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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就1章
六月末,宋城的遠香樓死了人。
天底下凡是人到過的地方,都死過人,這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更沒什么可怕的。
但遠香樓是一座酒樓,可以死成堆的雞鴨魚鵝,唯獨不能死人。
從青湖撈上來一尾肥魚,剖開魚腹,將內臟丟個七七八八,抓著魚尾巴,在水里撥弄幾個來回,腥味立刻蕩開,不知道要隨這一湖水蕩去哪里。
氣味是天底下最妙的一樣東西,它們不像人能生出兩雙腳,腥臭味傳得遠,酒菜香也傳得遠。
遠香樓的招牌菜正是由這樣一條野魚做成的糖醋魚。
魚跟人一樣,一旦野起來,固然難對付,可比死規(guī)矩里養(yǎng)出來的,總是多了幾分新鮮。
人靠著新鮮,或許能在江湖上混出個名堂。魚靠著新鮮,此刻就只能被跑堂的端在手上。
“跑堂的,照例一份糖醋魚,叫廚子挑條肉肥的,照顧照顧我們這些老主顧!
說話的是個頭戴錦帽的胖男人。
宋城近來沒有什么冤案,六月不來飛雪,照一年四季的樣子正常過著,熱得人腦門生汗。
這胖男人偏生戴了頂帽子,讓人不由得好奇,被刻意掩著的腦袋是何模樣。
跑堂的聽了胖子的話,只送上笑臉,嘴里卻沒給準話。
這胖子是老主顧?
遠香樓的生意還沒做出名堂的時候,他可就在這里做工了?腿藗兌伎渌垤`手快,偶爾他也會謙虛地擺擺手,說自己眼拙手笨。
可眼下他看著自稱老主顧的胖子,十分肯定,自己從來沒見過他,一面也沒有。
來者是客,這道理他是曉得的,于是他進了后廚,朝擺弄鍋鏟的廚子喊一句:“又來一條糖醋魚,挑肥些的!
“全是湖里撈上來的野魚,哪里來那么多肥的。愛吃不吃!
廚子的脾氣不好,跑堂的倒也不氣。任誰大熱的天待在這蒸籠似的廚房里,能憋著不殺人就是活佛轉世了。
做魚的廚子叫魏寧,許多人頭一回聽這個名字,都不約而同道:這不像廚子的名字。
然而一個廚子該是什么名字?你要問這些人,他們又說不出什么來了。
朱大?楊二?牛三?總之,越往畜生靠,越有廚子樣。
魏寧是沒有廚子樣的。就算他已經(jīng)身在后廚,往鍋里放料,一道菜完全經(jīng)他手上出來,可看著他的模樣,客人們也要搖頭。
這哪里是廚子?
他的長相要是換在女人臉上,那女人大概一輩子不能安寧。
當然了,如今的魏寧也不能安寧。
他用兩指從鹽罐里捏出一撮鹽,放進嘴里砸吧砸吧。不知是不是鹽太咸,他的眉頭擰在一起,沉默了片刻后,又繼續(xù)做魚。
一個人若渾身是本領,就能做客四海。
一個人若是只有一樣本領,就不免要被他的本領所困。
魏寧因為高明的廚藝,被困在了遠香樓的后廚。
然而很少人知道,魏寧原本是有兩樣本領的,他自愿拋棄了另一樣本領,躲進了宋城,躲進了三年前的遠香樓。
三年前的遠香樓只是個初開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客棧,算不上樓。一間只納得下四張小桌的屋子,卻敢掛上樓的招牌。
癡人說夢,夢未嘗不會回報癡人。
如今遠香樓落在宋城最繁華的街道,整日迎來送往,好不熱鬧。慕名而來的外地人不計其數(shù),便是異邦的客人,三兩日都能見上一位。
全托了魏寧的手藝,平地一間小客棧建成了高樓。
“你這糖醋魚太辣了!
做好的魚已經(jīng)端在了胖客人面前。
不等跑堂的完全直起身,胖客人飛快地從筷籠里抽出一根筷子,往盤子的汁水里一蘸,將蘸來的醬汁朝伸出的舌苔上一點。
如此潦草品嘗之后,竟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糖醋魚太辣?酸甜口的菜品,無論如何也歸不到辣上頭去。任憑魏寧失手多倒了糖醋鹽,也絕不會嘗出辣的滋味。
這客人怕不是來找茬的。
跑堂的心里大概明白了,遠香樓出名的這幾年里,不是沒有人來找過麻煩。名聲愈響,風浪愈大。
“您這樣的吃法,別說辣味了,咸味也未必嘗得出來啊!
胖客人聽跑堂的說完,臉上漾起笑意。他嘴唇一圈的肉堆擠在一起,聳成了兩座山。
“這么辣的魚我可不敢多嘗,要是吃死了,你們誰能賠我的命!
