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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
我在安國藏了七日。
整整七日,夜夜落雪。
我蜷縮在破廟的角落里,祈禱著會有人來救我一命。
……
在第七夜,終于有人推開了那扇漏風的門。
后來,光照在神像之上
我方才知曉:
有人生來就是救贖,有人費勁心思也要做奪命的惡鬼。
1.
我是安國鼎鼎有名的刺客。
也是安國皇室手中的一把沒有靈魂的匕首。
原以為自己成了利刃便永遠不會被拋棄,卻不曾想到這王朝皇室里多的是心狠手辣。
我親眼見著我從小守到大的小皇子被皇帝手刃,轉(zhuǎn)頭又笑著送長公主去阿勒部和親。
我從未多言過一句。
我只是一把冰冷的武器,武器是不會說話的。
「聞堂主,求您救救我家侯爺!」
男人跪在離水堂前,饒聲求了一句又一句。
我隔著一扇門,在屋內(nèi)輕輕擦拭著手中短劍,坦然道:
「你若是叫我去求情,那便找錯人了,離水堂從不問政事。」
「若叫我去獄中救你家主人,那便更找錯了,離水堂只管殺人,不管救人」
門外的男人我認識,是盛京侯府的侍衛(wèi)。
我雖不問政事,但對京中各家勢力也是頗為清楚的。
盛京侯周昶若不是一直力阻兩國和談,壞了陛下的算計,也不會淪落至此。
可若真論起錯處來,倒也沒有天大的過錯,唯一引人覬覦的不過是他手中的兵權。
我和這位手掌兵權的侯爺交情并不多,只在流安坊刺殺前丞相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騷亂之中是他誤將我當成歌姬帶出了流安坊。
我想著一個能手掌百萬兵權的將軍雖荒唐也不會荒唐到哪去,那時便覺得他是一個心有算計的男人。
但沒想到,他卻在長公主和親這件事上犯了糊涂。
朝中局勢誰人看不清,即便送了公主和親去一樣免不了戰(zhàn)事,不過是自欺欺人,順了糊涂皇帝心意罷了。
想罷,我把剛擦完的短刀別在腰間,推開了那扇門。
「公子請回吧,聞某幫不了你!」
門前跪著的男人聞言瞬間便塌下了身子。
我說的是實話,除去離水堂堂主的身份,我什么也不是,而朝中旁人愿意給我三分薄面也不過是因為我是皇帝身邊最中用的一個狗腿子。
有心之人慣會攀附,會稱我一句「聞堂主」,而事外之人自命清高,更是辱我如禽。
說實話,這日子我過得著實沒有意思。
我早看厭了這一張張?zhí)搨蔚淖炷槨?br>
好在我孤家寡人一個,若哪一日有幸死了,也算是解脫了。
我轉(zhuǎn)身道看向身后那個身著玄衣的男子,「天色不早了,回去罷……」
男人見我鐵了心不肯幫他家主子,似是也已死心,也沒再過多糾纏。
他起身便走出了我的離水堂。
我沒多在意,畢竟來每一個來離水堂求我辦事的人都是這么回去的。
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想我該出發(fā)了。
從房里挑了把趁手的劍,我便離開了離水堂。
我走時并沒有吹滅房中的燭火,從離水院的圓拱門處望去,房中燈火闌珊,看上去應當是有人的。
我牽馬離開時,不知為何總感覺心里有些空落落地,像是以后再也不會回到這里。
「罷了,死在荒郊也比困死在這離水堂里好!」
我自顧自念叨了一句,轉(zhuǎn)頭便揚鞭離開了這城。
2.
圓月高高掛在天邊,這樣的夜景我倒是很久都沒看過了。
算算日子,他們應當?shù)骄吧匠橇恕?br>
我沒敢多歇,只夾緊了馬腹,繼續(xù)趕路。
初秋的夜里到算不上有多冷,只是穿過樹林時滿是被風吹落的枯葉,有些叫我看不清路了。
這樣夜路,我一個人走過無數(shù)次。
此前身上都是揣著任務,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絲毫沒有時間會停下來看這些東西。
這回倒是出人意料地見到了秋日里的蕭瑟。
馬蹄漸漸放緩,來路上的塵土依舊飛揚。
我無奈笑了笑,這小子倒還真是倔脾氣,竟都跟到了此處!
