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溫度平淡帶著稻谷的香，沉重的濕漉漉的記憶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歲月的長袍上爬滿了虱子。

　　我叫徐英，名字是母親取的，父親看到是個女兒，連眼神都沒有多給一個。直愣愣的站在院里抽著旱煙。村里的老人勸他兒子女兒都一樣，他對著躺在床上的母親說“再要一個吧”，那種眼神不像是在看人。母親的奶水不足，還好有王嬸，小時候都是靠著王嬸的奶水活下來的。這些都是奶奶跟我講的。奶奶唉聲嘆氣的，她知道母親的苦，做女人的，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這就是命。

　　王嬸是個好人，可是她太好人了，她的丈夫是個暴徒，一個不順就摁著她打，村前村后都有她被打的痕跡。王嬸從不叫苦，她總對我說“女娃子要讀書，讀書才是出路”，我知道讀書是我的出路，王嬸讓我明白了我的出路，我卻沒讓她明白她的出路，我問她，她只是笑著摸我的頭，有時候還會塞幾個白白的糖給我。

　　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生下來妹妹，我知道她的任務還沒結束。母親是個知青，我不知道知青是什么，只知道母親讀過書，為啥子讀了書還是過這樣的日子，我不明白。母親總是沉默，她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從前還會翻翻書，后來書也被賣掉了，他們說，這個年紀了，讀書沒得用了，高考早就不可能了。我才知道，在我兩歲時，高考恢復了，父親本來說好會給錢讓母親讀書，但有了我，他們又說“孩子不能離開母親，再說，就算去考也未必考得上，就不要浪費這個錢了”母親抗爭過，他們找來了外公，外公是個嚴厲的老頭，說一不二，狠狠批評了母親。只有姑姑支持母親，姑姑跟我說“我那時還小，說的話沒用。”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姑姑長大了，說的話還是沒用，這里沒人聽女人說話，他們都說女人的話是廢話，女人不乖打一頓就好了。有些女人也是這樣想的，還有些女人不這樣想，但我前面說了，女人的話沒用，女人的想法也沒用。

　　這個村里有太多人打女人，錢先生不打女人，他在村里風評很好。我父親也不打女人，大家都說我母親嫁對了人。那些打女人的，他們又說“過日子嘛，嘴唇和牙齒有時候都會磕碰呢�！�

　　錢先生是姑姑的男朋友，還是個城里人，不打女人、五官端正、工作穩(wěn)定，男朋友這個詞是姑姑告訴我的，姑姑也在城里做事，他們真洋氣，我羨慕姑姑，姑姑讀的書多，人長得也很漂亮，聲音也好聽，我最喜歡姑姑了。她給我和妹妹帶好看的發(fā)夾還有漂亮的糖果，大家都喜歡弟弟，但姑姑不一樣，她會和我說很多很多，讓我好好讀書，她的話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姑姑也只是說以后會懂。

　　我以為姑姑和錢先生會結婚，大家都這么說，雖然我不喜歡錢先生，但我想姑姑過得好。姑姑和他分手了，親戚來勸姑姑，姑姑沒同意，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姑姑過得好，跟不跟別人在一起都好，如果姑姑過得不好我就努力賺錢養(yǎng)姑姑，把媽媽、姑姑、妹妹還有王嬸都接在一起，大家都好好的。

　　村里人都說姑姑不識好歹，錢先生是個好男人姑姑卻不珍惜。還說姑姑都二十好幾了，再不結就沒人要了。妹妹問我“沒人要的話，姑姑會死掉嗎，我不想姑姑死，我要姑姑”“嗯，我們都要姑姑，才不是沒人要的”

　　妹妹今年五歲，弟弟去年出生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總是拉著我和妹妹的手給我們講故事。姑姑說母親可憐，王嬸告訴我做女人都可憐。我問她們想做男人嗎，她們搖搖頭。我不懂，我想她們肯定很愛女人，我也是，我想一直一直做女人。

