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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的門檻
妙玉的門檻
1
妙玉睜開眼時,覺得頭痛欲裂,她幾次掙扎著要坐起,終于還是沒能夠成功,索性不再動,只轉動脖子四下望:她正躺在一個鬧哄哄的寬敞大廳一角,大廳正面墻上掛著一張完整的巨大白虎皮,虎皮下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手持大碗,正自痛飲,廳中光線暗淡,看不清他面目。大廳左右兩側擺開桌椅,坐著十來個人,都在邊喝酒邊大聲喧嘩,桌上用銅盆盛著熟牛肉,滿廳俱是酒肉之氣,妙玉幾曾見過這等陣勢,聞之欲嘔。廳中眾人只顧喝酒吃肉說笑,并沒人注意她的動靜。
“弟兄們,今日高興,小乙為大家唱支曲兒助助興!”說話的是坐在正中的那個人,其他人轟然叫好,很快地大廳中一片敲盆拍桌擊掌之聲。妙玉心中憎惡,舉起手掩住雙耳。
“哈哈!小乙獻丑了!”那人也不起身,放下手中大碗,左手拿起切肉的尖刀,右手捏一雙筷子,尖刀敲打銅盆,筷子卻叩擊在大碗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隨著他清越高昂的聲音響起,那一片亂擊之聲很快消失:“楚天空闊,雁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凈,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的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嘆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調中多有憂傷感慨,與廳中熱鬧喧嘩的情景格格不入。
妙玉心中暗暗稱奇,雙手不由緩緩放下,她實在想不到這樣的地方,竟然聽到人唱出這樣的歌來,還是擄掠自己的強盜!一時忘了身在險地,發(fā)起呆來。
“小乙哥!那小娘們醒了!”不知誰叫了一聲。
“帶過來!”
過來兩個人,把妙玉架起來,半拖半拉至大廳中間。妙玉無力掙扎,那兩個強盜把她扔到當中那人面前,自退到一邊坐下。妙玉雙手支地,低著頭,只想一死了之。坐在上面的賊首上下打量她,嘲諷道:“看來還是個出家人!哈哈!想那賈家,男盜女娼,除了門前的石獅子,哪還有干凈的東西,在那種地方出家,也端的可笑!抬起頭來讓大爺瞧瞧!”
妙玉沮喪絕望,她向來清高自許,連黛玉寶釵這等人物也受她譏嘲,賈府諸多男子,除了寶玉,何曾有她肯多看一眼的!此刻落入賊人之手,這番羞辱如何能忍受?她咬牙突然站起,一頭撞向旁邊石柱,只求速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要撞到柱上時,一道紅線飛快劃過,打在她胸前,妙玉前沖之勢立緩,全身也如抽了骨頭般無力,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想死?哪那么容易!”妙玉眼睜睜地看那賊首哈哈大笑著從座上站起,走到她跟前,彎腰撿起地上一朵石榴花,順手插在耳邊。那人在她面前蹲下,取下腰間折扇托起她下巴。妙玉無奈恐懼又絕望地看著他,眼前之人面如冠玉,睛若點漆,雙眉似劍,向上揚起的眼角眉梢,微微泛點桃花色,飽滿的雙唇噙一絲輕蔑的笑意。哪里像一個殺人放火的盜賊,分明是風月場中的浪子!
那賊首端詳妙玉良久,微微點頭道:“不錯!”妙玉內心惶恐,喉中發(fā)干,顫聲道:“你……想干什么?”那人不答,手中扇子突然在她胸前一點,隨即轉身回到座上。妙玉全身一松,自己坐了起來。旁邊一人縱聲笑道:“問我大哥要干什么?哈哈哈哈!當然是要你做押寨夫人啊!”大廳中一片肆無忌憚的狂笑,只笑得妙玉魂飛魄散,她如置身水火之中,驚慌地游目四顧,想找一個可以抓住的東西,卻哪里找得到?這里跟她從前生活的環(huán)境全然不同,沒有風花雪月,沒有琴棋書畫,沒有詩詞唱和,更沒有青燈古佛!有的只是一群殺人越貨、對自己不懷好意的濁男子!她見再無退路,咬牙斷然道:“你等若逼迫于我,有死而已!”
