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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年少
四月桃李芳菲,青城山上的桃樹開得夭夭芳華,一條青磚鋪陳的小路自山下蜿蜒而上,直通青城派門口,道路兩旁桃花云霞似錦。
一頂八人抬的大轎在山門口停下,一個蟬髻青衣的小婢上前打起轎簾,從轎內(nèi)遞出一只瑩潤白玉般的手,垂曳下的紗袖在山風中徐徐飄動。
那人踏出轎門,抬頭望向山門,螓首峨眉,顏如渥丹。
“哇,那就是大師兄的妹妹吶,真是個大美人呢!鼻嗌朗蟮纳倌昱试谝恢晏匠鰤ν獾奶一ㄖι,一腳踩著墻垛,眺目不遠處的山門,由衷感慨。
“不愧是出身富賈的殷實人家,儀容氣度果然不凡!毙币性诹硪桓鶚滂旧系纳倌觌p手環(huán)胸,裝出一派老陳的口吻。
這兩人面容相似,年紀相仿,正是青城派里唯一的一對雙胞胎,一個人名張平另一人則為張安,意取平安的意思。
“喲,你看,大師兄來了。”雙手環(huán)胸的少年往前傾了傾身子,頗為好奇的挑起了眉頭,“三師兄,四師兄,六師兄,七師兄……他們怎么都跟了去?”
果然見山門口迎出幾個少年,為首那人長身玉立,行止優(yōu)雅,正是他們口中的大師兄,而他身后亦同行了幾個青衣少年。
“有古怪!辈仍趬Χ馍系膹埌岔樖终哿艘恢一ㄔ谑掷铮俸俟中陕,卻突然見山門前的大師兄轉(zhuǎn)頭望向這方,似乎察覺了他們的行跡,張安心中一慌,腳下竟不自覺的往后一跨,待想起自己是站在墻上時,重心已經(jīng)后移,眼看就要倒載下去。驚呼尚未來得及脫口,腰間猛然被人一撞,痛的他呲牙咧嘴,也虧得這番沖撞,讓他得以在墻垛上穩(wěn)住了身形,他趕忙抱住一旁樹杈,回頭怒視那個差點踹斷他腰的罪魁禍首。
“小師妹,你就不能溫柔點嗎?”張安看著那張湊過來,笑得無暇的美麗臉孔,天大的火氣也慢慢消了,他扶著腰揉了揉,頗為哀怨的瞥了她一眼。
梳著雙團髻的小姑娘笑嘻嘻的沖他作了個鬼臉,“大老遠就瞧見你們倆蹲樹杈上,看什么呢?”她攀住張安的肩膀,踮腳往前看,好奇不已的張望。
“小心,別讓大師兄看見了!绷硪慌缘膹埰揭娺@兩人動作大剌剌的,就怕他們同時滾下墻去,不由伸手扶住那小女孩,至于另一頭的張安……摔就摔了吧。
“大師兄又不會怎么滴我們,怕什么!毙⊙绢^回眸朝張平揚了揚眉,一副萬事有我擔的摸樣。
“嘿,大師兄是不會怎么你的,可我們倆就保不準啦!鼻喑桥芍皇漳械茏,而這丫頭又是掌門的嫡傳弟子,一片綠油菜里就她一朵小花,誰不捧在手心里寵著?大師兄當她這小惡魔是寶,哪舍得罰。
“哎喲,那美人兒也朝我們這邊望呢!毙⊙绢^壓根沒理睬他的話,忽而興奮的嚷了起來,許是在青城派里天天對著這票大男人,唯有的一個嬤嬤都五十有余了,難怪見到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會那么激動,實在是太久沒見過漂亮姑娘了。
“我的天,你嗓門可以小點嗎?”張安回手捂住她的嘴,從他們這兒到大門口正是順著風,指不定她那幾句話就隨風飄了過去,他們真不想被罰洗一個月的茅房。
小丫頭被他捂的說不上話,只能發(fā)出幾聲模糊的“嗚嗚”,一雙清澈的大眼眨了眨,盈盈中似有一池秋水。
“不許再說話了,知道嗎!”張安努力裝成一副兇神惡煞的摸樣,可惜稚氣的臉上實在堆不出如此高深的表情。
小丫頭眨了眨眼,表示知曉了。他這才松開手。三人悄無聲息的趴在樹梢,看著那一行人往山門里走去。
“你們說我送那小姐什么東西好呢?”小丫頭雙手托腮,口中嘀咕了一句,見兩人都不理睬自己,她用額頭撞了撞張安的肩頭,“十八師兄,給個建議啦!
