其實是我懶得去換素材,眼前擺了那尊雕塑,所以就畫了。
我和丹恒并肩走在學(xué)校那條后街,被學(xué)長學(xué)姐叫作是“大學(xué)生墮落街”的一路上是擺滿街頭巷尾的小吃攤鋪,還有關(guān)門了的不知凡幾的美甲店和蛋糕房,私拉亂接的一束一束電線像是血管一樣從我們頭頂延伸,延伸著向目光所望不到的遠方。
他突然把我拉住,向行道的內(nèi)里推了推,直到一陣呼嘯而過的風(fēng)流竄,我才明白是有一輛電瓶車以極刁鉆的角度穿過肩并著肩行走的人群。那是一輛看起來很有年頭的電瓶車,舊得都稱不上一句“小電驢”,至少也該喊它老電騾。放置在后面的保溫箱是純度極高的藍色,上面用白墨印著一行所屬的公司,又貼了一張翹邊又褪了色的紙。
上面寫著,用雙手創(chuàng)造幸福未來。
我覺得有些荒謬。
我一邊對此奉若圭臬,一邊又無法控制地覺得荒謬。就像人毫無道理地受著苦,又毫無根據(jù)地懷著希望。
在面館沾滿擦不凈油污的桌邊落座,丹恒熟稔地向老板連串報出一堆忌口:不要洋蔥,不要韭菜,不要蔥花,不要辣椒——而我始終想著倚墻擺放的石膏。
拉奧孔,拉奧孔。它身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因痛苦而緊繃,臉上流露給世人的卻只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這就是未來,如此悲哀而又戲劇化的將來,F(xiàn)實是無處可逃的,因此只能流亡向無人所知的時間奔淌過的暗河。我很少和丹恒討論未來,這多少有點殘忍,特別是在聽聞有一個學(xué)姐的舍友在睡夢中保研之后。他也不輕易提起這個話題,那畢竟是霧里探花,臨淵而行,一個不小心得摔下去。
筷子戳著快要坨成一團的面,我看了眼坐在對面一邊吃飯一邊對著會話框忙碌展覽相關(guān)事宜的丹恒,默默地想,我的未來甚至不如一碗面條。
有人說過,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而幸?偸乔宦桑恳粋人都只是被遺落在凡塵俗世里的乞兒與棄兒,層層疊疊的死亡和重生便是不幸之總和。
只不過樂觀的人稱其為規(guī)律,悲觀者喚其名為命運。
班主任還有其他老師說過不止一次的話于此刻回響,他們說,你們終要成為偉大的人。
——偉大的人。
夾起在桌上摔打了數(shù)次,最終被切斷了扔進滾水中的寬面,醬油附在面上,沾著切得細碎的肉沫。偉大的人會坐在蒼蠅館子里嗦面條嗎,我想應(yīng)該是會的,再偉大也到底是人,餓了得吃飯,困了要睡覺,生氣了也會在心里暗罵一句對面是傻-逼。偉大固然需要用平凡來突顯,但那畢竟太遙遠。我和其他很多同學(xué)一樣,將老師的這句期望視作入冬之后吹過鬢發(fā)又鉆進衣領(lǐng)的冷風(fēng),甩甩腦袋就這么過去。
說這是對名利的淡泊實在高攀,無非是一群又一群的庸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仰望著天才,瞧不起朽木。既無寂滅了的希望,又沒改進奮起的可能,只是過著盲目的生活,徒勞地對著柴米油鹽和糖茶醬醋,沒有人會刻意去記得,因為正義和慈悲都輕視他們。
回到藝術(shù)樓,底下是尚未離去的音樂生,琴房里接二連三地響著巴赫,德彪西與莫扎特。最靠近大門的是學(xué)民樂的幾個,笛聲比風(fēng)更快吹過耳際,緊隨其后的是那群用美聲唱軍歌的家伙,只是這一次不再洪亮,反而輕輕哼唱熟悉的歌謠。丹恒和我站在門口,從最初的一句“長亭外,古道邊”聽到“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送別》結(jié)束沒過多久,緊閉的教室里又開始唱:“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是不是應(yīng)該放棄——”
“——花開花落又是一季,春天啊你在哪里?”