這小侍衛(wèi)還真是個忠心護主的。
可即便再死纏爛打又有什么用呢?事在人為,可不在我這為,在這朝堂之上我聞瑜只是一只螻蟻,隨便伸來一只手就能將我和整個離水堂捏死。
那盛京侯若是早些認錯,交了兵權,做個閑散侯爺,倒也能勉強活下來。若是哪一日,老皇帝突然想起來一統(tǒng)軍心,他便是第一個被開刀的那個。
我故意停下馬,等了等一路上跟蹤我的那位。
馬蹄聲漸漸離近,馬背的男人也漸漸顯出身形。
“多日未見,聞堂主還是這般警惕果決……”馬蹄聲止在耳邊,林中緊跟著傳來男人的客套話。
我從樹上一躍而下,方才準備責斥那小侍衛(wèi),卻被眼前人一驚。
來的不是今日那位小侍衛(wèi),是那位本應在大理寺獄中的盛京侯。
此刻偷偷逃出大理寺,我自然清楚他想要去做什么。雖能稱得他一句情深義重,但依著如今圣上的性子,他此后怕是難有活路了。
我離水堂本就在朝堂之外,談不上什么官職階品,更何況我一個孤家寡人無須看旁人臉色,更不必多管閑事,看在往日恩情上,我才多言了一句:“聞某勸侯爺一句,莫要行此荒唐事!”
“荒唐事?”
“若聞堂主也覺得這是樁荒唐事便不會深夜出城了!”
周昶這話一下子說道了我的心坎里。
我能洞察人心,他也一樣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沒反駁,只像平常一樣,應了一句:“離水堂有任務!
“聞堂主覺得孤會信?”
淡淡地嗓音從身后傳來。
我勒緊了韁繩,只拋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這男人還真是陰魂不散,今夜本就被他耽誤了行程,若不加緊趕路,寒山寺那邊怕是去不了了。
一路上秋風催臉,本就趕得火急火燎,那位侯爺卻依舊跟在馬后窮追不舍。
我究竟是做了何種錯事,竟讓侯爺誤以為我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我刻意將自己入離水堂的八年全都回憶了一遍,也沒找出什么交集來,實在想不通怎么就惹上了這般難纏的主仆二人!
3.
約摸走了兩個多時辰的路,才算挨到了寒山寺。
到了山上,寺門禁閉。
如今時間本就是追的緊,沒等小僧彌來看門,我便直接躍墻而入了。
進寺前,我看了那位侯爺一眼。
料想他不會同我這般行徑,便沒再管他了。
推門進屋時,居寧已經(jīng)在齋房內(nèi)等我了。
走近里間,沒想到屋內(nèi)竟然還有另一人也在早早等候了。
坐在棋盤前的盛京侯周昶正不緊不慢地飲著熱茶,男人慢慢抬頭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望著我。
「聞堂主,本侯來的可遲?」
這男人方才還在我馬后緊追不舍,如今倒惺惺作態(tài)起來了?
不過是一個逃出獄中的階下囚,此刻倒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起我來了!我與他無冤無仇,朝堂之上也并無交集,怎么就憑著當年那點子恩情纏上我來了呢?
我怒意更盛,實在不愿理睬。
居寧見屋內(nèi)氣氛不妙,欲開口緩和,卻被我一個眼神止住了。
今日我定要與這只會打仗的野猴子說得明明白白!