“怎么?不愿意?我們大哥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敢說個不字,老子一刀砍了你!”一個黑胖的漢子一拍桌子,喝道。上座賊首手一揚,制止那黑胖漢子,輕搖折扇淡然笑道:“一刀砍了她,豈不正合她意?你若再死,我決不攔你。弟兄們,等她死了,只管剝光她的衣服,送回賈家去,讓賈家人看看她是如何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此言一出,放肆的笑聲再次充斥大廳。
妙玉心如死灰,方知眼前這些人不是自己的生死可以左右得了的,哪里還敢再說死字!當真是生也難死也難,她含淚道:“我乃佛門弟子!生也罷死也罷,只請眾位好漢容我清白去來!
“佛門弟子?清白來去?”賊首起身踱到她面前,繞著她走了一圈,冷笑道:“賈府中人說清白二字,實在可笑至極!也好!我便給你一次機會!你若真是一心向佛的出家人,我便立時放了你;若不是,那就乖乖做了我的女人吧!四郎,去我房中取寶鑒來!”
一人應聲離去,不久便返回,手中捧著個精致木匣。賊首接過木匣打開來,里面是一面銅鏡,他取出銅鏡,舉到妙玉跟前道:“此物名叫風月寶鑒,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贈。你若真是一心向佛,鏡中所見,便只是一朵白蓮花,若不是,嘿嘿!你心底那點事也瞞不過它!敢照嗎?”
妙玉并未多想,這銅鏡可是她唯一的希望了!沒有猶豫,接過銅鏡一照,出現(xiàn)在鏡中的景象令她呆若木雞:粉雕玉琢的寶二爺正含情脈脈地笑望著她!妙玉臉色蒼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做夢般伸出手,輕輕地輕輕地在鏡面拂過,如同拂拭心底最深處連自己也不曾看仔細、想仔細的一個夢境。
寶鑒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妙玉暈了過去。
2
燕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這女子如此的與眾不同,端莊高貴不及真正的大家閨秀,身在佛門卻未必心如止水,較風塵女子少幾分風流,與江湖女俠更是無半分相似。她好似一塊透明的冰,在最深的冰心,卻隱隱透出火焰的橙黃,胭脂的粉紅,高潔的淡紫,還有出塵的一抹灰。燕青素負浪子之名,走南闖北,穿街串巷,見慣了花紅柳綠燕舞鶯啼,上至傾國傾城李師師,下至殺人放火孫二娘,什么樣的女子他沒見過?眼前這名擄來的女尼偏偏沒來由地讓他上心。
他把昏迷的妙玉放到床上,伸掌按在她頭頂,將內力向她體內緩緩輸送。片刻功夫妙玉便悠悠醒轉,她看著燕青,沒有哭也沒有鬧,更沒有任何言語。燕青見她雙唇干裂、容顏憔悴,神思恍惚,不由心中憐惜:“姑娘喝點水吧!”妙玉茫茫然點點頭。燕青大喜,隨手提起桌上一把烏黑的茶壺,往一只黑褐色大碗中倒?jié)M水,端到妙玉跟前。妙玉皺眉看了一眼那黑碗,把頭偏到一邊,憎惡地伸手一推,燕青不曾防備,碗中水盡數潑到身上,不由臉一沉,怒道:“不喝?我偏要你喝下去!看你豈奈我何!”他直接提起茶壺,一手捏緊妙玉的下巴,迫她張開嘴,將茶壺里的水直接沖入她口中。妙玉此時如羊入虎口,哪里由得了自己?茶壺中的水源源而下,她不能叫,不能動,當真生不如死,欲死不能!燕青痛快地灌了一通水到妙玉嘴里,等他放開手時,妙玉嗆得大聲咳嗽不止,眼淚如決堤之水,滾滾而下。
“你既然到了這里,我勸你還是收起往日的脾氣,乖乖聽話,不然,有得苦吃!”燕青不為所動,砰地一聲將茶壺擲出摔得粉碎,扭頭向門外大聲吩咐道:“四郎!送些稀飯饅頭進來!”