“大師兄家是川州首富,富甲一方,人家小姐要啥有啥,要你送什么!睆埌材抗庾分介T前那道儷影,心不在焉的回了她句。
小丫頭撇了撇嘴,看著蘇家小姐一身杏黃裙衫,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青城派歷來規(guī)矩最多,弟子學(xué)成前不得師令不能輕易下山,算起來蘇行衍有五年不曾回家了。
“你這次歸寧會待多久?”蘇行衍扶著蘇芮雪跨入廂房門檻,如今她已身懷有孕,可來不得半點馬虎,萬事都得呵護周全了。
“清風道長允我在山中多留幾日,然后我直接回云州,細軟物品爹娘都替我準備好了。”蘇芮雪笑吟吟的說,她與蘇行衍雖非一母同出,但感情卻非常好,所以此次歸寧不惜山高路遙,也一定要來看望一下這個兄長。
“你直接叫人遞個消息來,我同師傅請命下山看你便是,何必讓你走這一趟。”蘇行衍扶了她在椅上坐了。不肖一會兒,就有人前來送茶,然后隔三差五,不是端糕點的,就是換茶湯的。
“青城果然地靈人杰!碧K芮雪捧住茶碗,嫣然一笑時,仿佛剎那間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紅一同綻放開來,讓人驚艷的轉(zhuǎn)不開眼,那姿容果然不負她川州第一美女的名頭。
然后端茶送水的人更多了,直到蘇行衍一道眼風冷冷掃去,方才止住這幫師弟們無休止的殷勤。
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閑,兄妹倆這才道起家常,還沒說幾句話呢,就被門外傳來的一道嘹亮嗓音給打斷了。
“大師兄……”人未到,那聲音已至,小女孩的聲音高亮而又清脆。
蘇行衍停下交談,轉(zhuǎn)眸看向門口,蘇芮雪好奇兄長唇角不經(jīng)意間勾出的一絲笑意,頗有些玩味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門口。
奔進門內(nèi)的是個小女孩,身量都未長開,穿著和別人相同的青衫道服,梳著雙髻,明眸皓齒,笑起來的樣子連她身后的陽光也為之失色。
蘇芮雪震愕斂息,瞬間被她的樣貌驚到,僅是這般年歲就有如此容顏,將來長大了不知該有如何傾國傾城。
“這是我的師妹,趙曦凰!碧K行衍并未察覺出她的驚窒,含笑與她介紹道。
蘇芮雪以袖掩唇輕笑了一聲,借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蘇姐姐好!标鼗穗p手背在身后朝她甜甜的笑,大眼彎成了一對月芽。
蘇芮雪走上前去,這玉雪可人的小女孩兒身高才剛及她肩膀,她微微彎下腰,和顏悅色的問,“你叫曦凰么?今年多大了呢?”
曦凰又眨了眨眼,回道:“十歲!彪m然實際上才九歲半,但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是十歲的“大人”了。
蘇芮雪越看她越是喜愛,伸手幫她理了理額前劉海,“平時練功很累吧。”都是男人的青城派,她一個小姑娘想必很辛苦,不知怎樣的爹娘才能狠下心送這嬌滴滴的女娃兒上山學(xué)藝。
“不苦啦,師兄們都很照顧我的。”雖一半是假話,但有另一半?yún)s是真,“蘇姐姐,我有東西要送給你,當作見面禮!彼f話時,臉上透出歡悅,讓人不自禁的對她的禮物充滿期待。
曦凰在蘇芮雪好奇的目光下從身后拎出一只小麻袋,看得出里面沉甸甸的裝著什么東西。
眼看那袋子里的東西還在動,蘇芮雪以為是她抓來的小兔小貓什么的,卻見她小心翼翼的從袋子里捧出一條金光燦燦的小蟒來,那蟒蛇通身鱗片燦如黃金,身子溫順的盤在她的皓腕上。
“蘇姐姐這是……”曦凰話還沒講完整就斷在一聲尖叫聲里,蘇芮雪慘白了一張容顏,像是大白天活見了鬼似的往后連連倒退,腳下踏步不穩(wěn)踩到了裙袂,身子直直往后栽倒。
一直在旁的蘇行衍見勢不對想要去扶蘇芮雪的時候已然來不及,雖一手挽住了她的腰身讓她不至于跌到地上,她卻已撞翻了一旁茶幾,她捂住腹部痛吟著蜷起了身體,額上漸漸冒出細汗。
一直躲在門外的眾師兄弟聞聲沖入屋中,有人忙著去找王嬤嬤,有人去幫蘇行衍攙扶蘇芮雪,也有人看到了呆楞在原地的曦凰和她手上的小蟒。
“師妹,你拿蛇干嗎,嚇著人家了。”一個年歲稍長的師兄不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小蟒往門外一丟,然后忙著跑開了。
