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fēng)，身長千里。在無?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

　　燭陰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前面不遠(yuǎn)處，是一間極為破陋的屋子，緊挨著豬圈。

　　背著一筐幾乎快把她淹沒的豬草。
　　隔著數(shù)丈遠(yuǎn)，都可以聞到她身上臭烘烘的味道，和那豬圈有幾分相似。

　　“燭陰！明天我要搬新家了，你可以過來幫一下忙嗎？”
　　一個小姑娘叫住了她。

　　燭陰停步。
　　麻木而精致的臉上微微起了漣漪，但很快又消失。

　　她抬起頭，瞧著來人。
　　小姑娘被看得有幾分不自在，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爹娘說了，你要是肯來，我們下個月就不跟著念咒語了�！�

　　“好。”燭陰說。

　　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離開，小奚的心頭又涌上了熟悉的不適感。
　　燭陰腳上的粗鐵鏈摩擦著地面，時而發(fā)出尖利的聲響，提醒著來人她是承罪之身。

　　長輩們說，千萬不要被外表所迷惑，燭陰是一頭作惡無數(shù)的兇獸。
　　如果不是那位仁慈的神碰巧路過，他們的祖先不知道還要遭多少苦難，犧牲多少人。

　　腳上的鎖鏈，就是神讓她贖罪的證據(jù)。

　　燭陰那副年輕貌美的皮囊，是用來欺騙世人，誘騙他們解開束縛她千百年的咒術(shù)。
　　一旦解開咒術(shù)，以兇獸的心性，所有世世代代奉命在鐘山看守她的人，都會被她屠戮殆盡。

　　那位神說，村人只要每月初一念一段咒語，系在她身上的禁錮就不會解開。

　　……

　　燭陰沒有記憶。
　　或者說，她沒有比一個普通人更長的記憶。

　　卻比任何普通人都活得長久。
　　人可以身死道消恩怨了，可燭陰死不了。

　　山頂?shù)氖迳希迩宄乜讨淖锬�，昭告她萬古難贖的命運。
　　記不記得，也就不是一件很要緊的事。

　　但燭陰認(rèn)得小奚。
　　是幾年前，上山時遇見的。

　　還是孩童模樣的小奚，正因崴腳而哭泣。
　　不知為何獨自跑了出來。

　　她便將小奚放進(jìn)她的筐子里，兩人在山上呆了一天。
　　等她下山回來，才知道小奚的父母領(lǐng)著眾人，著急尋了小奚足有大半日的功夫。

　　只是，未等她們開口，小奚的母親臉色一變，厲聲呵斥小奚。
　　完全沒有理會燭陰，也不讓小奚說話。

　　周圍人七嘴八舌，有責(zé)備的，也有勸說的。
　　燭陰在這混亂中離開，似乎無人察覺。

　　本以為這就是結(jié)束。
　　沒想到，小奚一直記得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請她幫忙，借口讓她少受一些痛楚。

　　雖然這種痛苦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但這是一份好意。

　　她空白到荒蕪的記憶里極少有這種東西，所以沒有拒絕。

　　還有一份，是早已經(jīng)搬走的村里屠戶送給她的。
　　就是這間勉強能遮風(fēng)擋雨的土屋，以及旁邊圈養(yǎng)的三五頭豬。

　　臨走前，屠戶對她說：“我活了大半輩子算是看透了，這世道虛偽得緊。”
　　“教人殺豬，又教人不要殺豬，殺了豬，豬就會來殺你。”

　　“要吃，還要人碰不得血腥�！�
　　“人既然吃了菜葉，怎么就吃不得肉。都是天地生養(yǎng)的，草木哪里比豬肉賤了？”

　　……

　　院子里堆滿了各種物件。
　　“這些東西，你都不要碰，不是我家的�！毙∞深I(lǐng)著燭陰進(jìn)來。

　　燭陰點點頭。
　　今天原來不止小奚家一戶要搬。

　　這村里的老老少少，大多都會，從村東頭，搬到村西頭。
　　隔個十幾年，再從村西頭搬回村東頭。

　　東西大多會用同樣紅色的緞子裹著，不仔細(xì)的人，是區(qū)分不出的。
　　燭陰抱著一壇子酒，綴在敲敲打打的隊伍后。

　　“這酒叫做女兒紅，我出生的那年娘親手釀的�！�
　　“娘親說，正趕上糧食豐收，就釀多些�！�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壇子上都還殘留著新鮮泥土的香氣。
　　小奚撿了一個稍小點的給燭陰抱著，剩下的大多放在雇的牛車?yán)俗摺?br>
　　若有若無的酒香在鼻尖縈繞，讓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像是在什么時候大醉過一場。