四郎不久便送來稀飯饅頭,燕青親自端著碗喂她,妙玉緊閉雙唇,不肯張口。
“你既不肯吃稀飯,想必是想吃些牛肉!也罷,我便吩咐四郎送些牛肉來你吃!”妙玉聞言大驚,只怕此人真弄些牛肉來強迫她吃下去,哪敢再犟?乖乖地就著燕青手上吃了起來。
燕青心中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
妙玉原以為此番清白難保,誰知一連幾天,燕青卻并不侵犯她,只是不讓她離開自己身邊,每日里帶著她在山中游玩,倒讓妙玉好奇起來。
原來她現(xiàn)時所處之地名蓮花山,因山峰連綿似蓮花而得名。燕青在此占山為王,手下聚著一幫兄弟,他離開盧俊義時帶有許多珠寶錢財,倒也不缺錢花,平時只與兄弟們喝酒打獵賭博,圖個自在快活。有時煩悶無聊,便下山玩幾天,倒也不屑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
妙玉先時跟著他在山上轉悠,乃是迫不得已,到后來,山中風光雄偉秀麗,清新宜人,與大觀園里人造的雅致大不相同,幾天下來,竟然有了且由他去隨遇而安的念頭,得過且過地不再多想往后的事。
這天兩人在一處山崖上遠眺,一只美麗的野山雞從眼前低低飛過,燕青隨手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就要扔過去打下那只野山雞來,妙玉一把扯住他的袖道:“它好好的在山里飛,何苦打下它來!”這一耽誤,野山雞撲入叢林不見了。燕青偏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把手中的小石頭遠遠地扔了出去,向著群山一聲長嘯,回聲在山間來回撞擊,此起彼伏,轟然不絕,山中群鳥驚起亂飛,把妙玉也嚇了一跳。嘯聲未絕,燕青挽著她的手,拉她在身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雖然相處了幾天,兩人彼此并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都沒有問過。
“妙玉!
“出家前叫什么?”
“不記得了!
燕青專注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妙玉?嗯,很貼切。在下燕青,弟兄們稱我小乙哥,姑娘隨便稱呼!
簡單應答后又是沉默。
“公子,你……放了我好不好?”妙玉斜眼偷窺,見燕青心情不錯,小心翼翼地懇求道,被擄上山來幾日,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軟語相求。
“不行!”燕青瞇眼遠眺,頭也不回地干脆拒絕。
妙玉黯然低頭,心情沮喪,不再說話。
“你既是出家人,在這山水之間修身養(yǎng)性,豈不好過賈府那種藏污納垢的地方百倍!難道你竟然貪戀賈家的榮華富貴,想要回到那兒去?”
妙玉一怔,心里有些茫然,難道自己很想回到賈府嗎?但跟盜賊為伍卻絕非所愿!
“去哪里不重要。但我不愿為人所迫,與盜賊為伍!彼肓讼脒是沖口而出。
燕青哈哈大笑,聲振林越:“我們這些盜賊與賈家的人比起來算什么?想我燕青,什么樣的榮華富貴放在眼里?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劫了賈家?”
