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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朝暮
不思朝暮
【壹】
他初見她時,她正素衣烏發(fā),在山澗邊唱一曲歌。
若非朝陽初升,流光漫進(jìn)她眸中,光華瀲滟,他甚至以為,她是山精鬼魅。
他乃當(dāng)朝新君的七弟,手握重兵征戰(zhàn)四方,立下赫赫功勛,世人皆傳,這天下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何時取全憑他心情。新君初登帝位,本就對他十分忌憚,又聽聞傳言,便生了嫉恨,在他返回帝都的途中,派人暗殺。
他幾番逃開,好容易到達(dá)都城外,卻在與人交手時不慎滾落河中,為她所救。
見他醒來,她微微一笑,清眸里閃爍著三分歡喜三分好奇:“你是山外的人?”
他起身,拱手行禮:“姑娘救命之恩,子蘇來日定當(dāng)重謝。”
她從山石上跳下來,裙裾遮住雪白玉足,嗓音如水聲濺濺:“我沒有來日,你現(xiàn)在就報答我吧!
這樣直接坦蕩的姑娘,還是頭一次見,他不由愣了愣:“姑娘想要我如何報答?”
她對上他的眸子,看著里面的天光云影,笑顏純凈:“我要你一天的時間!
不求榮華富貴,也不求名利地位,只求短短一日時光,著實(shí)令人納罕,他有些好笑地想,這姑娘大概是從未出過山,不知凡俗,才會錯過如此好的敲詐機(jī)會。
晨起的鳥雀掠過枝椏,飛向重云天際,因擔(dān)心她傷到腳,他背著她慢慢往山外走,她伏在他寬厚的肩頭,重新哼起了歌。
【貳】
由于親信們不遺余力的搜尋,正午時分,他便帶著她回到了都城內(nèi)的王府中,可她望著地上斑駁的日影,還是嘆了一句:“時間過得真快!”
他以為她是因?yàn)榍蟮囊惶鞎r間太過短暫而心生惆悵,不由笑道:“你若愿意,別說一天,就算一月一年的時間,我都可以給你!
她搖頭淺笑:“你說,倘若一生只有一天那么長,要怎么過,才算圓滿?”
“自然是怎么歡喜怎么過!彼S口答一句,從侍女手中接過繡鞋,小心翼翼替她穿上。
她似有所悟,看著他的溫柔眉眼,忽然道:“我瞧著你,覺得心里很是歡喜,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是喜歡上了你,你愿意娶我么?”
他怔住。
庭中飛花輕落,驚動一池春水。
許久,他微微一笑:“好!
她眼中似有萬千光華綻開,拉了他的手就要去拜天地,他哭笑不得,溫聲道:“先不急,過兩天我找人看個日子,好好準(zhǔn)備!
“不用了!彼挥煞终f拽著他跪下,一臉認(rèn)真,“我的時間不夠,這樣就好!
他望著她的側(cè)臉,心口那處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最終,順了她的意,伏首同拜。
他許諾她一日時光,縱使再荒唐,也該讓她順心如意,何況,他本已動心。
帷帳深深,她倚在他懷里,烏發(fā)同他的交纏不清,他看著她沉靜面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想,等都城的這一場風(fēng)浪過去,定要重新補(bǔ)一個婚禮給她。
少時,她醒來,趴在他胸口,說從未見過都城繁華,想出門走走。
才收拾妥當(dāng),宮里的旨意突然傳來,言國君已在宮中設(shè)宴,等著為他接風(fēng)洗塵。
他看著緊緊握住自己衣袖的她,頭一次冒著犯下大忌的危險,稱病拒了旨意。
午后天光清湛,他牽著她,走過楊柳依依的河畔,踏過曲如彩虹的石橋,賞過精彩的布偶戲……從長街這頭,一直到長街那頭,像是要就此攜手終老。
落日西沉?xí)r,他們路過一株杏樹,花枝橫斜,錦衣華貴的男子越過煙云般的花盞看著他們,目光沉沉。
他頓足,臉上笑意消失,將她往身后藏了藏,低聲道:“這就是當(dāng)今陛下。”
他以為她會驚惶,或是被那個身份吸引,孰料,她卻只是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他長得,沒你好看。”
暮光從花葉間隙中漏下來,似碎金閃爍,他不自覺彎起了唇角。
這樣的姑娘啊,叫人如何能不歡喜?
【叁】
“原來是這么個美人,怪不得七弟為了她,竟然不惜欺君罔上!眹哪抗庠竭^他,落在她身上,滿含驚艷和貪婪,良久都沒有移開。
他心中不悅,下意識握緊她的手,面上卻一派從容:“皇兄言重了,臣弟確實(shí)是頭疾發(fā)作,胸悶難受,這才出來散散心!
“哦?”國君看著他們緊緊交握的手,目中嫉恨之色愈重,但卻無法明目張膽動手,只能任由他們離開。
走出老遠(yuǎn),她回頭看一眼,不安問:“他會不會為難你?”
暮光爬過眉眼,輝澤熠熠,他撩開她鬢邊碎發(fā),溫和一笑:“即便我今日沒有稱病陪你,他還是會為難我,所以,你不用自責(zé)!
