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歷經(jīng)八百余年。

　　八百年的時間里，不是沒有風(fēng)雨坎坷、明爭暗斗。

　　但像秦賢這樣的惡人，還是頭一遭。

　　“正月廿五，相國秦賢梃殺司徒楊爽，朝堂無一人敢言。”太史秉筆直書。

　　消息很快傳遍全國。

　　人人皆知，大夏朝出了個惡相，把持朝政、只手遮天。

　　“只要做得稍有不如意之處，便是人頭落地……”

　　在天高皇帝遠(yuǎn)的州郡，有人大著膽子討論這位新上任的相國。

　　“禍亂宮闈，出入內(nèi)廷就像進(jìn)自家宅院�！�

　　“在京外給自己建了個塢堡，占地比皇城還大，人稱小京師，選了民間俊俏男女上千人在其間服侍�！�

　　“反抗的起事者，敵不過惡相的犬牙，被抓起來，挖眼割舌斷足還是輕的，為首者還會被扔進(jìn)大鍋中煮熟，宴請朝臣一起來看。”

　　說到激動處，恨不能生啖惡相秦賢的血肉。

　　*

　　事情發(fā)生在先帝駕崩之前。

　　那時在西州鎮(zhèn)壓胡人的秦賢連日噩夢，十分不安。

　　她夢到自己死亡，以各種方式在夢中死去，怎樣都破不了局。

　　醒來之后，盡管以極快的速度記下，但夢中之事，最后仍是要忘卻大半。

　　這讓秦賢身心俱疲，脾氣也差了許多。

　　連日常對將士的犒賞、對地方大戶的虛與委蛇都草草應(yīng)付了事。

　　在東鄉(xiāng)鎮(zhèn)壓起義失利時，被俘入敵營時，差點喪命時，都沒有這般的恐懼。

　　被人救出之后，朝廷將她革職，秦賢從始至終都心如止水。

　　果不其然，半年后朝廷就將她官復(fù)原職，還加封了個破虜將軍的頭銜，掌十萬大軍。

　　只因秦賢清楚知道，現(xiàn)在這朝廷，多少的庸碌之輩在尸位素餐。賣官鬻爵之風(fēng)從上到下，先帝更是荒唐得連三公之位都可以明碼標(biāo)價。

　　而她的戰(zhàn)功，雖說也有幾分靠著家族關(guān)系，但秦賢作為旁支，能有現(xiàn)在這地位，卻是少有地從尸山血海里實打?qū)嵠闯鰜淼摹?br>
　　大夏朝能真正頂住胡人入侵的將領(lǐng)，一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

　　否則，也就不會有什么長達(dá)百年的胡人亂夏了。

　　當(dāng)年姐姐入宮時，秦賢說，她一定會成為姐姐的依靠。

　　戎馬十余載，她未曾食言。

　　而姐姐也成了先帝宮里的寵妃，為先帝誕下皇兒。

　　“將軍并無大礙，可能是最近心神操勞過度，等下我開個安神的方子，喝上幾副便好了�！贝蠓蛉缡钦f。

　　“如此就太好了�！备睂⒗钯钏闪艘豢跉�，示意人領(lǐng)著大夫去抓藥熬煮。

　　秦賢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能有下次。”

　　“阿賢到底是諱疾忌醫(yī)，還是擔(dān)心會有人趁你作亂？”李兕嘆道。

　　秦賢頓了下，起身將軍帳掀開看了一眼，方才說：“前些日子皇帝有意要升我做少師，你我都知道這是明升暗貶、要奪去兵權(quán)之舉。我拒了，眼下要再傳出看大夫的事情，怕那皇帝老兒又找到借口了�！�

　　“那我便去將大夫殺了�！崩钯钛壑虚W過一絲狠厲。

　　“罷了，眼下不要再生事端了�！�

　　“……好。”

