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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未完
。ㄒ唬
天氣預(yù)報今晚有雨。
仇心柳趴在桌上,懨懨地打了個哈欠。剛才專心研究了幾章政治課教材的功夫,窗外已經(jīng)下起了蒙蒙小雨。她一直都覺得市圖書館的建筑形式很有一種靈性,她身側(cè)的這扇窗戶就像是圖書館四樓晶瑩剔透的大眼睛,F(xiàn)在它欲哭了,透著光的雨跡如瑩白的睫毛戳刺進來,兩眼漸漸模糊。
倒長的睫毛是一種病,得這種病的人會因為自己無限美麗的長睫毛而痛不欲生。她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個。又想,如果解星恨在她身邊,她一定會把這比喻說給他聽。也許發(fā)短信告訴他也可以。
驟然間雨如淚下,窗戶清明的視野也徹底盲了。仇心柳嘆了口氣,拿過手機噠噠噠編輯了一條短信,點擊發(fā)送:「老板,今晚我想請一次假。」
距離那場使她父親身敗名裂的巨變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一朝從仇皇集團大小姐跌成罪犯后代,仇心柳被摔得四分五裂。她強打精神修補自己,尋覓住處,撿起學(xué)業(yè),還找到了一兩份周末的兼職。周六的這一份是在街角的望月古董店,店主荊花容血液里頗有點俠氣,聽聞她的經(jīng)歷之后險些熱淚盈眶地拍碎她肩膀,緊接著大手一揮,為本就冷清的店面里添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店員。仇心柳一直懷疑她另有主業(yè),開店貌似只是為了做慈善——至于她發(fā)現(xiàn)荊花容原來就是微博上那個鼎鼎大名的黃V女權(quán)博主“地獄夫人”,就已經(jīng)是幾個月后的事了。
對面很快回了信:「你忙去吧,我提前打烊了。今晚好像有暴雨,煩人!
「王良良不去接你?」
「關(guān)他屁事!钩鹦牧低敌ζ饋,她透過這幾個死板的字都能看到老板異常生動的臉。「你又在圖書館學(xué)習(xí)呢?快下雨了,讓江云去接你多好。」
這回輪到仇心柳啞了火。她回了句「我?guī)懔恕贡阆似粒拖骂^開始收拾東西。書包側(cè)邊插著一把繪著扶桑的折疊傘,跟了她這么多年了亦很勤懇,不曾讓一場雨哭濕她肩膀。
荊花容見過江云一次。那時候仇心柳剛上崗,正循例擦拭店里的陳列柜。她一直覺得這些古董不是死去而是在沉睡,被某人的慧眼稍加拂拭,立刻就要蘇醒過來。其中有一支名為玲瓏水玉的古簪,通身金綠泛光,她看了一眼就暗暗喜歡,握住它如同握住自己,一抔金沙的□□之中有碧水的靈魂。她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攢錢買下來。正渾然忘我時,門口的鈴鐺叮咚一響,她一回頭,在滿室蒼老的歲月中遇見一雙年輕的眼睛。
荊花容從內(nèi)室探出頭來。她伶牙俐齒的小店員難得結(jié)巴了一下,說,老板,找我的。
江云是來給她送東西的。她不久前剛安頓下來,許多雜物都沒來得及添置,江云拎了一大包東西去她的租屋敲門,屋里沒人在,電話也沒打通。他知道她在不遠處這家店打工,便親自來和她說了一聲。
仇心柳道謝后接過購物袋,余光看見江云另一只手提著幾個樂扣飯盒。忍一忍,還是問出了口:你要去看伯父嗎?
對。江云說,他住的醫(yī)院離這邊不遠。
江無缺從深度昏迷中的蘇醒被稱為一個奇跡。他的恢復(fù)速度之快更讓這個奇跡顯得名副其實。仇心柳無數(shù)次想去探視,有一次已經(jīng)來到病房門口,卻在遙遙看清了那張臉之后落荒而逃。她在那張臉上看到江云的痕跡。十幾年前一個雨夜,她的父親仇雦抹掉了江無缺的半條命,卻無力抹除這血緣。對她來說也是一樣,她看見江無缺時心臟刺痛,最后發(fā)現(xiàn)那名為愧疚的兇器就插在自己身體里。她是它的刀鞘。她既然是仇雦的女兒,便永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身份來到受害者面前痛哭流涕。
那天江云卻說,“心柳,你要一起來嗎?”
她抬眼看他,晚霞里他冰雕似的臉顯得無比親近。很多人在江云面前都會本能地瑟縮,只有仇心柳不懂畏懼。她猶豫了一下,最終說好。那我先和老板告?zhèn)假,再回去放一下東西。
請假時荊花容看看仇心柳身邊的江云,又意味深長地看看她。仇心柳一力裝傻,低頭去盯手里的購物袋,倒真讓她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幾樣?xùn)|西。
你幫我買了潤膚乳?
