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桃花遍野的時節(jié)，花瓣紛飛，似漫天舞著白雪。
　　我未見過雪，可身上卻有父輩北方人的血液在流淌。
　　娘不喜桃花這個名字，于是叫我楚雪。
　　爹娘期待有一天可以和我一同看雪，
　　看那冬日的第一場雪，我生命中的初雪。

　　十四歲那年，父親施粥四方，并大宴賓客。
　　年輕的高僧虛靜時為坐上賓。
　　虛靜說，此女他時將名動天下，可惜，多劫難。
　　為這，爹爹愛女心切，特以白玉打制一斧，斧壓百禍。
　　白玉斧瑩白光潔，自小我便喜歡帶在身之左右。
　　從有了白玉斧的那天,有了我無止的夢境。
　　每次醒來，我心驚悸，我知道，那夢境是西域。
　　西域遙遠(yuǎn)，我從未去過，怎會頻頻夜夢？
　　于是，從有了白玉斧的那天，我亦有了一份奢念。
　　到西域，到西域。我想，我的命運(yùn)之輪應(yīng)該在那里轉(zhuǎn)動。

　　我隨身帶著心愛的白玉斧，悄然離家。
　　臨了不忘說服好友兮兒同行，追隨商隊一赴西域。
　　一路風(fēng)餐露宿，不曾感知些許疾苦。
　　雙眸憨笑，只為這閻閣相望，桑麻翳野。
　　不覺間，商隊來至樓蘭城中。
　　西域，絲路的要沖。
　　樓蘭，西域的樞紐。
　　樓蘭城中，商鋪連片。
　　中原的絲綢、茶葉，西域的葡萄、寶馬……
　　不盡的璀璨珠寶集于此。
　　樓蘭城中，佛寺不盛數(shù)，香火繚繞，僧侶游客云集。
　　樓蘭城中，各國使團(tuán)、商客不斷，多國語言交流無礙。
　　貪戀這時這景，遂有長駐之念萌生。

　　見我歡喜此處，兮兒笑言要和我同在樓蘭相伴終老。
　　一輩子啊……
　　也好！虧得我身上多備銀兩，不然還真不知怎樣過活。
　　聽我提到銀兩，兮兒卻對我香舌微吐，扮起鬼臉。
　　原來，擅桑蠶技藝的她早已偷偷帶了蠶種，蒙混過了邊關(guān)。

　　因緣際會。兮兒被于闐王一眼相中，孔雀河水是媒人。
　　不久，她嫁做王的妃，愁煞于闐國內(nèi)一眾年輕女子。
　　兮兒將養(yǎng)蠶制絲法廣泛傳播，很快于闐便“桑樹連蔭”。
　　國人贊她為絲綢女神，于闐王更是特意為她立起伽藍(lán)殿。
　　最親的朋友得到上天如此眷顧，我本該高興。
　　而我卻忽然間心無所依，念家的眼里沒了春夏。

　　命運(yùn)指引我來到了帕米爾高原。
　　我見到了天山，阿賴山，興都庫什山。
　　這里冰峰峽谷，行走艱難。前路映雪峰暗，乘冰馬驚。
　　嚴(yán)寒過后是酷暑，戈壁連片橫亙眼前。
　　放眼望去，黃沙如海，白草連天……
　　當(dāng)身形變得傴僂，步行改作爬行，倍感渴絕望之際，
　　我見到了一片沙漠綠地，重拾了生的希望。

　　這里，聳于沙之邊緣的座座雪山灌溉了大漠。
　　雪水滋潤了片片綠洲，填補(bǔ)了沙界的虛無。
　　這里，我見到了虛靜法師，面龐清絕的高僧。
　　他正在打坐，雙眼半合，白色的僧袍隨風(fēng)而動，
　　我匍匐在地，伸手扯了他的僧衣，堪堪抬起頭來。

　　虛靜雙手合十，口念佛號。阿彌陀佛。女施主一向安好？
　　我摸摸身右的白玉斧，笑道：托福。法師，此行何往？
　　尋求佛經(jīng)向天竺。他的面上一派溫潤，眼神卻堅定果決。
　　我深吸一口氣，低聲問：法師……我可否同行？
　　女施主，佛門廣大，只度有緣……施主無緣天竺。