一次開在操場上的音樂社演唱會,這首有些年份的曲子被搬到溫度只有個位數(shù)的夜晚之中,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的夜空掛著銀色的月亮。人工草坪的足球場中央坐了幾圈人,被圍起來的是兩三人組成的簡單樂隊,抱著吉他的演奏者和拿著話筒的歌手像我們一樣席地而坐。最開始唱的是趙雷,之后又是□□,林俊杰甚至是王菲。從回憶是思念的酒到北京第二十五個秋天的夜晚,又從江南煙雨到匆匆那年,最后唱到《老男孩》。
我在足球場上沒坐多久,一個電話把我?guī)щx熱鬧的人群和海浪一樣起伏的各色熒光棒,當(dāng)然還有通過麥克風(fēng)擴開的吉他與歌聲。繞著塑膠跑道一圈一圈地走,父母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至耳中,他們例行的關(guān)于天氣與學(xué)業(yè)的詢問被敷衍過去,只是說這里還沒有冷到需要再添置冬衣。
報喜不報憂是不需要向誰學(xué)習(xí)的東西,所謂的善意謊言無師自通。在我口中,畫畫是閉著眼睛就能夠完美達成的小事,我可以是范寬和李唐,也可以是達芬奇或者德拉克洛瓦。然而現(xiàn)實是我只是一個庸人,僅能夠壯著膽子抬起頭去仰望天才的項背,而不是抬起腳步去追隨他的身影。
風(fēng)把手指吹得冷硬發(fā)麻,眼眶卻開始發(fā)熱,一陣又一陣白霧從開合的口中氤氳著升起。操場上的人實在太多,不用去猜測的不久后的事情在這里上演實在是丟臉。我往林中走,花壇里栽著銀杏,本就發(fā)黃的葉片在昏黃的燈光下變得透明。散下的長發(fā)擋住燈光,在臉上投射一道與夜色相差無幾的暗影,沿著修在其中的小徑前進,曲折幾次中遇見了不少情侶。那些人直接被無視,這樣對我和他們都好,畢竟我總是替別人尷尬。
電話里傳來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說,我找了一處沒人的長椅坐下,開始走神。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估計也是翻來覆去的那些話,什么“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讓我們擔(dān)心”之類的。敷衍應(yīng)聲的同時我想起擺在畫室里尚未完成的那幅畫,無數(shù)思緒就又在喉頭凝聚,最終走出來的只是嘆息。
抬起頭,隔著層層的葉去望頭頂上的天空,紫灰的云和閃亮的星都融化在水里了,緩慢地流動。最先開始流淌的是月亮,邊緣變得模糊,隨著云向一處飄蕩。盯著天空,我想起割了耳朵的梵高,還有很久很久以前,在鄉(xiāng)下老家的田埂上追著月亮跑。樹梢和屋檐瓦楞上的星月總是跑得那么快,永遠差了十步,永遠追不到。我眨了眨眼,才發(fā)覺是淚水在讓它們流動。
有人說苦痛是天上的星月——而它輕而易舉地便照見人間細小的碎裂。
掛斷電話,嘆息和眼淚一起淌出。獨自占據(jù)一張長椅讓我感覺有些愧疚,一對情侶坐在相隔咫尺的另一張長椅上濃情蜜意,我待在這里低著頭想把眼淚憋回去。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人的悲歡其實并不相通。我并非覺得吵鬧,只是在想,喜樂與悲苦究竟是他人的,除了自己,誰都沒辦法全然品味。
坐在長椅上,垂著頭,鬢發(fā)重新遮住本就稀疏的月光。我等著眼淚流干,并且從未有過如此慶幸自己不會哭出聲,手機的屏幕長久地亮著那一個界面,艱難地維持一個隨時可能被戳穿的偽裝。
過了沒多久,一個人坐到長椅的另一頭。
來人是誰,我沒抬頭去看,不管是不是認(rèn)識的同學(xué),撞見這樣的場面都太過丟臉。片刻后,從指縫之中往旁邊瞄,看見的只是一個朦朧的影,近在咫尺,又相隔萬里。破罐破摔地轉(zhuǎn)過頭,看見的是丹恒,班上寡言的優(yōu)等生,哪怕不算天才,也能夠稱一句天賦異稟。他和我?guī)缀鯖]有交集,如果要往我的臉上貼金的話,他與我一樣遠離人群。旁人或許會覺得丹恒平易近人,體貼知禮,我卻明白他用得體進退偽裝的依舊是疏離,這樣的人不會看著一個還算熟悉的同班同學(xué)掉眼淚,也不會輕率地予以安慰。
因此,他只是保持安靜,安靜地坐在長椅的另一端,抬頭去看星星。
……你還好嗎?
他察覺到我的目光,微微側(cè)頭,終于開口:需要給你一些個人空間嗎?