跑堂聞言臉色大變,道:“就算魚是辣的,也吃不死人吶,又沒人往菜里下毒。你可別想在遠香樓鬧事。”
胖客人鄰桌的幾位注意到了他們這段對話,不禁放緩了夾菜的動作,眼神雖然沒有刻意往這里看,但心思已經(jīng)不在菜上。
“誰說沒人下毒?你們的廚子會往菜里下毒!”
胖客人突然揚起聲調,這一句出來,把熱鬧的酒樓叫靜住了。
一時幾乎所有人都朝這里看,一刻安靜過后,私語蜂起,還能聽到有人摔筷子的聲音。
往年有過鬧事的,但都好應對,如今這平地一聲雷,轟得跑堂的腦子里嗡聲不止。額頭上的汗液滾進眼眶里,又刺又疼,激得他揮出拳頭。
跑堂的不是練武的,加之眼珠子被鹽珠子蒙上一層,拳頭起勢不準,壓根兒沒傷中胖子。
但這胖子腦袋上頂著的帽子卻被拳頭揮落。
有人站在胖子身后,霎時張大嘴巴,手指著他的后腦,驚得無法言語。
頭有扁有圓,總之有個完全的實在的形狀。這胖子的腦袋卻空了一塊,與常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凹陷的部分不生一根毛發(fā),也無光滑的頭皮,只布著密麻的紅點。這些紅點似乎聚集了一個人全身的血液,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在汩汩涌動,紅得快要崩裂。
胖子不急撿帽子,只是抬起右手,撫著自己的后腦。
“你看吶,這糖醋魚真的太辣了,我好好的腦袋都被他辣空了!
語罷,胖子撲身與跑堂的扭打在一起。
周圍的客人又怕又想看戲,都想占個好位置觀摩,于是全往一處擠。
酒樓里本養(yǎng)了幾個能幫忙的打手,這時竟都束手無策了。
這胖子看著是行動不便的人,卻靈活異常,把跑堂的打得連連退步,一路退到了廚房。
“魏大廚!救命!救命!”跑堂的撕心裂肺地吼著。
魏寧正在切菜,頭也不抬:“閑人免進!
“我不是閑人,忙得很!迸肿邮掌鹑^。
“忙什么?”
“忙著要殺你!
“隨你,我忙著殺魚!
“昔日的毒公子,怎么舍得縮在此地做魚廚子?”
魏寧沒有答話,仍將一管蔥切得細碎齊整。
跑堂的見自己終于不用挨揍,也不管魏寧會不會被打,跟這胖子又有什么恩怨,只顧自己趕緊跑了。
胖子面露哀色,看著魏寧瘦削的身影:“師兄,你把我忘了嗎?”
小蔥切完,廚刀一鏟,翠綠盡數(shù)鋪在魚身上。
魏寧專注地欣賞做好的魚,似在觀名家的畫作。
就在胖子以為他不肯回話的時候,魏寧突然開口道:“沒忘,方才聽聲音,便知是你。”
“師兄果然厲害。又在哪里修了辨音之術?”
“同門情誼,永生不忘!
“師兄叛出師門的時候,把同門情誼又放在哪里了呢?”
魏寧將神思從糖醋魚上徹底收回,轉身直面來訪的舊人。
“我不想再殺人了!
“殺人和殺魚有什么區(qū)別?”胖子嗤笑。
魏寧握刀的手緊了緊,低頭不語。
胖子繼續(xù)道:“你背叛了師父,把我也連累了!
“師父在我身上下了他的絕門秘毒!
“毒素一日日啃噬我的腦袋,害我成了如今這副丑陋模樣。”
“不過話說回來,這三年倒是好了許多,大概連老天爺都見不得我再受苦。”
胖子喋喋不休,眼里發(fā)紅。
緊急著,他從袖口里拿出一個綠瓷瓶,當著魏寧的面一飲而盡。
六月末,宋城的遠香樓死了人。一位客人。
“那瘋子自己找死,關我們遠香樓什么事?如今被他害得沒了大半生意,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跑堂的倚靠著后廚的一根梁柱,對魏寧抱怨著近日的糟心事。
魏寧好似完全不受影響,照例做魚。
只不過手上這份魚是做給遠香樓東家嘗的。
三年前,隔著三道門簾,東家對他的糖醋魚贊不絕口。
魏寧不曾見過東家的臉,二人最多的聯(lián)系就在一盤盤魚上。
每隔三日,魏寧便要做好一條糖醋魚,不知由誰送到東家手上。
三日又三日,如此貫之,三年不改。
只有窮人才總是吃一樣菜,若一個有錢人堅持吃一樣菜,這事兒就蹊蹺了。
有伙計打趣過魏寧:東家靠著你的魚延年益壽呢。
的確,有錢人在吃補藥這事兒上,總能表現(xiàn)出一種恒久的耐心。
魏寧的魚已經(jīng)出鍋裝盤,該由跑堂接手,再往外經(jīng)三人之手,送去給東家。
但今日奇怪,魏寧沒有把魚往食盒里裝的意思。他用自己的筷子,夾起魚肉,送入口中。
跑堂的一愣,道:“魏大廚你這是做什么呢?”