「侯爺,你我之間無仇無怨,朝堂之上也是毫無交集,怎么偏偏死纏爛打著不肯走呢?我只是盛京城下一個小小的離水堂主,干不了你那上天入地的事情,也不能如佛般普渡眾生,您為何這般不饒人?」
「是!當年您是救過我一命,可那恩情我早還過了呀!」
我端起桌上的茶水猛飲了一口,又繼續(xù)道「那年與南梁之戰(zhàn),我深入梁都親手刺殺的南梁帝,是才解了您兵困荒原之危。
「難不成一個恩情真要我拿命去還嗎?」
桌前的男人忽地沉默了。
我借著機會往包裹里揣了幾塊齋果,順便叫居寧幫我去拿藥了。
片刻后,男人一雙墨如深潭般地眸子幽幽地盯著我,搖曳地燭火將他眉上那道疤痕照得清楚,整個人也顯得越發(fā)狠戾。
熱茶入喉,我有些說不上來的心慌。
略有些尷尬地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悶頭吃著桌上的齋果。
「聞堂主,我并非強人所難,也并非攜恩情而制之……」
我眼見著男人搓了搓雙手,我知道他開始愧疚了。
見他此般窘迫我自然是有些暗暗竊喜的,可心中卻還是略有不安,總覺著這男人還有什么別的算計。
阿宴說過,這世上的男人全都揣著陰謀詭計的。
本就是一面之緣的交情,更要謹慎才好。
「既然我們?yōu)榈氖峭患,那為何不能共謀之呢?」
「……」
果不其然,他的心思是在長公主身上。
我救長公主不過是為了挑起兩國戰(zhàn)亂,然后領兵出征,為阿宴報仇。
可他救長公主是最叫人信不過的男女之情,今日他可以越獄救長公主,明日他亦可以為了一個姬妾棄了長公主。
什么叫情意?我也不懂。
我自知我比他高貴不了多少,卻也不能任由他毀了長公主的后半生。
長公主跟他走,無疑是一條死路。
……
木門嘎吱響了一聲,居寧回來了。
我接過那藥便要轉(zhuǎn)身離開,卻被居寧一句話攔住了「走什么路,都是要人自己選的。」
我心中驟然一顫,猶豫片刻后,還是沒有說話。
燈火闌珊間,我望了那人一眼,相貌雖好卻也只是皮囊。
看人是要看骨相的。
4.
借著漆黑夜色,我離開了寒山寺。
后來也沒再見周昶的蹤跡,看來他沒有再追來了。
說實話這男人走了,我心里沒了怨懟,反而有些空落落地。
這長公主我有幸在后宮中見過一次,確實相貌姣好,是個人人惦念的美人,倒也難怪那盛京侯逃獄也要救下她呢。
關于盛京侯和長公主的傳聞我聽過不少,離水堂的情報里也多少有一些,可我卻從未聽過他們二人情投意合的傳聞。
這宮闈秘事還真是藏得緊實。
不過,阿宴與長公主關系向來親近,如此利用她也并非是我本意。
可若非如此,等著那狗皇帝發(fā)兵阿勒部,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九泉之下阿宴的尸骨也恐不能寒。
我暗暗發(fā)誓,定會為長公主尋個安穩(wěn)地后路。
只盼著周昶那廝別再來攪亂我的計劃了。
我們離水堂執(zhí)行任務向來不會中途停歇,一則任務急時間緊,二則多年來樹敵頗多。聽著忽靜忽止的風聲,我心里清楚今夜是來仇家了。
人還不少。
沒有眼色的東西們,偏要選今日。
將馬安置在不顯眼的一旁,我直接叫他們一眾出來了。
與其躲躲藏藏,不如速戰(zhàn)速決。
還真是不少人吶!
我抽出背后的雙刀,目光凜冽地掃視著四周。
樹上一個身影緩緩靠近我,我抬頭望去,只見一身藍袍的男子斜倚在樹枝上。
他怎么也來了?
罷了,先滅了這群家伙再與他假寒暄也不遲!
說時遲那時快,刀光劍影之下一群黑衣刺客便與我廝殺了起來。
不過半炷香時間,我就已經(jīng)收了雙刀。
「不愧是離水堂堂主,安國第一刺客!」樹上那人一躍而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我面前,順勢遞來了一塊云錦手帕。
這安國盛京城里能用云錦做手帕的也只有承遠侯家的世子了。
我與程世子是舊相識。
三年前,我曾在城外的寺廟里救過他一命,自那以后,他便時不時地往我離水堂送些吃食來。
沒辦法,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一來二往間就也熟絡起來了。
我擦過雙手后,緩聲道:「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一幫不知死活的刺客,即便群起攻之也不過是我雙刀之下的亡魂!