曦凰看著家圍著蘇芮雪團團轉(zhuǎn),默默的跑出門去,將師兄丟在地上的小蟒捧起來,大概是被砸暈了,小蟒搖了搖腦袋,身子軟綿綿的勾上她的手腕。
“干嘛那么兇,人家只是覺得小黃跟蘇姐姐的衣衫很配嘛,還以為她會喜歡的呢!彼自诘厣衔目戳搜廴肆鞔颐Φ拇箝T口,然后低下了頭。
大約忙了一個多時辰,大家這才緩過勁,曦凰不敢去找蘇行衍,只得去問王嬤嬤了,知道蘇小姐無恙后,稍許安了下心。可她終究闖了大禍,所以還是去蘇小姐的廂房外趴在窗口瞧了那么一會,見她果然睡得安穩(wěn),一顆懸在喉嚨口的心這才緩緩歸位。偷偷摸摸要回屋的時候,在半路上碰到了蘇行衍,在他方圓一里內(nèi)想躲是不可能的,倒不如直接點的好。
她低著頭啜囁了一聲“大師兄”
蘇行衍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摸樣,忍不住嘆了口氣,對他來說這小師妹真是打也舍不得,罵也不舍得,再說了,她也只是個小孩子,哪怪得了她。
可他剛想安慰她兩句,她卻突然悶頭跑開了,蘇行衍看她一溜煙的就跑沒了影,只得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了,他以為曦凰不好意思面對他,或許過兩天再去哄哄她就沒事了。
曦凰跑回屋中,從床下拉出一只藤編的竹簍,看著躺草蒲里睡得正香的小黃,掙扎了很久后,還是將它捧了出來,頭也不回的又沖出門去,身如帶風一樣的跑向后山坳。
山坳坳里青竹綠水,一片怡然風光,曦凰蹲在一排青竹下,將小黃輕輕的放下,那小家伙許是知道了她的意圖,高高的揚起了頭。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不喜歡你,可是我不能再養(yǎng)你了,與其讓師傅知道,還不如早點放了你呢!标鼗俗匝宰哉Z般的對著小黃,說話時回頭又望了望身后那大片青翠林海,“這里什么東西都有,想來你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話剛說完,小黃慢吞吞的蠕動著身子爬入了林間,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草垛里。
“原來你早就想走的呢!标鼗肃珖@息,坐在樹蔭下怔忪發(fā)呆了良久,心底稍許有那么些失落,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只是覺得莫名空蕩蕩的。待有兩只調(diào)皮的山雀嘰嘰喳喳的撲動了她頭上的枝葉,她總算在凌亂的“嘩啦”聲中回了神。
不知不覺間已是滿天紅霞,該是時候要回去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想到回去不知會受什么樣的責罰,她步子就邁的特別的慢。
小孩子總指望著在磨蹭里大人們能忘記掉他們所犯過的錯,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轉(zhuǎn)過一個小山丘時,她聽到山丘后頭有水波拍打的聲音,慣于聽音辨聲的她一下子就聽出來那不是鳥兒打水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撥弄水面。這后山坳離掌門閉關(guān)修煉的絕壁谷只隔了一片竹海,平素不會有師兄弟輕易前來,也只有她會偷偷摸摸尋到這小歇片刻。
她終究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的摸了過去,她半趴在山丘土包上,看向那條從山頂順流而下的溪水,那水清澈的可見河底里鋪散著的雪花鵝卵石,一顆顆的凝白如玉脂,而比這石頭更漂亮的是那人的手,白潔修長,秀美而無暇。
那人雖背對著她,但曦凰肯定山門里沒這么個人,只是外人又如何進得來?她疑惑的盯著他的背影,并未貿(mào)然現(xiàn)身責問。那人卻似并未發(fā)現(xiàn)她的窺視,從容的用溪水凈了臉孔后,拾起身旁一頂紗帽戴上,起身離開。曦凰本還好奇他的樣子,可從帽檐下垂落的烏紗讓人根本就瞧不清底下的容顏。
他在經(jīng)過曦凰躲藏的鼓包時,曦凰刻意趴低了身子,他也只是略微頓了下腳步,頭也沒抬的走過。