江云點點頭,幫她推開門:最近天冷了。我記得你喜歡用這些牌子。
店門在身后閉合。仇心柳說,可是我沒有錢給你。江云像是怔了一下,說不用。仿佛怕自己顯得太冷淡,又補上半句:你不用給我錢。我送給你。
兩人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他們在沉默中同時開口:“其實——”聽到另一個聲音后又同時頓住。仇心柳想說的是,“其實你不用這樣的”。這些東西包括江云本身,對如今的她來說都太奢侈。她不知道江云想說的是什么,就像她不清楚他們現(xiàn)在究竟算是什么關(guān)系。她只記得那天他們步行了很久,耳邊汽車鳴笛聲不絕,腳下鋪開的晚霞如焚身的火焰,作為目的地的醫(yī)院像是一處蒼白悲苦的墳?zāi),她恍惚間以為這是一條贖罪之路。而江云的氣息始終浮動在身側(cè),將她帶回一切發(fā)生之前,他們走在下學(xué)的路上,腳下青灰色的人行道如歡悅的海豚翻過去,兩側(cè)路沿是飛濺的雪白泡沫。兩個人的距離太近,走路時偶爾會左手打右手。她一邊哼歌一邊搗亂性地撞他的手,越撞越用力,直到他目不斜視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她很容易地抽出了手,臉色比晚霞更紅。不知道是埋怨他莽撞地握了她的手,還是埋怨他沒有握緊她。
你總是撞我,他簡短地說。哼,還不是因為你走太快了。他沒再說話,卻明顯地慢下了步伐。仇心柳偷偷笑起來,遠處緋紅的火燒云像是整片天空最羞赧的心跡。無盡的美麗的傍晚在心潮中延展,那一刻她以為這條路沒有盡頭。
去往醫(yī)院的路上仇心柳未敢側(cè)頭看他。太過寧靜的傍晚,她只怕自己轟然淚下。
。ǘ
現(xiàn)在是晚高峰時間,路人們一概行色匆匆。仇心柳撐傘步行到地鐵站,正巧看見一對母女走出地鐵口。她們共撐一把宇宙星系圖案的大傘,傘下傳來模糊的笑語聲,好像星星在交談。仇心柳無限懷戀地笑了,緊了緊脖子上金黃色的圍巾。她想起小時候一次遇雨,來接她下補習(xí)班的母親忘記帶傘,便匆忙將她摟進自己的風(fēng)衣下。母親身上縈繞著微甜的香水味,她一抬眼只能看見她為她撐成半邊天的暗紅色大衣。她莫名感覺那紅色不是血液的紅,是成熟草莓的紅,她摟在她胸口的白皙雙手也不是骨骼的白,是草莓心的白。媽媽的懷抱比一百萬顆草莓都讓人心動。母親病逝后她無數(shù)次撐開傘,都能感覺到母親輕而暖的鼻息懸在頭頂上方,將她包裹成一個黑沉而溫柔的宇宙。
母親雩姬的愛有多寬廣,父親仇雦的愛就有多逼仄。在父親那里,解星恨遠比她得寵得多。那一天,一家四口要參加某個拖家?guī)Э诘纳虅?wù)晚宴,仇心柳補習(xí)班下課很晚,仇雦決定順路接上她就走。解星恨本來也想下車去接她的,卻被父親命令坐在車里等。她被母親裹挾著回到車上,只看到駕駛座的父親蒼白英俊的側(cè)臉。他不耐煩地看手表,一眼都不肯施舍給她,她跨上車的時候水漬泥濘的鞋底一滑,頓時半跪在地上,更像乞討了。她的狼狽總算討到父親淡淡的一瞥,那眼里的冷意更讓她覺得有一股從膝蓋處蔓延而上的荒涼。倒是同樣坐后座的解星恨靠了過來,輕輕攙起她坐到皮質(zhì)座椅上。他的手干燥溫暖,沒有一點雨跡。她頓時有種被侮辱的感覺,悲憤地甩開他,扭頭盯著窗外,一眼都不往解星恨那里看。她不自覺自己更想甩開的其實是父親的冷眼,也沒有發(fā)現(xiàn)解星恨的目光比窗外的雨絲更低柔,悄然落在她身上,下了一整夜。
雩姬無法置喙丈夫的偏心,唯有嘗試彌補仇心柳在仇雦那里缺失的愛。然而她的工作和他一樣忙碌,季度末甚至?xí)Φ阶≡诠緹o暇回家。隨著年歲漸長,仇心柳逐漸懂得體貼母親的苦衷,盡量不用瑣碎小事煩擾她。她第一次感到乳.房酸疼地鼓脹,第一次驚恐萬狀地發(fā)現(xiàn)腿間沁出鮮血,小腹里仿佛有蜜果綻裂,雩姬都不在她身邊。陪她走進青春期的,只有一個同樣處在青春期的解星恨。
那一天,也許是體育課剛跑完八百米的原因,仇心柳一停下來就知道不好了。下了課偷偷跑到廁所一照,校服褲上洇開一片血漬。那時候是夏天,沒有人穿校服外套,仇心柳又最愛面子,不肯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出糗。她在椅子上黏了整個下午,等到比她高一級的解星恨來找她放學(xué)時還沒有動。
解星恨不出意料還是一副冷臉,燠熱的夏天,他周身還清清爽爽透著涼氣。傍晚天光艷麗,他立在萬花筒般斑斕的走廊里,像一塊銀箔。
他站在門外問她:不走嗎?
教室里人都走光了,值日生正在廁所打水。仇心柳瘋狂招手讓他進來,臉蛋皺成一團:我褲子弄上血了,好大一片。
解星恨眉頭動了一下,好像被笑意撓癢了:所以?
所以?仇心柳眉毛都要飛了,所以我才不要這樣走。
她的便宜哥哥思考了一下,脫下了書包。你背我的。他在她怒斥“你不但不幫還壓榨童工”之前解釋道:我的書包大一點,大概能遮住。
于是兩人如地下黨交換情報般交換了背包。仇心柳背著解星恨的包,倒像是那個巨大的運動書包背著嬌小的她;而解星恨背著她那個鑲著銀鉚釘?shù)某燃t色潮流皮質(zhì)背包,像只鮮亮的蝴蝶停在少年清瘦的背上,滑稽而又美麗。解星恨本來以為她會讓他再幫忙看看是否遮得住血跡,沒想到仇心柳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回事,抱起雙臂,反而笑盈盈審視他。他產(chǎn)生了一種被蒙騙的錯覺,心里卻并不生氣。他知道他的掛名妹妹一向聒噪跳脫,又正因為是仇心柳,所以這一切都可以忍受。
你背這個還蠻好看的哦。那小蝴蝶似的女孩子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好像他是鮮花,在甜蜜的笑意中啜飲一口,總算心滿意足挽上他肘彎。星恨,咱們走吧。
那年仇心柳剛升入初中,看了《超能陸戰(zhàn)隊》。那時正是不想把自己仍然愛看動畫片的事宣之于口的別扭年紀,洶涌的靈魂比剛來初潮的身體更盼望長大。她私下里看了一個大白的番外短片,是機器人開導(dǎo)剛來月經(jīng)的小姑娘的劇情,又想起解星恨那天有情有義的舉動,當即轉(zhuǎn)發(fā)了視頻,騷擾某個正在課后補習(xí)的人:「星恨!你看這個!」
對面回復(fù)得很快!肝乙詾槟阍缇筒粣劭磩赢嬃!
