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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三月三,桃花開。
我看著窗外風(fēng)一吹就洋洋灑灑漫天飛的桃花,算是明白了為什么這里叫落花樓。粉紅色的桃花,粉紅色的夢,一樣美,一樣易碎。
我斜倚在包廂的窗口,手里把玩著青翠欲滴的越窯杯,無端起了淡淡的憂傷。就想找出紙筆把此刻的思緒寫下。
忽然自失一笑,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吟風(fēng)弄月,靠寫點小文章賺錢糊口的我,至少暫時不是,自從我接了風(fēng)凌渡的暗殺令。
我在這落花樓上已經(jīng)有五天,時刻監(jiān)視著對面府邸和街上的一舉一動。冰嵐,方舟帝國的將軍,著名的美男子,也是對面府邸的主人,是我的目標。
他和我遠無仇近無怨,在我常年埋首書齋的日子里,他的名字并不比隔壁的小王對我更有意義。冰嵐,我嘆息一聲,不知他招惹誰了,下了那樣大的本錢請人殺他,朝廷里的事我一向不了解,也不愿深究,可是我需要錢。
殺人,記憶中的血色早已消退,我看看自己的手,蒼白而修長,中指指節(jié)處一塊磨不去的繭,是常年執(zhí)筆的印記。還能動刀動劍嗎?在這么多年的歸隱之后。
一次好的刺殺,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還需要運氣和事前的準備。很早以前我只憑經(jīng)驗得到這個結(jié)論,現(xiàn)在則上升的理論高度,這些年我看了很多書,不全是之乎者也,一個好殺手,身手當(dāng)然重要,靈活縝密的頭腦卻是第一位的。
將軍府外的大街很熱鬧,共有店鋪七十二家,酒樓飯莊,花店米鋪,菜場魚市樣樣不缺,最近在街邊的小攤小販急增,當(dāng)然很多人瞄準的不是那每天一文兩文的進項。
將軍府倒沒有什么動靜,該做什么照舊,往來談?wù)摴碌耐牛陂T口打哈欠的家丁,出外買菜的大嬸,清晨夜里保證五谷輪回的糞車。冰嵐風(fēng)雨無阻地上朝,四更燈就亮了,五更不到,那一乘官轎已經(jīng)悠悠然動身。
凌晨的天光不亮,離的又不算近,雖然我眼神好,也只能看到一頭燦爛的金發(fā)在黎明前的夜中閃光。很溫暖,如天地間一盞孤燈。而我不得不把它打碎。
他身邊基本上沒有什么護衛(wèi),而天色將亮未亮之際,人心散漫,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正是刺殺的大好時機。街上打更的人每天都要經(jīng)過那里,冰嵐見了甚至?xí)痛蚋叽蚵曊泻,那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欣喜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正準備第二天就行動,但結(jié)局是放棄。因為有人用死亡證明了此路不通。那個不幸的人,不知道怎樣知道了我的計劃,搶先一步,打著更鼓走向冰嵐。
平心而論,他的動作挺像回事,難不成以前曾經(jīng)打過更?我正在為失去的大筆貝殼扼腕嘆息,忽然聽到一聲悶哼,然后就看到了血光。
我沒有看清冰嵐的出手,隱約一抹藍影閃過,那個人只來得及呼出最后一口氣,就倒在地上。冰嵐看也沒有看他,彈彈一塵不染的袍服,就上轎走了,自有人出來處理前一刻還活生生的生命。
倒是我,心中微微悼念一番,看樓前幾株桃樹,幾朵花開,幾朵花落,那人的死居然也像花落般寂寞。我又怎么忍心去追究他剽竊我的創(chuàng)意。
我研究過的刺殺方法多如牛毛,很快又想出一種。毒。
毒簡便快捷,只要用對藥,絕無后患,是居家旅行,兇殺暗害的必備用品。這幾乎是公認的,不需我多說。問題是如何把毒藥喂到他嘴里,吸到他肺里,或者灑到他身上。
我把目光凝在顧大嬸身上,她每天清晨午后都會出來買菜。照理說貴為將軍,自有人把各種生活用品送上門,但冰嵐認為自己家買的菜吃著新鮮,舒服,所以菜清晨一上市,將軍府是第一個買家,午后么,菜是不新鮮了,可顧大嬸還是要出門,據(jù)我推測,是因為收市前的東西便宜。
冰嵐,其實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吧,我有時會想,但很快又得把思緒拉回來。襲擊顧大嬸,喬裝打扮混入府中,我基本上沒有想。雖然好殺手要不憚為完成任務(wù)犧牲一些東西,但顧大嬸的身高和身材實在是我望塵莫及的。如果被人知道,風(fēng)度翩翩,玉樹臨風(fēng)的我曾經(jīng)身高五尺,腰圍同樣五尺,我的書還能賣出去嗎?