　　這時——
　　一塊石頭向她砸來。

　　燭陰反應(yīng)迅速，側(cè)身躲過了襲擊。
　　卻因腳下的鐵鏈而站立不穩(wěn)。

　　啪。
　　酒壇碎了。

　　送親隊伍很快停了下來。

　　頑童被捉住，他奮力掙扎：“放開我！”
　　“兔崽子，胡鬧也不看看場合，今天什么日子容你瞎來。”青年的手牢牢箍住小孩。

　　特意換上的新衣被酒水浸透，其間還有絲絲縷縷被劃傷后滲出的血跡。
　　然而，這些對燭陰來說，已不是要考慮的事情了。

　　她聽到了一聲極輕的金屬脆響。
　　聲音混在嘈雜的隊伍中，未引人注意。

　　那一瞬間，她仿佛經(jīng)歷了千萬年。
　　千萬年的記憶洶涌而來，隨之回來的，是燭陰與生俱來又被剝奪千年的神力。

　　她抬起頭來，看到神色各異的眾人。
　　有蹙眉生氣的，有漠然旁觀的，還有幸災(zāi)樂禍的……

　　這時，一條紅綢子圍住了燭陰的身。
　　是小奚的母親。

　　她誤以為燭陰這一刻的愣神是因酒壇碎了而不知所措。
　　“碎碎平安�！毙∞傻哪赣H口中念叨著，將摔倒的燭陰扶起，“先用這布將就下，等到了，我給你再找件衣服換了�！�

　　燭陰的手指微微一動，破空的風(fēng)刃消散于無形。
　　有點不適地扯了扯那紅色緞子，她垂下眸，沉默不語。

　　奚母再想說些什么，卻被她的丈夫打斷。
　　他吆喝著隊伍繼續(xù)前進(jìn)。

　　對村人而言，邀請燭陰參加婚禮已經(jīng)是過分之舉，再多親昵，不啻于背祖忘宗。

　　就好比，被屠戶宰殺的豬群，與屠戶之間永遠(yuǎn)也不能和解。
　　如果有一只豬，敢表現(xiàn)得與屠戶過分親昵，就會被其他豬咬死。

　　村人允許燭陰參加小奚的婚禮，是因為她是“失去刀的屠戶”，還曾經(jīng)救過小奚。
　　但現(xiàn)在，她拾回了自己的“屠刀”。

　　……

　　隔海的另一端，甘淵。

　　身著常服的帝俊正百無聊賴地聽著屬下日常匯報，失手打碎了一盞茶碗。
　　他一怔，如有所感地朝著鐘山方向望去。

　　半晌，帝俊呵笑一聲。
　　他向?qū)傧卖撕偷溃骸皽?zhǔn)備一下，明天有客人來�！�

　　“好。”羲和應(yīng)著，卻并未動身。
　　她將目光從碎了的茶碗上移到帝俊臉上，頓了頓，開口問：“但我想確定一下，這次來的究竟是客人還是仇人？”

　　對于這位上司的不靠譜，羲和和其他同僚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無數(shù)回了。
　　而他上一位口口聲聲說好的“客人”，結(jié)果幾乎拆了大半個不庭山，要不是娥皇及時趕到，那里要整個兒廢掉。

　　即使過去這么久，不庭山也還沒個帝都的樣子。
　　和神陸吾管理的帝下之都昆侖丘相比，不說相差甚遠(yuǎn)，反正是毫無關(guān)系。

　　她可不想自己治下的甘淵，成為第二個不庭山。

　　帝俊神態(tài)自若地摸了摸鼻尖：“唔，她大概是會有一點不開心的。”
　　“是誰？”羲和面無表情地問。

　　“一條小龍�！�

　　那日他從凡人奚仲所在的薛地出來，手里拿著奚仲剛做出來的小玩意——
　　縛神索。

　　想試試這東西的能力，于是帝俊便在路上，順手將在鐘山“興風(fēng)作浪”的燭龍捆束了起來。美名其曰：令山海神民和諧共處。

　　羲和腦海里瞬間閃過幾個龍名。
　　但因為這些龍的性格大多好吃懶做，常常是吃飽喝足之后，就成百上千年地不知所蹤，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故而她有些拿不準(zhǔn)帝俊這次招惹的是哪一位。

　　面對屬下的不依不饒，帝俊的一張俊臉微微皺了起來，他在努力回憶那條小龍的名字：“記得她大概叫九陰，燭九陰？”
　　“燭陰？”羲和眉頭一挑，“你能打得過燭陰？”

　　“我偷襲的�！钡劭≌f這話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群蠻龍，腦子一向不太好用，呆呆傻傻的，帝俊內(nèi)心里對龍的評價如是。忽略掉自己是趁著燭陰貪杯醉酒，才悄悄將縛神索綁上去的那段記憶。

　　見羲和再次沉默不語，帝俊想了想，提起那縛神索：“奚仲的東西真是不錯。”

　　千年質(zhì)保。
　　凡人能造出這般高品質(zhì)的東西，還真是不容小覷。

　　可惜已經(jīng)轉(zhuǎn)世千八百回了，不然帝俊還想再去薛地拿上點別的什么小玩意使使。
　　罷了，天意不可違。

　　帝俊手一拂，碎落在地上的茶碗便成了塵。
　　風(fēng)乍起，裹挾著塵粒去了。

　　過慧易夭的凡人，還挺可惜的。

　　……

　　燭陰回想起這千年來曾受過的屈辱，是她開了神識以來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
　　一時間有毀天滅地的沖動。