她憤怒回復(fù):「我以為風(fēng)行騅主任的關(guān)門弟子在好好聽課!」
「那你還發(fā)給我?」
仇心柳眼珠一轉(zhuǎn),笑嘻嘻地打字:「因為這個,很——像——你!
對面陷入沉默。她不知道解星恨當時正被叫到黑板上解題,回到座位時才看見她的信息。她讓他把頭像換成大白,理直氣壯曰:「你現(xiàn)在的頭像好像個機器人哦,還是最不可愛的那一種!
他的頭像是一張數(shù)學(xué)公式總結(jié)圖。
有嗎?解星恨皺眉想了想,思考這個幼稚問題時竟比解題更認真。那幼稚的小姑娘也比一塊黑板更生動。如果她知道她被用于和黑板類比,一定要張牙舞爪罵他死木頭。
對面仿佛再也懶得和她說話,半天沒有回應(yīng)。仇心柳氣得抱著手機滿床亂滾,再一轉(zhuǎn)頭,置頂聊天之一的頭像已然變作一個潔白圓胖的機器人,一雙巧克力豆眼睛,甜甜蜜蜜地望著她。仇心柳無聲大笑,把備注修改成“專屬大白”。一周后,她又因為某次雞毛蒜皮的吵嘴而憤然改回了“木頭”。
如今她想,江云又會為了什么換頭像?
。ㄈ
以前實在太幼稚了。然而幼稚并不代表不快樂,人們用幼稚來總結(jié)一件事,往往代表著:如今的我們成熟得令自己討厭,同時我們都明白,曾經(jīng)的快樂無法重演。
。ㄋ模
市圖書館到她的住處,五站地鐵,一座天橋。天色黑透了,仇心柳剛出地鐵口就差點被一道電光閃瞎了眼,雨勢大得驚人,幾乎要把雨傘掀翻。她攥緊傘柄如抱住桅桿,走進樓門的時候,半截牛仔褲濕成墨色。仇心柳撐開傘晾在走廊里,深呼吸一次,將鑰匙插進鎖孔。
門里撲來一陣熱浪。熱浪里有泡面的味道,濕潤衣物的潮氣,隱約夾雜著貓糧的氣味。衛(wèi)生間有隆隆的洗澡水聲,好像大雨下進了屋里。另一個室友正一邊看劇一邊吃泡面,含糊不清地說你回來啦。燈光下她的厚鏡片蒙著薄霧,好像出租屋里的小世界都是這樣圓滿而又迷糊。
仇心柳現(xiàn)在應(yīng)對這一切已經(jīng)很自然了。她點點頭,順手鎖好門,免得室友那只滿屋亂竄的美短溜出屋去。
她十八歲以前的人生都住在云端。同樣是從高處墜落,江云腳下有一道血緣搭成的長梯,讓他能輕易擺脫那個冰冷的姓名,平穩(wěn)地走進溫暖的日常里;而仇心柳是沒有人接著她的。落魄之后,她被迫吞咽大小姐脾氣像吞咽泥沙,嬌嫩的喉嚨被剮出血腥味。極端郁結(jié)時她會用棉被包裹自己,在枕頭里無聲尖叫。發(fā)泄完之后頂著滿頭亂翹的頭發(fā)憤憤然坐起來,打開游戲用自己的弓箭少女角色把野怪射了一百八十個窟窿好透風(fēng)。那些叫喊沉淀在枕頭里,午夜時分蒸發(fā)出來,成為她思戀往事時依稀的夢囈。
仇心柳換了鞋,拎著雨跡斑斑的書包回到房里。她坐在床沿褪下濕透的襪子,到這時才有時間看一眼手機。除去亂七八糟的消息推送之外,一共收到兩條來自聯(lián)絡(luò)人的消息。一條是荊花容問她到?jīng)]到家,另一條來自江云。
「回家了嗎?今晚有暴雨,早點睡!
仇心柳有點發(fā)呆。想了想,回復(fù)了一句「我到家啦,你也好好休息」,按滅了手機。她低頭看著自己赤裸的腳,十個白皙圓潤的腳趾怕凍似的并在一起,趾甲粉得像害羞了。只有這雙腳還有一點千金小姐的痕跡。家里被查封的那一天,她渾渾噩噩地拖著這雙腳走遍了半個城區(qū)。眼里的高樓大廈全都一樣了,除了自己家之外,所有一切都沒有區(qū)別。霓虹燈映著滿臉的眼淚,痛苦為她蒼白的臉上了彩妝。旁人只覺得這美麗的女孩子哭得也是那么美,對于美麗背后的痛苦則沒有絲毫理解力。曾經(jīng),她也是無法理解痛苦的人,殘酷中滿是幸福。
那時江云已經(jīng)被江家接走,仇雦夫婦都在拘留所里接受調(diào)查。他給仇心柳撥了十幾通電話,最后一通終于接通。她沒有說話。江云盡量平靜地問,心柳,你在哪。
星恨。她的聲音里有一片廢墟。江云猛地站起身來,匆匆抓起鑰匙,媽,我出去一下。你把她帶回來吧,他聽見母親在背后嘆息。可憐的孩子。
他最終在家門口找到了她。不論仇家那棟別墅有多么空曠孤獨,那里也曾經(jīng)是他們的家。仇心柳曾經(jīng)在樓梯上咚咚咚跑上跑下,像一串心跳忽遠忽近,他坐在自己的房里學(xué)習(xí),心有旁騖地聆聽她的蹤跡。
他找到仇心柳的時候她正靠在別墅的圍墻下。她縮成一團,雪紡衣裙抱著白瓷身體,像只逃出了童話的洋娃娃。奶油色的別墅是她的包裝盒,院門口拉開的黃黑封條生出一種虎視眈眈之意,好像要借機捆綁、撕破、展覽她。
心柳。他蹲下來,輕輕剝開她緊密交叉的手臂,捧起她淚跡斑斑的臉。心柳,跟我回去吧。
去哪里?她啜泣起來。我好擔(dān)心爸爸媽媽。
江云沉默了一下。天這么晚了,先來我家吧。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伯母不在意嗎?
