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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蒼生
從衡陽宗歸省回來,黎蘇蘇忽說想再去人間看看。
澹臺燼自是答應的。
魔神魔后出門游歷,只苦了阿宓。爹爹和娘親去人間玩都不帶她,說什么阿宓還是太小,帶著害怕走丟出事,任阿宓如何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無動于衷,明眼人早就看出來,魔神大人是何方神圣?三界誰不知道這最是一個寵妻的,就算是親閨女也不能當?shù)谌。不過,蘇蘇畢竟是母親,盡管魔界上下紛紛效忠說照顧好小公主,到底不放心,吩咐驚滅帶小阿宓到衡陽宗找她大師兄公冶寂無去,雖然大師兄不太會照顧孩子,但仙門眾人都喜歡阿宓得緊,孩子總不會丟。
阿宓淚眼朦朧地和娘親抱抱告別,爹爹臉色已是肉眼可見的難看,不過,幸好澹臺燼平時對阿宓萬番溺愛,待阿宓過來要爹爹抱,澹臺燼還是一臉嫌棄地撈起來。阿宓“吧唧”一口親在澹臺燼臉上,說:“爹爹一定要把娘親照顧好啊,爹爹最厲害了!”,澹臺燼余光瞟到黎蘇蘇潤著笑意的臉,又感受到臂膀里的小團子在自己臉上蹭了又蹭,不由得嘴角也微微上揚。
澹臺燼親了親阿宓腦門:“阿宓放心!
終于出發(fā),澹臺燼問蘇蘇:“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蘇蘇搖了搖頭:“隨處走走,隨處看看!
人間正值春天,落腳的小鎮(zhèn)滿是桃花綻放。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洋溢著歡欣。蘇蘇換一身淡粉的長裙,往前跑幾步,仿佛已吞沒在粉色的花海里。帶著無邊的快樂,蘇蘇找一個老人家問了問情況,回頭見澹臺燼倚在一樹只人高的桃花下,千朵萬朵壓枝低,雪白的衣衫曳地,手里把玩一枝春欲放,一如千年前那個頎長羸弱的少年。
原來從相識到執(zhí)卿之手,已悠悠過了這么多時光。
“澹臺燼!”黎蘇蘇邊跑邊喊他,“我回來啦!”
澹臺燼抬頭,待蘇蘇過來,伸手把桃枝插在她鬢發(fā)間,“好看!
蘇蘇皺著眉戳他腦門:“你怎么學阿宓,這么大了還亂摘花草?”
澹臺燼笑笑,驀然把蘇蘇摟到懷里,下巴抵在她肩上:“那我學阿宓抱你如何?”
熾熱的氣流一吸一吐,蘇蘇掙扎片刻,拗不過他,原本白皙的臉頰染上桃花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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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澹臺燼遲遲不放手,蘇蘇近乎惱羞成怒:“澹臺燼,干嘛呢,還耍流氓!”
魔神心情立刻就不好了,嘀咕兩句:“都結(jié)婚了算什么耍流氓……”
蘇蘇選擇忽略這句話,退一步,笑意盎然的:“剛剛?cè)柫,人間今天是二月十五!
又是花朝節(jié)。
澹臺燼回想到什么,但蘇蘇還在高興地念叨:“怪不得這么熱鬧,原來是迎花神。”
“然后就把你迎來了。”
澹臺燼輕輕淡淡一句,沒說給眼前人聽,混著花香被風吹遠。千年前,同樣是花朝節(jié),有兩個人在人山人海中許下誓言。那個他唯一謹愿享受一生的少女,上天垂憐,如今化為神明翩翩然到他身邊。
黎蘇蘇只見他張嘴,沒聽到聲音,不禁疑惑:“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去哪兒…”蘇蘇倒認真思索了一番,“過了好多次花朝節(jié)了,這次…跟著人流走吧,大約是去花神廟!
凡人真是有些可笑,命如螻蟻,卻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除了一點心理安慰,什么都得不到,澹臺燼在心里這樣想,有一點不屑,又不敢讓蘇蘇聽見,只惜字如金,“行!
蘇蘇把手遞給他:“不牽嗎?”隱隱帶著嗔怪。
十指相扣,溫暖淌遍全身,澹臺燼堂堂魔神,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可笑的人。兒時歷遍蒼莽,他何嘗不是一直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的凡人?可他又是何其有幸,曾祈盼的神明回頭逆轉(zhuǎn)宿命,讓他擁有凡人一般簡單而充實的幸福。
目光所及,風吹過桃花漫天紛飛,落在眉眼如畫的一男一女肩上,好像時間都凝滯于此。小孩揮舞著枝條蹦蹦跳跳地跑過、衣袂翩躚的姑娘們簪花含羞帶怯、赤膊的青年扛著迎神祭賽的供位浩蕩而行、身邊的神明四看蒼生。澹臺燼聽見黎蘇蘇低低一聲感慨:“澹臺燼,要一直一起走下去,像凡夫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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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蘇蘇真學凡人,到廟里請了柱香。澹臺燼不解,三界身份屬蘇蘇最高,那花神見了蘇蘇只怕都得作揖下拜。蘇蘇興致很高,說到:“百花生日,與民同樂,有何不可?”
