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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篇
。1)
東方箐夢回驚起時分,聽見坐忘峰的雪還在下,壓得松枝駁駁作響。
窗外天光未明,定了定神,他拂開面上糾纏的發(fā)絲,又把袖去拭額頭冷汗。
同榻的人還在夢中。東方箐忍不住將身子挨過去些,在衾裯里輕輕去偎那人的手臂。
再不成眠。
謝棲輪廓薄削,不言語時,細(xì)挑的眉與眼也像華山的雪;東方箐有時會想,這人何日若修得了太上忘情的境界,同這副冷峻倒也相宜。
但現(xiàn)下,他只是放空自己,枕著謝棲肩頭,在晦暗中聽彼此的心跳。呼吸也盡染熟悉的衣香:沉香為君,菖蒲作輔。謝棲總嫌白檀燥氣,不教他多用。
魘住的驚悸漸漸平息,東方箐幾乎是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神思飄渺間又沉沉入夢。那個夢里,似乎有人握住他無處安放的手,將溫柔的吻落在指尖,低聲應(yīng)道:“我在。”
。2)
謝棲寡言,東方箐亦不是聒噪客。于是自家?guī)煾笖⑴f的空檔兒,兩人在中庭,只相對無話。
數(shù)著堂前白梅落了十之八九,還是東方箐先開口自報了家門,又詢對方名姓。那年輕道子同他各據(jù)一隅,峨冠褐帔,長身泠泠像鶴。
這方偏院不甚敞闊,寬不過十?dāng)?shù)丈,兩頭其實相隔不遠(yuǎn)。東方箐只在那人面前三尺停住了腳步。
“敝姓謝,單名棲!
凌絕霜翎曜,松高白鶴棲。這出塵意態(tài),是俗家本名。東方箐一時不知該稱“道長”,還是“謝兄” 。
謝棲稽首,面上仍無波無瀾:“叫謝棲便是。”倒似看穿他的窘態(tài)。
東方箐也朝對方一拱手,帶了些自己都不察的笑意:“幸會!
這是初見。
(3)
因長輩的交情,此后倒也常來常往。兩人甫相識,便頗感傾蓋如故,及知交益深,更愈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味。
謝棲對東方箐的稱呼,從一開始的“東方兄”,再然后的“東方”,到最后干脆直接去了姓,只稱“阿箐”。
這期間又過去許多年,只止于摯友。
單那年重九的枸杞酒太釅,謝棲量淺,三兩杯下去已有些醺醺然。東方箐扶他回去時,謝棲帶醉扯了萬花的袖子只是不松手。
東方箐掙不開,無奈轉(zhuǎn)頭去看,謝棲紅著臉對他笑,是華山的春雪消融,復(fù)又皺眉竟自喃喃道:“我只看不過李三那廝,總纏著阿箐問東問西!
李三?東方箐怔忡了片刻,方憶起謝棲說的是玉虛一脈的李知夷,在同輩中行三。
“噗!本顾夭恢@人如許小孩子脾性。東方箐忍不住笑出聲,把另一只手騰出來,輕拍純陽抓著自己的手背,“他只是問我制安神香的方子!
“唔!敝x棲聽得解釋,倒松開了他的衣袖,又去人身上亂拱,直把臉往東方箐臉上湊,一邊恨恨道,“告訴他多放檀香!
東方箐半邊臂膀攙著謝棲,對方帶著酒氣的唇貼過來時避無可避,他原本較清明,此時也像是醉了,一徑臉酣耳熱。
酒是色媒人,這話不假。
事畢,東方箐看著散亂一地的衣履,同床上狼藉,想到這段明月清風(fēng)的友誼也盡走到頭,只是不知所措。
那邊,謝棲倒是發(fā)散得酒醒,依然挨過來環(huán)住他的腰,愛憐地去撫他頸上紅痕:“阿箐,總歸是我的了!
