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媽媽送我回鄉(xiāng)下和爺爺一塊兒生活，那時我六歲，我還記得坐大巴車來時的場景，那條路坑坑洼洼的，比稀泥還爛，兩邊的田地里種滿了玉米，我把頭伸出窗外時，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終于，車子駛過了玉米地，在一座石板橋旁停下，我看著橋另一邊錯落的房屋，心想這一定就是老家了。

　　媽媽離開的時候，我抱著不她讓走，奇怪，我明明在路上答應(yīng)地好好的，但我總?cè)滩蛔】�，仿佛此去�?jīng)年再見遙遙無期了，最后，還是爺爺上前來掰開我緊緊扣著的手，這一下，使我長久的對這個看起來可憐巴巴的老人懷恨在心。

　　媽媽保證過年就會來看我，對此，我深信不疑，以至于每到新年的前后幾天，我都跑到石板橋上翹首以盼。

　　來往的村民總對我指指點點，我便狠狠地瞪著他們以牙還牙。一開始人們臉上掛不住，上前來扇我耳光，我躲開了，轉(zhuǎn)身往公路上跑去。最后他們認定我是個野孩子，捉不住，便攛掇自己家孩子孤立我，就這樣，我在村子里徹底沒了人緣，陪伴我的只有日漸老去的黃狗和終日沉默寡言的爺爺。

　　我一點也不后悔，失去了和昔日朋友玩耍的機會，我更多時間都一個人待在家里。

　　那天我坐在門檻上逗弄黃狗，忽然看見從臺階下露出一顆花白的頭，忙碌了整個下午的爺爺終于從地里回來了，放在平時，我是絕對不會跑上去主動搭話的，但是今天不一樣，因為我一直想去后山上看看，但是爺爺卻不允許我四處亂跑，這也不能那也不能，我都快要憋死了。

　　背簍被擱在地上，里邊是斜亂的木柴，空隙里塞滿干枯的松枝，上邊跳動的銀白色的光點。

　　這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我頓了頓，指著那些光點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松樹枝…”

　　爺爺把干柴倒出來，滿滿的鋪了一地，從樹枝漆黑、盤桓的根里游出一條同樣漆黑的蛇，那條蛇一點也不小，并且徑直朝我游來，我嚇得大叫一聲！手忙腳亂地退到臺階上，爺爺還在自顧自忙活，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jīng)身陷險境，我還想再說話，張著嘴巴卻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了，只覺得眼前突然霧蒙蒙的，五階樓梯，我?guī)缀跏前攵字飨氯�，明明黑蛇還沒有咬上我。

　　“思微！”

　　爺爺總算丟下他那堆寶貝干柴，聲音聽起來焦急萬分。

　　“瘋丫頭！竟敢踩我豆子！”

　　這又是鄰居吳嬸的聲音，哦，也許是張嬸，但是管他是誰呢，他們只顧著喊，我卻無法回應(yīng)，我說不出話，唯獨兩條腿還在無意識地朝后山上動彈。

　　我回頭一看，黑蛇沒有停下，它的速度是那么快，眨眼就來到我身后，我渾身一激靈，心想這怎么逃得掉？正思索對策，道路另一邊遙遙走來一群人。

　　“白思微，今天不去找媽媽啦？”

　　村長的兒子張如銀站在不遠處對我大聲吆喝，我只顧悶頭往前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白思微，你媽媽不要你咯�！�

　　你媽媽才不要你，我嘀咕一聲，還沒跑到他面前，不知怎的腳下一滑撲倒在地上，痛意瞬間隨著膝蓋蔓延開，笑聲從四面八方傳遞來。

　　我來不及羞愧，因為背后還有個要命的東西在追我！我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張如銀卻上前伸手拍拍我的臉，他說：“大家都知道你媽被你克死啦�！�

　　我抬頭看著他，惡毒的話我早就聽慣了，但是我卻不能和他大打出手。

　　大人還會顧及臉面不和我一般見識，他們的孩子可不會這樣，張如銀生的高大，一拳下來我必定吃不了兜著走，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窘?jīng)r，我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張如銀見我沒說話，便哈哈大笑起來，十分有他娘的神韻和他爹的淫威。

　　然而他沒能開懷太久，不知怎么的，我只感覺背后撲來一股陰風，張如銀便如同爛泥一般簌簌垮下去，笑聲戛然而止。

　　我看呆了，周圍的人也看呆了，他們回過神來嗷嗷叫著一哄而散，十有八九是回家找各自的大人，到時候大人們一來，我就是跳進黃河也脫不了干系，于是艱難起身沿路一瘸一拐地躲走，果然，我前腳剛離開，后腳就聽到村長夫人鬼哭狼嚎的聲音。