程世子聞言看了我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太自然,隨即又瞥向了別處。
我沒多細想,只問了一句:「程世子怎么追過來的?」
程為安搓了下衣角,遮掩道:「我。课沂莵砼阄夷飦砗剿掳菸倚∫痰,只瞧著個身影像你,便追出來看看!」
我垂眸一笑,沒有拆穿他的謊言。
我是刺客不假,但我也不是個傻子。
5.
甩掉一個麻煩,又黏上另一個麻煩。
這一路上真是太多麻煩了。
程為安的意圖我也懶得猜,依著他的性子無非是世家公子想帶個厲害刺客去救濟弱小,做一做江湖大俠、綠林好漢的夢罷了。
他要跟便跟吧,反正也會被我甩掉的。
可盛京侯不同,一旦我與他同行,那這一路我便要處處掣肘,受制于人。
「阿瑜,你要去哪。俊
「你偷偷告訴我,咱們這次要去哪執(zhí)行任務?任務是什么?」
程為安一路上絮絮叨叨,像是個剛借了張嘴的小啞巴。
我假笑著望向他,「噓……秘密!
我雖面上不做表現(xiàn),但手中的馬鞭卻不停地揮舞著。
……
待第三日天初亮時,我總算趕到了隴西郡,也甩掉了那個話多的世子。
果然,還是一個人辦事效率更高。
長公主現(xiàn)下還落腳在驛站,午后便要繼續(xù)出發(fā)。
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如今,我只需將假死的丹藥喂給長公主,故意引起驛站送親使和禁軍的混亂便可以借機將長公主的尸體帶離隴西郡。
我半蹲在驛站屋頂上觀察著院中的情況,天才蒙蒙亮,隨行的侍衛(wèi)婢女大多沒醒,院中只是十來個昏昏欲睡的禁軍正等著人來接班。
看這情形,倒也算不上難事。
難得是讓長公主順利吃下假死藥,配合我行事。
我揉了揉頭,背靠在屋頂正脊上,等著禁軍換班的時機。
稍瞇了會兒眸,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盛京侯那張臉。
盛京侯那般執(zhí)拗的性子,定然也會追來的,一路上并未見到他的身影,也不知他準備如何行動?
盼著他還是莫要壞了我的計劃。
深秋的涼風掠耳,屋頂上掛著一層薄霜,枯樹落葉時,我警覺地從袖中摸出兩枚短釘準備向那人丟出去。
卻被來者捂住了手。
睜眼看到程為安的那張臉時,我心中一驚!
他被我甩掉后,竟然能無聲無息地跟至此處?
「噓……我是來幫阿瑜的!
我并未聽清他說了些什么,只是忽然覺得這人并不如我想的那般簡單。
可再抬頭對上他那種天真無邪的臉時,我便又開始質(zhì)疑起了自己。男人清澈的眸子里帶著幾星光亮,滿心期待地望著我,像是要與我共謀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一般。
我一時間竟有些捉摸不透。
「天冷,先喝口酒暖暖,一會兒我們兩人合力定能成功帶回長公主!」說著,程為安便將一個裝酒的皮囊壺遞了過來。
雖然這位程世子的實力我一直抱有懷疑態(tài)度,但在吃食茶酒方面他的品味我還是比較認可的。
我顧不上多想,托起皮囊壺便猛飲了一口。
入喉火辣,整個人都暖起來了。
沒辦法,本就是西北邊塞,又趕上深秋冬初,整夜跑馬實在是將我渾身凍得發(fā)硬。
6.