　　正在開方子抓藥的大夫，不知自己腦袋逃過了一劫。

　　*

　　藥雖苦，確實是有幾分用處的。

　　秦賢夜晚做夢驚懼的情況大為減少。

　　但心頭仍時有不安出現(xiàn)。

　　直到收到先帝駕崩的消息，緊接著是京中大亂，國舅兼太尉的王登密詔各路將領(lǐng)進(jìn)京勤王。

　　她翻出之前的所記夢事，才有幾分恍然。

　　“李兕，點兵三千，立刻跟我進(jìn)京�！�

　　“趙良，帶一萬人，隨后到京師附近接應(yīng)�！�

　　“張闕……你留下來守城�！�

　　秦賢在軍帳中發(fā)號施令。

　　“是�！北妼�(yīng)道。

　　帳外風(fēng)聲獵獵，天下呈現(xiàn)出一種仿佛要摧枯拉朽的勢頭。

　　*

　　宮中迎來了新皇，生母皇后王氏也順勢成了太后。

　　由于新皇尚幼，王氏臨朝聽政。

　　這位新上任的太后最近頗感心力交瘁。

　　朝臣和宦官不和在本朝由來已久，再加上先帝是個荒唐不聽勸的，宦官的氣焰更是升天，朝野被他們糟蹋得烏煙瘴氣。

　　先帝一離世，便有多位朝臣攛掇王氏哥哥王登下令殺掉宮內(nèi)諸宦官。

　　被王氏竭力攔了下來。

　　她年幼被送進(jìn)宮，與兄長接觸的時間，遠(yuǎn)不如眾宦官宮女。

　　且不說，本朝早先就有國舅篡權(quán)之事，單就說王氏所有的耳目，幾乎全依賴宮中這些人。

　　而他們最是會見風(fēng)使舵，先帝駕崩的消息還未傳出，幾個大宦官已經(jīng)跑來投誠了。而王氏目前很需要他們這些勢力和前朝斡旋。

　　若是許了哥哥下令誅殺宦官，將來她與新帝，怕只能仰仗國舅和那些她未曾見過一面的朝臣行事了。

　　如此太過兇險。

　　從底層一步步爬到皇后乃至太后之位，最后還要仰仗不熟悉的外臣，豈不成了笑話。

　　但王氏萬萬沒想到，她的好哥哥，竟然聽人出了這般昏招，讓各路將領(lǐng)在此時進(jìn)京，來逼迫自己低頭。

　　她接到消息時，快要被氣笑了。

　　*

　　秦賢領(lǐng)著三千人馬星夜飛奔，直到京城附近，才緩了腳步。

　　她謹(jǐn)慎地派人前去打探京城的消息。

　　不久，人便回來了，帶回的消息令秦賢十分錯愕。

　　國舅死了。

　　據(jù)說是他暗中除掉宦官的計劃遭泄露，被宦官設(shè)計反殺，得知消息的眾臣大怒。幾個武將更是直接領(lǐng)兵入宮屠了那些宦官，皇城內(nèi)外皆是大亂。

　　秦賢聽了心頭一緊，忙問姐姐秦妃的現(xiàn)狀。

　　來人回道：“說是已經(jīng)和宮中主子們一起出城逃難去了。”

　　“去往何處？”

　　“尚不知。”

　　“……好，你先下去吧�！�

　　“是。”

　　身后的李兕問她：“我這就派人去找他們？”

　　“不用，”秦賢輕撫著正在低頭吃草的馬，緩緩開口，“修整一夜，明天再找�！�

　　等李兕出去安排后，她回到已被下屬收拾好的軍帳中休息。

　　秦賢閉上眼，心中大概知道他們現(xiàn)在會在哪里。

　　一時半會兒沒有性命之憂，倒是讓她那個向來錦衣玉食的小侄兒現(xiàn)在吃些苦頭，對他將來也是好的。

　　*

　　一位是皇后，一位是寵妃，還都先后誕下皇子。

　　兩人本該是權(quán)力場上的勁敵才對，但實際上王氏和秦氏在后宮一起生活十余年，卻是十分和諧的。

　　可能因為兩人都是低微出身，都是兒時父母皆亡，都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被送進(jìn)宮。