妙玉道:“正要請教!那天聽公子唱歌,頗多憂傷感慨,當非尋常山賊,不知為何……”
“那首詞乃是當年我一位哥哥所作,不說也罷。”燕青嘆息道。原來這首詞是宋江當年傷心燕青射雁所作,此后梁山眾好漢死的死,散的散,燕青勸盧俊義退隱不成,獨自離去,在這蓮花山落腳,一些昔日相好的部屬也前后來投奔,聚了幾十個兄弟。大家都是幾經生死,打家劫舍的勾當早厭倦了,燕青頗有計劃,出來時又帶有許多財物,生計不是問題。他出資讓幾名拖家?guī)Э诘男值茉诔抢镒鲂┥,也算給山上眾人弄個生活來源。誰知其中開布店的許二郎之妻頗有幾分姿色,被賈府一名家奴看中,兩人勾搭成奸,設計害了正主兒,事情敗露后,官司打到官府,卻被奸夫懇求王熙鳳出面疏通,又使錢買通官府,一手遮天,竟將官司壓了下來。兩人為了永絕后患,狠心將二郎死去的前妻之女也賣給了人販子。此事輾轉傳到蓮花山上燕青耳中,已是兩月之后,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暗中下山打探,終于弄清事情來由,只是再也找不到二郎的女兒了!他回到山上,帶著其他兄弟下山去賈府打劫,殺了那對奸夫□□,本想一并殺了王熙鳳,不料賈府房屋眾多,又逢賈母去世,一片混亂中,找不到王熙鳳。擄走妙玉也是誤打誤撞,只因妙玉做晚課至夜深,聽到外面有響動,出來察看,不料與燕青手下兄弟撞個正著,他們怕她張揚開來,當即迷倒了她,又見她容顏絕美,便帶回山上來送燕青做個押寨夫人。
燕青說完這些經過,看著妙玉眼睛問道:“姑娘要回賈府,可是為那個賈寶玉?”
妙玉想到那日鏡中所見,不由臉一紅,但她自忖雖然心中暗慕寶玉,卻也不至于此,當即紅著臉搖頭。
燕青輕蔑一笑:“真不是么?那就好!似他這等富家公子紈绔子弟,生就一副好皮囊,整日在女人堆里廝混,不過繡花枕頭一個,又有何用?”
“寶二爺不是這樣的人!”妙玉忍不住輕聲辯道。
“不是?那你倒是說說他有何能耐?離了賈家,他還能做什么?”
妙玉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是啊,她從來沒想過寶玉還能做什么?他仿佛生來就是讓人伺候,捧在手心里長大,整日與姐妹們賞花喝酒,吟詩作對,將來順理成章做個官,一切在妙玉眼里那么自然。她可從來沒想過寶玉有什么能耐,離了賈家能做什么!總不能說他會哄女孩子歡喜吧?她深深感到自己從前認識的所有人與眼前這個人是如此不同,有些迷惑地細細打量他:燕青生得風流瀟灑,如玉樹臨風,與寶二爺的高貴儒雅不同的是他身上多了股英武不羈的草莽氣;寶玉憐香惜玉,在女孩子面前自有千般手段萬般溫柔討人歡心,可眼前之人顯然不屑此道!
燕青見妙玉如此打量自己,雙眉一揚,兩眼閃亮,眼角意氣飛揚,帶著調侃傲然道:“比你那寶二爺如何?”
妙玉窘道:“你二位是不同的人,不能比較!
燕青再次大笑,一躍而起:“我自信強他百倍!你就跟了我吧!”
妙玉慌忙站起,退后一步,雙手亂搖,急道:“妙玉是出家之人!公子不要開玩笑。還請公子放我下山,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燕青臉一沉,一把抓住妙玉的手,飛也似往山下奔走,妙玉只覺得耳邊呼呼風響,她不敢睜開眼睛,耳畔卻聽到燕青的聲音輕飄飄掠過:“既如此,也就由不得你了!跟我走!”