沒關(guān)系的,他低聲說。我媽媽很掛心你。忍住沒有說,我也很擔(dān)心你。
仇心柳被這句話推進了江無缺與荷露的家。荷露的確很關(guān)心她,大半夜搗鼓了一桌子家常菜,香氣催活了她凍得麻木的鼻子。三個人圍著圓桌坐下,頭上的燈光如純白喇叭花一樣倒掛下來,散發(fā)出金色的香氣。
好姑娘,多吃點。餐桌上,荷露不停地替她夾菜?茨闶莸。仇心柳一向滿意自己纖細窈窕的身材,此刻卻也不好解釋,紅著臉低頭一笑。她偷偷看了江云一眼,他神色如常地低頭吃飯,不時也替她夾一點菜。桌上一道炒干絲顯然是荷露愛吃的,他猶豫了一下,伸出筷子。
嗒地一聲,兩雙筷子在碗碟中清脆地交叉。荷露急忙收回筷子,聲音里小心翼翼:云兒,愛吃就多吃點。是不是我做少了?仇心柳敏銳地發(fā)現(xiàn)江云僵硬了半秒,低聲說沒有。他替母親夾了一筷,逃亡似的收回了筷子,眼里有光芒閃爍。仇心柳在電光石火間明白,荷露對兒子的溫柔近乎于討好,這對母子嘗試跨越十八年的分離,回歸到血液交融的親密,那一點無可避免的疏離感卻像是堵在血管里的棉絮。對方原該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他們連對彼此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與此同時,他們?yōu)榱瞬蛔屪锟準椎呐畠焊械叫耐矗M量對此絕口不提。
仇心柳輕輕擱下筷子。阿姨,星……云哥哥,我吃好了。
她在愧疚的黑洞吃掉自己之前離開了江家。她是仇雦的女兒,仇皇的大小姐,紅寶石的心臟堆砌著黃金的驕傲。這自尊為她往日輝煌的時光愈加增色,也讓她頹敗之后更加難以負擔(dān)這種不堪。罪惡的血緣如該隱的烙印,打在她的清白之軀上,連受害者的好意都不便承受。她離開江家住進出租屋,一路上都是江云送她。他說,心柳,你保重。有事隨時聯(lián)系我。說這話時他站在玄關(guān),走廊里有風(fēng)呼嘯而過,他的白襯衫卻完全靜止,靜得像冰川般的舊時光,蒼白、高峻、遠離塵世,曾經(jīng)的歡笑被凍成最生動的化石。時光從未融化消失,只是她漂遠了。仇心柳對他揮揮手,擠出一個笑容,說你放心吧,本小姐神通廣大,才不會有事呢。
三天后父母的謀殺未遂罪判決下來,一個月后,身染重病的雩姬被接出監(jiān)獄,送進病房,最終推進火化場。
仇心柳昏倒在葬禮上。
大約過了一秒或者半輩子,她在同樣白衣素服的江云懷中醒來。也許該改口叫他星恨,因為今天的江云也站在死者家屬這一側(cè)。耳邊響著母親摯愛的古箏曲,她在遺書中囑咐過:葬禮上不必放喪歌,放我最喜歡的曲子,我的女兒知道。她原本也是個愛古典的大家小姐,為了仇雦和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幼時哄著仇心柳入睡時還會哼幾句鶯啼燕囀的戲文,哼的是一出烏江恨。靈堂里,弦樂的清聲如顆顆滴露,母親儼然玉立其中,身后長出婉轉(zhuǎn)蒼茫的山巒與大江,頸上一抹她鐘愛的殷紅色絲巾,壯麗似血。仇心柳遲遲不肯睜開眼,淚水發(fā)生山崩,哭得那潔白衣料都變透明。她自己也變透明,滿身只剩下一顆痛得青紫斑駁的心。
江云一眼就看穿她醒了。他沒有作聲,只是摟緊了她,為她擦了擦眼淚,輕得像是害怕驚醒什么人。仇心柳偏過頭靠近他的手掌,淚水沾濕了他蜿蜒的生命線。一滴眼淚落進幽深的生命中,它落不到盡頭。
她泥沙俱下的十八歲。
(五)
預(yù)報中的暴雨如期而至。半夜一點鐘,仇心柳在風(fēng)雨中醒來。雨珠碎在窗上,大風(fēng)搖撼鐵欄桿,傳來崩石與海潮的聲音。窗簾浸在黑暗中,時而浮出一道明亮而扭曲的電光,像是一只慘白的蜘蛛腹足,濕漉漉爬上樓房。
仇心柳不免有些戰(zhàn)栗。她翻身摸到手機,以這點光源為自己壯膽。屏幕里的內(nèi)容依然光鮮亮麗,氣定神閑,娛樂圈某對夫妻出軌離婚的討論飛了滿天。仇心柳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視野里白色的手機光漸漸飄起,黑色的眼皮漸漸沉下去。
半夢半醒之間,只聽轟隆一聲,一道響雷將她炸得徹底清醒。她煩躁地睜開眼,卻在看清手機屏幕的那一秒鐘怔住了。
屏幕還沒有熄滅,不知道什么時候切到了她和江云的信息對話框。
她攥著手機魂不守舍。是剛剛不小心碰到的嗎?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心想,真是幼稚得要死。多大的人了,她的潛意識里難道還像以前一樣,看了恐怖片或做了噩夢,就想跑去叨擾他?
