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23年，8月24日。
　　空氣里彌漫著腐敗的氣味，混雜著令人反胃的焚灰味，吸到肺里冰涼又刺痛。
　　“你的面罩呢？！”女人驚慌地?fù)溥^來抓起孩子，手忙腳亂地給他扣上面罩，將系扣鎖死，然后猛地將孩子攬進懷里。
　　她的手在抖。
　　孩子在她懷里艱難地仰起臉。
　　女人臉上扣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面罩，碩大沉重�；覔鋼涞慕饘伲唏g的模樣，早已失去了光澤。
　　她在哭。聲音嗚嗚咽咽的，從面罩下鉆出來。
　　孩子笨拙地伸出手，卻沒辦法為她擦眼淚，只是隔著面罩輕輕捧起她的臉。
　　“你為什么難過？”
　　他問。
　　“沒什么。”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松開孩子，問他：“你為什么摘掉面罩？這很危險。”
　　“你告訴過我，空氣是很難聞的，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孩子說。
　　“它和你告訴我的差不多，只是、聞起來有點痛，為什么？”
　　女人竭力忍住眼淚，拉起孩子，她說：“因為人們犯了錯，這是地球?qū)ξ覀兊膽土P�！�
　　“所以她在空氣里放了針嗎？”
　　女人被他的這個奇怪又貼切的比喻逗笑了。
　　“是的�！彼f。

　　孩子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可是為什么她要懲罰我？我沒有傷害她，我很愛她�！�

　　女人沉默了。

　　“你沒有傷害她�！迸苏f，“我們都沒有傷害她�？墒撬鷼饬�，這么多年來，我們都在祈求她的原諒。”
　　“那她為什么沒有原諒我們呢？”
　　“她曾經(jīng)原諒過�！迸苏f。她遙望著大海，是一片波濤洶涌的黑，泛著油膩的光。

　　虛無。

　　“她在幾百年前就曾原諒過我們。地球和海洋供養(yǎng)了人類數(shù)百萬年，可人類不曾感恩，反而變本加厲。她原諒又原諒，終有一天她會失望�！�
　　“那我們該怎么讓她開心起來呢？”
　　“我不知道�！迸苏f，“也許人類徹底消失以后，她休整億萬年，會孕育出新的生命，她新的孩子�！�
　　“可我們也是她的孩子啊，她不愛我們了嗎？”
　　“也許吧�！迸耸栈啬抗�，看向孩子。他的眼睛透過視窗淺淺透出一層光，藍(lán)色的光。
　　她說：“人類對地球來說，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

　　“是人類太自負(fù)了�！�

　　女人沉默了，孩子沉默了，整個甲板都沉默了。

　　這是一艘船。
　　一艘載滿戴著面罩的人類的、沉默的船。
　　它正在緩緩駛向某個海溝。

　　“我們要去哪里？”
　　“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是什么樣子的？”
　　“很黑，很冷，聽不見也看不見。那里有曾經(jīng)的人類。”
　　她說：“你會害怕的。”
　　誰知孩子搖搖頭，對她說：“我不怕�！�
　　“為什么？”
　　“因為我始終在海上�！焙⒆用嫦蛎婺咳堑拇蠛＃f：“她是我們的家。”
　　“所以，”孩子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我們要回家了，對嗎？”
　　女人沒有說話。
　　……
　　“海原本是什么顏色的？”
　　“是藍(lán)色�！�
　　“什么？”
　　女人看著他：“是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哦，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柔軟而干凈的藍(lán)，像古東方一種瓷器的花色。洶涌的色澤包裹住一顆玻璃制成的心臟。撲通、撲通。藍(lán)鯨躍出水面，驚起的水花濺開雪堆似的泡沫，變成成群撲散開來的海鷗。
　　“我看見了�！焙⒆余驼Z，“我看見了她從前有多美�！�

　　驚心動魄的溫柔。

　　“我知道她為什么生氣了�！焙⒆訐涞脚藨牙��！斑@就好像我從前不小心把葡萄酒灑在了你最喜歡的白裙子上，你告訴我沒關(guān)系，但那條裙子卻怎么也洗不干凈了，對嗎？”
　　女人溫柔地?fù)崦陌l(fā)頂。

　　她回過頭去望了一眼，眼神憂郁，美艷，而蒼老：“我們快到了�！�
　　她摘下了面罩，露出半張姣好的容顏。
　　和半張猙獰可怖的臉。
　　女人摘下面罩，孩子摘下面罩，甲板上的人們摘下面罩。
　　沉重的、輕快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交織成一曲。
　　像困獸掙脫枷鎖，以為自己等來了自由。

　　他們?nèi)悸冻隽四�，卻沒有一個像是人類。這艘船從一而終地沉默，因為他們和彼此一樣都是怪物，都和身后的大海一樣面目全非。
　　孩子脫下斗篷，他的背后生長著一對由于肩胛骨畸變而產(chǎn)生的翅膀。它們很丑，沒有羽毛，也并不勻稱，軟軟地蜷著。

　　女人抱起他，與他額頭相抵。久違的溫度和清晰音色傳來，她說：“我的天使，愿你靈魂永存�！�

　　船上所有人都圍成一列。
　　怪異的、溫柔的、畸變的、美艷的人。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不緊不慢、不急不徐，有序地跳入大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心跳與她換取一個永恒的擁抱。

　　“我們在大海中獲得永生。她恩賜我，哺育我，殺死我�！�
　　“我們跌入她親手布置的墳?zāi)�。�?br>　　“我們沒有罪，我們不無辜。”
　　“我們終將成為太陽�！�
　　“照亮，回家的方向�！�

　　女人低聲吟唱，孩子低聲吟唱，甲板上的人們低聲吟唱。
　　她的裙擺染著一大團葡萄酒漬，她抱著天使墜入深淵。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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