3
山寨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寨主要成親了。
燕青身穿紅袍,鬢插紅花,喜氣洋洋地與眾位兄弟杯來碗去。他酒量向來驚人,眾兄弟輪番敬酒,他都是來者不拒,臉上卻殊無異狀,只眼睛越發(fā)的燦若晨星,眼角眉梢更加春色蕩漾。
與前廳的熱鬧不同,貼滿喜字的洞房中卻是靜悄悄的,桌上紅燭高照,大紅帳幔輕垂的床上,鋪著龍鳳錦被,床邊端坐著一身紅色喜服頭蒙喜帕的妙玉。房門虛掩著,沒有人看著她,也沒有人陪著她。
前廳的笑鬧聲一波波傳過來,鬧到月上東山,那笑鬧聲和著腳步聲,開始從前廳向洞房移過來。妙玉聽到門被人砰地一聲推開,有一個人被推進來,高的低的粗的細的俗的雅的笑鬧聲也隨之嘩地一下充滿了整個房間。
燕青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兄弟們推出去,掩上房門轉身時,房中就只有他和妙玉單獨相對了。他走到床前,單掌輕輕一揮,妙玉只覺眼前一亮,罩在頭上的紅喜帕慢悠悠飄落到地上,喜帕下的她臉色有些蒼白,她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緊張地望著燕青。
燕青抱起她放到床里,伸手放下紅色帳幔,這才出手解了她被封的穴道。
燭光透過帳幔照進來,小小的空間里是暖暖的紅,沐浴在紅色中的兩人相對無言。妙玉不敢動也不能動,垂著眼不去看燕青。燕青輕輕托起她的臉,柔聲道:“你不能白在世上活一回!碑斔氖志従徎矫钣竦募珙^,一點點褪下她的衣衫時,他感到一陣顫栗從她身上傳來,不由心中一蕩,伸手抱緊她,跌入溫柔。
一樹梨花壓海棠,妙玉原來的世界啪地一聲碎了。
妙玉睜著眼,身邊燕青鼾聲微作。她微微偏頭看他,睡夢中的燕青依然是英氣逼人,臉上是全然的放松與滿足。妙玉輕輕抽出被他緊握的手,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應該慶幸,雖然落入強盜之手,到底不是個惡濁不堪的人,草莽之中竟能碰到這等人物,還能求什么?”想到這里她甚至微微笑了,她原以為自己會為了保住清白拚卻一死,但她沒有。男歡女愛,跟一個擄掠自己的強盜,恐懼厭憎惡心痛不欲生并沒有出現(xiàn),在燕青的懷中被他愛撫,她從佛祖座前跌入紅塵,像一朵花任由風把自己交給流水,不能把握自己,只能放逐自己。可是妙玉心里并沒有輕松和快樂,相反,罪惡感令她內心沉甸甸地不能思想,這罪惡感不是來自自己失身燕青,而是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并不恨這個占有她的人,就像眼前擺著風月寶鑒一樣清楚。有涼涼的淚滾到耳際,她沒有擦,任它一滴滴打濕枕上的繡鴛鴦。
清晨,是燕青用發(fā)梢撩醒了妙玉,他俯身注視她清新的臉,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把妙玉的臉笑紅了,最后,只好也跟著笑了。
笑的時候總是很少的,妙玉每日里依然郁郁寡歡。燕青但有吩咐,她也不違拗,紙人般任他擺布,令燕青好不煩惱。
這天妙玉一人獨自在房中看書,燕青推門而入,拉起她就往外走。
“去哪兒?”
“帶你出去玩啊!”燕青興致盎然。一出山寨,他摟緊妙玉的腰,足不點地,直往山上急掠,片刻便到了一片竹林邊。
燕青放下妙玉,指著竹林問:“喜歡嗎?”
妙玉微微一笑:“喜歡,不知道山上還有這樣一片竹林!
燕青走入林中細細察看一棵棵竹子,指著其中一棵修長的竹子又問:“這一根如何?”
妙玉不解道:“很好!有什么不同嗎?”