等曦凰想起按理自己應(yīng)該詢問他的來意,從而追出去后,那人早沒了蹤影,她四下張望,周圍草木寂寂,那人就像從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她魂不守舍的回到自己的屋子,房間內(nèi)被打掃的纖塵不染,而那只藤簍還靜靜躺在床底下。
也不知師傅會給她什么懲罰,她無精打采的拉了張椅子坐到門口,等著哪個師兄得了師令來找她,心中既忐忑又緊張,早把竹林里遇到陌生人的事情給忘記了。
誰知道,她靠在椅子上竟然不知不覺的就睡了過去,夢里的自己被師傅逐出了山門……
“師兄,此事恕我難以從命!睙艋鹆撂玫穆剚黹w里,黑衣戴帽的男子不留情面的斷然拒絕了面前的人。
輕袍寬袖的清風道長,長眉染霜,白發(fā)如雪,負手站姿卻十分挺拔,顯得一身仙風道骨,他對于黑衣男子的拒絕并未過多意外。
“師弟,我這弟子生來命格奇特,非你不可救她。”清風苦口婆心的勸,勢必要撼動他的一顆鐵石心腸。
“即是天命不留,師兄何必強求!蹦凶勇曇衾淙艉,不見絲毫動搖。
“這孩子命中跟你有緣。”清風又緊追了一句。
男子取過茶幾上的青瓷杯,不緊不慢的掀蓋掃拂茶湯,對他的說辭聽而不聞。
見他這般無動于衷的摸樣,清風只得無奈長嘆了口氣,“可憐這孩子,從小體質(zhì)陰寒,專引污濁之物,本以為在青城山內(nèi)還能化解她煞氣一二,只恐怕時不長久,也不知能否活過今年的上元節(jié)!闭Z罷,又拉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眼風卻時不時的掃向黑衣男子,神光閃爍。
而他依舊不再開口,似乎清風的話過耳之后就如煙般散了。
曦凰被人推醒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來的是張安和張平兩兄弟,他們手中各提了個水漆木盒。
“餓了吧,這是晚飯,王嬤嬤燒了你最愛吃的走油蹄髈,快來吃!睆埌矎哪竞欣锒顺鲲埐,一一擺放在桌上。
曦凰看到那燒得噴香可口的飯菜,頓覺腹中餓如火燒,立馬十指大動起來。張平從盒子里端出一杯花露,遞給她,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微緊了眉頭,與張安相視一眼后,有些話哽在了喉中。
待看她吃的差不多了,才說,“師傅找你去刑堂。
刑堂,顧名思義就是掌門懲罰門中犯錯弟子的地方,雖不至于讓人聞風變色,但也不是個好地方。
曦凰喝了口花露,反倒是出乎兩人意料的淡定。
“多謝兩位師兄讓我吃了頓安心飯。”曦凰朝他們倆感激一笑,她早料躲不開今日一罰,所以反倒心平氣和了很多,錯本身在她,受罰也是理所當然。
“師妹,你放心吧,反正沒出什么大事,師傅不會怎么罰你的,最多掃幾天地罷了!
“是啊,師傅最疼你了,不會有事的。”兩人爭先安慰她,曦凰表面笑嘻嘻的領(lǐng)了他們的情,可心底比誰都清楚,以往再多的錯誤師傅都是私下懲罰她,從未召她去過刑堂,此次怕是沒那么簡單了。
第一次踏入這間刑堂,曦凰倒是有些意外,這間屋子壓根與別處沒什么區(qū)別,除了門上匾額書有遒勁的“刑堂”兩字外,這跟青城派里數(shù)以百計的廂房根本沒兩樣。
清風道長早已候在堂中,青衫長袖,風神俊雅。曦凰上前跪拜行禮,舉止從容不迫。
“你可知錯了?”清風語氣雖厲,眼中卻是一派憫柔。
“弟子知錯了!标鼗说椭^,平靜的開口,并不見即將受罰的焦措和不安,仿佛這一刻是如此理所當然。
“你錯在何處?”清風依舊板著聲音,眼光幾度閃爍。
“弟子不該以己之好,施之于人!彼痤^,望著清風的眼眸靜澈的不染塵濁,“弟子觀人不準,思量不周害得蘇小姐差點……”她頓了下聲,似乎十分艱難的吞咽了口干沫,神色間終于浮現(xiàn)愧疚,“是弟子之錯,甘愿接受師傅任何懲處!
清風看著她,心中幾番反復(fù)斟酌,這丫頭尚不及十歲卻已早慧懂事,論文論武她不輸門中任何男弟子,甚至以她的劍法已與蘇行衍不相伯仲,她是少見的武學(xué)奇才,假以時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她的家世和命數(shù)……
或許有些東西真是命里注定的……
“為師罰你今晚去自閑山莊抄寫道德經(jīng)三遍,明晨交來,你可心服!