魏寧不回,只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將魚肉吃了個干凈。
跑堂的頭一次見魏寧的異樣舉動,也不知他腦子抽了什么瘋,不敢多話。
“我只做了三年的廚子,卻不記得做了多久的毒公子。”
“我殺得魚已經(jīng)夠多,卻不及我害死的人。”
語畢,魏寧倒在了灶臺旁,嚇得跑堂的趕緊上前查看。
只見方才還在好好吃魚的活人已成了毫無生氣的死人。
頭一回,兩樣本事合在一處。拿手的糖醋魚里藏了拿手的毒。
六月末,宋城的遠香樓死了人。一個客人,一個廚子。
魏寧的毒技之高,蛉蜒宗歷代弟子中,可謂第一。
他善下毒,更善下廚,尤善做魚。
下毒和下廚,這兩樣本事,全在魏寧的身上。
他大可在誘人的飯菜里下毒,將兩樣本事全當成殺人的利器?煽v使他一生下毒無數(shù),卻從不往飯菜里下毒。
他堅信,人吃食物是為了生,為了滿足。在飯菜里下毒是最最卑鄙之舉。
蛉蜒宗出來的,江湖人最瞧不起。誰也不敢跟他們有接觸,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要中毒。
魏寧只有徹底脫離宗門,收起下毒的功夫,才能施展下廚的本事。
用毒最講究味覺和嗅覺上的天賦,這也是廚子看中的。
蛉蜒宗里的規(guī)矩:若要脫出宗門,需飲下斷去味覺和嗅覺的毒藥。
給魏寧遞上這瓶毒藥的,正是他的師弟。
倘若他當初完全喝下毒藥,也就不會連累別人。
但失了味覺和嗅覺,還怎么做廚子?于是他只飲了一滴,剩下地偷偷調換了。
然只一滴毒藥并非無用,每過三日,他的味覺和嗅覺便要短去一毫?v然他天賦異稟,此二覺天生高于常人,也架不住曠日持久的損耗。
只可憐師弟,沒識破他做的手腳,被宗主以包庇叛徒的名義,下了絕門秘毒。
用毒之人卑鄙,江湖送魏寧毒公子的名號,真是意外的諷刺。
他能看得清自己,不過是一個實在的小人。
是夜,空曠的廳堂。
跑堂的手捧殘留魚骨的瓷盤,跪坐在地上。
近前有一道簾子,里頭還有兩道。
跑堂的能聽見東家的腳步聲。
腳步聲已經(jīng)十分臨近,這第三道簾子被掀開,赫然現(xiàn)出一張熟悉的臉。
那個死掉的胖子。
然而跑堂的臉上也不十分驚訝,似乎早就了然一切。
“你這糖醋魚太辣了!
東家盯著跑堂的端來的盤子,手指著魚骨頭,重復了幾日前說的話。
前些時日,東家給了他一封密信,指名要他配合演出戲,“你這糖醋魚太辣了”,便是戲臺開場的那聲響鑼。
跑堂的送上笑臉:“這魚不僅辣,還真把魏大廚毒死了!
“師父總偏心師兄,夸他是制毒的奇才!
東家接過盤子,又把盤子高高抬起,仔細端詳了一番。
“他以為我沒本事做出厲害的毒藥!
“糊涂的老東西!毒藥再厲害,不會使也是白費!”
“我這師兄,做廚子久了,把腦子也丟了!
東家笑得肆意張揚,端盤子的手不住抖動,幾粒碎蔥被抖落到了地板上。
跑堂的心里想著,得附和東家說幾句,也為自己謀點好處,傾身往前,道:
“不知道我這跑堂做久了有沒有影響?”
言外之意,不想再做跑堂的差事。
“不怕,跑堂不需要腦子。”
東家的眼里盛滿笑意,只是他的笑里帶著顯見的狠毒。
跑堂心覺不妙,抬足要跑,可剛邁出兩步就軟了身子。他跌坐在地上,只覺呼吸急促,最終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活活掐死。
下毒于無形。今夜是在接過盤子之際,三日前是在師兄面前假意飲下毒藥之際。
六月末,宋城的遠香樓死了人。一個客人,一個廚子,一個跑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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