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之傷，痛徹心肺

　　“我是你的小小狗，
　　你是我的骨頭。
　　輕輕把你含在口中直到天長地久。

　　我是你的小小狗，
　　你是我的骨頭。
　　就算骨頭掉進臭水溝，
　　也要找回來繼續(xù)咬著走。”

　　這是狗狗在她博客上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當狗狗深更半夜偷偷從被窩里爬起來，在電腦的鍵盤上敲下上面這段文字的時候，她的骨頭在溫暖的被窩中睡得正香正沉。
　　當狗狗深更半夜偷偷從被窩里爬起來，在電腦的鍵盤上敲下上面這段文字的時候，在她的鍵盤邊上，放著她白天從醫(yī)院里取回的骨頭的體檢報告，報告的診斷結(jié)果一欄，“胃癌”兩個字觸目驚心。
　　當狗狗深更半夜偷偷從被窩里爬起來，在電腦的鍵盤上敲下上面這段文字的時候，伴隨著她指尖輕靈的躍動，淚水亦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一滴一滴地灑落在鍵盤之上。
　　淚水熾熱，鍵盤冰冷。

　　狗狗是我大學的同窗，活潑開朗，標準的四川女孩。大學畢業(yè)，大家各奔前程，狗狗單槍匹馬殺往深圳，一個人在那個充滿了激烈競爭和生存壓力的異鄉(xiāng)城市奮斗打拼了整整三年。然后，她找到了她的骨頭。
　　我并不清楚狗狗和骨頭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我只記得那年我到深圳出差，抽空去看狗狗，她正在和骨頭一起籌建他們愛的小巢。狗狗一邊大罵著深圳房價太貴一個平方要六千多抵得上她一月的工資，一邊讓拉著我從這個銀行跑到那個銀行取錢為他們在南山區(qū)新買的小屋湊首付款。在她按動提款機將她和骨頭辛苦打拼多年的那點微薄積蓄取出來的一剎那，我看得出她的臉上帶著肉痛的幸福和快樂。因為時間不湊巧的關(guān)系，我沒能見到骨頭，只看到了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胖胖的，戴著個大眼鏡兒，一臉開朗的笑。我跟狗狗開玩笑說你啥眼光啊，咋選了個這么胖的？她笑著說：人壯實，好養(yǎng)活！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2005年春節(jié)將至的時候，我收到了狗狗發(fā)來的E-mail，狗狗說她跟骨頭結(jié)婚了，今天扯的證兒。我給她回E-mail，說你那么著急干嘛，還怕嫁不出去？狗狗回信說，明年沒有立春，是寡年，所以先把證扯了，不然得等到后年才能結(jié)了。我說什么寡年結(jié)婚會作寡婦，我不信這個。狗狗說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也就是圖個吉利。我說我要看你們的結(jié)婚照，狗狗說已經(jīng)照了，還沒洗，弄好了就給我發(fā)過來。
　　轉(zhuǎn)眼已到了四月底，春暖花開，屋外各種花兒開得生機蓬勃。我終于收到了狗狗發(fā)來的結(jié)婚照，好幾十張，有些是影樓拍的，更多的是他們拿著個相機自己拍的。照片上狗狗和骨頭相依相偎，做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笑得陽光燦爛。我從來不知道結(jié)婚照可以拍成這種樣子——狗狗穿著潔白的婚紗打著赤腳撐著骨頭寬闊的肩膀在深圳大湄沙海灘上明媚的陽光下一蹦三尺，海風吹拂起婚紗寬大的裙擺，攪得那片湛藍的天地間飛沙走石，骨頭那身原本雪白的禮服上到處是狗狗那雙赤足留下的印跡——海水和海沙的印跡！
　　這是我這輩子所見過的最獨特最浪漫最動感的結(jié)婚照，但更令我驚愕的卻是E-mail中的那行小字：“骨頭單位組織體檢，檢查結(jié)果說他可能得了胃癌，我去拿的體檢報告，骨頭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狗狗在拿到她和骨頭的結(jié)婚照的同一天，得知她的骨頭患了胃癌，而這一天，距離他們扯結(jié)婚證的日子，還不足一百天！
　　就在那天晚上，狗狗在網(wǎng)上開了博客，寫下了本文開頭的那一段文字。狗狗說，從今天起，她要把她和骨頭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全部記錄下來。