要達目的,還有另外一個方法,雖然也要做些犧牲,但總要好一些。顧大嬸寡居多年,而年紀又沒有老到隔絕欲望的地步,如果碰到一個眾里尋他千百度的人,一定不會距人千里之外。然后是通過她混進將軍府,還是請她親自動手,就看那個人魅力如何了。
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平地里起了一陣風(fēng),把地上的落英挾卷著揚到我肩頭手心。誰能懂得殺手的悲哀?不擇手段的陰險背后,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血淚。還是回書齋寫文罷,在這件事了結(jié)之后。我淡淡地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當(dāng)我在清晨的曙光中看到顧大嬸周圍那一圈獻殷勤的人,幾乎沒有暈過去。剽竊,可恥的剽竊,明明是我心中的念頭,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搶先一步?
顧大嬸對突然看漲的行情安之若素,最后請一個個子高高,虎背熊腰的勁裝男子幫她提菜藍。其他人大嘆她的眼光有問題,悻悻然散去。不過如果他們繼續(xù)糾纏下去,就不會有微詞了。當(dāng)晚,我看到將軍府的門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影摔出來,以很夸張的姿勢與大地接吻,然后不動了。
我喝下一杯茶,祭奠他受苦的靈魂。人貴有自知之明,功力不夠深,魅力不夠大,即使剽竊到好的創(chuàng)意,也一樣不會成功。
一邊心血被剽竊,一邊刺殺行動遲遲未能成功,天知道落花樓的租金有多貴,我心頭郁氣越來越濃,創(chuàng)意一個接一個出來。明闖暗伏下毒冷箭,把歷史上有記載的方法精挑細選,精益求精,再融合我的心得,就成了一擊必殺神鬼難逃的殺局。
但是也有越來越多的鮮血證明了計劃的失敗。那些人在我剛想行動的前一刻出現(xiàn),好象預(yù)演,卻總以或華麗或沉郁的死亡結(jié)束。
我已經(jīng)不為他們哀悼了,明知會有損風(fēng)度,我還是忍不住冷笑。那些計劃是我費盡心思想出的,他們不知用什么鬼魅伎倆聽了去,鮮血就當(dāng)是酬金或?qū)W費吧。
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流血我沒有親見,只是聽人們紛紛傳言,則柔小姐家遭了匪禍,一連幾天都有盜匪出入。人們沒有提那些人的結(jié)局,想來只有一個。
冰嵐對則柔小姐一往情深,我略有耳聞,開始并不愿牽連到無辜的人,但卻是我最后一招,用則柔引冰嵐出來。但是有一次被人破壞了。
我是個有情趣的殺手,不會重復(fù)自己的點子,何況在那些人毫無美感的行動后,想想也知道再去找則柔有多危險。
將軍府的石獅子懶洋洋地睡覺,一點都不顧及現(xiàn)在還是白天。我長長嘆息一聲,罷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這樁生意就此作罷也好,落花樓的開銷我實在是撐不動了。
冰嵐,我默念著這個名字,無緣見他一面,真是遺憾。搖搖頭,返手去拿桌上的龍井,忽然停住。房中不知何時起多了一人。
我暗自懊惱,書齋生活的確是消磨人意志的好去處,現(xiàn)在不光是完不成生意,連警覺性也低到極限。在我出神的時候,那人殺我十次有余。
一念及此,我又稍微放下心,他沒有趁機動手,想來沒有惡意。撤除心中戒備,我微笑著回頭。
冰嵐,我下意識低呼,那一頭金光閃爍的頭發(fā),是他的標記。心中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但被震驚掩蓋。
“你打算煩我到什么時候!彼淅湔f道,蔚藍的眼珠中閃著漫不經(jīng)心的光。
看來他對則柔果然不同,目光一瞄上她,他就坐不住了。我飛快地盤算,忽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放棄打則柔的主意,而將軍大人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黎明前那一抹藍影現(xiàn)在眼前,我很清楚武技上遜他一籌,動起手來絕對討不了便宜,而對面就是他的老本營。
