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起，幾乎所有動物的幼崽都讓我鐘愛，其中，中華田園貓一直是我最迷戀的，這也許是種本能，來自原始的呼喚，讓我同原初的伙伴和已經(jīng)沒有危險的食物競爭者們重修舊好。小時候家里有過一只貓，是不明不白收養(yǎng)的，大概因為我家的寬松無羈，甚至沒有約束可言、放任自由得近乎自生自滅，貓從樓下鄰居家遛達上來幾次后，就擅自在我屋里駐扎了下來。鄰居家的小朋友是我兒時的玩伴，她從未向我討要，也從未提出贈與，兩家大人雖關系交好，但也從未因此有過任何的確認。也許正是因此，我總覺得她仿佛是一個影子，和我相伴著，卻不能看清楚。
　　小貓名叫咪咪，是只灰背白腹面目清秀的貍花，從來沒有留意它的性別，因為沒有生過崽兒，大概是只公貓。剛斷奶時便被鄰居叔叔帶回家，說是一窩里最聰明的，當時它被關在鐵籠里，不安地嘶叫著，抓在手里拼命掙扎，尖利指甲嵌進皮肉里，雖不至于皮開肉綻卻也生疼，毛柔軟蓬松身子瘦小，肚皮卻硬硬的，還有跳蚤，并不好玩。不知叔叔用了什么魔法，不消多日小貓便安靜下來，旁觀過幾次反抗謀殺般的洗澡后，跳蚤沒有了，小貓快速長大，可以放出來自由玩耍了。
　　在我看來，咪咪本來的日子過得挺美，起碼吃得比我家都好，頓頓有肉，只是挨過一次教訓顯得美中不足。不過，可能正是那次遭遇讓它投下了陰影，從而產(chǎn)生重新選擇伙伴，最終決絕地離開的念頭。一次，咪咪把屎拉在床下，臭氣薰天，男主人拎著它的脖頸，押在那堆清掃出來的罪證面前，用扇骨敲它的頭，還說了一大籮筐令人肅然起敬的話，咪咪假如能言，恐怕早就羞愧難當，低頭認罪了，從主人嚴厲的態(tài)度和日后的不倦教誨來說，倒真是把它和女兒一視同仁的。貓在我家也出過同樣的簍子，被爸媽哄了出去，但傍晚它回來時我們又立即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它挺愛干凈的，都是被關在屋子里的緣故，那時候，我們還不懂圈養(yǎng)貓咪置備貓砂的必要性。于是一家人出門的時候，也讓她出外活動，果真就沒有再犯。
　　咪咪來后的最大好處自然是不再有老鼠橫行，那時候也怪，人都吃得不寬裕，竟能生出那么多耗子來。她還老在外面捉耗子，玩，我碰到過幾次，喚它，它看著我，沖著我叫，卻從不走近，但它從不吃耗子——咪咪只吃熟食，而且只要熟的都吃。人的記憶很奇怪，記得的和以為的會交織在一起，時間越久以為的事實越多，可能已經(jīng)修改了很多東西，甚至還“捏造”出一些來，這些東西堆積起來，變成我觀念的根源，生出今天的自以為是。但這不夠確信的記憶卻是那樣迷人，讓我常常想念，去記錄著一只貓兒不甚可信的往事。我記得咪咪也吃素，腦子里有它吃豌豆的清晰一幕，當時發(fā)現(xiàn)的人叫著“貓在吃豌豆啦”，我們又夾了幾顆給它。雖然我對記憶的懷疑已表述在前，但對這只貓不同一般的記念已經(jīng)讓我將懷疑這回事拋在腦后了。
　　咪咪成為我家默許的住客后，很快適應了作息，三餐必到，熄燈前回家，但徹夜不歸也是常有，尤其是春天，那些時候一起床打開陽臺門，它必定在那兒閑閑地等著。晚飯后不讓它出門的辦法，是把它四腳朝天地抱在臂彎里輕拍，這一招能讓它在任何時間里睡著。家里任何人只要喚它，它都會回應，好像真在和你說話似的。它從不主動親近人，懶洋洋的，可又讓人感到親切，被捉時渾身一緊愣住，但不掙扎不防備，捉起時軟綿綿得全身放松，真是奇怪的家伙。越是不在乎的樣子，我越是覺得它把什么都裝心里了。雖然住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每當看到它從連接的圍墻跳進陽臺，慢慢地踱進屋來，我們還是會高興地叫“貓來了，貓來了”，把它唬得一愣，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踱著，或者坐在地上舔起它的腿來。到現(xiàn)在，我仍時常覺得它就在不遠處，在我目力不及之處，在近旁的暗影里，躺著，蜷著，睡覺，勾蟲子，象一個影子，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又看到它。我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趟著流水淌走的，咪咪的歲月也大多在野外自由而過，我們根本算不上形影不離，只在需要的時候，和或許它也會感到孤單的時候相伴一會兒吧。在成人的世界里看著繁鬧和嘈雜，當時不經(jīng)意的沉靜和甜美愈加濃郁地溢滿心頭。
