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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妾自小家境貧寒,又時逢天災,家里本就顆粒無收,食不果腹。家母常安慰道,只要捱過這一年,明年的日子就該好過許多?蓞s未得上天悲憫,家母及弟弟先后得病,家母本就一生勞苦,經(jīng)不起病痛,沒幾日便去了。可弟弟還小,家父不忍心讓他隨母親去,便與我商量,將我許配個人家,換些錢來給弟弟醫(yī)病。
看著奄奄一息的弟弟,他不過才三歲啊,女人這一生,不過就是嫁人而已,嫁好嫁壞,不過是個人命數(shù)罷了,以我的家境出身,能嫁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就已是萬幸了?擅狡耪f,我長得周正,若是許了門當戶對的,也得不到幾貫錢,畢竟這個光景,家家都難。不如許個家境殷實的做小,不但聘禮多,我嫁過去還能享福。
爹爹本是不同意的,雖然家境不好,但是我們也是清白人家,家母生前也曾念叨,寧可給窮人做正妻,也絕不給富人做妾。我自是遵從父母的安排,就別說這個時候,就是常年正經(jīng)日子,女兒的婚姻大事也是要聽從父母之命的。
不過,許是弟弟病得太重,去看了幾回郎中以后,爹爹再跟我談及此事,目光卻總是躲躲閃閃,說話也是支支吾吾的。我告訴爹爹,只要能給弟弟治病,我許與誰家,都行。
沒出幾日,縣里有個老員外來提親了,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還抬了許多的聘禮來。不過聽說,老員外已經(jīng)是古來稀的年紀了,比爹爹還要大上四十幾歲。
那幾天,我常常呆呆的坐在院子里想娘親,我想,若是我能早點嫁了這個老員外,也許娘親也不會那么快去了。
媒婆說,過了年就抬了我過去,本來就是個妾,也就不做那么多規(guī)矩了。哪家的女兒年少時不憧憬自己嫁人的那天,可是,嫁給一個與自己太爺爺年齡相當?shù)娜,繁文縟節(jié)也顯得無所謂了。
弟弟漸漸好了起來,看著他活蹦亂跳的樣子,我心里甚是歡喜,只是今年的除夕,少了娘親一起守歲,而再來年,家里就只剩爹爹和弟弟兩個人相依為命了。不過好在老員外給了不少聘禮,家里的日子應該也比之前好過許多。
這年的除夕,爹爹說要去割些肉來,難得可以吃好些?刹贿^午時,媒婆就急匆匆地跑來說,老員外突發(fā)疾病歿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竟是歡喜的,心撲通撲通的跳。我也能看出爹爹眼中閃過的一絲光亮,可媒婆說,員外家說是我把老員外克死的,用老員外的命續(xù)了我弟弟的命,所以不但要把所有的聘禮還回去,還要補償他們一筆銀子,如果沒錢就用我去陪葬,畢竟我也是未過門的妾,也可以去地下繼續(xù)成了這個陰親。
爹爹自是不許,求他們寬限幾日去籌錢。
這本是該平平靜靜的年,家里卻是雪上加霜了。
爹爹找來媒婆想辦法,或是看看能否在中間說和說和只把聘禮退回去這個事便罷了。媒婆說,如今縣里縣外的人都曉得我是個克夫的命,想要再去說親,只怕是沒人敢要了,雖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她也著實沒有辦法。
那幾日,爹爹眼見的蒼老,他的黑發(fā)都已經(jīng)遮不住白發(fā)了。
又過了些日子,媒婆帶了個人來,爹爹把我喚去,那個人就一直上下左右打量著我,好似我是個物件一般,他回頭跟媒婆說,“這女娃可以,我這眼光向來毒辣。”我聽著他的口音,不太像我們這里的。
他們走后,爹爹把我拉到了跟前,我聽他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霞兒,若是讓你跟著去學彈琴唱曲兒,你愿意不?”