　　秦妃雖得寵，但為人極低調(diào)、處處以王氏為先，這也讓身為皇后的王氏對她大有好感，不時讓自己的兄長王登在外照顧一下秦氏的兄弟。

　　只是后來秦氏的那位兄弟表現(xiàn)得實在太過突出，才讓王氏暗生了幾分忌憚之心。

　　宮中向來子嗣稀少且易折，才讓出身低微的王氏在有了皇子后，一步步登上了皇后之位。

　　但她到底根基太弱，此時有著和她相似經(jīng)歷又得寵的秦妃在她身后支持著，這讓王氏在后宮之中好過很多。

　　而秦妃也因為皇后王氏的庇佑，躲了不少后宮中的明槍暗箭，成功生下皇子。

　　得知兄長被宦官所殺的時候，王氏真的是又驚又怒。

　　但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是誰指使的？我兒現(xiàn)在在哪里？最近是誰在他跟前服侍？”

　　太后王氏連珠炮似地發(fā)問，身邊的宮人跪了一地，無人敢回答。

　　“到底是誰給他的這個膽子！”

　　如果沒有皇帝的意思，那些沒了根的閹狗，是斷斷不敢殺她哥哥的。

　　她皇兒才多大，十幾歲的愣頭小子當(dāng)了皇帝，聽人挑唆后就能把第一把刀捅向了自己的親舅舅。

　　太后王氏想通了這關(guān)節(jié)后，頓覺眼前一黑。

　　“娘娘，先出去躲一陣吧，千金之軀不坐危堂啊�！笔谭钏嗄甑呐倏鄤�。

　　王氏僵硬地點了點頭。

　　太妃秦氏得了消息匆匆趕來：“我兒已經(jīng)去尋他皇兄了，姐姐快隨我走吧。”

　　王氏見了她，終于忍不住垂下淚來。

　　*

　　秦賢先找到太后王氏并姐姐秦太妃的。

　　兩人一路相攜，在一眾宮女宦官的掩護(hù)下離宮，尋到時正在一家破廟里躲避，華貴的衣服上盡是泥點子。

　　樣子是窘迫了些，好在人精神都還可以。

　　只是上次回京在宮宴上見到王氏，還是風(fēng)華正茂的女子，今日再看，竟仿佛一下老了十歲。

　　“娘娘節(jié)哀，別太憂心了。”秦賢上前行禮道。

　　王氏沙啞開口：“見到秦將軍我就放心了。暉兒和晝兒可有消息？”

　　暉是新帝的名，晝是她那皇侄的名。

　　“還在派人找著，想是很快就有消息了。”秦賢答。

　　王氏聽罷，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秦賢便把目光望向姐姐秦氏。

　　秦氏居于深宮，不太知道王登將各州將領(lǐng)召回京城的事情，見到秦賢的時候，又驚又喜。

　　但眼下并不是她們姊妹二人說話的好時機(jī)，只好將情緒按捺下來。

　　“太后與我暫時無礙，阿賢先去尋陛下吧�！鼻厥险f。

　　話音剛落，外面就有人來報，皇帝和小王爺尋到了。

　　“人在何處？”秦賢問。

　　“因皇帝不識屬下，拒絕前來，需要將軍前去接應(yīng)兩位�！眮砣说�。

　　“好，你引路，我們現(xiàn)在過去�！闭f著，令人取馬韁。

　　“將軍且慢，哀家要與你們一同去�！�

　　秦賢回頭，看見王氏和姐姐出來，兩人望向她的神情相仿。

　　“軍中的馬都比較粗野，不似宮中的溫順平和�！彼q豫開口。

　　“無礙的，隨便尋一輛馬車來就好�！鼻厥系馈�

　　馬車是有幾輛的。

　　秦賢很快叫人尋了來。

　　*

　　小皇帝找到了。

　　躲在一處農(nóng)家院子中，等秦賢來到時，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全然不似人君。