澹臺燼縱容她玩。
花神的牌位,兩人都沒去拜,閑逛了一圈從殿宇另一頭出來,抬頭看見一棵參天的桃樹,樹干粗得怕是三人都合抱不住,春寒料峭,桃花怒放,地上如鋪一層柔軟的毯子,陣陣清香縈繞四周。這樣的桃樹,人間是稀罕物,仙界卻遍地可尋,蘇蘇也沒有多驚訝,令她驚嘆的是,這巨樹延伸出來的千萬枝條上,掛滿了高高矮矮的紅布,布兩頭系著玲瓏的鈴鐺,春風拂過,整個院落都回響著輕靈的歌唱。
“求姻緣、求平安、求富貴。三根紅繩系在一起,求的是天下蒼生都夢寐的東西!
蘇蘇偏過頭,頗有異色:“你怎么知道?”
澹臺燼笑笑:“幾千年前,我來求過。”
“咦,我怎么不知道?”
“那時,你已經(jīng)跳城樓走了!卞E_燼語氣平淡,“大約在,我去鬼哭河找你之前!
蘇蘇無語凝噎,輕輕挽住澹臺燼的胳膊。
正準備離開,賣紅繩的老婆婆蹣跚著走來:“兩位施主,需要求根紅繩嗎?”
“不用!
澹臺燼那兩個字“不靈”還沒說出口,蘇蘇一把捂住他的嘴,堆著笑對老婆婆說:“抱歉啊婆婆,我們本來是準備求的,出門急忘帶錢了,沒辦法只能算了!
“哎呀,施主不早說,我可以送二位兩根,算是有緣人!逼牌艠泛呛堑匦χ瑥幕@子里拿出紅繩,遞給蘇蘇,“兩位可是夫妻?真是對神仙眷侶!”
蘇蘇一面說著謝謝,一面給澹臺燼使眼色。
澹臺燼難得向陌生人露出笑顏,甚至略彎了腰:“謝謝老人家,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了!
男女俱美,又有禮貌,看得老婆婆一個賞心悅目,直說:“恭喜,恭喜,祝二位百年好合!”
豈止百年吶,在一起的時光,彈指就是千年。
兩人隨婆婆到供桌前拿筆,在布條上寫下名字,蘇蘇先寫,濃墨勾勒,寫好后得意地給澹臺燼看。魔神一瞥,娟秀的字體,寫的是自己的名字。
澹臺燼與蘇蘇相視一笑,拿起筆,工工整整寫下“黎蘇蘇”。
“在下面,把葉夕霧也寫上!
“為什么?”
“心愿已盡,”黎蘇蘇朝澹臺燼笑道,“帶她來還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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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著三根綴在一起的紅布條,繞樹三圈,叮叮鐺鐺響。
回到桃樹正中央,蘇蘇雙手合十,澹臺燼本不欲再求,見她如此,也拿著紅繩垂眸許了個愿。許罷,問道,“你還信這些?”
“不是相信,誰還沒有心愿呢?”蘇蘇說,“等我隕落了,如果有下輩子,還要來找你。”
還要來找你,像你尋我魂魄尋了五百年,像我等輪回的你等了上千年。
澹臺燼沒說什么,只問到:“許完愿,要把繩甩到樹上去,你想甩到哪兒?”
黎蘇蘇指了指高聳入云霄的樹椏,那里沒有飄帶和鈴鐺,只有一簇簇怒放的桃花,“我想施點法,要甩就甩到?jīng)]有別人的位置。那里離家也最近。”
一根上去,穩(wěn)穩(wěn)纏住樹枝,背后忽然聽見叫好聲。兩人回頭,發(fā)現(xiàn)殿宇的飛檐下,已七七八八站了些小鎮(zhèn)的人,有男有女、又老又少,都帶著笑看他們。澹臺燼望了望人群,又低頭看了兩眼手里的繩,風摟著鈴鐺,和樹梢上那幾個歡快地共鳴。
“小郎君,快甩啊!和你娘子一起甩到最高的地方,生生世世不會分離!”人群中不知哪一位漢子倏爾朝樹下兩人喊到,隨即是此起彼伏的起哄聲。澹臺燼又望向人群,每個人眼中卻不再是兒時所見的譏諷與嘲笑,只有濃濃的善意和祝福。他閉上眼,低喃幾句咒語,揚袖一甩,清脆的碰撞聲,飛到樹尖,和飄動著墨色的紅繩交纏在一起。
“好!好!”人群又是一陣躁動,澹臺燼仰頭,白云緩緩游蕩,滿樹絮語。寫著“黎蘇蘇”和“葉夕霧”的紅繩抱住寫著“澹臺燼”的紅繩,像很久很久以前,披著光華的黎蘇蘇和葉夕霧擁住滿身是傷的他。那一刻,曾令四海八荒聞風喪膽的魔神大人、不可一世的魔神大人,在春天燦爛的桃花下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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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找一處小酒樓歇腳,黎蘇蘇喝了幾盅小鎮(zhèn)的佳釀,不禁泛起春困,好不講究地枕在澹臺燼大腿上就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澹臺燼由她睡去,拿袖子替她擋住有些刺眼的陽光。
百般無聊,坐角落里無人注意。澹臺燼發(fā)了會兒神,見腿上那人毫無要醒的意思,方欲小憩一會兒,酒樓中心處漸漸嘈雜起來。澹臺燼念咒語把聲音從蘇蘇耳邊隔離出去,自己倒坐直了豎起耳朵聽外面人講話。
——原來是說書人來了。
“今天終于講這故事的最后一回,各位可都聽好了!闭f書人竹板一敲,四周立刻安靜了不少,“上一回咱說到那賊人一邊抵著葉夕霧,一邊抵著葉冰裳,問周國新主澹臺燼要救哪個,各位猜他選了誰?”