曦凰訝然抬頭,終于褪去淡定從容,露出與她年紀相符的失措,“可那里鬧鬼啊!
自閑山莊在青城的后山腰,是一座荒僻的宅子,聽說里面常有猛鬼出沒,照理青城為天下第一道宗,沒理由在他的法山里會有鬼怪之事,可偏偏自閑山莊為歷代青城掌門敕令不得封印,由得里面群魔亂舞,所幸那些鬼怪只能在自閑山莊里現(xiàn)出真身,倒也不能為禍其他。
曦凰未曾去過那里自然不知道其中厲害,只聽幾個年長師兄說過,那是個很恐怖的地方,曾經(jīng)有不信邪的弟子在半夜偷摸入自閑山莊,不是被嚇的神志不清,便是入了魔障被掌門廢去所有武功,自此掌門下令,凡擅自出入自閑山莊者,逐出師門。
自閑山莊的惡名由此口舌相傳下來,越說越是邪乎。
但青城中有一種人可以出入自閑山莊,那便是天生就有馭靈術(shù)的人和之后學(xué)有所成的。
他們這一代還沒有人能去那里,就是師傅那輩,幾位執(zhí)劍長老都沒能去過,只有師傅和另一位常年在外的師叔可以日夜從容來去自閑山莊。
曦凰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她天生不通靈,師傅所教授的靈術(shù)她也只是摸到點皮毛,若在自閑山莊呆一個晚上……或許不用一個晚上,她就會被那些猛鬼拆吃入腹吧。
“曦凰,回答為師,你可心服!鼻屣L面對曦凰楚楚可憐的樣子,狠下心的不露絲毫動搖。
“我……”曦凰還未來得及回答,另一道聲音已快一步響起,“請師傅手下留情!
曦凰抿緊了嘴唇,她不用回頭看也知道來人是誰,那個她十分愧疚不敢面對的人。
“師傅,師妹年紀尚幼,或犯有錯誤,但幸及未造成大禍,還請師傅顧念情分,輕罰則已。”蘇行衍大步跨入刑堂,撩袍跪到她的身旁為她求情。
清風哼了聲,背過身去,表示此事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師傅……”蘇行衍還想開口,袖子卻被人輕輕扯住,他低頭側(cè)首,看到曦凰沖他搖了搖頭。
“師傅,弟子甘愿受罰。”她如此說道,又恢復(fù)成剛來時那樣,泰山崩于前的從容不迫。
眾師兄知道她被責罰去自閑山莊,不乏有人自愿送她前往的,卻都被她一一回絕,她云淡風輕的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還怕鬧鬼嘛,與其擔心我,還不如擔心那些鬼呢,哈哈哈……”她朗聲大笑,背著個小包袱奔奔跳跳的往山腰跑去,從背影來看她倒像是去采青。
“大師兄,你說師妹會沒事的吧?”曦凰素來性格豪爽,與師兄們都關(guān)系融洽,大家也都視她如親妹一般愛護,此刻無人不為她擔心。
蘇行衍望著曦凰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黑暗中,喃喃般的說道:“她一定不會有事的!彼馕浚貞浧鹦烫脙(nèi)師傅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一絲心疼不忍,卻又成竹在胸的神色,他知道,曦凰一定不會有事。
似乎連天公也不作美,彎彎新月也被流云遮蔽,幾顆星星稀稀拉拉的布綴在天幕。清風規(guī)定她在亥時前一定要到自閑山莊,所以曦凰不敢有一絲耽擱,路上飛躍跑跳,總算趕著點到了山莊。
她一直以為青城山上樹木花草四季不凋,春有梧桐,冬有青柏,終年綠意盎然,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片荒蕪的地方。
枯竭干萎的樹木,凋敝零落,唯有槐樹長青不敗,在嶙峋山石和縱橫交錯的槐樹葉的虛掩下,自閑山莊破敗剝落紅漆的墻頭顯出一只角來。
曦凰緊了緊肩上的包袱,跨上斷裂的石臺,走到山莊門口,匾額上的字已被灰塵蓋的看不出原色,懸掛門口左右兩處的白色引魂燈亮敞著,只是幽幽燭火卻跳動著青藍色,有風吹過時,那燭火搖曳撲躍,好像隨時會熄滅。曦凰咽了口干沫,舉手要推開那道看上去頗沉的大門,指尖都還沒碰到上面沾染的塵埃,木門卻‘吱呀’一聲緩緩朝內(nèi)推開。
曦凰嚇了一大跳,以為剛來就碰到了哪個冒失鬼,她十分戒備的看著那扇緩緩開啟的大門,作好應(yīng)對的準備,卻出乎意料的看見一人從門口步出。
那老者白衣麻衫,佝僂著身子,手中提著一只白絹所制的燈籠,籠中的燭火亦是青藍色的。
他撩起褶皺浮腫的眼皮,渾濁的眼瞥了曦凰一眼,只道:“你是清風的弟子?”