暴雨般的擂門聲將這個夜晚推向高潮。門后是兩個合租室友驚慌失色的臉。噪音中她沒聽清她們說了什么,只看見狹小的客廳地面漫著一層渾濁的水,冰冷泛黃的水如鱷魚的舌頭,舔上她粉紅小兔的塑料拖鞋。仇心柳汗毛倒豎,這時才辨認出室友的口型,她們說,“水管爆了”。
水管、電線、包括隔音墻,都是老小區(qū)的大隱患。仇心柳租房時想著只要在這里住一年讀完高中,沒想過一年時間也足夠這些隱患被一一引爆。
“給物業(yè)打電話了嗎?”
“打過了。他們說今晚雨下得太大,小區(qū)里到處都出事,維修的一時半會兒過不來!
仇心柳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她沒有加入搶救地上雜物的隊伍,而是又撥了兩個維修電話,接著挽起褲腿,拖出工具箱,跋涉向漏水的水管所在的位置。衛(wèi)生間的吊燈一閃一閃,水面上長出無數(shù)只詭笑著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仇心柳平白感到一陣倒睫癥的刺痛。
咪咪!養(yǎng)貓的室友發(fā)出尖叫。她那只比猴子還刁鉆的貓受了驚,踩著水四處亂竄。衛(wèi)生間燈光很暗,仇心柳打開了手機手電筒,晶瑩的光束在黑暗中融化,衛(wèi)生間里混沌得像是置身海底。她正蹲在地上,嘗試查看那根水管的破損程度,突然感覺到腳下竄過了什么東西。那只貓剛好踩著她腳背飛奔過去。平衡在一剎那消失,嘩啦一聲,她跌坐在地上。
仇心柳在那一刻靈魂出竅了。她低頭俯瞰這一切,這遍體鱗傷的老樓這破舊的水管,那無邊的大暴雨那掙扎著將要溺斃的女孩。她看著自己疲憊的臉,豐饒的黑發(fā)潑在瘦薄得像春日荒野的背上,濕透的睡衣吮吸著皮膚,粉紅小兔淹在水里,雪白腳背上三道紅痕。上一次這樣坐在水里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被父母帶去參加晚宴,卻因為貪玩而跌進了酒店門口的水池。她了解父親針對她的嚴酷責(zé)罰,怕得直掉眼淚,又被凍得渾身哆嗦,帶著哭腔的童音像軟嘟嘟漂在水上的橡皮鴨。死木頭,還不拉我一把。
然而解星恨沒有拉她。他略一思索,居然也邁進水里,又脫下小西裝外套包住她,撲滅她驚異的喝罵。應(yīng)酬完畢的仇雦跨出大門,赫然看見兩只落湯雞坐在池邊打鬧,身上的水珠匯集在交握的手上。他正要怒斥仇心柳,再一轉(zhuǎn)眼,乖巧懂事的養(yǎng)子竟毅然決然和女兒同罪:爸爸,是我和心柳一起下水玩的。他不想斥責(zé)養(yǎng)子,又不好在合作伙伴面前展現(xiàn)出厚此薄彼,只好連責(zé)罵女兒的事也輕輕放下。
那是八歲的仇心柳第一次意識到,解星恨比她所想的更加愛她。
再也不會有比現(xiàn)在更糟糕的時刻了。十八歲的仇心柳想到這里,胸口涌起一股溫柔而強烈的沖動。她對自己說:算了。她已經(jīng)如此狼狽無助,一切皆無因而一切皆允。一聲響雷過后,她將凍得發(fā)抖的身體徹底交給直覺,夢游般按下一串無需刻意回想的號碼。電話沉穩(wěn)地嘟了兩聲,很快被人接起。
心柳。
星恨。她閉上眼睛,含住淚水,釋然地聽見自己顫抖著說:你能不能來一下。
。
處理完所有事情已經(jīng)是后半夜。江云在路上塞了十五分鐘的車,總算平安抵達。他替她們察看了水管,用膠帶和紙殼簡單修補了一下。姍姍來遲的維修工暫時止住了漏水,說過兩天得來換管子。今晚沒法住在這里了,小區(qū)外有家小旅館,三個姑娘收拾了隨身東西和珍貴物品,預(yù)備到那里湊合一夜。
江云將她們送到旅店樓下。后座的兩個室友下了車,一個撈著貓一個撈著雜物箱,異口同聲地說謝謝。仇心柳正想去掰副駕的車門,卻被江云目不斜視地握住了手腕。
今天到我家住吧。他低聲說,不用浪費這個錢。
仇心柳一愣。曾經(jīng)的大小姐現(xiàn)在也懂得節(jié)儉了,她說也行,那我跟她們說一聲。雨比剛才小了一些,旅館門口鋪開一扇白光,瑩白的光線里,能看見雨絲正懸垂、傾瀉,地上長出微細而透明的叢林。她搖下窗戶揮手,大聲說那我先走啦。雨點如螢火蟲般翻飛,主駕駛和副駕駛之間大霧彌漫,她映著光的臉頰像雨林深處一個亮晶晶的夢。一瞬間好像回到小時候,旅行,微雨,看不見盡頭的長途公路,女孩像好奇的小狗一樣探出頭去,又被父母的呵斥訕訕地打回來。他在旁邊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卻還是被她窗戶里潑進的雨絲打濕了衣服。他摸了摸濕漉漉的胸口,此后那個地方再也沒有干透。
搖上窗戶的時候,江云看見她那個抱著貓的室友對他們促狹地擠眼睛。
喂喂,可以松開啦。云哥,你不開車嗎?江云回過神來,終于放開仇心柳手腕。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他突然開口:晚上吃飯了嗎?
