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對歐若燃說，這將會是你的妹妹。

　　歐若燃瞇著眼睛，覺得遠處的炎瓔是陽光底下一座冰冷雕塑，美麗，卻麻木。
　　她忽然從椅上站起，腿上擱淺的彩紙翩然飄落，對一旁的母親說著什么。

　　歐若燃站在很遠，沒有聽見。

　　不久白天泠牽著炎瓔的手，微笑的走到歐若燃與歐逸凡面前。
　　白天泠蹲下對歐若燃說，“從今以后不要叫我阿姨，叫我媽媽，好么？”

　　歐若燃訥地點頭，瞥向一旁的炎瓔，雙眼寒冷似冰，深不見底。他仿佛見到了新奇生物，歪著頭看炎瓔，喊了聲妹妹。

　　“誰是你妹妹！”

　　炎瓔嚷道跑開，甩掉白天泠的手。歐若燃看見她分明的黑色碎發(fā)與白色花裙。

　　199X年。
　　歐若燃十四歲，林炎瓔十三歲，對世界一無所知。

　　歐逸凡與白天泠婚后四個月后，白天泠懷孕。

　　歐若燃笑著，我們很快就會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他的臉不由自主轉(zhuǎn)向炎瓔，發(fā)現(xiàn)她竟然在微笑——歐若燃第一看見炎瓔的笑。

　　炎瓔的眼睛彎成新月，說，“真是期待呢。”

　　從那以后，炎瓔突然愛笑，如銀鈴的聲音總是成串從歐若燃身后傳來，每每回頭，便看見她一襲單色素裙，靜靜立在那里。

　　炎瓔問歐若燃，你喜歡夾竹桃嗎？
　　歐若燃想了想，那是一種美麗的花朵，卻劇毒。
　　炎瓔搖了搖頭說道：“它天生美麗駭人，毒，不過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

　　炎瓔的精致側(cè)臉傲立在歐若燃的眼前，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很有意思，相處半年，卻從不叫自己哥哥。

　　歐若燃。炎瓔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你知道么？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后頭。

　　歐若燃看著炎瓔離開的背影，素裙漫溢在風中，如破碎的片片白花。

　　2.

　　夜里的星星與月亮掛在天的一角。歐若燃在洗澡，哼著放學路上的流行歌曲。

　　他突然聽到一聲尖銳叫聲劃破了平靜，又聽見父親歐逸凡大叫。

　　歐若燃忙用衣服裹著濕漉的身體，發(fā)還在滴水，跌跌撞撞跑到客廳，只見地上一灘血跡，炎瓔呆在原地。
　　一股刺鼻腥臭的血味涌入鼻腔，他抓著炎瓔的肩膀問她，“爸爸媽媽呢？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地上的血跡是誰的！”

　　炎瓔卻對歐若燃莞爾一笑，頭一歪，說道：“你問那么多問題，讓我怎么回答？”

　　歐若燃愣地看著炎瓔，不可思議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推了一把炎瓔，跌落在沙發(fā)上，“你是冷血�！�
　　炎瓔仍是在笑，卻有些苦澀，“我冷血嗎？我早已忘記溫暖的感覺。”

　　歐若燃倒吸一口涼氣，突然問，“地上的血是不是媽媽的？爸爸的聲音嘶啞成那樣，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炎瓔笑得更大聲�！澳愕乃季S倒還真是順理成章啊。媽媽？歐若燃，我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但你真的太會演戲了，在我的面前你也裝得那么像。好象你真是個仁慈孝順的好兒子，而我就是個十足冷血的壞女兒。”

　　歐若燃眼睛睜大。

　　炎瓔嘴角一揚，“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笨蛋，你很聰明，聰明得讓人捉不著痕跡�！�
　　歐若燃搖搖頭，“我不懂�！�
　　炎瓔轉(zhuǎn)身而去，“你很快就會明白，你、我，根本就是同一種人�！�

　　半夜，電話鈴聲一陣串響，歐若燃聽見了父親的聲音，“爸爸，媽媽怎么樣了？”
　　歐逸凡好象一下子蒼老，音調(diào)干枯�！皼]事了，你和炎瓔早些睡吧。”

　　掛上電話，歐若燃聽見身后有聲音，回頭看見炎瓔赤裸著一雙腳，站在冰冷光潔的瓷磚。炎瓔的臉半埋在陰影中，“你猜，我們弟弟或者妹妹……死了沒有？”
　　歐若燃沒有回答，炎瓔笑容慢慢泛成漣漪，輕躍在唇角。