曦凰知道他是這里的守莊人,唯一一個能不受掌門之令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呆了到底有多久,或許幾十年,也或許更長。
“恩!标鼗税蛋低孪⒘艘幌,平靜下心神,點頭應(yīng)答。
“跟我來!崩先瞬辉俣嘣,轉(zhuǎn)身帶路先行,曦凰不敢怠慢,忙舉步跟上,大門在身后沉沉合上。
從外面看這山莊形跡破落,沒想到里面回廊曲折,深徑庭院大有乾坤,只是常年無所修葺,花園雜草叢生,屋瓦破敗,已瞧不出當年半分輝煌痕跡。
耳邊風聲回旋,一股陰腐之氣越來越重,便是曦凰這種對靈體十分鈍感的人都感到了一股森寒,自腳底蔓延上身,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覺得四月天比十二月還冷,那種滲入骨髓的冰涼讓人毛骨悚然。
老人帶她到一座庭院門口,折身讓到了階旁,聲音涼涼的對她說,“就在這里面,你進去吧!闭f罷,頭也不回的提著燈籠走了。
曦凰打開包袱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火折子打亮跨入院子,中庭里雜草就有半人多高,里面也不知有什么東西“悉悉索索”的到處亂鉆,發(fā)出擾人的聲響。
來到屋舍前,她舉手推開房門,頓時一團灰塵兜頭砸來,她忙退步避開,灰塵掉落地上,飛揚起嗆人的塵寰。屋子里到處結(jié)著蛛網(wǎng),吸入肺腑的空氣里也都是灰塵,澀澀的。
曦凰舉著火折子邁入屋中,隨意四處走動了一下,估計著屋內(nèi)會有的布置,她摸到了幾臺燈架,她逐一檢視了下,幸好有幾個燈臺里有小半截蠟燭,她將能用的都點亮,屋內(nèi)漸漸有了光,雖不亮敞好歹能讓她打量這棟屋子。
屋子很大,她只是站在了外廳,與內(nèi)廂隔開的月芽拱門用珠簾隔著,雖不知歷盡多久,但那些珠子雖已蒙塵,但都俱在,內(nèi)廂里的窗戶似乎也被封釘住了,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就連外廳的光照進去也不過半寸就被黑暗吞噬了。
曦凰不想進去看,也沒打算進去看,而外廳的后頭還有段樓梯,似乎通往樓上,曦凰將自己帶來的蠟燭點亮,站在樓梯下往上張望了幾眼,同樣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
“哎……”曦凰打亮了這被光填充著的幾丈地方,只得無奈苦笑,這地方哪是人呆的,不過只要別碰到那些東西,熬一個晚上倒也不難。
她找到屋中唯一的一張木桌子,上面灰塵都有三尺厚了,她解開包袱,將東西倒出來后,抖了抖布單,直接拿包裹布當抹巾掃了桌上的灰,然后將蠟燭固定在桌上,取出備好的文房四寶,攤開宣紙,再從角落里拖來一把瘸腿的凳子,隨便找了兩塊石頭將缺口墊著,她開始認真的寫起《道德經(jīng)》。
幸好師傅讓她抄《道德經(jīng)》,此書她已經(jīng)倒背如流,也不用邊看邊寫,速度上游刃有余,她考慮著等寫好后找個地方瞇個眼,很快就能到第二天的。
就著星火燭光,她伏案奮筆疾書,一手正楷圓潤娟秀,時間在她筆下流過,不知不覺已近子夜。
曦凰伸了個懶腰,將寫好的宣紙碼放整齊,稍許閉目歇息了一會兒后又開始提筆濡墨。
寫著寫著,她忽而感到后脖頸一涼,極其細微的一道寒意從肌膚上吹過,就好像感覺有人故意在對你呵氣一樣。她驀然轉(zhuǎn)過身,幽暗的屋舍內(nèi)只有蒙蒙燭光和投影在地上的一雙影子。
一雙影子?可這屋里明明只有她一個人,曦凰呼吸變得急促,目光死死盯著地上,果然不是自己眼花,地上除了自己還有另一道影子,按照位置來看,那東西似乎應(yīng)該在自己背后……曦凰忽然抬頭往上望去,可朦朧的燈火綽影下只能模糊的看到滿是蛛網(wǎng)的橫梁。除此以外,連只老鼠都沒有。
曦凰粗粗喘了口氣,再看地上時,那多出來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周圍安靜無聲,沉悶里憑添了幾分詭異。曦凰搓了搓手,又往四周望了圈,繼續(xù)坐下抄書。只是她再努力也無法靜下心來了,心口咚咚跳的厲害,方才詭異的一幕不斷浮現(xiàn)在腦海,她就算想要忘掉,也作不到。