　　“那個小賤人呢？我今天非要弄死她不可！”

　　我抱緊胳膊打了個寒噤，心想躲得快果然有用，但是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要不了多久人們就會追上來，到時候沒人替我作證，還會連累家人！

　　隱隱約約的，我又聽見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催命極了，這不是村長夫人的聲音，不是張嬸吳嬸的聲音，更不是爺爺?shù)穆曇簦抑鸩弊幼罂从铱�，努力想要找出聲音的來源，但周圍都是參天大樹，偶有昏黃的光透進來，照得整個林子無邊無際，我出了一背冷汗，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走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常在武俠小說書中看到這樣的場景：主角受到暗處人的挑逗時暴喝一聲“是誰在裝神弄鬼！”，然后握緊手中的武器蓄勢待發(fā)，我每每看到這樣的橋段便熱血沸騰，幻想自己身臨其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舉手投足氣勢磅礴，但是那對于主角來說叫做“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對于我來說便是無妄之災！

　　“白思微……”

　　聲音還是不斷傳來，我斗膽抓起腳邊的樹枝，樹枝上扯著幾片枯黃的葉子，隨著我的動作紛紛掉下去，我縮著肩膀舉著樹枝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陣微風都讓我緊張不已。

　　“你…你……”那聲音飄飄蕩蕩落到我耳邊。

　　不是我說，對村百歲高齡的大爺說話都比這有勁兒，昨日打?qū)O子時，鞭子掄得像直升機的螺旋槳，半晌，輕輕的腳步聲從樹林上空響起，我趕緊抬頭防備，那上邊什么都沒有，反倒是腳踝被什么東西緊緊鉗住，我低頭一瞧，抓住我的是一只膚色發(fā)青瘦骨嶙峋的手。

　　我爆發(fā)出此身最高亢的叫聲，然后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腳蹬開，三步并作兩步竄出去，我沒敢回頭，只卯足勁兒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黑，最后我不得不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打量四周，等等，我的腿？

　　等等，我似乎聽到一聲哀嚎。

　　等等，我的鞋子也跑掉了一只。

　　最后的發(fā)現(xiàn)讓我后知后覺地感到腳板涼涼，奇怪的聲音又在頭頂響起，我如喪考妣，心想怎么這么快就追上來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許多細小的藤蔓從地里鉆出來，它們有意識地在我面前層層堆積，最后塑成一個人形生物，那人形生物手上還卷著我不翼而飛的鞋子。

　　它是那么高，三個我重疊起來都不及。

　　它將鞋子丟在我腳邊，我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便撿起來也提在手上，實話實說，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害怕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傳說中的主角。

　　它歪歪頭，臉上的藤蔓蠕動起來，然后從中伸出一枝探到我面前，尖端抽出嫩芽，最中間是簇擁的花粒，我猛然想到一個器官，眼睛。

　　“你……”

　　它又開始說話了，同時四肢運轉(zhuǎn)起來，它圍著我繞了一圈，行走的方式是倚靠地上的藤蔓來靈活移動。

　　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半晌，從它臉上嘴巴的位置傳出這樣一句話。

　　“你居然不跑了�！�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追我趕很能讓它斗志昂揚嗎？拜托，士可殺不可辱。

　　它收回那只“眼睛”，我還納悶它怎么不說話了，只見它背著手轉(zhuǎn)過身去，時不時又轉(zhuǎn)回來看我一眼，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它很快下定決心似的回到我面前，伸手力抓著我的肩膀，那張?zhí)俾M成的臉距離我不過三厘米，我清晰地看到掩蓋在葉子下爬動的瓢蟲，還有直往我鼻子里鉆的泥土腥氣。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嗎？”它的聲音像隆隆春雷：“我?guī)湍阒魏猛�，你卻把我眼睛蹬掉了，你要賠我眼睛，賠，我，眼，睛�！�

　　我十魂飛了六魂，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怎么賠。

　　“…很簡單�！�

　　它說完這句話后猛地抱住我，力氣之大讓我根本無法呼吸，心臟很快開始發(fā)麻，眼前也依次出現(xiàn)村里每個有過一面之緣人的面孔，難道這就是臨死前的走馬燈？我看見旋轉(zhuǎn)的樹冠鋪天蓋落下來，樹枝打在臉上又疼又癢，我稀里糊涂地想這下肯定是死定了，肯定是被什么臟東西捉去當替死鬼了，我還沒等到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蘋果和冬天的大雪，怪不得爺爺不讓我到山上來，原來是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微微……”