　　三天后，歐逸凡扶著白天泠從醫(yī)院回家。
　　炎瓔和歐若燃看見白天泠的肚子微微隆起，明白孩子活得好好的。
　　而讓他們意想不到的，白天泠走到他們面前，頓了頓，然后揚起手，高的、沉重給了林炎瓔一個巴掌。

　　清脆響亮。

　　炎瓔愣地看著白天泠，一臉驚諤。

　　白天泠滿眼憤恨吼著，“你這個掃把星！明知道我有花粉癥，藏在房間墻角落里的那盆紫荊花就是你的手筆吧。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就那么恨這個孩子嗎？”

　　炎瓔瞪著白天泠，強忍著眼淚，許久說道，“因為我恨你！”

　　林炎瓔開始沉默，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面無表情看著歐若燃、歐逸凡、白天泠。
　　白天泠甩下筷子猛然站起，“你這個瘋子，遲早我們都要被你逼成瘋子！”
　　炎瓔突然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白天泠看著她冷冷說道，“看來她真的瘋了�！�

　　林炎瓔被送去做心理輔導。
　　心理醫(yī)生是個聲音很好聽的女子，她讓炎瓔閉上眼睛，假設自己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騎馬奔馳，最后看到了什么？
　　林炎瓔說，“我看到了以前的家，爸爸在對我微笑�！�
　　心理師問媽媽在哪里？
　　林炎瓔說自己沒有媽媽，因為她從未對自己笑過，是個蒼白無力的生命體。
　　心理導師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對父親有精神依賴，對母親具有憎恨心理。缺少父母關(guān)愛的主要表現(xiàn)。
　　炎瓔流著眼淚，在躺椅上沉沉睡去。

　　夢里面，從前的家總彌漫著煙卷淡淡的香草氣息，父親坐在一角安靜默然地，母親則冷漠面孔。

　　炎瓔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流淚，看到自己已經(jīng)回到屋子，一邊還散著燈的昏黃。歐若燃一剪身影朦朦朧朧、迷迷糊糊側(cè)對著自己，炎瓔覺得他和父親的側(cè)面像極了。
　　歐若燃看到炎瓔醒來，走過去�！拔抑浪麄冊┩髁四�。”
　　炎瓔沒有說話。

　　“如果你覺得難過，就哭出來吧�！睙艄庠跉W若燃的一雙明眸中搖曳，炎瓔抬頭看見，突然哭了。她問歐若燃，“我只是不想讓手中殘存的幸福消失殆盡，這樣一點卑微的愿望也都不能滿足嗎？”

　　歐若燃拍拍她的肩膀，“會的，一定會，老天佑澤著所有人，不會見我們孤苦零丁。”

　　3.

　　199X年，七月，盛夏。歐若燃十五歲，炎瓔十四歲。
　　白天泠在經(jīng)過一夜掙扎痛楚，孩子出世。

　　歐逸凡和白天泠看著這個女兒，面上泛笑。炎瓔站在一旁，心里一酸：她從未看到過白天泠笑地那么快樂，她覺得白天泠變了，變得溫柔，變得親切。但這一切改變都源于這個新生女嬰，無關(guān)乎自己。為什么自己只有讓她討厭的份？

　　白天泠對歐逸凡說，“這個女兒真漂亮，該取什么名字呢？”
　　歐逸凡說，“她生在七月，就叫七月吧�！�
　　白天泠笑了，笑得是這么好看，炎瓔心想。

　　“這么空洞悲傷的名字。”
　　白天泠側(cè)過臉，看見窗外枝蔓上喜鵲抱曉，風吹零著朵朵花瓣，好不美麗。她想了想，“叫向晴吧，希望這個孩子一生都擁有晴空向陽，平安喜樂�！�
　　歐逸凡點頭，歐向晴，好名字。

　　林炎瓔回到家，百無聊賴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突然在想一個無聊的問題：歐若燃姓歐，歐向晴也姓歐，我是不是也該姓歐呢？
　　她打了個冷戰(zhàn)。