她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還有幾個時辰很快就能過去的,她將整副心思都投入到背誦里,忽視了周遭所有怪異情狀。
外面突然起了風,風聲回旋在空中像是鬼哭狼嚎,恁得多添了幾許恐怖。曦凰又開始感覺到身后傳來莫名的壓迫感,越逼越近……她故作鎮(zhèn)定,坐姿紋風不動,手中朱毫捏的端正,落筆時毫不猶豫,只是虛浮的筆尖泄露了她心中的恐懼。
正當她全神貫注身后的那股無形氣勢時,眼角忽然瞄到隔著內(nèi)廂的珠簾里有一團白影悠悠晃晃,被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于不堪重負,曦凰想也不想的操起桌上擱筆的山字架就往那團白影丟去。
架子穿過重簾,掃得珠子梭梭碰撞亂響,瓷架墜地聲裂,而后一切又重歸寧靜,只留些微余音在屋內(nèi)盤桓不散。
“咚……咚……”從樓梯口傳來沉重的走步聲,一股陰腐的氣息濃濃襲來,點在書案周圍的三盞燈在悄無聲息中突然熄滅。
曦凰呼啦一聲從椅上站起,原就立不穩(wěn)的椅子隨著她的動作哐當一聲歪倒在地上,曦凰無心再去將它扶起,只是聽著那每一聲的腳步都好似重錘敲落心頭,每一下都是驚顫,桌上唯一還剩下的一點火苗也突然亂顫起來,如立在狂風之中隨時都會湮滅。
只要留有一絲光明,黑暗就并不可怕,曦凰不待細思,已經(jīng)本能的掏出一罐朱砂,迅速在蠟燭周圍點出七星陣,總算來得及在它熄滅前穩(wěn)住。
那走步聲一直盤桓在樓梯口,并不曾靠近。
“什么怪力亂神的,我才不怕!标鼗宋宋亲,用袖子抹了把頭上的虛汗,將跌倒的椅子扶起放正。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她大聲朗讀出來,想要用聲蓋過周圍異樣聲響,只可惜恐懼滋生于心底,并未曾有一絲一毫消弭,反而愈發(fā)彌漫。
那一聲聲的走步越來越近,可臺上燭火只有星沫般的一點,壓根看不到更遠的地方,莫說那架樓梯。
“吱嘎”一聲,枯朽的樓梯發(fā)出幾乎要摧折的呻吟,耳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回繞著女子的嗚咽,似笑還哭……
曦凰將聲音拔高,音尾處都帶了顫意。
又是“嘎……”的一聲乍響,拖著長長尾音,好像有人拉曳著什么東西在地上行走,緩慢而沉悶的。
曦凰丟掉手中的筆,雙手抱住腦袋,大聲誦讀著《道德經(jīng)》,可那些聲音還是那么清晰的鉆入耳朵,渾身戰(zhàn)栗無法抑制。
她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被逼瘋了,在這一刻,瞬間也是漫長。
正在此時,忽有笛聲婉轉(zhuǎn)響起,悠揚的清平樂如此平和而寧靜,如涓涓細流神奇般的撫平她心中所有恐慌和不安,她聽著那笛曲,緩緩松開手,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滿面是汗,但那些擾人的怪異聲音統(tǒng)統(tǒng)在一瞬間消失了。
她不知那笛聲何來,只是覺得這片刻時光十分珍貴,她不敢有稍許浪費,趕忙趁著尚能凝神的幾許時刻奮筆疾書,熬過今夜交上三篇抄寫,就能過去了。
她一邊認真默寫,一邊暗暗祈禱這空靈曼妙的笛曲千萬別停,一曲戛然而止的時候,心頭的恐慌就會慢慢滋生,直到笛聲再次響起,滌凈心靈。
仿佛真的神有靈犀,她寫了一晚的書,而那笛曲也伴了她一宿,雖然翻來覆去就一首《清平樂》,但對曦凰來說不啻于天籟仙樂。
當?shù)谝豢|晨曦之芒照亮天宇的時候,那笛曲隱隱而退,曦凰也完成了她的功課,她抱起寫好的紙稿,跌跌沖沖的奔出小院,她此刻只想快點離開這里,越快越好。
終于踏出了自閑山莊的門檻,所有繃著的神經(jīng)同時松懈下來,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似的。
身體累,心也累,精疲力竭的感覺。
曦凰坐到臺階上歇氣,金紅的陽光慢慢東移,一寸寸的帶來光明。
“曦凰。”忽然有人喚她的名,聲音莊重而嚴肅。
她茫然的抬起頭,晨光刺目,她不得不瞇了眼睛,惴惴喚了聲,“師傅!倍谇屣L的身旁另外站了個人,黑衣笠貌,正是昨日溪邊遇到的男子。
“過來!鼻屣L朝她招了招手。
曦凰抱起紙稿,從臺階上站起,慢騰騰的挪步到清風面前,低頭聽候師傅叮囑。
“曦凰,從今日開始你要離開青城了!