　　我苦笑。從十四歲那年初次遇見，他便是這樣與我無緣。
　　佛家說淫心不除塵不可出，而他六根清凈，不沾女色。
　　是啊，我無緣天竺，他害怕一路同行，耽誤了自己的清修。
　　果然，他還是一心向佛，心無雜念。

　　我黯然的垂下眸子，淚珠滾落，再抬眼掩不住的驚恐。
　　誰能想到如此水秀的綠地竟有妖物出沒！
　　當(dāng)那只藍(lán)色水紋的斑斕猛虎撲向虛靜時，我迎了上去。
　　我瘦弱的身軀在斜陽的映照下定是凄然，
　　不然我怎個看到虛靜眼中的驚色。
　　我聽到他喊我楚雪，不是女施主。

　　虛靜親手將我塵世的肉身安葬，還撒了金剛明沙。
　　他把我的白玉斧拿在手中，默默不語。
　　良久，將白玉斧與我并放，低聲念起往生廣咒。
　　我見他的面上微露愁容，許是責(zé)備自己弄亂了命數(shù)。
　　超度完畢，他口稱罪過，嘆息而去。

　　他說他罪過，罪過，他知錯了。
　　可是，為何一入沙門便不可動情？我至死不悟啊……
　　于是，我的魂魄一直糾纏在虛靜的身側(cè)。
　　烈日當(dāng)空，我為他吹來清風(fēng)，
　　沙塵阻道，我為他拂走臟物，
　　妖霧覆路，我為他推開險阻，
　　我不知虛靜能否感知我的存在，感知到一個鬼靈的存在。

　　這一日，天空忽現(xiàn)雪影。我沒料到，我之初雪竟是于此。
　　虛靜抬頭對空，輕開口：
　　楚雪，這一路辛苦你，就送到這里吧。
　　我，愕然。

　　法師的聲音沉穩(wěn)如鐘：癡心如夢，現(xiàn)空花，結(jié)空果。
　　六道眾生因貪嗔癡慢，陷于不休止的輪回，無有出期。
　　次第遷流，終而復(fù)始。生死疲勞，苦不堪言。
　　為何你還不懂！為何你還不醒！
　　快些將這癡心放下！放下！放下！唯有放下方得自在……

　　倏忽間，一股神力將我拉回綠洲安身處。
　　但見肉身完好，仿若生時，白玉斧正在身側(cè)熒熒發(fā)光。
　　恍如一夢。

　　轉(zhuǎn)眼，數(shù)十載。時光急逝，韶光不在。
　　我棲息在這片綠洲，不悔。
　　我在等他。等他經(jīng)過此地時敬上一杯水。

　　我終見到了他，時光在他的額頭毫不例外的刻下了印記。
　　曾經(jīng)的年少僧人，如今亦是遲暮之人。
　　虛靜緩步走來，在我的葬身處停下腳，眉頭微鎖。
　　他輕聲念了部佛說阿彌陀經(jīng)，將功德回向給我。
　　臨行前他嘆息：“奈何如此之癡……”
　　是啊，如果不情癡若此，我早該輪回轉(zhuǎn)世，何須困在這里。
　　可是，在這個娑婆世界，又有幾人不癡不迷不傻不癲呢。

　　光陰荏苒，樓蘭已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古城一帶，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
　　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biāo)志。
　　我棲身的綠洲羅布泊也隨著歲月而去，變得一片荒丘。
　　我的尸身被后人發(fā)現(xiàn)，人見我面目清秀，譽(yù)為“樓蘭美女”
　　隨同發(fā)現(xiàn)的還有我那柄白玉斧。
　　世人編造杜撰著我的故事，我在故事中變幻著表演。
　　我在水晶棺中冷眼看這一切，心念如炬。
　　曾以為，真實的惟有那時的情那時的感，恩愛難割舍。
　　卻原來，連這份癡念都會隨歲月支離破碎，
　　一切到頭不過是猶邀空花，結(jié)為空果。

　　天空雪影又現(xiàn)……
　　仍清楚地記得同虛靜一同看的那場雪。
　　那刻，我看到了生命中的初雪，心緒難明。
　　那時，他手掌心托了一片雪花，雪融成水。
　　雪水順著他的手指款款流下，他的聲音不急不緩：
　　楚雪，這一路辛苦你了，就送到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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