過了半刻鐘左右,院里兩三個婢女端著洗漱盆盂進了長公主的房間。
我回頭瞥了程為安一眼,既然來了,不用白不用。
我準備先去給長公主下藥,讓他找準兩班禁軍交接時放火燒了驛站糧倉,引起慌亂,屆時我們一道離開。
方才與他談起我的計劃,程為安瞬間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路期待之事終于要實施了。
「阿瑜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程為安武功一般,但輕功不錯,幾年相處下來他也沒有旁的心思,索性便信他這一回。
說實話,這是我進離水堂后第一次將自己的后背交給別人,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阿瑜,你要小心!」
程為安的眸光落在我的臉上,意味不明。
見他嘴角噙著一絲勢在必得的笑意我便也沒有多想了。
不過,他笑起來確實與離水堂那些人有些不一樣。
緩了片刻,我便下了屋頂去干正事兒了。
事情倒是出乎預料的順利,我直接用迷藥迷暈了長公主并給她喂下了假死丹藥。
只等著門外混亂,趁機逃出驛站。
我守在房門內(nèi)靜靜地聽著院外的動靜,卻遲遲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外邊的禁軍將院里圍得嚴嚴實實,而且已經(jīng)不再是從方才那批了。
看來是已經(jīng)換過崗了。
怎么還沒動靜,難不成是這小子出了問題,被人逮住了?
我揉揉頭,懊惱地看了一眼那位正睡在床榻上的長公主。
離水堂刺客本就不該相信任何人的,我原以為他會不一樣的……
如今之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救火!」
「快來人!救火!」
院子里管家丫鬟以及禁軍護衛(wèi)的叫喊聲混雜在一起,我知道機會來了。
出門前,我特意謹慎地看了看院里的情況。
還算沒叫我失望。
我背上長公主便要推門離開,只是方才走了兩步便有些發(fā)暈,提不起力氣,想必定是連夜趕路又受了涼的緣故。
……
思忖片刻,我握緊雙刀直接破門而出。
門外禁軍把守森嚴,早已將房門前圍得水泄不通。
我望向那頭煙霧繚繞的柴草垛。
這才明白,是引蛇出洞。
枉我一世英明,竟在一個落魄驛站被人算計了。
為首的禁軍護衛(wèi)鄧明是我的死對頭。
他也知道,經(jīng)此一遭即便我有命活下去,也會被離水堂追殺。
以后再也沒有人擋他的路了。
鄧明提著一把長劍站在禁軍眾人前,對我很是不屑道:「聞堂主,風水總是輪流轉(zhuǎn)的,你還束手就擒吧!」
我冷哼一聲,瞥了一眼屋內(nèi)的長公主,「即便我束手就擒了,你也難逃一死!」
我瞪大了眼睛,向他步步逼近,「長公主已經(jīng)死了!」
「是你鄧明護送不當,讓長公主在和親途中被害,鄧統(tǒng)領還是先想想自己的退路罷!」
鄧明眼睛猩紅,他氣急了。
「來人!給本統(tǒng)領拿下這個謀害長公主的刺客!」
他動手了。
可我卻并沒有五成的勝算。
因為我千算萬算,漏算了程為安這個間客。
今日我之所以酸軟無力,提不起力氣,定然是因為他遞過來的那壺酒。
略有些發(fā)顫雙手緊握著手中的雙刀,我倒不是要為自己搏一條生路,而是要為屋內(nèi)之人留出一絲喘息的機會。
不大的驛站后院,圍攻上來的禁軍,即將用盡的暗器,還有越發(fā)沉重的身子,讓我漸漸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鄧明陰鷙的笑容和他手中的那柄長劍一同向我而來。
我覺得我要撐不住了。
逐漸模糊的景物,一聲聲嘶吼全都在我耳邊回蕩。
我真的快沒有力氣了。
可傷口處的血腥味和刺痛感讓我一遍又一遍想起自己是一個刺客。
我捂著傷口回身刺了鄧明一刀,順勢拖著一條中箭的殘腿逃出了驛站。
7.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jīng)身處破廟了。
我狼狽地躺在柴草上,喘著大口的粗氣,以為是自己命大僥幸逃過了一劫。
剛準備將腿上的箭拔下來,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提不起力氣,連握箭的那只手都是顫抖的。
能讓我這般提不起內(nèi)力的藥,看來程為安也費了不少心思。
我無力地用拳頭捶打著身下的柴草,嘲諷起自己,原來我此刻竟是如此的狼狽不堪。
我恨自己輕易地相信旁人,恨自己不夠警惕。
……
「原來高高在上的聞堂主也會如此潰敗不堪。
我聞聲望去,程為安正站在破爛的帷幕后,只露出半張臉。
是不同往日的單純和善。
他慢步向我走來,雙臂交叉環(huán)在胸前,以一副俯視的姿態(tài)看著我。
冷得像冰一樣的眸子里閃爍著白光,眉間的殺意似是蓄謀已久。
人前如溫玉,人后是惡狼。
這樣的人最可怕了。
可我還是不懂,他為什么要背叛我?