我告訴爹爹,只要能幫襯家里解了當下的窘迫,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就別說只是去學唱個曲兒。
第二日,我便收拾了幾件衣服跟著前一天來的人走了,那一年,我才九歲。而從此以后,我便再也沒見過爹爹和弟弟。
我被帶到了西湖旁的一處大院落里,這里有很多跟我年紀相仿的姐妹,我也漸漸跟她們熟絡了起來,每日與她們一起學習,我們學得很多,要學梳妝打扮,也要學各種儀態(tài),要認字寫字,也要學跳舞唱曲。我雖不懂得為什么要學這么多,但是我卻很喜歡習文讀書。
漸漸地,我長大了。我也開始知道我所在的歌舞班它代表著什么。
看看比我大一點的姐姐們開始被喚走后整夜整夜的不回來,我也開始忐忑不安?晌以缫呀邮芰诉@樣的命運,那個時候我只祈求只要我的第一個男人不要太老太兇,也算是得上天憐憫了。可不曾想到,上天不止是憐憫于我,它簡直就是偏愛于我。
我還記得初見你的那天,我被喚去跳舞,一舞過后就安排在你的旁邊伴你吃酒,雖然我心里有些緊張,給你斟酒的手似乎都有些發(fā)抖?墒悄愕难凵衲敲礈厝,溫柔得像夕陽的光,照得我臉上暖暖的。
我記得那天你吟的那首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艷抹總相宜!
那一年,我十二歲,卻動了少女懷春之心。
可是我自知身份懸殊,我心中只想,哪怕能多見你幾次,我便心滿意足了。我平日本就喜你的詩喜的你字,傾慕你的才華,而這一番相處后,便更是日日相思。
打那以后,你常常來,有時候結朋伴友,有時候獨自一人,每次你都喚我在一旁伺候著,我不敢大聲言語,只是微微笑著靜靜陪著。獨處時,你會教我寫字,你說我的字越來越有你風骨,那你可知我日夜臨摹的樣子。你也曾問過我的家世,我不曾隱瞞,一一告知。
我從未想過,也從不敢想,沒過多久你竟來接我入府,讓我逃離了那風塵之地。家中夫人極為和善,她對我說,我年紀尚小,就先做個侍女。而因為這個身份,我常?梢园槟闵韨,你寫字我研墨,你與友人相聚,我便在旁烹茶。
歡樂無虞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而官場動蕩,時局不安,你因多次調離,我們也聚少離多。
不知是否真是我的八字不好,害你一生流離顛簸,也害得我遁兒夭折,你說遁兒眉角與你最像,我也曾將他抱在懷里,在他熟睡時細細看著他與你三分相似的模樣?扇缃,他卻早早去了,甚至還不會讀你的一句詩,而黃州于我而言,不過是肝腸寸斷之地。
在得知你要往南蠻之地嶺南赴任,你見我心勞神傷身體已大不如前,便要我留在家中將養(yǎng),可你也是垂暮之年,心境也大不如前,我怎能放心讓你獨自前往,執(zhí)意伴隨左右。我知道你心中是愿意的,對我也一如既往的喜歡,不然怎能許了我妾室的身份。
惠州之地的氣候炎熱潮濕,實在是難以適應,又時逢瘟疫,我這身體已大不如前,你我常常結伴去棲禪寺中,你亦讓我拜了住持做了俗家弟子,以盼佛祖護佑,師父說我是有悟性和靈性的,我也終是明白:“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終是油盡燈枯,你遵從了我的遺愿將我葬在了寺中的松林里,而你不知我在人間掉下的那最后一滴淚是為何,我多想在你百年后與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伴你,可我深知,我的身份不允許我有如此的要求,甚至連有一絲念想都是不該,念佛半生,卻依舊舍不下一個情字。
你將惠州城里的湖也提名為西湖,我知你是因念著當年與我在西湖初相見的情分,也知我想念家鄉(xiāng)。這一生,有子瞻一人,便是我祈求千年而得。
魂魄飄蕩,孟婆讓我喝下她的湯,可我又怎么忍心忘記與你這一世的恩愛相伴。孟婆說,若不喝下,我就無法再轉世為人。我搖了搖頭,即便可以轉世,卻再遇不到你,還不如就這樣無定漂泊。
我問孟婆,可否有緣與你再見,孟婆說,只有明媒正娶或是合葬一起才會在陰間相見,有機會再續(xù)前緣。孟婆看我掉下了淚,問我可有去處。
我說我托師父將我的魂魄留在寺中,保佑來上香祈福的民眾,保佑你傾注心血的惠州風調雨順,保佑你庇護的子民們常安樂、永太平。
那之后很多很多年,師父常將你祭奠我的詩詞、文章讀給我聽,我常常坐在六如亭中,撫摸著無數(shù)次你親手寫下的楹聯(lián):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就這樣又過了數(shù)年,有一日的清晨,師父在我的墳前矗立了許久,什么也沒說,搖搖頭,又轉身離開了。
那日惠州下了場大雨,且連綿數(shù)日,那都是因你離去而傷心的淚。
如今,我仍在惠州等你,不知,你是否喝了孟婆湯,又轉世為了人,那你還會記得再來六如亭坐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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