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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班被嚴格禁止后
隨著人類究極化的內(nèi)卷,生產(chǎn)技術(shù)以細菌增殖般的速度迭代,生產(chǎn)出的大過量產(chǎn)品即便再過二百五十年也無法被完全消費。各國政府只好頒布法律,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工作、禁止產(chǎn)生任何可消費的產(chǎn)品,并成立了配套的稽查與懲罰機構(gòu),不上班的時代就這樣開始了——
對于有愛好、有追求的天選之子來說,這是一個極為幸福的時代,但對大部分普通人來說,倒不見得是件好事,那陣狂喜很快就消散了,在連續(xù)幾個月的好吃懶做、好逸惡勞、游手好閑之后,無聊成為了生活中最強有力的勁敵。
燕尚頒在失去工作前是一名制藥企業(yè)的基層員工,夜以繼日地讀了小半輩子書,又勤勤懇懇地投身工作,身為普羅大眾的他,不多久腦中的知識就過時了,禁勞令緊接著也來了,他的拼搏人生停滯了,好像忽然進入了一個海綿做的世界,全身的牛勁兒都無處可使。
此刻他正躺在舒適的沙發(fā)上,被科技填充物穩(wěn)定地支撐著脖子、脊柱、腰部和腿部,但他的頭腦卻不像身體這樣愜意。他不停地切換著電視頻道,全自動電視臺每天都在播放精彩紛呈的、不重復(fù)的、禁勞令頒布前制作的、未經(jīng)上映的電影,聽說還有幾百萬部沒有播過。
無邊無際的空虛使他煩躁起來,雖然還在上午,但這已經(jīng)是他第十三次看時間了,他憤懣把手邊的水杯砸向閃爍的屏幕,“這跟等死有什么區(qū)別!”
水杯和屏幕質(zhì)量都十分過硬,沒有絲毫損傷,只有燕尚頒受到了傷害。
他一個挺身,憤然站了起來,看見住在對面的母親站在小花園里,戴著厚厚的園藝手套,正興致盎然地侍弄一叢月季,而自己卻是如此的百無聊賴,他再一次感覺被世界拋棄了。
他喪氣地坐了過去,通訊器上的小燈閃了起來,“太好了,終于有點什么事了!”
他立刻查看新消息,哦,是前上司問他現(xiàn)在有沒有什么事做。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但前上司仍用那張舊時代的假笑工作照做頭像。燕尚頒對這個照片很是熟悉,過去他常常對著老式電腦屏幕上的這個頭像破口大罵,現(xiàn)在想來心里涌起一陣酸澀,沒想到在新時代里,過去的敵人卻變成了朋友,他倆都是沉湎于勞動時代的遺民。
看著那張時代的眼淚,燕尚頒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依稀記得前上司手里還有一張舊工牌,是那種老員工才有的大王牌,游離于系統(tǒng)之外,出入暢通無阻。
雖然還沒付諸實踐,他的心臟就已經(jīng)砰砰跳得很兇了,他猶豫不決地起身踱步,拉伸了一下手腳,跳了兩下,無壓力的生活讓他的身體變得很健康,足以完成那個未成形的計劃。
他無意識地走到了陽臺上,他母親又在整理花架子了?粗幌硎苌畹哪,燕尚頒又退縮了,他警告自己,“想想你媽媽!她已經(jīng)辛苦了一輩子,什么都沒做錯,不能因為你犯錯誤就毀掉她現(xiàn)在的生活!”
他萎靡地坐了好大一會兒,每次按捺下這個想法時總覺得心有不甘。
又有一條新消息,還是來自他的前上司,可能又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問候語,他讓通訊器把消息顯示在電視屏幕上,一張放大的工牌照片以極具震懾力的方式?jīng)_進了他的雙眼,深深鉆進了他的腦子,立刻控制了他的思想。
前上司發(fā)來一條語音,嘆著氣感慨道:“真懷念哈?看我把它保存得多好!
時隔多年,這是燕尚頒第一次見到工牌這類違禁品,視覺沖擊讓他沖動起來,立刻回復(fù):“好到還可以使用嗎?”
前上司有些警惕,此前他從未冒險把工牌的存在告訴任何人,“你在暗示什么?”
燕尚頒的指甲深深摳進了沙發(fā),心中天人交戰(zhàn),想到十年來的痛苦與隱忍,欲望總是勝者,理智總是軟弱,“求你了,我從來沒給你惹過麻煩,也從來沒求過你,你還記得廢掉的那批兩億升藥液嗎?”