我微微一笑,明人不說暗話,他既然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會抵賴。“很快就結(jié)束!蔽噎h(huán)視這個小小包間,我的東西很少,一壺一杯一硯臺,舉步就可以離開!拔抑幌胫滥阍趺粗牢业拇嬖凇!蔽冶虮蛴卸Y問道,“我一直沒有機會出手。”
同樣我也想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得知我的計劃,那些只出現(xiàn)在我心中的計劃。不過他不會知道,我也沒有多問。
冰嵐的眼睛里泛起漣漪,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笑意,他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
“落花樓是我的產(chǎn)業(yè)。”他的語氣沒有初始的冰冷,似乎很愿意為我解惑,“你不知道自己會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嗎?”
啊啊啊,我吃驚地張大嘴,絲毫不顧及應(yīng)有的風(fēng)范,原來如此。我以前就有自言自語的習(xí)慣,是壓力過大所致,后來有愈演愈烈之勢,我才退出江湖,專心埋頭書齋。
可是我找紀小山看過,也喝了無數(shù)的湯藥,怎么還是這樣?毀了我這單油水頗豐的生意。難怪我心里一想,馬上就有人去實行,不是剽竊,而是我親口告訴人家。也難怪他們一次都沒有成功,聽我自言自語的可不只是刺殺者,還有目標的同伙。
“紀小山,什么狗屁神醫(yī),欺世盜名,掛羊頭賣狗肉,騙我的貝殼和感情┅┅”我大聲發(fā)泄了一會兒,終于正視值大把貝殼的將軍大人,如果他一來還想除掉我這個擾他安寧的烏龍殺手,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起了遲疑,值得動手嗎?對這樣一個似瘋非顛的人。
我們兩個怔怔望著對方,一時空氣靜默下來。他在探究估量,而我在研究。
終于他撇撇嘴,充分顯示他的不屑,提步向門外走去。我大喝一聲:“慢。不要動。”
我飛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幅卷軸,打開來,一抹金黃耀人的眼。我終于想到是哪里不對,這幅重金買來冰嵐的畫像,拙劣的離譜,除了那頭黃發(fā)。作為一個自封的藝術(shù)家,沒有比這更令人難以忍受的。
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左手把輕如蟬翼的紙張凌空一展,右手持了畫筆望硯臺中一蘸,信手揮灑。多日的郁氣從筆中傾瀉而出,筆尖與紙張細密接觸,宛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已經(jīng)忘了屋里還有一個冰嵐,放縱自己徜徉在另一個天地。
當(dāng)白紙輕飄飄落在案上,我正好勾勒完最后一筆,重重的毫不矯飾的一筆,石破天驚。咔嚓一聲輕響,湘妃竹的筆管從中斷裂,我放手一揚,兩段斷筆直直向冰嵐射去。
冰嵐狀似隨意地鼓掌,長袖微動,斷筆以更快的速度向上飛去,釘入房梁。我看的清楚,他袖上沒有濺上一滴墨汁,不由得脫口說聲好。
冰嵐也在說好,卻是為我的畫。我畫的是他,長袖廣舒,意興橫飛,面目雖寥寥幾筆,然而神韻俱在。身后一株開的燦爛的桃樹,片片落紅飄到他身上,平添一種風(fēng)流氣度。
我自己很滿意,如果沒有這幾天事事不順遂,也不能逼出這樣的功力,以后也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吧,我感嘆中帶著欣喜。卻聽某人笑道:“我冰嵐果然不愧是帝國第一美男,哈哈,哈哈!毙α艘魂嚕蠹s想到我這個作畫的人,放眼望來,眼中冰雪和不屑全消,“當(dāng)然閣下的畫功也是好的!