她的擔(dān)憂很快應(yīng)驗(yàn)。
當(dāng)晚,宮中旨意再度傳下,召的卻不再是他,而是她。
他雖知他這位兄長素來好色,但卻沒料到,竟然心急到這種地步,想來是打算借此試探他是否真有反意。
他難忍怒火,將手中茶杯生生捏碎,喚來親信,連夜送她出城,而后踏上車輦,準(zhǔn)備親自入宮同他的兄長周旋。
每個人都有不能碰觸的逆鱗和底線,他再良善可欺,也不能將自己的妻子拱手讓人。
車轍轆轆,駛過長街,剛到宮門口,車外就傳來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聲聲急促。
他聞聲下車,看著夜風(fēng)中跨馬趕來的她,一時恍如夢中。
月華如水,她翻身下馬,立在他面前,眼中星光璀璨:“他們說,我若是走了,你會有危險!
他皺眉,冷冷瞥了一眼后面多嘴的親信,抬手撫過她眉眼,笑如春風(fēng):“這些事,我自會處理,不用你擔(dān)心,你乖乖出城,我很快就去陪你!
她看著他,像是看過了漫長一生,眼中有淚光浮起:“可是,我沒有時間了,明天早上朝陽升起,我這一生,就算是過完啦!
他微微皺眉:“不許胡說,你的一生會很長,會陪著我,白頭到老!
一旁,宮內(nèi)派出的人已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顯然是不打算放走突然送上門的她。
他冷眼一一掃過,伸出手,示意侍從將長劍取來。
夜風(fēng)清涼,衣袍獵獵,他將她護(hù)住,整個人如一柄出鞘的劍,鋒芒畢露。
“看來,七弟是打算為了一個女人,血濺宮門,犯上作亂了?”
宮門突然大開,那將他逼至絕境的君王自明燈深處,緩緩而來。
【肆】
劍拔弩張之際,她突然從他身后出來,沖高高在上的君王嫣然一笑,傾城絕艷:“我隨你入宮,你不要為難他!
國君略一猶疑,終究敵不過眼前誘惑,應(yīng)了一聲“好”,反正江山還在手中,他也還在都城,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動手,不急這一時。
他拽住她的手腕,用力極大,不肯讓她邁出一步,她搖搖頭,彎起唇角,示意他不要沖動,而后,取出繡帕輕拭過他唇鼻,眼中似沉著無盡哀傷。
他忽然覺得有些昏沉,扶著頭趔趄一步,被親信扶住。
她緩緩后退,笑著轉(zhuǎn)過身,朝宮門處行去。
繡帕上混了迷香。
他的親信告訴她,他有坐擁天下的實(shí)力,卻偏偏毫無奪位爭權(quán)之心,遲早會因那好色昏君的猜忌而丟掉性命,倘若她就此入宮,必定能激他下定決心,成就大業(yè),也能給他一個起事的借口。
她這一生太短,生死不過朝暮,無法回報他的深情,只能這樣來成全他。
宮苑深深,仿佛看不到盡頭,她緩行數(shù)步,忽而回眸一笑:“我這一生,過得很開心,很圓滿。”
他閉眼,伸出的手落下,夢中一片恍惚。
次日,宮中流出傳言,說是昨夜入宮的那位美人,是天上的仙子,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身著霓裳羽衣,乘風(fēng)而去。
朝陽漫過屋檐爬過石階,窗上棲落一只羽翅斑斕的小蟲,他從昏沉中醒來,拿了劍就要闖入宮中,卻被攔住,那些跟隨他多年的親信下屬齊刷刷跪了一地。
他面無表情佇立許久,終是松了手中劍。
后來,天下風(fēng)云涌動,他被逼逃離都城,如眾人所期盼的那樣,整兵起事。
宮破那一日,他墨衣銀甲,將長劍抵在已然失勢的君王頸間,神情冰冷:“她在哪里?”
君王將一件絕美的羽衣呈給他,說她確實(shí)是乘風(fēng)而去,不知所蹤。
羽衣斑斕,像他與她的那一場相遇,他怔怔望著,突然有種錯覺,一切不過虛無幻夢,她從未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
【伍】
江山改換的第七年,他將年少聰穎的十一弟扶上王位,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翩然而去。
春去秋來,他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花開花落,一心找尋她的蹤跡,卻始終毫無所獲。
某一日,他到達(dá)傳說中的仙山,遇到了鶴發(fā)童顏的老者。
風(fēng)吹衣袂,有羽翅斑斕的飛蟲落在他袖角,老者笑問:“你可知,此蟲為何名?”
他看了看,答道:“蜉蝣!
老者頷首,眸光別有深意:“蜉蝣者,朝生而暮死也。多年前,曾有一只頗有靈性的蜉蝣機(jī)緣巧合沾了仙氣,變成個小姑娘,我笑她,一生不過朝暮,化而為人,又有何意義?她不服,說即便一生再短,也要過得精彩圓滿……”
天邊浮云聚散,他抱著她留給他的那件羽衣,靜默成石。
“你說,倘若一生只有一天那么長,要怎么過,才算圓滿?”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明天早上朝陽升起,我這一生,就算是過完啦!
其實(shí),他早已隱隱猜到真相,只是不肯相信,寧愿行遍山川,滿天下地找尋,給自己留一個念想。
老者看他良久,嘆了一句“癡兒”,整整袍袖,飄然離去。
暮風(fēng)扶日,歲月將晚,遠(yuǎn)方依稀傳來歌聲,是他和她初遇的那一曲——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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