　　我家搬走前最后一晚，因為家當都辦了托運，便住在招待所，傍晚時我想偷偷回去一趟，把咪咪帶上，一只腳才轉(zhuǎn)向門外便被爸叫了回來，我想爸一定不會同意，也不敢提。那時候的綠皮火車，是可以帶動物的，那時候的人們也更寬容，如果我勇敢一點，可能就帶上它了。后來我問媽，怎么沒打算把貓帶走，媽說以為它會回到主人家，媽的以為并不是沒有道理。鄰居家常常在寒暑假去遠游，每次都托我們幫忙看家，我和二姐常年擠在一張床上，難得有這樣肆意揮灑的機會，二姐膽大，常常一個人睡在偌大的房子里。有時咪咪早上回來，我還未醒，它敲不開門，定會去樓下?lián)隙愕拇啊ｉL大一點我對媽的想法又有了更多的理解，沒有確認過權屬的，哪怕已經(jīng)一同生活了幾年，在他們心里大概也是不能自由支配的。后來，聽說咪咪在空屋里叫了好幾天，有鄰居去喚它，它便逃走，最后終于不見了。在異地的最初幾年里，但凡聽到貓叫，我總想會不會是它尋來了。它很堅強，又機靈，一定過得好好的，我一直這樣惴惴地為它盤算著。我們把它撇下了，但我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時時可能被別的人拋棄，我也正像貓兒一樣獨立地生活著。
　　我曾以為所有的貓都一樣，當家門口出現(xiàn)一只餓得亂叫的小貓時欣喜若狂。這一只，也是貍花，活潑地離譜，幾乎一刻也不愿意停下來，在黑夜里還睜著一雙燈一樣的眼睛，探來探去，給急著去參加宴會的蟑螂找了不少麻煩，沒有蟑螂的時候又到處找地方“嚓嚓嚓”地磨爪子，作上到此一住的標記。它身上還哺育著大量的跳蚤，我們給它洗澡無異于一場搏斗——每次它都用狂暴的嚎叫、掙扎來抗議，但清洗的結(jié)果成效顯著，小貓很快肥壯起來，于是有了更旺盛的精力與我們耳鬢絲磨�？伤菢巧相従蛹业模鹣瑞B(yǎng)不好，就丟到了我們這一層，這是一開始就猜到的，后來的討回和再后來的遺棄也是意料之中……我們都若有所失。這個招人喜歡的小東西，可是不靈巧，可是太粘人,可是不敢到外面去——每次想起它我仍有那種若有所失的不圓滿。同學的家里也有一只大貓，肥壯，詭異，在主人面前俯首貼耳，卻在角落里象個密探一樣冷冷地盯著陌生人，而且也是一個膽小鬼，不敢踏出那幾十平米的方寸蝸室。
　　好些年過去，咪咪一定已經(jīng)不在，我的不舍與愧疚也消散在時間的暗影里。家里還養(yǎng)過幾只小鳥，一窩豚鼠，一只松鼠，然而這些已經(jīng)成為天生的囚徒，我漸漸沒有了熱情。在奴化的世界里，人們熱衷于馴化野性，將自我消蝕的忿懣發(fā)泄在更弱小的個體上，用恩賜般的憐憫和愛撫去抵消在同類中遭遇的冷漠，寵物們留連于人們的股掌之間，褪去靈性，成為一個個求乞者，而不勝悲哀的人群無不贊嘆恩寵的佳遇。終于，我又見到一只小橘貓，面龐異常的清秀，當時正伏在一張高凳上，在周圍的高聲笑語中漫不經(jīng)心地打著盹兒。對陌生人同樣友好，常常走到面前來“喵喵”地打招呼，一舉一動不緊不慢、不親不疏，這忽然令我暢然舒懷。然而第二天她便被人設套藥殺。就在這同一個地方，我還意外地見到一只小狗，神情有點憂郁，喜愛獨自行事，卻無時不在自覺地看護著這個家庭，他同我以前所知道的狗不同，我禁不住去抱它，它的舉動輕輕地，像一個安靜的小孩子，我摸摸它的臉，那眼中的光芒似曾相識，仿佛水波一樣。然而它不久竟被汽車撞傷，躺在土箕里慢慢地死去，眼角的淚落下來，像一個小小的孩子。之后，還是在這一間屋子里，不斷來去著小狗、小貓、小兔子，但是再沒有令人欣喜的別樣神態(tài)了。
　　小橘貓死了，小狗死了，美好的事物總是這樣易碎，我在對成長的抗拒中走進這個連小小孩子們的眼睛都不再澄澈的世界。從影子里，我看到一條條舊日的痕跡，陽光的溫暖鋪張著恬靜，覆蓋在我身上。我還是很喜歡小動物，尤其是貓，其次是狗。和人類的長期相守，讓貓、狗褪去野性，但我希望它們不要褪得那么徹底，不要成為寵物和乞食者，不要太在意伺養(yǎng)者，釋放出可愛的本性，雞賊一點，高冷一點，甚至肆意放射蠢笨的光芒，真正愛生命的人，肯定會更愛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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