前上司的呼吸一滯,那是他職業(yè)生涯中最大的低級失誤,但如果現(xiàn)在被查出來的話,一定會給他個二等功,可他不希望這樣,他希望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是完美的。
燕尚頒有些哽咽地央求道:“看在我?guī)湍阏谘谝欢姆萆,幫幫我吧,我快崩潰了!?br> 對面沉默了良久,終于讓步了,“在哪里給你碰面?”
燕尚頒明白,前上司想讓他做先頭部隊,但他需要那張大王卡,“謝謝謝謝!在以前吃午飯的食堂正上方怎么樣?”
“好。”他倆都還記得那個又昂貴又難吃的食堂,但那是附近最便宜的覓食地,勺子上常粘著干掉的米粒也無傷大雅,以前他們每天中午都頂著烈日步行過去,曬得眼前發(fā)綠。
燕尚頒擔(dān)心再多猶豫一會兒自己就會放棄,馬上從抽屜里掏出一個嘩啦啦響的盒子,抓出一粒膠囊一樣的小東西。又撿起倒在地上的水杯,水還好好得待在里面。接著一鼓作氣把膠囊扔進水里,隨著一陣嗤嗤的氣聲,膠囊膨脹成了一個可容納兩人的飛行器。政府每隔一個月就會給居民免費發(fā)放二十盒,并低聲下氣地求他們出去旅游,去當?shù)爻猿阅切⿴啄昵爸圃斓奶厣称贰?br> 他像瘋了一樣跳上飛行器,駕著它撞向墻壁,像鉆出一個會自動融合的泡泡一樣離開了他的房子。
他故意沒有飛得很高,擺出平時的那張死人臉俯視下方,一排排已經(jīng)蓋好但無人居住的房子沉悶地矗立著,門前的花園卻綻放著無需打理即可開放的花朵,是的,他母親也在自欺欺人。
他抬頭往公司的方向望去,感覺自己自由得可怕。
不一會兒他就望見一輛更小的飛行器已經(jīng)懸停在食堂上空,他不敢大聲叫嚷,只能假裝恰好遇到的樣子,僵硬地打了個招呼,“嘿!你怎么在這兒呢?”
他的上司顯然比他更會偽裝,十分自然地咧嘴一笑,咬了一大口手中的三明治,用胳膊肘朝下指指,“故地重游呢!
燕尚頒笑到有點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繼續(xù)。
前上司把手中的三明治遞給他,“你要不要嘗嘗?這可是很稀缺的老式三明治!
他接過來一看,啊!這就是舊時代24小時便利店賣的那種缺德三明治!能保證衛(wèi)生,但咸得要死,里面的肉松末末還一個勁兒的掉,但要賣三十塊。
“天吶,你可真厲害!毖嗌蓄C看著手里的三明治,感覺自己要流淚了,也咬了一大口,卻咬到了一個硬質(zhì)的東西。
他突然意識到工牌夾在了那小小一片生菜里,他的眼淚真流了出來。
前上司隱晦地沖他挑挑眉毛,“我走啦?”
他啜泣了一下,不慎被半假不假的牛肉嗆住了,他一邊猛咳,一邊涕泗橫流地說:“我該……我該怎么報答你……”
前上司被他嚇了一大跳,把他往后推了一把,沖口而出:“你要害死我嗎?我這是好心幫你,沒有營利,一旦事發(fā)還有回寰的余地。如果我給你好處,你提供服務(wù),那我們豈不是成雇傭關(guān)系了?!我一定會進去的!”