　　歐逸凡在廚房煲湯，濃郁的味道一陣陣飄散至炎瓔的鼻子，炎瓔忽然有點餓。

　　門忽然開了，隨即走進來歐若燃的身影，炎瓔抬頭問他，“今天考試怎么樣？”歐若燃一把把書包仍在了沙發(fā)上，炎瓔覺得沙發(fā)抖了抖。
　　“我這樣的聰明腦袋，還怕考試不行嗎？”看著歐若燃周圍閃光的樣子，炎瓔作欲嘔狀，說出兩個字：“臭屁�！�

　　歐逸凡把煲好的湯倒進了保溫杯里，炎瓔聽見仿佛灌熱水瓶的抽離聲音，由下至上咕嚕咕嚕。歐逸凡對炎瓔和歐若燃說，“我把雞湯給你們媽媽送去，鍋里還剩點，餓了就自己吃。我今晚就不回來了�！�
　　他們目送著歐逸凡的身影遠去，默默嘆了一口氣，互相對視了一眼。

　　歐若燃咕嚕咕嚕喝了雞湯，炎瓔也咕嚕咕嚕喝了雞湯，直到鍋見底，才捂著肚子躺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機看電視，滿天亂飛的民國苦情女人大戲。炎瓔頭歪在一邊，看著電視里女演員們的驚天嚎哭，打了個飽嗝。

　　炎瓔突然說，“歐若燃，我覺得生命無聊匱乏已極�！�

　　歐若燃歪著腦袋笑罵道，“無病呻吟�！�

　　忽然拉起炎瓔的手，跌跌撞撞一口氣跑到樓頂。炎瓔一臉厭惡甩開他的手。歐若燃也不理睬，只是指著夜空，“你看。”
　　炎瓔望著天空，星星在一張深邃藍色的天幕點綴閃爍，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渺小。

　　“如果上天賜予人們苦難，那必定也會降臨幸福。潘多拉魔盒向人間投去病痛哀怨，可在最底層，仍是神給予人們的希望。”

　　林炎瓔感覺自己淚光閃爍。“歐若燃，這是我聽過最動聽的童話故事。”

　　去上學的路上，兩旁種的花樹揚揚灑灑著花瓣，落英繽紛。炎瓔抬起頭，幾瓣沾上了眼睛，微癢的香氣。
　　林炎瓔忽然對歐若燃說，“春天過去，雨季快要來了�！�
　　歐若燃淡淡“恩”了一聲，輕淺的敷衍。
　　林炎瓔自顧自說話，“那種淅瀝的小雨，好象怎么下都下不完，最討厭的那種季節(jié)�！�
　　“是吧�！睔W若燃騎上單車，對林炎瓔說，“我載你一程？”
　　林炎瓔的眼睛有了笑意，坐在單車的后座上。歐若燃載著她在花雨中穿梭。

　　他忽然感覺背上靠著什么微濕的東西。

　　4.

　　黃昏寂寞。

　　歐若燃騎著自行車，轉(zhuǎn)角瞥見一對男女在擁吻，那個女孩有點像炎瓔。歐若燃心猛的一緊。

　　剎車，再定睛看，原來不是。

　　KISS中的男女看到歐若燃直愣愣的眼睛，心里大叫一聲晦氣，脫口而道“神經(jīng)”二字后揚長而去。只有歐若燃定定站在原地，

　　歐若燃淡淡苦笑。

　　****
　　炎瓔做了一個夢。

　　夢里一個男人為她系下鞋帶，松垮垂落兩邊。脫下球鞋，月光下一雙慘藍的腳。
　　擁抱越來越緊，炎瓔被擁抱到窒息的感覺。

　　無助地眨了眨眼�！鞍职��！憋w揚輕聲說道。
　　**
　　從夢中驚醒，炎瓔滿頭冷汗。回頭看見身后站著歐若燃，白衣球鞋，一副清爽的模樣。
　　他對她笑了笑。拉著她坐上自己的腳踏車，炎瓔來不及反應，手中的小說書在空中劃落一圈，無力遺落在角落。她的裙擺飄揚，輕越似蝴蝶翅膀

　　炎瓔垂下眼眸，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譏笑，“這是你第一次這樣叫我。你以前不都是叫我妹妹的么？”
　　歐若燃反手擋住她的唇，留下炎瓔一雙閃動的眸眼。
　　“你知道么？我仍然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是你生氣站起，腿上彩紙翩飛的模樣�！�

　　炎瓔嘴唇動了動，輕掃在歐若燃的手掌。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你說，你活在生命匱乏以及孤苦無依的這個世界上。你有沒有想過，從今以后會有人陪你一起傷心？一起歡笑？一起流淚？”