如果他真的想,就不應(yīng)該坐在這里——這種堪稱刻薄的回答到底還是沒說出口,用惡意揣測他人在此時此刻已經(jīng)成為本能,尚未表現(xiàn)出攻擊性不過是理智在約束著一言一行。我沒有說話,僅是壞心眼地以沉默來回應(yīng)。
丹恒一直坐到我站起來準(zhǔn)備回宿舍,我在轉(zhuǎn)身離開之前裝作與他熟悉的模樣,告訴他,下次看見女生坐在路邊哭的時候還是別說話比較好。結(jié)果他只是搖頭,說他在最初沒有選擇開口是因為他覺得我離他太遠了。
他一直都覺得,我離所有人都太遠了。
許久之后的舊事重提,他坐在花壇邊緣的石磚上,手里拿著針管筆去描繪面前的雕花斗拱和白墻黛瓦。
丹恒對我還記得并為此耿耿于懷感到驚訝,因為那真的算是挺久以前的事情,而且嚴(yán)格來講,這還是我們兩個第一次說那么多話。他依舊是那個回答,說我在那一個瞬間遙遠得令他惶恐。像是一只被風(fēng)吹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飄搖搖地向遠處飛去,墜落到虹彩的盡頭。所以他就想,得有人趁著風(fēng)箏尚未飛遠就去捉住那根蛛絲一樣的線。
我和他開玩笑:要是追不到,該怎么辦呢。
那就跟著風(fēng)箏走。他停下筆尖,抬起頭,看著我的目光專注得如同端詳一尊即將成為作品的塑像,說:傳說彩虹的盡頭埋藏著稀世珍寶……我想大概就是你了。
聒噪!
瞪著眼睛說了一句,我沒有半點猶豫地站起身,拎著折疊椅和裝著勾線筆的筆袋挪到了和丹恒相隔十余步的地方坐下,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他的笑。后面的幾個小時,我沒和丹恒講一句話,專心致志地在紙面上用筆墨雕琢街巷的墻面上攀著的爬山虎,還有青石鋪就的路面因鞋踏和車轍的碾壓而形成的凝固了的歲月。
收拾好畫材,背著包往訂下的酒店走,路上遇見一個抱著手風(fēng)琴的老嫗,彈奏的是一曲《山楂樹》。我翻開手中的線圈本,用牙咬開筆蓋,對著那位將一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老婦人畫速寫。一曲落定,本就零星的聽眾散去大半,我撕下那一頁,撕下之后卻開始猶豫。丹恒見此,從我的手中抽走那張畫得堪稱潦草的紙,輕聲說了一句“交給我”。
他來到對方面前,簡單攀談兩句就把那張速寫遞到她面前,同時示意她往我這里看。我別開眼,假裝在端詳街角那家花店里擺的紅山茶,從余光里看見兩人帶著笑的面容。
我應(yīng)該回避的。
我這樣想,恨不得挖條地縫鉆進去,哪怕是對著擺在地上那張打印出來的二維碼,掃上十幾二十塊錢都比現(xiàn)在好上一些。
……對不起,老師。我默念著班主任的名字。
學(xué)生給你丟大臉了。
丹恒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說彈手風(fēng)琴的那位老太太很喜歡那張速寫,而且還有禮物要送給我。
什么?我茫然地回頭,隨即看見手風(fēng)琴再一次奏響,經(jīng)由時間打磨過的聲音唱起《蘇麗珂》。
“我激動地問那枝頭的夜鶯!
“你可是我的愛人蘇麗珂?”
畫至塑像的跟足,須得席地而坐,或是對櫸木的畫架和靠墻擺著的人像跪下。我從畫板與畫板之間的縫隙里去看祭司踩著階石的腳,冷硬的瓷磚隔了一層大衣的下擺依舊滲出寒涼,手撐著地面,好像在摸那條糾纏了拉奧孔大腿和胸腹的海蛇。
眼前恍然地晃過一陣暈眩,穿插復(fù)雜的肌理在僅有黑白灰的紙面上逐漸扭曲。握在手里的鉛筆掉在地上,斷了芯,被削得如同開花圣誕樹的筆桿隨手?jǐn)[在地上,一腳踩得稀碎。
最后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的是丹恒。剛起身時沒站穩(wěn),倒在他懷里,我和他說:別動,丹恒,我腿有點麻。
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不適合畫畫——他的聲音響在我頭頂,我聽見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說,這個周末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還有誰和我們一起?