他的話觸發(fā)了什么關(guān)鍵詞警報,頭頂上的天空忽然變成了紫紅色,好像所有的云彩都滴滴地響起來,他們大驚失色。
但好在不一會兒警報就解除了,燕尚頒后怕地拍拍胸口,“可能是人工審核通過了,他們以為你——”
前上司立刻捂住他的嘴巴,“不,我只給了你一個老式三明治。”
燕尚頒重重地點頭,“對,你只給我了一個老式三明治。”
兩人不敢多做停留,往兩個方向逃竄而去。
燕尚頒特意繞了一大圈,繞到一個人工山頂上,佯裝是來游玩的。其實這座山是在勞動時代建成的,花了一大筆錢,筑得又寬又高,整齊的臺階從山頂一直鋪到山腳,旁邊還有一個上下山的電梯,但燕尚頒當時一直擠不出空來逛逛。
為數(shù)不多的反偵查意識讓他選擇了步梯,凡事不能急于求成嘛,匆匆忙忙的像什么旅游。他深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步行下山,周圍的蟲鳴和頭頂?shù)臉涫a讓他更容易假裝成怡然自樂地漫步。
他側(cè)著身走下長長的階梯,衣物面料像水蛭一樣吸走了他全身的汗水,他站在山腳下仰頭望了望太陽,看了一眼薄膜手環(huán)上的時間,然后裝作不小心把它甩了出去,不然待會兒他進入敏感區(qū)域后,手環(huán)會報警的。
他靈巧地跳進了路邊的排水溝,完美地隱藏在了里面。由于沒有了工廠與企業(yè),排水溝里流淌的變成了清澈的溪流,他蹚水行進了三公里。和從前漫長的通勤不一樣,他在腎上腺素和充足氧氣的雙重作用下并沒有感到筋疲力盡,反而異乎尋常的清醒而有活力。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非常接近公司了,在這個橋轉(zhuǎn)個彎就到了,天吶!熟悉的場景映入眼簾——
那不是公司大門外的大葉黃楊嗎?那不是圍墻上的高壓電防盜網(wǎng)嗎?那不是藍白相間的廠房外立面嗎?
他迅速鉆進了濃密的大葉黃楊里,抬頭一望,以前這排樹只能長到高壓電網(wǎng)的高度,沒想到現(xiàn)在依然只能長到那個位置,十年前他一看見這排破樹就難受得想死,現(xiàn)在它們卻象征著初步的勝利。
由于這一片區(qū)有太多的企業(yè),難以每個公司都派一個警衛(wèi)看守,他的垃圾公司就是幸運的一個。他反復(fù)確認真的沒人之后,長呼一口氣,矮下身子,像一輛任勞任怨的小推車一般從攔車的橫桿下鉆了進去,飛快地溜進大樓。
前臺上紫色的塑料蝴蝶蘭已經(jīng)幾年無人問津,由于染色技術(shù)高超,顏色依舊鮮艷,但蒙著一層厚厚的蜘蛛網(wǎng),還好網(wǎng)上的小蟲子都被蜘蛛吃得很干凈。
由于大樓里有許多冰箱不能斷電,所以電閘沒有被關(guān)閉,門禁可以照常運行。燕尚頒看著近在咫尺的綠色方塊,之前無數(shù)次一邊從這里飛奔而過,一邊抑制住要把早餐吐出來的生理反應(yīng)。
他心里突然打起了退堂鼓,萬一前上司的大王工牌沒有躲過系統(tǒng)的監(jiān)視怎么辦?如果里面有人在巡查怎么辦?萬一他觸發(fā)了什么報警裝置怎么辦?
他會立刻被按倒在破碎的瓷磚上,犯罪中止,功敗垂成。
他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終罵了一句臟話,自從不上班之后,他很少再這么做了。
他最終下定決心:“就算是馬上死,我也得再聽一聲那個Bi動靜!”
他攥了攥拳,猛吸一口氣憋住,將那張黃金般的簡陋工牌貼上了那個祖母綠般的打卡方塊——
“嗶——”
這熟悉的一聲,如同一道響徹云霄的驚雷穿過燕尚頒的雙耳,他感覺自己如同被閃電擊中,立刻就要昏過去了
他頑強地將雙臂架在門禁上,“不行,我暈也要暈在公司里!”
在深呼吸了幾個循環(huán)之后,他的腳不再那么軟了,艱難地走過了門禁。
他不敢乘電梯,選擇從消防樓梯往上爬到四樓,走在悶熱的樓道里,他覺得像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只要推開終點的那扇門,他就會獲得全然的快樂,再也沒有一絲空虛。
幸福近在咫尺,隨著再一次刷卡,又迎來了一個“嗶——”。
在嘎吱一聲之后,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灰塵、塑料、紙張和微微發(fā)霉的混合氣味,他大口呼吸著這自由的空氣,欣喜地漫步在狹窄的走廊上,上面排了一大溜堆滿東西的小推車,盡頭還擺放著兩臺放不下的超低溫冰箱。
他狂喜地輕觸著經(jīng)過的一切物品,啊,多么的擁擠,多么的嘈雜,多么的凌亂——
多么的美妙!