仇心柳自幼是小貓胃口,心情不好時不愛吃飯,中學(xué)體測bmi那一項恨不得倒扣兩分。一小時前江云踏進出租屋,兩個室友顯然早就聽聞有異性要來,睡衣?lián)Q作居家服。仇心柳卻無知無覺地兩手叉腰,整個人植物般蓬勃,睡褲挽到大腿,雛菊黃的睡衣里長出兩條嫩白藤蔓似的胳膊。江云不覺得這裸露有何不妥,只是心痛。剛才一捏手腕才得以確認,她又瘦了。
仇心柳小時候非常中意閃閃發(fā)亮的小首飾,景區(qū)里賣的那種,幾個手鐲沿著白潤胳膊推上去,嚴絲合縫卡在手肘之下兩厘米。她纏著他問哪個最好看,江云看不出個所以然,只依稀覺得那些手鐲都很漂亮。心柳的手很漂亮。心柳很漂亮。她說他答得敷衍,連他自己也沒發(fā)覺,看似敷衍的句式提純到最后,他只是毫無雜質(zhì)地喜愛她這個人。后來仇雦說她戴這些太掉價,她就再沒戴過。只有江云的眼睛代替手鐲記住了她手腕的粗細,時時都能丈量。
吃了,吃的冰箱里的飯團。仇心柳聲音里透出洋洋自得:今天不是下雨了嘛,我就沒去望月打工。我最近在自己學(xué)做飯來著,雖然目前還不太能入口……
尾音沮喪地垂下來,如一條毛絨絨的尾巴,撓得江云忍不住想笑。標志牌在雨幕中閃爍,他一打方向盤駛?cè)胫髀罚和砩线剩了飯菜,餓了的話到家熱一熱。
不用了。這次倒是答得很快:伯母早就睡了吧,別打擾她了。這禮貌性的言辭硌得江云很輕地皺了下眉頭,以前他們是同一族群的野生動物,沒有彼此客套的這種習(xí)性。他聽見仇心柳咀嚼再三,還是說了:云哥哥,今天晚上的事,麻煩你了。
不麻煩。江云說,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也沒睡著。
他沒有說謊。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或者說,他已經(jīng)太久未能睡上一個好覺。
一年之前,他的人生真相大白。他脫掉那個恨意昭彰的名字回到江家,繼而升入大學(xué)。他的高考分數(shù)本可以考到首都某所頂尖院校,但他還是選了本地的一所中上流的學(xué)校,以便陪伴失散多年的父母。從家到學(xué)校到醫(yī)院,生活被劃成最穩(wěn)定的三角形,江云在這三條幾何線段上折返跑,帶有一種研究數(shù)學(xué)題的冷靜。他生性寡言,那個活潑跳脫桀驁不馴的表弟江瑕和他玩不到一起去,多數(shù)時間都是他獨自消磨。姨媽蘇櫻在團圓飯的餐桌上略帶責(zé)怪地問起來,江瑕大大咧咧回應(yīng):云哥太安靜了,還有點嚴肅,我不好意思打擾他。
任誰都知道安靜等同于沉默,嚴肅等同于死板。一次呼吸過后,江小魚敲了兒子的腦袋,勒令他閉嘴吃飯。
江云并不生氣。歡笑聲很快又涌起,他低頭凝視飯店酒紅色的桌布,滿桌晶瑩酒杯如猩紅怪獸鼓起的眼睛,將他裝進形形色色的目光里,拉扯、扭曲、放大。他曾是仇雦的兒子,萬眾矚目的反派角色,他早已習(xí)慣了。如今身旁卻缺少一個被更苛刻的目光澆灌長大的女孩。在那一瞬間,他只是想著仇心柳。
他只是想著,同樣是那么不堪沉默也難忍死板的仇心柳,是如何包容著他的沉默與死板,年年歲歲執(zhí)意陪在他身邊的呢?
無從得知。鐘表指過了凌晨一點。江云睜開眼睛,失眠病入膏肓。
到了白天,荷露見他頂著一對黑眼圈,難免擔(dān)心地追問他是不是睡得不舒服,他喜歡開著門睡覺,昨晚是不是被她起夜吵醒了。他搖頭說不是,就是有點擔(dān)心爸。荷露怔了一怔,寬慰地笑了:傻孩子,你爸好著呢,醫(yī)生說再過半年就能轉(zhuǎn)康復(fù)療養(yǎng)中心了。
他和親生父母的隔閡被時間慢慢融化。吃過晚飯,他會陪著母親下樓聊天散步,并肩走進晚霞,走進最溫暖的舊年華。他的話不多,幾乎都是荷露在說。說他的名字寄有輕盈快樂無拘無束的寓意,說她為他手縫的那件小棉襖。直到她嘗試著問及他的童年,他在講述中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提起仇心柳,這個名字甜蜜地潤在嘴唇上,竟讓他比平時要多話。
晚霞將露未露的時間,荷露在花壇邊正襟危坐,拍拍另一個石墩讓他坐下:云兒,你跟媽媽說實話。
怎么了?
心柳那孩子。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是。
真的?你老是提起她。
因為,江云頓了一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母親不置可否,替他掖掖翻出來的紫色圍巾,略帶揶揄地笑了一下。不是女朋友。那我換一種說法。你是不是喜歡她,想讓人家當你女朋友?
江云沉默。這一次是因為語塞。他看著母親的眼睛,瞳孔中倒映出一團路燈的白光。光點中衍生出一個清白無垢的宇宙?祻(fù)病房里,母親攙扶著父親做復(fù)健,輕言細語講著這些年的事情。她的愛人在十八年前支離破碎了,她沿著時光一路走上去,一點一點撿拾他。江無缺顫悠悠邁出一步,兩人對視著笑一笑,空氣清透如水,眼角的魚尾紋都溫柔到欲吻。
江云拎著飯盒立在窗外,一動不動,在光影闌珊中流下淚來。
他人生中第一次目睹所謂的真正的愛。此前他只見過義母對義父的感情,她的愛近乎于膜拜,而他被仇心柳強行拉去看過的愛情電影則充斥著工筆太力的表演意味。兩小時的影片,竟還不如仇心柳迷迷糊糊靠向他肩頭,帶給他那半秒鐘晦澀的情動。走出影院時她才說,電影好無聊哦,星恨,不好意思我剛剛壓到你啦。語氣中頑劣無限。仇雦懷著滔天的恨意為他取下這個名字,而仇心柳每次撒著嬌喊他星恨,一聲連著一聲,她的呼喚連成一座愛之吊橋。仇恨剛走上去,就摔得粉身碎骨了。
江云在這一刻恍然大悟。他如此溫柔地懷念著自己慘痛的童年,正無異于一種最幼稚的移情。他真正留戀的是那個陪著他度過整個童年的人。
什么是愛情?愛是尊重,是母親對父親那般取用不盡的耐心,是離別后的失眠,是失眠中無數(shù)次想撥打那個號碼,對她說出他童年時期虧欠她的那些孩子氣的情話。我很想你,搬過來吧,這里也是你的家。然而,踩著她的尊嚴、違背她的意愿、塞給她無法承受的好意是愛嗎?