　　之后狗狗的生活便是日日奔波于家、單位和醫(yī)院之間，復查、確診、尋醫(yī)問藥、聯(lián)系手術(shù)……手術(shù)之后，骨頭的大半個胃被切掉了，每頓只能吃很少的東西，而且不能沾任何的辛辣。于是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狗狗，每天偷偷從單位翹班回家給骨頭做飯煲湯；從前愛睡大懶覺的狗狗，深更半夜爬起來給骨頭煮夜宵；從前餐桌上無辣無歡的川妹子，如今飯菜里再也見不到半點椒鹽……
　　但骨頭還是迅速地消瘦下去，在狗狗的面前一點點地消瘦下去。
　　在骨頭的面前，狗狗永遠是微笑著的。只有當夜深人靜、骨頭已經(jīng)睡熟以后，狗狗才會偷偷從床上爬起來，把她和骨頭一天中所發(fā)生的種種瑣碎的事情，一一記錄到她為他而開的博客上，而她的眼淚，也只會在這時，隨著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洶涌而出。
　　“骨頭越來越瘦了，這些天里，我想盡了各種方法，又要瞞住他的真實病情，又要騙他一次次去醫(yī)院檢查，配合醫(yī)生接受治療，骨頭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自己真正得了什么病……”
　　“骨頭的病情再也瞞不住了，他父母也來了深圳，他們竟然提出放棄治療！他們怎么可以這樣？他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錢，都是因為錢……他們家里窮……我就是賣房子借錢，也一定要給骨頭治病……”
　　“骨頭今天跟我說，我們離婚吧，我不答應，死也不答應……”
　　“我跟骨頭商量，想要一個他的孩子，骨頭不同意……”
　　“骨頭的指標開始不正常了，我該怎么辦呢……醫(yī)生說除了化療就是放療……如果再這樣做下去……他會越來越虛弱的……給他做主刀的醫(yī)生當時就告訴過我，梅艷芳就是化療化死的……哎……好難過……”
　　“化療已經(jīng)進入了二期，醫(yī)生說骨頭的病情很穩(wěn)定，好開心……”
　　“今天陪骨頭去醫(yī)院做復查，順帶到病房里和他那些老病友們聊了好久，他們笑著商量是做西醫(yī)化療還是用中醫(yī)保守治療比較好，語氣很輕松，其實他們心底都很清楚，他們正在做一場博弈，以生命為賭注的博弈！”
　　“叢飛今天竟然到醫(yī)院來看大家，帶著一大束鮮花，還有很多水果。他精神很好，一點都不像得了癌癥的樣子。他還答應大家，明年春天的時候他會再回來這里看大家，這里的朋友們，到時一個也不能少……”

　　那年七月的時候我再到深圳出差，順道去看狗狗，帶著大學同學為狗狗所籌的一點兒心意。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的見到骨頭，我完全無法相信面前這個清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子，就是結(jié)婚照上那個胖乎乎的肉骨頭。我強笑著跟狗狗說骨頭人瘦了看起來帥多了精神多了，狗狗看著我呵呵的笑，眼睛里全是淚花花。

　　狗狗的博客，一直在更新。
　　“與骨頭同室的病友們一個接一個的走了……好傷心……”
　　“骨頭跟我商量，說想像叢飛那樣捐眼角膜，我今天電話聯(lián)系了紅十字會，跟他們說了骨頭的情況，紅十字會說他們會先準備好捐贈文件，過幾天就送過來……”
　　“再過幾天，就是骨頭手術(shù)一周年了，他們說能熬滿一年的話，興許就會有奇跡出現(xiàn)……我聯(lián)系了朋友們，準備到時候給骨頭開個Party慶祝一下……”
　　“昨天在電視新聞上聽到叢飛逝世的消息，去年他還說今年春天的時候會再來看望大家，這里的朋友們一個也不許少，他自己卻食言了……”

　　盡管狗狗為骨頭做了所有她想得到的能做的事情,但奇跡終于還是沒能出現(xiàn)。
　　那一天還是來臨了。
　　那天，當我和往常一樣打開狗狗的博客時，這樣的一行字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的骨頭走了�！�

　　“骨頭走得很快，也很安詳，沒有痛苦。那天中午我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骨頭躺在客廳了沙發(fā)上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叢飛實現(xiàn)了他最后的心愿，捐出了他的眼角膜，而我可憐的骨頭……紅十字會的人說他們明天就會把捐贈書送過來給他簽字……朋友們已經(jīng)答應好來參加我們慶祝他手術(shù)一周年的Party……可是骨頭再也等不到了……”

　　三百六十多天，三百多篇日志，記錄下了狗狗與骨頭這一年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我是你的小小狗，
　　你是我的骨頭。
　　就算骨頭掉進臭水溝，
　　也要找回來繼續(xù)咬著走�！�

　　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將眼前的電腦屏幕完全模糊。

　　附記：
　　不知不覺間，骨頭去世竟已有兩年了。
　　骨頭去世后，狗狗賣掉了房子和所有的家具，辭去了工作，只身前往成都。她說，深圳的一草一木，都會讓她深陷于對骨頭的思念中，無法自拔。
　　骨頭去世一年后，狗狗刪掉了那個為骨頭而建的博客。
　　我很欣慰，她終于可以抬起頭來，重新開始一段屬于她自己的人生。
　　骨頭，天堂的你如今可好？你還在為狗狗祝福么？

　　——“小貓笑我”寫于2008年5月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