　　是誰再叫我？

　　“微微，聽話�！�

　　好熟悉的聲音，我的視線漸漸清明。

　　“媽媽過年就回來看你，給你帶好吃的，微微不是最喜歡吃巧克力糖嗎？聽話，媽媽去給你買巧克力糖�！�

　　可我寧愿不吃那種甜到發(fā)膩的零食，我只想要媽媽，奇怪，我看向她的時候，只有上揚的嘴角清晰可見，其他部位就像蒙上一層面紗。

　　我終于松開手，媽媽抱了抱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輪到爺爺領(lǐng)我進屋去，我沒有抗拒這個初次見面的老人，他一手提著裝衣服的包裹，一手牽著我，他的掌心布滿死繭，顯然是握慣了鐮刀和鋤頭。

　　“你以后就住兒�！彼崎_一扇門生硬地說，聲音像在喉嚨里打轉(zhuǎn)，然后把我的衣服放進柜子里就要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珠子不知看向何處。

　　“沒經(jīng)過我允許，不準去屋后的山上玩�！�

　　我知道爺爺所說的山，坐汽車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它在群山中高高聳立著，山上沒有一處裸露的土地。

　　“可你還是去了�！毙牡醉懫饝蛑o的聲音：“不僅去了，還帶了點東西回來�！�

　　等到爺爺一走，我就從衣柜里翻出一面布滿灰塵的鏡子，鏡子映著我哭得臟兮兮的臉，在我背后還站著個瘦高的人影，藤蔓在地上流動，很快占據(jù)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我摸摸自己的臉，驚奇于額頭上的疤痕不見了。

　　“人們都講究一個等價交換，你帶我下山，我就幫你實現(xiàn)一個愿望�！�

　　“我的愿望又不是這個。”我說。

　　“舉手之勞啦，我知道你想見你媽媽�！�

　　他說的對，也不對，我想起更重要的事：“我該怎樣賠你眼睛？”

　　“很簡單�！彼鼡u頭晃腦地說：“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你還沒有見到你媽媽，你知道這說明什么嗎？”

　　“我不知道�！蔽掖舸舻厍浦�，想起那張模糊的臉。

　　“說明你不記得你媽媽長什么樣，這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誒我跟你說這個干什么�！�

　　不說就不說，我轉(zhuǎn)頭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至于媽媽，我不確定自己是真想見到她，還是想在每個端午、中秋、元宵、清明都能有個欣欣向榮的念頭，安慰自己遠在天邊的地方還有一個溫柔的母親呢。

　　“這個我可幫不了你�！�

　　“我知道�！蔽宜λ︻^試圖把這些混亂的事扔出腦子，它在我耳邊叨念，說屋子里這么黑也不開個燈，又說角落里共有三只大蟑螂、幾十只小蟑螂和一個蟑螂殼子。

　　“停！你別說了。”我拉下垂在床邊的棉線，燈應(yīng)聲亮起。

　　它摸了摸天花板，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我好奇它在那稱贊什么呢，它就捻來一只死老鼠比劃在我眼前。

　　“我不吃，你拿遠點�！�

　　它下半身不動，光是上半身轉(zhuǎn)了好幾圈，反正它總是正面朝向我，這樣被看著讓人很不習慣。

　　“我要在這里待一星期�！彼蝗粧伋鲞@句話。

　　我疑惑地望著它，只聽它慢悠悠地說：“我就不和你計較眼睛的事�！�

　　“還能回去嗎？”我逆來順受。

　　“包在我身上�！�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我上下打量它：“老一輩都說山上有孤魂野鬼，你該不會是——”

　　“絕無可能，你別亂想�！�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它突然惆悵起來，說：“你要給我起名嗎？”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奇怪極了，它卻好似一下來了興致，催促我去拿字典來，我找不到什么字典，只好去找爺爺，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又去菜地里轉(zhuǎn)一圈，這些地方都沒有爺爺?shù)纳碛啊?br>
　　“算了算了�！彼姞畎参课�，說起名的事不急于一時，說著向前方挪去，才走出兩米，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散開，蛇一樣沿著田坎遁走，我眼前突然開闊。

