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入秋以來琴川連下了幾場大雨，積攢了一個夏天的熱氣被徹底沖散，明明前幾日樹上的知了還叫得人胸悶氣短，現(xiàn)如今從濕漉漉的地上竟然透著刺骨的寒。
　　方蘭生一早出門打點家中生意，只穿了夏天的單衣，待到反應(yīng)過來嘴唇已經(jīng)凍得青紫，回到家里，跟著的小廝被管家方伯一頓好罵，還是被這個新上任的方家老爺勸住的。

　　方老爺半年之前還只是方家小公子，最愛咬文嚼字言之無謂，一惹了麻煩就拔腿開溜，這一次出門大半年，回來倒是沉穩(wěn)老練不少。
　　望著表情不再如往日般靈動跳脫的方蘭生，方伯恭恭敬敬地遞了碗姜湯，用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淚意，“少爺現(xiàn)在這般出息，二小姐在天之靈如能得見，定會大感欣慰�！�
　　方蘭生端著姜湯的手一頓，想是要說什么，終究搖了搖頭，把那姜湯一口氣喝干。
　　好辣，他笑著拭去了眼角的霧氣。

　　在天之靈？
　　方蘭生閉上了雙眼，二姐的魂魄，早就被那人煉藥耗盡了。
　　耗盡，就是比魂飛魄散還要徹底。

　　方蘭生搓了搓雙手，望著窗外的梧桐，金色的葉子被昨夜的風(fēng)雨打的沒精打采，正看著，一陣風(fēng)刮來，樹葉嘩啦啦地掉落一地。
　　想起孫小姐病弱的身子，他微微皺起眉頭，看著一片片落葉說了句，“今年比往年更涼，加些上好的皮毛到聘禮中吧�！�

　　從蓬萊一回來，他就找了本地最好的媒婆提著沉甸甸的豬肉去孫家提親，引得眾多閑言碎語。
　　起先他是那得理不饒人說話夾槍帶棒的性子，早就把書院的學(xué)子得罪了個精光，于是個個雖不至于推波助瀾，可也是只冷眼旁觀暗中譏諷，只有關(guān)系較好的周復(fù)問過，“家里剛辦了白事，紅事還是緩緩得好，反正也不急于一時�！�
　　“此乃二姐遺愿，此事周兄心知即可。”他笑了笑回答道。

　　婚期也是選在秋天，方、孫二人生辰八字皆是屬水，偏偏那年那日的金屬性百年難得一遇，自然日子是極好的。
　　算命先生合了兩人八字看到那日子連連稱奇，說這等卦象難得一遇，成親后他二人定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兒孫滿堂。
　　方蘭生見這人嘴巴說得順溜，多打賞了些銀錢。
　　皆大歡喜。

　　“獲罪于天，無所禘也？太子長琴注定寡親緣情緣？哈哈！這就是上天給予我的命運！”
　　他仍記得那人嘴角自嘲的笑容和帶著些稚氣的瘋狂。

　　成親那日秋高氣爽，方蘭生自是穿一身婚禮吉服，大紅做底暗紅滾邊、上面用金線勾勒出山山水水。
　　衣服是孫小姐親手所繡，以前是自家二姐，現(xiàn)在變成了孫家小姐，總歸是愛自己的女人。
　　他腰身筆直地挺立在高頭大馬之上，唇角噙笑，在紅艷艷的迎親隊伍中更顯得姿容端華、眉目如畫，見到的無不稱一句“少年風(fēng)流”。
　　在一片稱贊中他放佛看到一人笑得如春風(fēng)化雨，用那如金似玉的聲音玩笑道，“小蘭如此賢惠，當(dāng)可嫁了�！�

　　迎親、拜堂、合酒、洞房，一項項地做了下來，饒是作為男人方蘭生也覺得疲累，開口想說句男人難，卻看到了床邊低眉垂眼的新嫁娘，只得把話吞到肚中。
　　他笑著幫自己的夫人卸去沉重的花冠，柔聲問了句，“忙活了一天，可是累了？”
　　孫小姐羞澀地?fù)u著頭，輕輕叫了聲“夫君”，吳儂軟語惹人醉。

　　第一個孩子的出生也是在秋天，看著那小小軟軟的身子，方蘭生心底柔軟。
　　他最喜歡在午后抱著孩子曬太陽，時不時做給鬼臉逗那小小嬰兒發(fā)笑，方夫人見了只是掩唇低笑，“沒想到夫君也會這般孩子氣。”
　　他聽后一愣，記憶中那人經(jīng)常微微勾起唇角，眼帶寵溺地對自己說，“你啊，孩子氣。”

　　方夫人見他愣住，知道自己許是說錯了什么，連忙柔聲陪著不是。
　　“我知夫君原本并不中意這樁婚事，是我任性，才使夫君終日悶悶不樂�！�
　　方蘭生連忙把人抱在懷中安慰，“我曾聽有人說‘昔日有因，今日有果，哪怕忘卻了隔世的愛恨，刻在天地星盤上的輪回卻無法改變，留在命魂之中的烙印也抹煞不去�！阄乙鼍壡笆酪讯�，切莫再要如此胡思亂想�！�
　　方夫人含淚而笑楚楚動人，方老爺心中一動，有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懷中嬰兒被這夫婦擠得難受，放聲大哭，兩人一并手忙腳亂起來。

　　嬰兒真好，吃了睡餓了哭，再沒有世人那么多心思。

　　那人曾說方蘭生干凈如白紙純凈如嬰孩，心思寫著臉上外人猜度起來不肖費絲毫的功夫。
　　他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具體怎么回答，只記得是面紅耳赤不依不饒地哇哇大叫。

　　他從來看不透別人，更看不透那人。
　　少時是溫和的鄰家哥哥，再遇到則是悲天憫人的醫(yī)者、春風(fēng)和煦的謙謙君子、擅長煉丹的青玉壇長老，以及、害死眾人的太子長琴。
　　付出了這么多，到了最后早不知對那人是何種情感，看著他與前世的結(jié)發(fā)妻子一起離開人世，心中又是快意又是疼痛。

　　佛曰，人生八苦，生 、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
　　僅一個歐陽少恭，便讓方蘭生體會到后面四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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