愛是……
母親在寂靜中握住他的手。孩子,這沒什么不好的。別害怕。
。ㄆ撸
江云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了。仇心柳額角抵在車窗上,往上哈了一口氣,在白霧上畫了個笑臉,指腹淚水般濕潤。暴雨夜的凌晨一點,路上依然在塞車,前方的車頂連綿如山丘,她的目光孤勇地爬上去,爬不到盡頭。殷紅的剎車燈被雨幕掩蓋,越發(fā)血肉模糊了。
說點什么吧,江云。她恍惚地想,他們之間總是她更多話。他身上永遠覆蓋著沉默的冰層,直到被她春天般的言語咔嚓一下打碎了,才能隱約看清水底有游魚有水草,還有他頑石的心。曾經(jīng)的她比春天更莽撞,也許更接近于盛夏刺痛人的太陽。
車輛徹底停住。平時開車從江家到她的出租屋只需要一刻鐘左右,現(xiàn)在這時間在擁堵的車道上被無限抽細、拉長了。沉默顯得更加碩大,堵在狹窄的時間中。
江云終于開口,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仇心柳歪過頭裝作想了一想,心里略感蒼涼。唔,先住在這兒讀完高中吧。上了大學(xué)應(yīng)該就可以住宿舍了,到時候再看看。
你還準備住在那里?不轉(zhuǎn)頭看亦能想象到他在皺眉:老樓基礎(chǔ)設(shè)施不是很好。今天晚上的事,還是挺危險的。
沒辦法嘛,那里很便宜。云哥哥你不知道,學(xué)區(qū)附近的租房都貴死了,坑人……
心柳,你可以搬到我家住。江云平穩(wěn)的聲音掐滅了她所有抑揚頓挫,他知道仇心柳掩蓋心事的方法是挑動起更多情緒來淹沒它,和她母親雩姬一般飲鴆止渴。只有他知道自己握住方向盤的手也緊了一緊,冰涼的皮革在掌心底下泛起緊.窒的海浪。他在這個雨夜?jié)q起潮來,沒有退縮的意思。
生怕她誤解,他慢而深刻、一字一句地補充道:不止今晚。還有以后。
車內(nèi)有一瞬間完全寂靜。窗外的夜景如河流一樣粼粼淌過,他們被這一句話拋擲入水了,成為這片靜水中唯二的兩朵浪花。窗外有人鳴笛,像有一艘輪渡從頭頂駛過。仇心柳茫然轉(zhuǎn)過頭,燈光中那個最熟悉的側(cè)臉浮在黑暗里,光線斑斕如熱帶魚,他在這違背他習(xí)性的冰冷海域中生活了這么多年,愈加堅毅美麗。萬籟俱寂中,千百種思想如虹彩的氣泡一樣產(chǎn)生、上浮、爆裂,除了等待對方給自己渡來一口最清甜的空氣之外,別無他法。
她用盡全力不讓眼淚流下。
江云聽見仇心柳的聲音虛軟下來。她說,江云,你不用這樣的。我一個人也可以。
我知道。他握緊又松懈,松懈又握緊: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是因為我媽媽嗎?仇心柳短促一笑,笑完了抿住嘴,把那飽飽的笑容抿得破了。
……義母?
我媽媽去世之前,她和你說的話。她閉上眼睛,將后腦放回頭枕:她是不是拜托你替她照顧我?媽媽總當我是小孩。但是,云哥,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已經(jīng)過了一年了,你看,我自己也活得很好。
所以。她幾乎哽咽起來:所以你不用這樣的。
入獄第二十八天,囚犯胡雩姬在勞教時間突然暈倒,身下汪起一灘血泊。她懷仇心柳的時候公司剛起家,分娩后過度勞累患上了婦科慢癥,流血已成常事。得知妻子再也無法懷孕之后,仇雦正式收養(yǎng)了解星恨。
仇心柳接到通知,急匆匆趕到羈押病房。母親躺在棉被里昏睡,身子輕盈單薄,仿佛躺在云上的一片霧。天空白花花的臉緊貼著玻璃窗,如此明媚的晴天,仇心柳無端地感到惡心。她關(guān)于那一天的記憶都蒼白而飄忽,直到診斷單的黑字砸下來,記憶被砸出一個洞:惡性腫瘤晚期。就診太晚,延誤治療,即便切除子宮也無濟于事。
不記得是怎么回到家。她只記得自己泡在羊水般的黑暗里,維持回歸母體的姿勢,哭得睡過去又醒過來。睡過去之前依稀給江云發(fā)了信息,連字都打錯了,醒過來之后他卻已經(jīng)在她身旁。她眼中一片模糊,看不清他有沒有哭。
他說:我和你一起去看媽媽。
隔著一層玻璃,他們共同目睹母親躺在病床上,生命慢慢蒸發(fā),雪白云朵般的棉被更加厚重。它汲盡她的生命之后,就要在他們的人生中下起一場永無止境的暴雨了。
雩姬彌留之際,先進去的是仇心柳。醫(yī)療儀器的微光里,她跪在床前捧起她嶙峋的手,女兒的皮肉虔誠吻著母親優(yōu)美的骨頭。
柳兒。雩姬像是在很遠的地方開口說話。柳兒,是你嗎?