「程為安,你為什么要這樣?」我撐起身子半靠在一旁的石柱上,仰頭質(zhì)問道。
程為安俯下身子,半蹲在我身旁,忽然陰鷙笑道:「當然是因為本世子喜歡阿瑜……」
我不可思議看向他,從未想過他竟有過這般心思。
「可是阿瑜,你太驕傲了」
「永遠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生人勿攀的模樣,我與你相識真多年,你依舊是這般孤傲的性子!
程為安掃視著我周遭狼狽的景象,捏起我的下巴,「比起你的高傲的樣子,我還是更喜歡阿瑜卑微一些!
原來我在他心中竟是這樣的。
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左右不知該說些什么,是如鯁在喉般地煎熬。
「你知道嗎?那夜的手帕上我用了藥粉,可似乎還是對我的阿瑜不管用,竟讓阿瑜縱馬繞路將我甩開了!
「難道本世子在你眼中是同離水堂那些囚犯一般無二嗎?」
男人捏緊了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攥得生疼。
瘋子!
簡直是個瘋子!
我硬生生地轉(zhuǎn)頭,懊悔地向那尊無頭的佛像。
但我此舉似乎是碰到了程為安的逆鱗,他故意用力地將我的臉轉(zhuǎn)了回來,「我的阿瑜,你不知道我用了旁人三倍的計量才將你藥倒,想得到你可真不容易呀!」
話音才落,程為安便吻上了我的唇。
強勢的侵略般的溫熱的氣息將我堵得喘不過氣來,我撐著身子用盡全力想將他推開,卻被男人緊緊箍住。
此刻的我已然成為他手中的一只螞蟻。
難道我就該束手就擒嗎?
是我識人不清,難道我就該任人宰割嗎?
8.
在望見腿上的斷箭時,我眼中的淚水似乎也沒有那么懦弱了。
拔起腿上的斷箭,我便朝程為安的胸口刺去。
他捂著胸口向后靠去,怔怔地凝視著我。
莫名地,那人眼底涌動的情緒叫我些畏懼,我沒有再怕,反而刻意提高了嗓音道:「程為安,你根本什么不是!」
「憑你也配得到我的青睞?自以為耍了些手段就無法無天了嗎?我就是要高高在上,就是要你高不可攀!」
「我服了軟筋散又怎樣,等我恢復了功力照樣是安國第一的刺客,往后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我以為他會被我的話激怒。
卻沒想到,他拔下了我插他胸口的斷箭,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睥了我一眼,「阿瑜,我們來日方長……」
他在破廟里養(yǎng)傷四天,也折磨了我四天。
好像是因果報應。
我在離水堂用短刀刺過那些囚徒的琵琶骨,如今又刺回了我的身上。
如果沒有這樣的仇怨,或許我會舉薦程為安入離水堂。
因為他太懂得如何叫人生不如死了。
這樣的四天里,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每每躺在柴草上,渾身的痛感襲來,我總會想起初入離水堂時那段難熬的日子。
那時我便如螻蟻,身處泥濘,而今我依舊是螻蟻。
「阿瑜,你低頭一次不好嗎?」
「只要你肯求饒,我定會好好照顧你……」
男人將一大碗湯藥灌進我的嘴里,苦澀的藥草味充斥著我的口腔,我還是不愿理睬他。
他是個冠冕堂皇的瘋子。
他偷偷離開的那晚竟成了我最愜意安穩(wěn)的夜。
后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回來。
他很放心,因為我被他灌了藥,拖著條病腿逃不了多遠。
沉重的手鐐讓我夜里喝水都成了難事,我靠在柴草垛上,呼呼的冷風穿過破廟的窗子侵蝕著我最后一絲希望。
我不知道長公主現(xiàn)下如何,也不沒聽說朝堂里事情。
漫長的黑夜里陪伴我的只有一絲微弱的月光,雪花從縫隙里飛入落在窗下。
初冬了,下雪了。
窗下的雪越積越多,破廟里也越來越冷。
我絕望地拖著病重的雙腿向角落里的柴草垛爬去,抱著雙腿蜷縮在破廟的角落里。
看著月光下薄薄的一層白雪,我竟有些安心。
程為安多日沒來想必是是回了盛京,如今又趕上大雪腳程必定會慢,我又多了幾絲喘息的機會。
其實,偶爾我也會聽見外邊會有農(nóng)夫路過,但這幾日也沒了聲響。
即便我如今能沙啞地說出話來,但依舊是含糊不清的。
我不要狼狽地爬出破廟,玷污了這清白的雪。
9.