　　我今年九歲了，父親在母親的要求下讓我上學了，班上的女生太少，春嬌沒來上學，她家不讓她上學，她也有個弟弟。今天老師提到了計劃生育，我很發(fā)愁，妹妹可能沒上戶口，回家后我跟母親提了這件事，她沉默的看著，那是雙我看不懂的眼睛。幾個月后妹妹被接到了王嬸家，我們家離得近，大人說都一樣，妹妹還是妹妹。王嬸一直沒孩子，早些年去城里查，查來查去沒查出什么毛病，又一次醫(yī)生給王叔做了個檢查，后來他們家再也沒因為這事為難王嬸，只不過王叔卻越來越暴躁。好在前年他死了。我用做活攢下的零錢買了串炮仗，用來給王嬸接風洗塵。這個詞還是陳老師教我的，我覺得最合適了。

　　王嬸對妹妹好，妹妹終于有新衣服穿了，我為她高興，王嬸家條件還好，家里老人都死光了，也沒什么難纏的親戚，她們會越來越好的。

　　今年我十五歲了，母親沒了，我是知道會這樣的，我看著她身體越來越差，去城里檢查，病的重要花很多錢，家里沒錢，或許說有錢也不會給母親花，我就這樣看著她死，我感覺我也要死了。她沒什么東西留給我，把攢了好些年的錢給我，籠統(tǒng)也沒兩百。她告訴我一定要讀書，我說不出話，妹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王嬸也直抹眼淚，姑姑幾年前去了大城市，得知消息寄了好些錢，王嬸也拿出來積蓄，可是，沒有用。我找不到別人救她，陳老師知道后也提出幫助，陳老師是來支教的女老師，是這批人里唯一一個女老師，也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老師。我記得她的好，我記得她們所有人的好。

　　王嬸去了城里，她喊我一起，我沒去，我知道她也不容易，她們過得好就好。

　　姑姑找到了好工作，她一直這么厲害，離了誰她都這么厲害，我一直都知道。母親回家了，和她父母葬在一塊，她是獨女，父母離世早，對她也好，苦了大半輩子沒人撐腰，還好最后一家人團聚，我為她高興。

　　時間過的真快，中考了，我也要去城里了，母親死后我讀書的錢都是姑姑和王嬸出的。還好，我爭氣，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成績出來后，父親以五千塊錢把我的未來賣了出去，我的爭氣值五千塊錢。等我讀完大學，我就要跟李麥結婚，高中和大學的錢他們可以給我出。春嬌來找我，

　　“小英，我現(xiàn)在在廠里找了份工作，錢不夠的話我供你讀”

　　我說不清我是什么心情，只是抱著她哭的鼻涕橫流。

　　“徐英，你不該被困在這里，逃走吧，別留在這”

　　年幼時我與春嬌是最好的朋友，她是我們那群孩子里最聰明的，偶爾偷偷去聽課回來后立馬就能跟我們講解，她一直想讀書，但父親不同意，母親又是個沒主見的。弟弟是家里的霸王，她過得太艱苦。在我讀書后每天都會把學來的知識完完整整的講給她聽，為此我每天都很努力的聽課，偶爾我有講錯的地方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這樣了很多年。她想成為作家，我看過她寫的，那是我見過寫的最好的書。當時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對我觸動最大的東西。直到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她的聲音，字里行間都是她的聲音。她用單薄又艱澀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思想，它是特別的。

　　我用盡了辦法讓他家退婚，在某天夜里，我和春嬌把醉酒的李麥揍了一頓。

　　退婚的過程太困難了，還好最后成功了，她們都來幫我的忙。父親將我綁在房間里三天，最后他怕我死了才放我出來，王嬸想把我的戶口遷到她那去，沒成功。最后的最后姑姑和王嬸湊了五千塊錢給他。

　　開學前姑姑回來了，我們一起在王嬸家吃飯，還有春嬌也在。這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光，往后還會有更多的幸福，我們都是……

　　那段時光像是在冰冷的冬季掉入河中，渾身都散發(fā)著不幸的氣息，但不招人憐愛。但此后山高水遠，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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