我早已從那種空靈的境界中擺脫,雖然很想繼續(xù)自夸一會兒,然而耳邊的笑聲打消了所有的念頭。我的畫功雖好,也不敢自認第一的。一個模糊的念頭升上來,真的可行嗎?
我指著畫上一角空白,微笑道:“有畫無字,未免可惜,將軍可否留幾個字作為紀念?”
冰嵐神情有些躊躇,又躍躍欲試,我掏出另一支筆,飽蘸濃墨奉上,他看了看,說道:“我有帶筆。”
我隨手把筆隔在桌上,他的戒備使他避過熱毒侵身,不得不承認,這個將軍不但武功深不可測,心思也細的很。不過沒有關(guān)系,我的笑容絲毫未變,看他拿出一桿碧玉兔毫的筆,蘸了墨,停在畫上方,回頭說道:“寫什么好呢?”
我低頭看畫,避開他的眼神,輕聲一字一字說道:“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北鶏怪貜(fù)一遍,似乎在品味,然后毅然決然地伸出筆,筆不落點地寫下,頗有些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氣概。
世無完人,是我看到那七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之后唯一的想法,幾乎就想阻止他在畫上落款:冰嵐,某年某月于某處。但是將軍大人落筆與他出招一樣的快速。我閉閉眼,安慰自己,好歹是將軍的簽名,黑市上應(yīng)該可以賣個好價錢,除了落花樓的租金,還會有富余。
“將軍可否把畫還給在下嗎?”我不得不出聲驚醒沉浸在美好意境中的冰嵐,知道他很喜歡這畫,或者還有題書,但那可是我這些天的開銷,說什么都不能讓。
這話一出口,我破天荒看到英明神武的將軍大人臉上紅了一下,也許是千分之一個剎那,但逃不過殺手銳利的眼。我趕快自醒是否太過分,唉,我說什么的顯得虛假,干脆不說。
冰嵐很爽快地把畫還到我手上,拿的起放的下,定是他的為人準則!坝袡C會,也許我會去看你,和畫。”他收回手,徑自去了,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我盯著他的空門畢露的背,右手滑入袖中,他沒有防備,殺手的本能告訴我抓住每一個機會。但是我終究只是目送他離去,心中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多年之后,我研究得出那是遺憾。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隨后是一陣輕微而散亂的腳步,將軍出行,排場是有規(guī)格的。我想象著他穿過狹長的走廊,那些古老而奢華的裝飾,那些或清雅或張揚的喧鬧,他走下雕花的盤旋而下的木梯,在掌柜的恭送下,跨出店門,重逢明日清風(fēng),還有那片片落紅。
懶懶地,我把桌上的筆放入墨池,一些粉末樣的東西從指縫露下,落在墨汁中,很快不見蹤跡。我把硯臺蓋上,越窯青瓷杯里的茶已經(jīng)涼了,我想也不想,倒進肚里,然后把一壺一杯一硯一筆打成一個包袱。抬眼看看梁上嵌著的斷筆,不打算取下,總有一天它會成為古物,供后人憑吊。也許用不了多久。
直到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那之前,是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我遲疑一下,還是走到窗前,做最后一次憑望。
地上落英繽紛,像西天的晚霞,像杜鵑的啼血,那當(dāng)中,躺著了無生氣的冰嵐,金發(fā)燦爛依舊,肩背上也有一些落花,更有無數(shù)花瓣從樹上飄落。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無形之毒,從筆尖溶入墨中,又從另一個筆尖傳到冰嵐身上,直到遇上飄落的桃花,才發(fā)作開來。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我看著墻上那個人和那一樹桃花,輕輕吟哦。這已經(jīng)是我多年的習(xí)慣,每次寫文前,就念一次。
我領(lǐng)了酬金,就不必賣畫還帳,也就可以一直掛在我的書房。偶爾,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永遠不會再相逢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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