他徑直來到實驗室,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以前他一周六天都在這里干苦力,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今天要和哪臺儀器重敘舊情——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
這是他心目中第一廢物的儀器,是他永遠的白月光,是他終生的信仰。既價格不菲,又容易報錯,結(jié)果又雜亂,簡直是沒有缺點!
在與情人會面前,總要盛裝打扮一番,他不敢貿(mào)然開燈,抹黑披上了實驗服,難得把所有扣子都認真地系上了。而后戴上了口袋里的手套,就是這個悶熱的感覺,太對味兒了。
在第三聲“嗶——”后,他來到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的面前,他上下左右打量著這臺沉寂多年的笨重儀器,手指微微有些發(fā)抖,摸索了許久才找到了開關(guān)按鈕。
“滋嗯——呼呼呼——”
“哦!開了!”燕尚頒興奮到腿都軟了,一下子跌坐在輪子很難轉(zhuǎn)的轉(zhuǎn)椅上,看著藍色的指示燈亮了起來,緩了很久才抑制住激動的心情。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儀器下面的抽屜,里面堆滿了已經(jīng)報廢但還舍不得丟的樣品池,就像現(xiàn)在的他一樣。
好幾個樣品池都是因為傻瓜同事的吊詭操作而廢掉,當時氣得他在實驗室走來走去。他已經(jīng)多年沒體會過那種被憤怒攫取理智、行為不受控制的感覺了,沒了這種激烈情緒的生活就猶如沒加辣油的涼皮,一切都寡淡無味。只有平和與欣喜的生命讓他感到窒息,感到厭煩,感到遺憾。
他找到了自己最后一次使用的老樣品池,都無需思考到底哪面朝上,憑肌肉記憶就把它正確安裝在了機器上。這個行為他以前重復(fù)了幾百幾千次,無數(shù)次給前上司說這個機器是個廢物、這個檢項沒有意義、這個數(shù)據(jù)不能被用在任何地方,前上司都充耳不聞,堅持讓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即便他知道這是錯的,也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繼續(xù)沿著錯誤的方向假裝干勁十足地前進,那種認命的感覺和現(xiàn)在倒是一般無二。
“然后呢?我想想……”
他虔誠地跪了下去,在漆黑的地上尋找廢液瓶,他小心地把它抱起來掂了掂,這也太幸運了!滿滿一大瓶廢液都沒人倒掉!
他把它捧到水池旁邊,慢慢擰開蓋子,一股發(fā)酵多年的臭味兒撲面而來,令他陶醉不己,不一會兒就被熏得飄飄然了,忍不住咳嗽起來。
冰箱的扇葉忽然響了幾聲,嚇了他一跳,他鎮(zhèn)定心神,時間不多了,自己不能在這里傻笑了,該干點兒成年人才能干的事情了。
他有些生疏地處理了廢液,同時發(fā)現(xiàn)實驗室沒有停水,于是高興地把廢液瓶洗得干干凈凈,這種行為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從收納盒里摸到一根離心管,旁邊還有一瓶陳年娃哈哈,他倒了一點水,開始給儀器做校正,儀器“滴滴滴滴”地叫了起來,嚇得他又跑到門口確認環(huán)境安不安全,一種坐過山車的刺激感充滿了他的內(nèi)心,讓他有些眩暈。
在儀器校準的時候,他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冰箱,憑借模糊的記憶找到了一個手套盒改裝的破樣品盒,“就是這個!”
這是他做過的最垃圾的項目,當時他惡狠狠地給上司說,如果連這樣的垃圾都能被商品化,他就直接辭職。
后來這個垃圾貨確實成為了商品,但他沒有辭職,但也沒有因為完成了項目而拿到獎金。
在禁勞令頒布后,他第一個舉報這個產(chǎn)品,由于減少了市面上的商品數(shù)量,他母親住的房子就是那次舉報的獎勵。
用這臺神仙儀器測這個神仙樣品簡直是太妙了,真是好馬配好鞍!
他仔細地加了樣品,這個產(chǎn)品現(xiàn)在可已經(jīng)絕版了,變成了世界上最珍貴的一點兒液體。
他為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精心編寫了一個最簡單、最清晰、最明確的運行程序,以人力所能及的程度把復(fù)雜性降到了最低。
果然,機器剛運行起來就報錯了。
燕尚頒內(nèi)心升起一陣強烈的自豪感,他的專業(yè)性果然沒有退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和這臺偉大的儀器之間還是如此默契。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做了各種各樣的嘗試,蹲蹲起起了幾十次,最后又用了一些玄學(xué)手段,才讓這個儀器重新運行起來。
在這列簡短程序即將結(jié)束時,儀器又停了下來,屏幕上只簡單地說它“狀態(tài)不好”。
燕尚頒愛憐地撫摸著儀器的泵,“你都多少年沒活動了,狀態(tài)不好是很正常的,沒關(guān)系,我們重新來過就好啦!