　　孩子的嬉鬧遠遠傳來，聲音最大的那個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我四處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是為時已晚，我正費勁地扒拉灌木叢，張如銀已經(jīng)帶著他的小弟們趾高氣揚地來到我聲旁。

　　“你住在這里？”他看向爺爺?shù)姆孔印?br>
　　我沉默以對，心里大罵倒霉，還有那個藤蔓人，我們作為一根繩上的螞蚱，它怎么能扔下我逃之夭夭。

　　“你從城里來？”

　　我點點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我少說幾句，張如銀就能很快意識到我是個無聊透頂?shù)娜�，也許就不會再，不會再怎樣呢？我還沒想到后果，眼前事物突然扭曲起來，吵嚷、尖叫、哭罵擰成一根針扎進我耳朵里，山脈向我壓下來，我被一片巨大的人影覆蓋著，幾個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

　　我摔倒在灌木叢里，哦，那不是灌木叢，而是又高又壯的藿麻。

　　這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還要來抓我，張如銀攔住她，和事佬一樣杵在我們之間，女人的頭發(fā)勝過藤蔓，紛紛越過張如銀來纏住我的四肢，我被拖拽起來拋在空中，不知名的鳥撞在我身上，嘰嘰叫著掉下去。

　　誰讓你飛這么快呢，飛機的發(fā)動機里不留活物，再大的鳥也不能去撞飛機，我不是飛機，鳥也不是鳥，人們翻來覆去地檢查，說是這架飛機本身質(zhì)檢就不過關(guān)，怎么能上天呢。

　　我要去哪兒 ？我被包裹在腐朽的銀杏里，淅淅瀝瀝的雨聲讓人昏昏欲睡。

　　“這小姑娘醒了！”

　　我動動手指，感受不到手指在哪，不會被截肢了吧！我用閃電般的速度睜開眼。

　　“你看！她是不是慢慢睜眼了，快去叫醫(yī)生來�！�

　　恍惚間，的我看見無數(shù)發(fā)光的白點在被子上跳來跳去，在床攔上跳來跳去，在來人的頭頂跳來跳去。

　　“媽媽？”我下意識地叫到，但我嘴里含著東西，說話模糊不清。

　　“哦哦，小姑娘不要亂動哦�！�

　　我轉(zhuǎn)頭看向左邊，雨聲就是從那個龐然大物里發(fā)出來的，護士走之前給我扎緊被子，說雖然夏天快到了，氣溫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升起來。

　　夏天要到了嗎？

　　病房里安靜下來，我睡睡醒醒，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出院這天，街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脫下外套，爺爺讓同鄉(xiāng)開車來接我，我坐在后座，車子開得很慢，窗外的景物也慢慢往后退去。

　　爺爺在村口的石板橋上等我，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快要到家的時候，我特意留意了村長家的大門，張如銀正抗著魚竿往外走，看見我又折回去，他頭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看起來又圓又滑稽。

　　黃狗躺在院子的角落里，見我們回來也只是甩甩尾巴，黃狗老了。

　　爺爺不久前說過，用不了多久黃狗就會離開家，然后再也不回來，太陽暖烘烘地照在我身上，我實在不想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想這樣讓人難過的事。

　　爺爺叫住我，讓我進屋去，他有東西要給我看，我不明所以地跟著爺爺來到他的屋子，這是一個窄小的地方，除了老床，只有一個破舊的小木柜擠在角落，爺爺從床下摸出鑰匙打開木柜，里邊躺著幾張掉色的照片，我伸脖子去看，上邊是兩個笑容滿面的年輕人，中間的小孩正在哇哇大哭，我認出那個小孩就是我，因為我們帶著同樣的長命鎖，哪怕是在舊照片上，鎖心依然清晰可見。

　　“你爸在你出生的第二年死了，死在建筑工地上，你媽應(yīng)該沒和你說過。”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擊中了，爺爺繼續(xù)說他的兒子，如同在說一個無關(guān)的陌生人，爸爸死去后，媽媽找了新爸爸，但是新爸爸不喜歡我，無奈之下，我被送到這個地方。

　　爺爺說完就出去了，照片來到我手中。

　　“你沒有問你爺爺字典在哪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我差點沒拿穩(wěn)照片，屋子里立刻響起幸災樂禍的笑聲，它一邊笑一邊說我膽小，說完停頓一下，我幻視它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長的可真像你媽媽。”

　　“照片都模糊了，你還看得清？”我不知道它埋伏在什么地方，就盯著照片說話。

　　它得意洋洋：“我自有辦法。”