燕青沒有回答,拔出腰間長劍,貼地平削,待竹子要倒下時,一掌擊出,長劍連揮,妙玉還來不及看清楚,那根修長的竹子就變作了幾十節(jié)尺來長的竹筒。他從中選出十來節(jié)滿意的,抱在懷里,也不理會妙玉一臉的莫明其妙,牽著她的手,施施然下山去了。
之后一整天,妙玉都沒看到燕青,也不曾多問。
入夜,失蹤了一天的燕青才從外面進來,懷里還抱著個精致的小圓竹簍,一進門就沖妙玉笑。
“你過來,我有東西送你!毖嗲嗬钣褡,把小竹簍放到桌上,“猜猜看,是什么?”妙玉看看他又看看竹簍,搖搖頭。
燕青一笑,伸手揭開竹簍蓋,四只精美的竹雕小茶杯擺在簍中。妙玉一見此物突然站起又緩緩坐下,她伸手取出一只,細細觀看:竹杯都是用竹子雕成,顏色青綠,顯然是昨天砍下的那些竹子。杯身細致修長,內壁和杯口精心打磨,紋理清晰,外壁綠皮除了天然竹節(jié)沒有做任何處理,依然是竹子的綠,自然大方。她伸手又拿了一只,在掌中轉動把玩,想起不久前的日子,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喜歡么?是我自己親手所刻!”燕青見妙玉愛不釋手,臉上露出得意神情。
“公子好手藝!只不知為何送我這個?”
“山寨中兄弟都是粗鹵漢子,慣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曾備得精細之物,我多次見你飲茶時眉頭深鎖,料得是用不慣這兒的大碗,便想為你做這一套杯子。來,用這竹杯飲水,看有何不同!毖嗲嗟沽怂街癖,送到她嘴邊,妙玉飲了一小口,水里有淡淡的竹的清香,燕青自己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贊道:“果然比大碗喝來不同,清香宜人!。她抬頭對燕青感激地一笑,心中百味叢生:從前的那壺水,那些杯子,再也找不回來了。而那個講究的從前,眼前的人是不會想像得到的。這四個青竹雕制的茶杯,將要盛她余下的歲月了。
4
“小乙哥!山下兄弟有信來!
燕青正與妙玉在樹下下棋,四郎舉一封信氣喘喘跑過來。
燕青接過信來看,妙玉側目而視,見他看信時臉上先時頗有喜色,到后來又眉頭微皺,看完信卻是若有所思。
“小乙哥,信上寫的什么?”
“沒什么,賈家的事。你去跟眾位兄弟們說一聲,讓他們到議事廳等我,有事商量。”燕青吩咐道。
妙玉全身一震,問道:“賈家?”
“沒你的事!賈家人多行不義,被皇上怪罪下來,抄了家,還有許多人被關進大牢!哈哈!活該!”
妙玉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離開數月,便生了這許多變故,默然片刻又輕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有些時日了!只是消息今日才到。其他人倒也罷了,只是王熙鳳這潑婦太也可恨!對了,你應該認識她的女兒吧?”
“當然識得。她只是個孩子,怎么了?”
“嘿嘿!孩子?那兩個狗男女能生出什么好鳥來!山下來信說王熙鳳在抄家前讓人帶著女兒走了,哼!我偏要把她女兒弄回來一并送到官府去!你正好跟我們同去,免得弄錯人。我這就跟弟兄們商量去,你等我回來!
妙玉坐在那兒發(fā)呆,想著世事之無常,大觀園中的富貴風流想來已經煙消云散了!自己被擄未嘗不是天意,就算留在園中,又能落到什么下場?也未必好過在這蓮花山上與山水為伍。她長嘆一聲,對著半盤未下完的棋,怔怔地落下淚來。
“還在發(fā)呆啊?”燕青不知何時回來,妙玉慌忙起身,他見她慌亂的樣子,不由笑了:“你去收拾一下,跟我下山。咱們這就去找王熙鳳的女兒!”
妙玉伸手輕輕抓住他的手:“算了吧!她爹娘再有不是,與孩子何干?你就放過她吧!”