我在破廟里用樹枝擺著數(shù)日子,這大雪已經(jīng)下了好久了。
我知道,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里程為安都不會回來了。
看著自己被腳鐐硌得發(fā)青的腳踝,還是逃不開。
真是上好的軟筋散,真是叫人動彈不得。
我一邊立下豪情壯志要殺了這個制作軟筋散的人,又一邊卑微地在心里祈禱希望有人來救我一命。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我睡了三天三夜。
被箭射傷的小腿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紫流膿了,我用磨尖的碎石小心翼翼地剜出里邊的腐肉,再撒上些草木灰將它裹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些,我又將自己藏進了柴草垛里。
好奇怪,明明該死的時候又忽然不想死了。
我想看看那些歹人的下場,看看阿宴走過的山川河流……
「六天了!
「這雪真的下了好久……」
我真的撐不住了。
握著碎石的手掌在淌血,可我真的爬不動了。
……
「第六夜的月夜不如昨日的好看!
「不知第七夜的月亮會不會好看些!
等熬到第七夜時,根本沒有月亮。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后半夜是被門外吵鬧聲和明亮的火光驚醒的,但此刻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開口了。
求求你們,推開這扇門罷。
火光照在無頭的佛像上,窗下的一條積雪被照得格外動人,是有人來了——
我撐著手肘從柴草垛里爬出,卻因為沒有力氣半路從柴草垛里滾了下來。
手鐐上的鐵鏈落地發(fā)出清脆地聲響,我匍匐在無頭佛像之前,想要伸手觸碰那道火光。
我掙扎著哭笑起來,無聲地呻吟著,「居寧說過,我有佛緣……」
我回眸望向身后:
燈火璀璨,他還在我身后。
——是盛京侯。
真是好奇怪……
10.
他們都說我在盛京侯府昏睡了半個多月,是盛京侯日夜衣不解帶地照顧我。
的確,我是在盛京侯府醒來的。
那夜是周昶救了我。
還未及多想,門被人推開了。
來人一身紫衣蟒袍,溫如其玉,直向我床頭而來。
「聞堂主,你醒啦?感覺如何?可要找個御醫(yī)再瞧瞧?」周昶言語輕和,連語調(diào)都軟了下來。
總感覺怪怪的。
「多謝侯爺救命之恩,聞某又欠了您一個恩情!
感覺雖怪,但畢竟是救命的恩情。
「對了,侯爺怎么會找到破廟里去?」
對于周昶的出現(xiàn),總覺得不是巧合。
周昶支支吾吾,「巧合罷了!
「誒……倒也真是巧呢。」
我心里清楚,上次是巧合,這次可不是。
連下七日大雪,誰會巧合到隴西郡的破廟里去。
跟在盛京侯身邊那個小侍衛(wèi),我們之前見過,他倒是一副欲言又止想為自家侯爺打抱不平似地抿了抿嘴。
閑談了幾句之后,周昶匆匆忙忙地便走掉了。
后院的女主事倒是在門口侍候了半天,我穿了衣裳便央求她扶我出去走一走。
我在涼亭里做了許久,才等到她開口。
「聞姑娘可有心上人?」
女主事開口一句便將我問糊涂了,怎么個事兒?這侯府女管事失戀了?還是被男人拋棄了?