　　我沒再理他，而是好好看著這些照片，上邊媽媽很年輕，笑得眉眼彎彎，如果說我只是忘記了媽媽的容貌，那對于爸爸，我更是一無所知，他離開我的那天我連話都說不利索。

　　它站在我背后，我看到它彎腰時垂下的藤蔓，藤蔓末端卷起，由綠色變成枯敗的焦黃。

　　“誒�！蔽疑w住照片：“你之前說要在這里待一星期，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為什么要待一星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明天這個時候�！�

　　“我就該走了�！彼由衔业脑�。

　　我看著它，它“看”著我。

　　誰來救救我，我就不該挑起這個話題，讓緩和過來的氣氛又莫名緊張起來，萬一它一氣之下讓我賠它個真眼睛就完了，安裝義眼很貴的。

　　“我不是要趕你走的意思�！蔽亿s緊解釋到：“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你要做些什么，說不定我可以幫上忙。”

　　“幫上忙？”

　　這個語氣讓我很受傷，顯得我很自作多情，我嘆了口氣起身要出去。

　　它思索片刻攔住我：“你想去后山看看嗎？”

　　“…現(xiàn)在，去后山？”

　　“當然不是�！�

　　夜晚的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大片大片的星星，我看不清路，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草叢里，每一腳下去就會有數(shù)不清的小蟲跳出來，我的褲腳濕濕的，腳下的泥路也變得滑溜。

　　“這還要多久啊？”我追著問道，它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邊，我實在是跟不上它的速度。

　　它說：“快了快了�！比缓笊碛跋г谝粔K大石頭后邊。

　　我叫苦不迭，手腳并用攀爬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上坡是一件這么折磨人的事，又不知過了多久，我頂著一頭泥土草根探頭，還沒看清前方的平坦大道上有什么，腰間一緊腳下一輕，我被無數(shù)小白點簇擁著飛起來。

　　廣袤無垠的草原填滿我的視野，像一塊綠色巨毯斜斜覆蓋在大地上，草地上開滿斑斕花朵，光點就是從那花瓣間生長出來的，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我沒來得及細看，忽然落下去，緊挨著草地快速前行，我伸手去觸摸那些草尖，它們卻彎下腰去。

　　“速度再快點，就可以碰到了�！�

　　碰到什么？

　　我還是望著那些小草，光點就像星星，星星在綠色的河渠里舒展，我看見了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自己，光點照亮我的臉，背后是龐大的蝴蝶的翅膀，我的眼睛忽然被輕輕捂住了，說不出的熟悉的味道飄蕩在我周身，那雙手被取下，我看清面前的人。

　　笑容明媚，眉眼彎彎，她輕輕呼喚我的名字，說我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她抱著我往上飛去，我清晰地看到媽媽眼里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仿佛已經(jīng)飛起來，和她身上被雨水淋濕的泥土的氣息，很快，在那上邊就會有無數(shù)山花破土而出。

　　她緊緊抱著我，如同一棵萬古的樹伸展枝椏懷抱著羸弱的種子。

　　“微微，媽媽不在的日子里，要聽爺爺?shù)脑捙丁！?br>
　　我看清媽媽的臉，她的頭發(fā)在風中凌亂不堪，臉上是交錯的淚痕，她抱了抱我，然后看向爺爺，爺爺什么也沒說，只是上前來掰開我緊緊扣著的手，我的注意隨著大黃狗搖晃的尾巴一塊兒溜走了。

　　“明年這個的時候，媽媽會來看我嗎？”

　　媽媽沒有說話，她的塑料傘遮不住瓢潑大雨，僅兩三步遠就被雨簾吞沒了，草芽開始生長，以樹的方式生長，以雨的方式生長，長到天上去，去堵住沒有太陽的窟窿。

　　白色的鳥飛下來，它們的頭頂帶著一點紅，身形小巧又輕盈，嘰嘰喳喳的在房梁上跳來跳去，蜻蜓停在荷花苞上一動不動，天空是忽然放晴的，向上看，一半是烏云，一半是白青，淺金色的光與地面的小水洼交疊在一起。

　　我站在家門前看著爺爺穿膠鞋，褲腳松松垮垮地扎進鞋里，鞋邊沾滿泥土。

　　“春生夏長，去不去看荷花�！睜敔斦f著費力地背起背簍，我抱上他的鋤頭雀躍地跟在后邊，走在田坎邊，聽他用嘶啞的調(diào)子嘆道，時間過得那么快，怎么也追不上，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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