澹臺燼一愣,久遠的記憶如洪水闖入腦海,心像巨石一樣沉下去。
有說葉夕霧的,畢竟新主冒著口誅筆伐的風險也要立葉夕霧為后;有說葉冰裳的,畢竟這是新主喜歡的第一個女孩子,而且新主那么折磨葉夕霧。說來說去,兩派人物吵得不可開交。
說書人又一敲快板:“是葉冰裳!”
一陣唏噓聲,仿佛答案在預料中,覺得挺沒意思?烧f書人長長一聲“唉——”,又勾起眾人的興趣。說書人故作神秘,“故事可沒說完!
有人耐不住性子:“得了,快說吧,別磨磨唧唧的!”
“這葉夕霧是什么人,是肩負著使命來抽澹臺燼邪骨的人!這一天,陰日陰時,月黑風高,是葉夕霧最后一次可以抽出邪骨的機會。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連酒樓里的狗都附和著吠了一聲。
“姑娘真是傻啊,三界最后的鳳凰神,用自己的神髓,換了小魔神的邪骨。葉夕霧從城樓上跳下來的那一剎,新主顧不得千軍萬馬電閃雷鳴,想去接住葉夕霧的身體,可惜啊,這葉三小姐性情如此剛烈,抱著必死的決心,神髓毀盡,香消玉殞。”
“唉!”眾人聽了也直嘆氣。
又是竹板聲,“魔神沒有眼淚,他抱著葉夕霧的尸體,血淚如珠啊,眼睛都快哭瞎了。大雪紛飛,魔神也一夜白頭!
“后來呢?”
后來——澹臺燼沒有再聽了。無非是是殺了葉冰裳,日日夜夜抱著葉夕霧的尸體,尸體都發(fā)爛發(fā)臭了還未安葬。再后來,無非就是棄了這費盡心機得來的周國、棄了皇位、棄了蒼生,一個人跑到了濃郁著瘴氣的鬼哭河,一哭就是五百年,哭得只剩一副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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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找一家旅舍將就過一晚。捻一盞如豆的燈火,私語至深夜。
兩人對坐,一說起話來就沒完。黎蘇蘇又想起什么,笑道:“澹臺燼,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教你畫符,又怕你學會了亂殺人,教了你沒什么用的蒼生符!
澹臺燼點點頭,“語氣有些像小孩子賭氣,“我學會了圖案,但什么也看不見。”
蘇蘇眨了眨眼:“你知道為什么嗎?”
“那是你說,是我練的不夠多!卞E_燼停頓了一下,“——你多半在哄我!
是啊,一樣的圖案,一樣的筆法,一樣的咒語,葉夕霧看見的是山河萬里,而無論澹臺燼怎么畫,什么也看不見。
“我當時就明白了,小魔神心里沒有蒼生,怎么可能看得見蒼生。”蘇蘇沒有看他,“我沒有告訴你,但那時我就發(fā)誓,一定要讓澹臺燼畫出真正的蒼生符。”
蘇蘇抬起頭,目光如灼灼桃花:“那么,魔神大人,現(xiàn)在要試一試嗎?”
蘸朱砂,繞指柔,筆尖流轉(zhuǎn)。澹臺燼感覺到心砰砰直跳,剛要念咒,忽轉(zhuǎn)口對黎蘇蘇說:“蘇蘇,把眼睛閉上!
蘇蘇狡黠一笑,乖乖閉眼。
暗夜流淌著花香,燭火打在墻壁上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久,蘇蘇聽到對面那人驟然一聲驚呼:“看到了!”
蘇蘇睜開眼,刺目的白光。青綠色的山水一幅幅掠過,鱗次櫛比的房屋下桃花開得正烈,江頭青放柳千條,知有東風送畫橈。藍天與白云相映,溫暖的笑臉遠遠近近,幾只帶著熒光的蝴蝶飛進來,停在白衣少年肩上,翅膀晶瑩。春色正好,蒼生正好。
“看到了!卞E_燼又重復一遍,黎蘇蘇也重復一遍。蘇蘇看見,魔神潮濕的眼角,有一滴懸而未落的噙淚。
你是何其有幸。″E_燼在心里對自己說。當年你無視蒼生所求的少女,而今又陪你來這人間看蒼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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