我站直身體,回想其他同學(xué)以及我們各自室友的行程,想了不到一半,他回答——只有我們兩個。
……只有我們兩個。再一次重復(fù)這句話時,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不知道這是否算作一種約會,誰約會不去逛街,反而來美術(shù)館看畫展和書法展。丹恒問我要不要順路去一趟博物館,那里剛好借來了一批唐朝的真品,就擺在市博物館。
老實說,很心動。
很難不心動。
雖然美術(shù)史論背得生不如死,老師上課的時候從私藏里帶來展示的幾件石器足以讓我與大部頭和解,那畢竟是上萬年的文物,能見到一眼的機會都不算多,何況是上手去摸。我答應(yīng)得很干脆,甚至可以說沒有半點猶豫。這副模樣像是娛樂到了丹恒,他輕笑一聲,打開手機給我看預(yù)約成功的界面,我們兩個的名字和二維碼現(xiàn)于其上。
走吧。他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我從他天青的眼中看見糾纏祭司的海蛇的眼睛,同樣是泛著青翠的色澤,在溫潤之中顯得冰冷。咸腥的海洋的氣息始終縈繞,牽著前行的手傳遞來的溫暖實在杯水車薪。
黃綠白的三彩陶俑在玻璃展柜里鼓瑟吹笙,唱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奏的是李隆基的羽衣曲。
——你聽見了嗎,丹恒?我湊到他的耳邊壓低聲音:我聽見琵琶女鬢邊牡丹的凋零。
他蹙起眉,堪稱秀氣的兩道遠山聚攏在一起。我清楚地知曉,耳邊盛大的樂章早已成為一圈消散在時光里的漣漪,如今聽見的不過是曠谷之中的回響,長安的月色在窗欞上摔碎了,變作展廳里不滅的暖光。
回到旅館的房間,躺在鋪得平整的床上,丹恒坐在桌邊打開電腦一張一張地選照片。我不知道訂房間的時候為什么會腦子一抽拒絕了兩個單人間,可能是為了省錢,也可能是別的原因。尷尬讓我把臉埋進枕頭,躺了幾秒鐘的尸,爬起來問丹恒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
啊,沒關(guān)系,你繼續(xù)休息吧。
他這樣說反而讓我更不好意思繼續(xù)擺,于是踩著拖鞋坐到他旁邊,支著腦袋看他挑照片,最后就這么瞌睡過去。醒來已經(jīng)是深夜,熄了燈的房間里僅有外面透進來的微弱光亮。我看見丹恒趴在書桌上,僅披了一件外衣,想來又是準(zhǔn)備熬大夜結(jié)果沒撐住才倒了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躺回床上去睡,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丹恒迷迷糊糊地脫去外衣,往床上走的時候及其自然地牽著我的手,把原本打算在落地窗邊上醞釀一下情緒的我也拉回床邊。
被帶著躺下并且卷進被子里的時候,我腦子里想的竟然是幸好脫了毛衣和加絨長褲,出來的時候還在里面穿了件秋衣和秋褲。丹恒睡著得很快,而睡夠了的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注視房間的天花板。耳邊是尖銳的只有我能夠聽見的嘯叫,被掩蓋過去的是枕邊人平緩的呼吸,我的情況我自己很清楚,丹恒也是,所以他才會想著把我拉出畫室。
要說真的把未完成的作品拋之腦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人一旦無事可做就會胡思亂想。我注視貼著的墻紙上蜿蜒的枝葉紋樣,看著它們在昏暗之中變成海蛇。耳邊的嘯叫變成蛇類嘶啞的吐信,呼吸變得沉重,我?guī)缀跏怯X得在溺亡,肺中的空氣逐漸被擠壓出去。
我側(cè)過身,以免吵醒丹恒,發(fā)暈發(fā)脹的大腦向枕頭下陷,狂跳的心臟像是剛跑完體測。然而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從我身后伸出手,緊緊握住短暫地失去控制的手腕。耳中的嘯叫讓我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只看見他坐起身的朦朧的影子和流淌過路燈金色光輝的眼睛。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許久才結(jié)束,倒在丹恒的懷里,長時間的幻聽減弱,我終于聽見他的聲音。
他問我,你還好嗎。
我不好,或者說糟糕透頂,所以大腦實在不滿我的遲鈍,讓渾身上下的器官為我拉響警笛——我本想要這么說,隨后又覺得沒有必要。說出來也不會改變?nèi)魏问虑,就像夢中的菩薩所說,這不過是一段必然要行的路。
于是我嘆了一聲:
沒關(guān)系的。
“……沒關(guān)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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