他不厭其煩地又重復(fù)了上面整個過程,然后又以極大的耐心重復(fù)了第三次,這次終于順利拿到了結(jié)果。
他急迫地掃了一眼數(shù)據(jù),滿意地拍拍儀器的檢測器,“你發(fā)揮得還是這么穩(wěn)定,看這個結(jié)果,完全就是隨機的數(shù)字,沒一點兒規(guī)律,沒任何意義,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稱贊你才好啦!”
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和他一樣,只是一臺過時的機器,不能給出任何回應(yīng)。
燕尚頒訕訕地笑笑,覺得自己像一個瘋子,冒著犯法的風(fēng)險在這里自言自語。
“要不要再測一個樣品?——算了算了,人不能貪杯,如果今天不出事,明天我還能來!
他仔細地保養(yǎng)了心愛的儀器,做好了善后工作,準備原路返回。
他摘下了橡膠手套,一股臭臭的味道蒸騰上來,感覺手被悶得軟軟的,他享受地搓著雙手,盡情享受勞動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他在經(jīng)過辦公室的時候沒有忍住,還是走過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工位——
還沒歸檔的文件壘得半人高,桌上還平攤著沒有寫完的實驗記錄,擋板上還貼著來自行政部的溫馨提醒“長時間離開工位時,請將椅子推進辦公桌”,真是太貼心了,現(xiàn)在都沒人給他提這么引起不適的醒了,他還真挺懷念那個互相刻薄的年代,生活充滿意思。
他沒留神,又一次被辦公桌的桌角猛撞了大腿,哦,這密集的排布方式,大家可以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他過了十年自由又寂寞的獨居生活之后,一想起那中暖烘烘、臭烘烘的環(huán)境就鼻頭發(fā)酸。
他捂著痛處走到自己的桌邊,胸口不可抑制地微微抽搐起來,又被遮光簾的接口擠住并扯下了一綹頭發(fā),不過沒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頭發(fā)比以前多多了。
他揉著頭皮,看著經(jīng)年不掃的小片式地毯、IT同事的臭鞋、行政圖便宜買的無味蘇打餅干、某一年婦女節(jié)發(fā)的假花、過年發(fā)的指甲刀套裝、公司十周年慶發(fā)的巨大logo連帽衫、便宜的顯示器……樁樁件件,都未改變。
他禁不住啜泣起來,坐在了舊辦公椅上,突然發(fā)出一聲彈簧的響聲,椅背向后倒去,他趕緊抓住桌緣、抬起兩只腳平衡了回去。
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老朋友,你還是這么詼諧,差點把我嚇死,不過我的習(xí)慣性扭傷已經(jīng)療養(yǎng)好啦。”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不小心捏皺了桌上的實驗記錄本,趕緊用手掌用力把它壓平,心里打算著,如果明天有膽子再來的話,就把實驗記錄寫完。
但他現(xiàn)在心里就癢癢得不行了,“不如今天先寫個簽名?”
他興奮地搓搓手,在筆筒里翻找了一會兒,又到上司的筆筒里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支不漏墨的筆,在衣袖上擦了擦筆尖上的積墨,喜不自勝地深呼吸了幾口氣,等到手不再那么抖了,才又再次將雙臂放在桌沿上。
這個姿勢立刻讓他腰酸肩痛起來,他用左手緊緊地按住本子不讓它動彈,右手珍重地在“實驗者”后面簽上了自己的全名。
一股熟悉的壓力感從心底升起,這種對一個垃圾負全責(zé)的使命感讓他覺得自己非常重要,自己對這個實驗記錄非常重要,對這個實驗非常重要,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要,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打工人!