我還未來及開口,她便又繼續(xù)道:「您知道我家侯爺是怎么找到您的嗎?是我家侯爺打上承遠侯府才問出您的下落,那連日的大雪他走了好幾天才隴西……」
不是吧?
這盛京侯對誰都這么深情嗎?
他不是心心念念著長公主嗎?
「那長公主是?」我試探道。
「是故人之托!」
身后傳來男人清清冷冷的聲音,這話里還帶著幾分寵溺的意味。
也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
我剛才回頭,一件厚實的鹿絨大氅便蓋在了我肩上。
「那長公主現(xiàn)下可安好?」
提起長公主來,還不知道她的近況呢,我連忙追問道。
「她已服下解藥,早已安然無恙!
我輕笑著點頭,「幸好那日在驛站房中我將長公主交給了你,不然我可就真的罪過了!
周昶聞言臉色突然沉下來,「若是那日我沒提前帶走長公主,你也許就不必受那些苦了……」
他這是在自責?
「侯爺不必擔心!
「既然我沒死,那我受的苦,那人也是要還回來才好!」我望著墻邊那株被雪壓彎的青竹,釋然一笑。
溫熱一只手忽然覆上我的手,他輕輕地摩挲著我手腕處的淤痕,緩聲道:「有我在!
我抬頭時正對上他的眸子,也是一雙清澈的含情眼,我不敢再看,只幽幽地望著那堵圍墻。
……
我提著雙刀離開盛京侯府的事情,沒人知道。
但我一腳踹開承遠侯府的事情倒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從前我是離水堂的刺客,講究殺人于無聲無息。
而今我就要明目張膽地闖進程世子的府中,叫整個盛京無人敢保他。
我進侯府時,承遠侯夫人正在與程世子說話。
侯夫人問我是誰。
我輕蔑地掃了程為安一眼,刻意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道:「承遠侯府的世子妃,您未來的兒媳!」
程為安對我的到來并不意外,畢竟盛京侯已經(jīng)來踹過一次門了。
「母親……」
他正要開口解釋時,我手中的雙刀已經(jīng)出去了。
雙刀入鞘,世子倒地。
我癟嘴一笑,高聲道:「承遠侯府再無世子,侯夫人若是不嫌棄便讓我這個兒媳來為您盡孝!
侯府看著倒地的程為安瞬間癱倒在地,「我的兒!」
反派死于話多,所以我喜歡一刀斃命。
本職工作而已,公開透明且夾帶私心。
「侯夫人,記得您兒媳叫聞瑜!」
「是離水堂堂主聞瑜,也是天下第一刺客!」
這一刀談不上痛快,只覺得我在破廟里所受的煎熬痛苦遠遠不止于此。
但大仇得報,心情還算愉悅。
手下人給了密報說,這次真的要和阿勒部開戰(zhàn)了。
除了前路坎坷,倒也算順利。
11.
臨行之前,我去盛京侯府同周昶辭行,想著順便感謝一下他的恩情。
但周昶卻并不在府中。
管家領我去他書房小坐等候,雖然我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有些好奇地推開了他書房的那扇門。
吱吱一聲木門響,我走進了書房。
書房內(nèi)一幅女子畫像謹慎地藏在了屏風后,畫上之人一身襦裙卻手持雙刀。
后來,管家匆匆來報說周昶提前領兵去攻打阿勒部了。
……
來不及了。
他竟替我上了戰(zhàn)場。
*
三個月后,我聽聞盛京侯凱旋歸朝。
心中卻也沒了多少念想,我搓捻著手中稀碎的秕谷子撒向雞圈。
長公主摟著我的肩膀說,「當初他便是奔著你去的,而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見我沒說話,她又緩和氣氛道:「要不我們今晚殺只雞吃?」
我盯了一眼她懷中的小兔,邪魅一笑:「想吃麻辣兔頭,行不行?」
「算了,你還是餓著吧!」
后來,他聽聞我歸隱田間連夜便跑了過來。
我和他坐在小院外徹夜長談,望著夏夜里的繁星,有些難抑淚水。
朦朧的月光下,我說:「周昶,我已經(jīng)不用雙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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