“不行!生在那樣的人家,豈能只是享福?當與賈家共存亡!我先把她送到官府,以后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不如此,如何對得起我二郎哥哥在天之靈?又如何對得起他至今杳無音訊的女兒?”燕青話中無半點余地,妙玉還待再說,燕青惱道:“你休得再說!我不殺她,已是仁至義盡!依我往日性子,豈能容她活命!”
燕青帶妙玉四郎二人同行,下山后依信上所說,騎馬直奔百里地外的劉家村而去,半日功夫,便到了。三人勒馬察看,劉家村約百來戶人家,房舍參差,綠樹環(huán)抱,都是尋常農舍,看不到高門大院。此時正是午時,家家屋上炊煙裊裊,村子四周的田地里,耕種的農人還在辛苦勞作,田間地頭多是放牛的孩子。
“四郎,你去打聽一下,看誰家收留了那個孩子!毖嗲喾愿赖,四郎應聲正要去找人打聽,燕青舉鞭攔住他:“不用去了,前面過來兩個放牛娃,問他們就是了。”
三人看時,果然一頭大水牛馱著兩個孩子正緩緩走來,坐在前面的是個一身農家打扮的清秀少女,手上還緊緊地抓著一個盛有野菜的竹籃,看起來好像很緊張的樣子,她的身后坐著個壯實的少年,一手拉著牛繩,一手護著少女,嘴里直叫:“別怕,別怕!有我呢!老牛很乖的,你就當是騎馬!
燕青正要上前相問,忽聽妙玉輕聲道:“巧姐兒!”他吃了一驚,猛回頭看妙玉,見她眼圈微紅,臉上頗有悲憫之色,正注視著那騎牛少女!半y道她就是王熙鳳的女兒?”他示意四郎不要上前,三人靜靜地站立一邊。牛上兩個孩子見路邊三個騎馬的陌生人,有些奇怪,看了他們幾眼,沒有停下,讓老牛馱著慢悠悠地往村里去了。村口,一個老婆婆正拄杖呼喊:“巧姐兒……板兒……吃飯了!”
妙玉目送兩個孩子進村,兩顆淚滾落臉頰。她拉轉馬頭,不管燕青他們,自往來路上飛也似去了。燕青四郎對望了一眼,也策馬跟了上去。
“四郎,你先回山寨,我們隨后就來!比艘宦窡o話,快到蓮花山腳下,燕青讓四郎先行上山,自己與妙玉并騎緩緩徐行。
“牛背上那小姑娘真的就是王熙鳳的女兒?”
妙玉一聲嘆息,微微點頭。燕青一時無語,見妙玉神情黯然,伸手把她抱到自己馬上,坐在身前。“好了。唉,想不到賈府千金竟然鄉(xiāng)村騎牛!算了,這仇也不用報了!
兩人行到半山,迎面過來一道人,頭發(fā)蓬亂,臉色紅潤,身材高大,青衫寬松,行走間衣擺飄飄,頗有異相。燕青見山路狹窄,忙跳下馬,牽馬讓到一旁松林邊。那人恍如未見,一聲長笑,唱著歌徑直從他們身邊過去。燕青妙玉面面相覷,仔細一聽,他唱的是:一枝花發(fā)萬松間,萬仞亭亭倚碧端。只是天花無色相,世人無眼怎能看。我亦將花作命人,癡迷一念墮紅塵,醒來試覓三生路,知道前生是后生。
妙玉聽了全身大震,在馬上倏然回頭,燕青亦是吃驚不小,高叫道:“師父請留步!”那人沒有停步,手向后一揮,扔回一物,燕青妙玉二人只聽啪地一聲,落在眼前地上的是碎成一片片的風月寶鑒,妙玉忙跳下馬和燕青一起攏過去,只見片片銅鑒上都映出一朵蓮花。
就在此時,空中傳來一個空茫的聲音:執(zhí)著是苦,回頭即岸。
兩人同時回頭看時,山路上的人已經不見了。只余遠遠近近的山峰,蓮花似的在眼前盛開。妙玉燕青雙手合什,向來路躬身下拜后,轉身雙手交握,往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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