　　炎瓔茫然搖頭。

　　歐若燃忽然抱住炎瓔，說，“炎瓔，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你，怎么辦？” 輕輕的吻她的左眼，炎瓔的睫毛微顫。

　　歐若燃的吻繼續(xù)往下，唇，頸，領(lǐng)口，一直墜落。

　　炎瓔看著天花板，黑暗的，倒映這窗外的星點白光。
　　“燃和炎，都是一種光明而灼燙的東西。就好像你我身體內(nèi)與生育來的不甘和倔強。我想那便是我愛你的原因�！�
　　歐若燃貼合著炎瓔的掌心，十指相扣。

　　從出生便一直寂寞的生命體，這一刻開始，融為一體，決定不再孤單。

　　***
　　白天泠午夜口渴，聽見從炎瓔房中穿來不安分的律動。她皺了皺眉，推開并沒有上鎖的房門，看見炎瓔與歐若燃疊加的重影。

　　她似乎看見自己年輕的時候，鮮活富有彈性的肌膚，鮮艷紅唇。歐逸凡揚著沒有皺紋的笑容，慢慢向她走進，擁抱，親吻。如夢境中的幻想，帶著醉意的玫瑰花色。
　　炎瓔在那之后不久出生。
　　關(guān)于自己和前夫的離婚理由，一直沒有告訴炎瓔：是自己的外遇出軌。

　　歐若燃是歐逸凡和前妻的兒子，炎瓔是白天泠和歐逸凡的女兒。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報應。”

　　一絲詭異的笑容浮現(xiàn)在白天冷的嘴角，直直倒在地上再也無法醒來。成為一個從此只能依靠機器生存的植物人。

　　不會再有人知道歐若燃與林炎瓔的關(guān)系。

　　5.

　　七是一個孤單的數(shù)字，卻同時具有出生于毀滅的力量。
　　歐向晴出生在七月，白天泠在一年后的七月變成植物人，成為一具靜靜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活體標本。又在兩年后的七月，歐向晴被診斷為“先天性智力障礙”。歐逸凡面對突如其來的失去，選擇逃避。
　　留給歐若燃、炎瓔、白天泠、歐向晴的，是自己的一半產(chǎn)業(yè)。

　　“三年了�！�
　　林炎瓔梳著利落的馬尾辮，穿著高級服裝定制和名牌手提袋，透過門上玻璃看見沉睡的白天泠。雙眼冷淡到極點。

　　“白天冷，你是一個自私自利、貪慕虛榮的女人。如今，是你的下場。”
　　馬尾一甩，高貴悠揚的身影轉(zhuǎn)身離開。

　　門口等待她的，是歐若燃。

　　向晴被歐若燃牽著，左手抱著小熊，笑得無憂。
　　林炎瓔蹲下身，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那么清澈透明的眼睛，卻偏偏是個傻瓜。她搖了搖頭，想：什么不懂也好的，至少就不會痛苦。

　　**
　　記憶倒帶。

　　白天泠走到他們面前，頓了頓，然后揚起手，高的、沉重給了炎瓔一個巴掌。

　　清脆響亮。
　　林炎瓔愣地看著白天泠，一臉驚諤。

　　歐若燃的雙眼開始冷淡，把從化學課上偷藏的一點砷化物放進了一點點在水里。笑著遞給白天泠，說道：“媽媽，不要生氣了，我想妹妹不是故意的�！�

　　白天泠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如此重復，故技重施。白天泠渾然不覺。

　　這就是為什么歐向晴一生下來就癡呆，而白天冷那么容易中風癱瘓的原因。
　　歐若燃對此沒有一絲負罪感。

　　現(xiàn)在。
　　歐若燃擺脫了后母這個陌生人對自己生命的侵入，和歐向晴這個欲奪自己父愛的多余者。淡淡看著炎瓔的側(cè)面，心中浮現(xiàn)一絲幸福的暖流。

　　林炎瓔看著遠處的風景，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冰冷的指尖在臉頰劃落，無法掙脫撕裂的身體，不由顫抖。

　　現(xiàn)在。
　　她有了歐若燃——溫暖而干凈的生命體，足夠洗刷自己身體骯臟，慢慢淡忘父親對于自己的禽獸行徑。

　　純白長廊上，他與她對視，然后飛奔相互迎上去，十指相扣彼此。

　　緊緊地，不曾分開。

　　就如他們的血緣一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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