是我,媽媽。星恨也來了,他在外面。
好。不要哭,柳兒,別哭。對不起,別恨爸爸媽媽。
媽媽。哭聲噎塞在喉嚨里,她預(yù)知到自己即將變得前所未有的孤獨,因此也前所未有的堅強。我從來都沒有恨你……恨你們。你不要死,求求你。
傻孩子,每個人都會死的。你比媽媽堅強。媽媽放心你。她頓了頓,突然開始毫無征兆地說起一對圍巾。眼下要入秋了,她惦記著孩子們脖子容易受風(fēng),在監(jiān)獄的編織課上織了兩條圍巾。黃色的給柳兒,紫色的給星兒。獄警允許她下次接受探監(jiān)時把圍巾送出去。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放在監(jiān)獄,記得過去拿回來,一人一條,成雙作對。
仇心柳乖順地聽完了,點頭說好,即便她不太明白母親在此時說這番話的含義。兩人都沒再出聲,母親的枯手握著她的小手,靜靜地裹了她一會兒,似乎想用掌心再孕育她一次。而她在這段時間里無怨無悔退化成濕紅的嬰兒,哭是本能,媽媽是世界。
最后,母親微弱地說:讓星兒進來吧。
她不知道母親跟江云說了什么。江云進去五分鐘,眼下掛滿淚痕。再五分鐘,心電圖折線的山峰變作平原。在空曠的荒蕪的死亡里,仇心柳失去一切聲音。她的臉埋進江云的肩膀,在他胸口聽見同樣悲愴的心跳的回聲。而他第一次全無猶豫地回擁住她,緊抱到發(fā)痛,像是兩塊錯位的拼圖碎片,被頑劣而幼稚的命運連在一起。而他們竟在骨縫里長久的痛楚之中合二為一,瑰麗得有如一個奇跡。
江云低聲說,心柳,你要知道我們說了什么嗎?
義母說,她不想懇求我原諒她和義父。她只想求我,如果我還當你是一起長大的妹妹,就請我多多照顧你,愛護你一生。
——而那時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媽媽,對不起,我沒有當心柳是妹妹。但是請您放心,我……
我從來都沒有不愛她。
愛是什么?仇心柳以為母親只是要她注滿愛意的造物陪伴女兒,不曾想過她的本意是,她確信那個與她佩戴同款式圍巾的人,將會以同等的愛意擁戴女兒走過一生。而仇心柳如她的料想那般堅強,頂過了家破人散,頂過了風(fēng)雨飄搖,卻最害怕那個人是出于責(zé)任才關(guān)愛她。
愛與責(zé)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因與果。木頭疙瘩解星恨,愛她這么多年的解星恨,他比她清醒得多,從未將這關(guān)系倒錯。
愛是什么?仇心柳小時候看了恐怖片不敢睡覺,住在對面的解星恨默默無言地打開門,坐在屋里學(xué)習(xí)看書。她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見他房內(nèi)的光亮。黑暗因此變得軟弱無力,兩人同時酣然入睡,黑暗的殼里孵出一個夢。夢里的仇心柳化身一只游弋在黑水中的金色的魚,水底躺著一個蚌,他默默敞開蚌殼讓她游進來,讓她化作最潔白的珍珠。他自此養(yǎng)成習(xí)慣開門睡覺,變成江云后也不曾改變分毫。
電閃雷鳴的上半夜,他被客廳窗戶的一道響雷吵醒。那一刻他唯獨想到,仇心柳一個人睡在家,她會不會害怕?
他眼前看見八歲的仇心柳坐在水中強撐著發(fā)抖的樣子。算了,他對自己說。這一次他也要跳下去。撥出某個號碼的前一秒,手機催人發(fā)夢一般震起來。
對面是夢里那個人欲哭的語聲。星恨,你能不能來一下。
(八)
江云等了半天,直到車流開始緩緩移動,仇心柳都沒再說話。他沒發(fā)覺向來沉穩(wěn)的自己居然有點著急,而一向快言快語的仇心柳,竟比他更能沉得住氣。
開車呀。她忽然說,前面都動了,木頭,小心后面的車一會兒摁你。
我不是木頭。他禁不住小聲嘟囔,身邊的人在同一時間小聲地笑了。
嗯,你不是。她的手輕柔地覆上他的手背。你比我還會說話,我家木頭長大啦。
他沉默了一下,提醒道:心柳,我要換檔。
那只手閃電般抽了回去,手的主人瞬間羞憤地變紅了。緩慢的行駛中,她興師問罪一般開了口:解星恨,我倒要問你,你一直不把我當妹妹的話,那你當我是什么?
這次脹紅的人變成了江云。雨水砸在車頂,有如成百上千個水晶小人兒在車頂跳踢踏舞,整輛車化作一個浪漫的八音盒。剛才的剖白已經(jīng)是他所能做到的極致,江云正絞盡腦汁地尋覓合適的措辭,卻心有靈犀般發(fā)覺仇心柳在偷偷地笑,頑劣得一如幼時。她全部明白,她全都知道,連他笨拙的沉默都一如往常地傾心愛上。
他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原來她不需要他回答。
(九)
江云說:前面不堵了,我們還有五分鐘就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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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愛情?圣經(jīng)里說:愛是恒久忍耐。然而仇心柳和江云以為,愛是記住你的例假期,隨身備上幾片暖寶寶,在你哭兮兮喊痛時輕輕拍在你小腹上。愛是來看你的籃球比賽,裝作你的狂熱追求者,在你進球時惡作劇地大喊解星恨我愛你。愛是繞過幾條街來看你還要說是順路,心思甜蜜曲折如童話里的迷宮,童話是你,迷宮盡頭也是你。愛是不想主動找你還偷偷把你置頂,心跳兔子般活躍,在對話框跳進又跳出。愛是每一夜的恐懼中我都想到你,而你也在每一夜都惦念著我的恐懼。愛是洪水中的方舟。愛是……
在那夜的暴風(fēng)雨之中,仇心柳第一次認真思索起某個無解的命題。關(guān)于她與江云錯亂的身份,錯亂的時光,本該擦肩而過的人生,以及終究不肯擦肩而過的回憶與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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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未完的意思是,我從童年時期就愛你,現(xiàn)在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