　　所有人的腦海里都出現(xiàn)這樣的想法。

　　甚至還沒有小他幾歲的皇弟更加落落大方。

　　太后王氏自然也是看到了這一幕。

　　雖然面上不顯半分，心中已是失望至極。

　　小皇帝簡單梳洗過后，雖比之前的安穩(wěn)些許，但眼神中的怯懦仍然揮之不去。

　　在場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但那個念頭已經(jīng)在所有人腦海中升起——這天，大約要變了。

　　*

　　回程路上，太后王氏突然將秦太妃和秦賢喚來。

　　“我兒……實不堪大任�！蓖跏险f話有些凝澀。

　　秦太妃一愣，很快垂眸道：“娘娘多慮了，新帝初繼位，年紀(jì)尚幼，有些許不適應(yīng)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秦賢沒有吭聲。

　　太后王氏搖了搖頭：“非是我為皇帝自謙之語，這天下的擔(dān)子，他確實是難以勝任�！�

　　“娘娘！此話休要再講！”秦太妃心中一急，拉住了王氏的衣角。

　　“任性妄為、有失仁厚，出事后又進(jìn)退失據(jù)到那般模樣，如此人君，大夏朝的未來堪憂�！蓖跏习醋∏靥氖�，一臉平靜地說，“不如早點讓賢，也省得我娘倆背負(fù)上后世罵名。”

　　“太后娘娘說得對�！鼻刭t終于開口。

　　秦賢抬起頭，直視太后秦氏：“娘娘深明大義，是天下人的福氣，只是此事望娘娘不要出面，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免得母子失和，也非天道所愿�！�

　　太后王氏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道：“此事，難為你了�！�

　　*

　　“你當(dāng)真想要廢了皇帝？”

　　李兕緩了半天，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看她就像是看陌生人一般。

　　“阿賢……你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膽大包天了？”

　　他和秦賢從小認(rèn)識，知道她素來是個小心謹(jǐn)慎的人，輕易不肯多走一步路，行軍打仗的時候更是慎之又慎。

　　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從她的口中，說出“廢帝”的話來。

　　“你可知道，光是動了這個心思，就是大逆不道了！”李兕夸張地說。

　　“我知道�！鼻刭t靜靜看著他。

　　“你會激起文武百官的口誅筆伐，還有民間百姓不分是非黑白地謾罵，甚至……”

　　李兕沒有說完，但他想說的話，被秦賢繼續(xù)說下去了：“甚至我?guī)У氖f大軍，也會對我產(chǎn)生懷疑，對我的命令產(chǎn)生動搖之心�！�

　　“但你可知他們?yōu)槭裁磿嘈盼覇幔恳驗槲掖蜻^了其他將領(lǐng)打不過的胡人，因為我這么多年少有敗績，因為我從不克扣他們應(yīng)得的獎勵�！鼻刭t腦海里回憶著過去的一場場戰(zhàn)斗，然后對李兕微笑說，“他們會相信我的。”

　　他們的將軍，一定會帶他們獲得勝利。

　　李兕沉默了。

　　他覺得這件事太瘋狂了，而且對她有弊無利。

　　以秦賢現(xiàn)在的地位和能力，她足以在大夏朝封侯拜相，死后再由眾臣和史官給她選一個溢美之詞來給她的一生做個體面的注腳。

　　如果她一定要行“廢帝”之事，那秦賢這個名字，就幾乎是注定要背上萬世罵名了。

　　“那……此事宜快不宜慢�！崩钯钫f。

　　*

　　新皇登基。

　　秦賢從此大權(quán)在握、總攬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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