清風的一句話正如炸雷,驚得曦凰傻楞在了原地。她瞪大著眼,不敢置信的看著清風,好半晌后才顫悠悠的開口,“師傅要逐我出師門么?”說話時,眼中有淚團在打轉(zhuǎn)。
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這里,突然就要她離開,她怎么舍得。
“怎會,只是要你隨你師叔下山游歷而已,此后你的文章功夫都由你師叔教導(dǎo)你。”清風不忍看她傷心的樣子,忙解釋原由,拂袖往旁退了步,讓出身旁的男子,“這就是你的師叔,還不參禮!
曦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眼角的淚,上上下下將面前的黑衣男子一番打量,看樣子他似乎很年輕,跟其他花白了胡子的師叔不太一樣呢。
“曦凰!鼻屣L見她不開口,又催促了一聲。
曦凰撇了撇嘴,不甘不愿的喊了聲“弟子見過師叔。”而那男子卻不為所動,立在那里,不知有何思量。
“師弟?”清風干笑了一聲,目光瞥向那男子。
從紗帽里傳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他還是不曾開口,轉(zhuǎn)身離開。
“曦凰,快跟著你師叔下山!鼻屣L不由分說拉過一臉不開心的曦凰。
“啊?現(xiàn)在,可我什么都沒帶啊!闭f起來,曦凰一點不想跟這個師叔下山。
“東西已經(jīng)都收拾好了,出了山腰,你大師兄會給你的!鼻屣L急急催促,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曦凰雖不甘愿,卻也不敢忤逆師傅的意思,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頭,清風站在那里,看她越走越遠,終于露出如釋重負的笑來。
小丫頭,你要一路保重……
大師兄在山腰上等著她,按照囑咐將所有細軟都替她打點好了,臨別之際原有很多話要說,可最終蘇行衍留給曦凰的只有三個字,“多保重”。
或許千言萬語,只這三個字便已足夠。
曦凰背著大包小包跟著那位從未見過的師叔往山下去,他走在前面,衣袂當風好不瀟灑,可憐曦凰跟在后面肩上背著個都超過她半個身量的包裹不說,手上還提了兩個小包裹,雖不至于走的艱難,可但凡有些同情心的人都不會看她個小女孩背那么多東西,可那男子似乎一點不為所動,自顧自的走著。
“師叔,師叔……”走到半途,她突然撩開嗓門大喊。
男子停下步子轉(zhuǎn)頭,黑紗下不知是何神色,只是問了句,“走不動了?”語調(diào)冷冰冰的,聽不出幾多關(guān)切,似乎只是隨口那么一問。
曦凰挎著大包小包跑上來,揚起腦袋,露出甜甜的笑來,“師叔,您多大啦?”她很好奇的問,聽他的聲音似乎十分年輕,卻是她師傅的師弟,這資歷還真高呢。
男子沒有答話,卻朝她伸出手,“給我。”他指她身上的負擔。
曦凰卻搖了搖頭,輕快的笑道:“沒事啦,我背得動!彪S即又咧開嘴笑,露出白花花的整齊牙齒,“師叔,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男子默然的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行路,曦凰提著包不甘心的跟上去,仍舊喋喋不休的追問,“師叔,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呢?”
“師叔,你叫什么名字?”
“師叔,你走慢點呀……”
綠樹花蔭里,女孩子的聲音愈傳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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