在過去十年無所事事的生活中,他不曾對任何人事物負責(zé),他因此感覺自己毫無價值,富足的物質(zhì)以及尖端的技術(shù)讓人類無需再身體力行地贍養(yǎng)父母、哺育嬰兒,每天都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情,一天24小時全都屬于自己,每分每秒都是假期讓他不再珍視假期,他至今都記得工作第一年時連續(xù)加班一個月后的那個星期天,即便只是一天的時間,他都覺得自己幸福得像擁有了一個世紀。
他緩緩撫摸著那個署名,椅背突然自己彈了回來,痛擊了他的后背,還把搭在上面的輕薄羽絨服揮到了地上,他趕緊把那件舊衣服從臟地毯上撿起來,在空中瘋狂甩了幾下,揚起了不少灰塵。
天吶,他當初離開的時候怎么會沒把這件衣服帶走,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當時的空調(diào)是幾個房間串聯(lián)在一起,他們逼仄的實驗室剛好和隔壁放制水機的房間連在一起,只要選擇“制熱”就都制熱,選擇“制冷”就都制冷。
那臺笨重龐大的老機器像蒸汽火車一樣,只要工作就會放出許多熱氣,而它自己如果過熱就會死機,只好一年四季都給它開著制冷。
夏天還好說,到了冬天,他們實驗室就冷得像放爛菜葉子的冰窖,雖然他和制水機都是耗材,但他無疑是更便宜的耗材,所以只能為制水機讓步。
這種犧牲自己成全一個機器,并讓整個辦公點保持運轉(zhuǎn)的感覺太棒了,真是一個打工人的無上榮光。
他一想到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個人的幸福和快樂,就感到一陣鄙夷,人為什么要悠閑地坐在草地上?為什么要曬著太陽去劃船?為什么要學(xué)一種自己喜歡的樂器?
除了讓自己精神百倍之外,能使人類進步嗎?這能讓社會繁榮嗎?這能提高物種多樣性嗎?
真是自私自利的事情,燕尚頒撇撇嘴,把記錄本合了起來。
他淺嘗輒止,這次真的準備走了,在公司待得太久,缺氧讓他的頭發(fā)痛,肩頸也變僵硬了,今天回去修整一下,明天再精神充沛地來。
他到了一樓,再次路過了前臺,發(fā)現(xiàn)蝴蝶蘭旁邊還有一個擺件,下半部分是“加薪”二字,上半部分是一個會左右擺動的貓貓頭。
唔——“加薪”和“橘貓”,真是老套的擺件。
截至目前,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到讓他有些松懈了,忍不住撥動了那個遭瘟的貓頭!
一瞬間,好像整個世界都響起了警報,五彩繽紛的強射燈從四面八方照過來,他不知道該往里逃還是往外逃,如果讓他選擇埋葬地的話——
“就算被抓,也要在公司里被抓!”
他沒命地沖上樓,一把抱住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幾乎同時被一個金屬叉叉倒在地。
按住他的那個警官大笑道:“哈哈!我就知道,沒有一個舊時代打工人能拒絕貓頭和加薪!”
霎時間涌進來一大群人,把這個本就很擠的小房間塞滿了,把微流控顆粒成像分析儀擠倒了,實驗臺很小,它翻了一下,摔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玻璃破碎的聲音,連儀器上的加樣器都飛了出去。
“不!——”看著長久以來的精神寄托毀于一旦,希望破滅的尖銳痛苦使燕尚頒昏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燕尚頒的母親對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毫不知情,還在花園里興沖沖地加固洋牡丹的頭,雖然現(xiàn)在的新品種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這樣做了。
一個執(zhí)法者模樣的人來告訴她,她的兒子被捕了,已經(jīng)刑事立案,馬上提起公訴,罪名是勞動罪。
這可是重罪,他母親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后退,猛踩了幾支洋牡丹,它們的頭一個個都堅如磐石。
這是禁勞令頒布以來最嚴重的違法案件,案情之重大駭人聽聞,半個城市無所事事的居民都來庭審現(xiàn)場旁聽,消耗了大量的食品、衣物、風(fēng)扇、垃圾桶和塑料恐龍,法官因此為所有涉案人員酌情減刑。
燕尚頒的前上司由于悔罪認罪,判處緩刑。而燕尚頒則被關(guān)起來進行感化處理,他無疑是最頑固的那一類人,過了許多許多年才被批準釋放。
監(jiān)獄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個更加健康、情緒飽滿的人走了出來。
燕尚頒的母親激動地揮舞著胳膊,“尚頒!尚頒!”
“上班?什么上班?”燕尚頒堅定地一擺手,“我討厭上班!”
他母親錯愕了一下,流著淚撫摸著兒子紅潤的臉頰,“政府研發(fā)了機器人來消費商品,已經(jīng)全部消耗完了,今天早上宣布……咱們?nèi)祟愑挚梢陨习嗔耍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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