　　但這沖動被奚母薄薄的一層紅綢，輕易地壓住了。
　　燭陰身體有些僵硬。

　　那紅綢普普通通，卻如同綁縛住她的鎖鏈一般，令她不能行動自如。
　　很難不想起，這千年來，還有一些人，對“劣跡斑斑”的她給予的或明或暗的照顧。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又何苦去為難她�！�
　　“以前做過什么我不管，我只曉得她現(xiàn)在只是個孩子，你不能這樣對她�！�

　　“一碼歸一碼。做錯了事，接受懲罰，咱不攔著，但今天她幫了咱，咱也不能不領(lǐng)情�！�
　　她的耳邊響起許許多多類似的話語。

　　“你，沒事吧？”小奚聽聞她受了傷，從婚房那邊急匆匆地趕來。
　　瞧著小奚今日格外明艷的妝容，燭陰晃了下神，才道：“皮外傷，已經(jīng)都好了。”

　　燭陰將自己的傷處展示，確實只留有些許淺淡痕跡，不仔細(xì)看都分辨不出來。
　　“那就好。”小奚松了一口氣，剛才聽說燭陰流了許多血，很是擔(dān)心。

　　“嗯�！睜T陰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
　　院落內(nèi)外人聲嘈雜，很快又將小奚喊走了。

　　燭陰在陰影處，摩挲著手中的鎖鏈。
　　鎖鏈上面，依稀刻著一個“奚仲”的名字。

　　物件刻上名字，是凡人通常會做的事情。

　　她略微思考了下，看了眼人來人往依舊熱鬧的院子，轉(zhuǎn)身離開。
　　似無意般，一顆小兒手掌大的珠子，滾落進(jìn)了草叢之中。

　　由于天色未暗，它的微弱光芒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融入到此方天地之間。

　　世人皆知，鸞鳥見，則天下太平。
　　卻很少有人知道，每一只鸞鳥誕生時都會銜著一顆珠子。

　　那珠子，才是能鎮(zhèn)住一切邪祟、守一方太平的東西。
　　越大越圓潤，力量自然就越強。

　　剛剛那顆，還是萬年前燭陰和一只鸞鳥打得頭破血流，才搶來的。
　　當(dāng)然，她也被打斷了兩根寶貴的龍角。

　　……

　　日光灑落在山頂?shù)囊蛔鹗裆稀?br>　　燭陰瞇眼看去，才認(rèn)得，村人口中所謂衣袂飄揚、容色清絕的家伙，原來是帝俊那個鳥人。

　　冷笑一聲后，她一腳踹倒了那石像。
　　將石像，尤其是將帝俊那副可惡的嘴臉都碾成粉末了，才作罷。

　　轉(zhuǎn)身又去看一旁石碑記錄的，她所謂的“累累罪行”。
　　現(xiàn)在燭陰完全恢復(fù)了記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誆騙了千年，所謂罪行，十之八九都是那家伙子虛烏有、胡編亂造的。

　　誠然她之前仗著天生神力，未曾將命如草芥的凡人放在眼里過，時而興起會攪動幾層風(fēng)云，但也算不得到了傷天害理的地步。
　　可帝俊，竟是將自己形容成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的山海第一等兇獸。

　　甚至，燭陰手指點處，她怎么記得這個是他帝俊自己干的事情？
　　是他嫌人間無聊，故意養(yǎng)些蠹蟲放了去，結(jié)果不留神養(yǎng)得它們無法無天，在禍害了好大一方的生靈后，這才火急火燎地出來收拾爛攤子。

　　臨了，還擺出一副救苦救難的模樣，想糊弄不知情的山海神民。
　　卻被另一位神，絲毫不留情面地捅了出來。

　　可惜，凡人壽命太短，也就不會記得這些是非真假。
　　燭陰稍一用力，那石板如枯葉般四分五裂。

　　……

　　多年以后，有親歷者回憶起當(dāng)初在甘淵附近發(fā)生的那一大戰(zhàn)，依然是心有余悸。

　　“天地倏而變色，雷聲震而耳鳴，�！�
　　“那陣仗，說是天塌了都不為過，整個甘淵轉(zhuǎn)眼就成了混沌一片。”

　　據(jù)說，是羲和請來了山海德高望重的昆侖西王母前來調(diào)停，才勉強將二人分開。

　　由西王母作主，將赤水之北的章尾山作為賠禮送給燭陰，而帝俊因其惡劣行徑，令他同樣以凡人之軀歷世千載且皆是受苦受難的命格。

　　至此，燭陰方才作罷。

　　曾經(jīng)顯赫山海的帝俊此后再無消息，名下眾臣也都樹倒猢猻散。在經(jīng)歷了幾場內(nèi)斗之后，分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只勢力，流落到了四海八荒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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