。4)
酒后亂情,不過是兩人關(guān)系新的開始。
謝棲所修的劍道,本不諱言房中事,前有陽陵子明妻玄光玉女,道侶雙修,在同門間也屬平常。但龍陽之癖,畢竟難容于世,少有善終,謝棲前途大好,須不能壞了他的名聲。
是以在旁人面前,東方箐反而著意表現(xiàn)得疏遠(yuǎn)。
但終究被瞧出點端倪。李知夷一壁把軟帕拭著劍鋒,就檐下的日影覷那流光寒芒,一壁狀似無意問謝棲:“向日同師兄走得近的那位萬花先生,近來怎的不見?”
謝棲瞥見他劍尾懸著的絳紅穗子,隨著動作在眼前晃來蕩去,沒來由一陣心煩,面上只淡淡道:“青巖事務(wù)多,他回去幫襯!
“原來如此!崩钪娜粲兴嫉仡h首,收劍入鞘,“我還想著去請教請教......”
一語未竟,謝棲早轉(zhuǎn)身而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東方箐是在落星湖被截住的,彼時他正替師姐看著湯藥的火候,近日紛亂四起,萬花收治了不少傷病流民,正忙得腳不沾地。
謝棲玄冠白袍,蕭蕭肅肅,通身世外之氣,在一眾紫衣的萬花弟子間蔚為顯眼;兼金相玉質(zhì),風(fēng)姿特秀,一路引人側(cè)目。
是東方箐師妹指的路,那小妮子眉眼靈動,把袖口去掩著嘴不知在笑些什么,一邊只告訴謝棲她師兄所在。
待謝棲尋到那處時,東方箐果然在。素日垂順的長發(fā)有些毛躁,只用發(fā)帶隨意攏起來,右頰還沾了點煙灰。萬花踞在外間,一手把著藥杵,另一邊還顧著爐火,見到他時臉上有幾分不期之色:“你怎么來了?”
君子遠(yuǎn)庖廚,謝棲沒見過這情景。從前在華山,東方箐只與他臨風(fēng)對月,調(diào)弦品茗。不過這樣的東方箐也很好,他都喜歡。
謝棲走近去把人臉上的灰拂掉,外面?zhèn)鱽砟_步漸響,東方箐有些慌地往后縮,意欲拉開和他的距離。
謝棲看著萬花,抬起想去替對方梳理頭發(fā)的手又放下,只嘆了一口氣:“阿箐為何總是躲我?”
窗外的聲音近了又漸遠(yuǎn)。東方箐低頭不語,臉藏在陰影中,似難堪。
兩人之間又隔著三尺。
“我省得!痹跁缛粘志玫某聊,謝棲自顧著轉(zhuǎn)過去,盡力不讓聲音發(fā)抖,“不會再糾纏了!
但謝棲半步還未踏出門,便被囫圇著拖住,萬花整個兒撲在他懷里,不知何時滿臉淚痕,連身后的藥罐沸出來也不曾去管:“不是,不是這樣的!
。5)
東方箐回純陽,倒是李知夷得信最早。
上次分別,因俗務(wù)繁冗,東方箐同謝棲約定了時候,待事畢,今年六月便上華山。但沒料戰(zhàn)亂比他預(yù)想得結(jié)束要快,只在四月間,便將病人安置得七七八八。
師父那邊,左右還有師姐幫忙,東方箐得以脫身,他再耐不住要見那人。臨行前,也并未和謝棲打招呼,只存心給對方一個驚喜。
他在山下驛站歇腳,略整一路風(fēng)塵,恰與從藏劍回來的李知夷碰面。那玉虛首徒生了一雙桃花眼,笑起來眉目含春:“東方大夫,久違了。”
正是順路,東方箐與李知夷并肩拾級而上。太華春慢,夾道的碧桃始盛開,也引來蜂蝶紛紛。
東方箐悄悄打量謝棲的師弟,不啻玉面郎君,謝棲竟緣何給他安了個“李三”的諢名,該去問問那人。想起去歲酒后胡言,東方箐不覺失笑。
“東方大夫此次來,可是為著拜會師叔?”
李知夷見他笑,以為是對自己,此番得了新劍本就得意,美人在側(cè),更有些多話:“春和景明,東方大夫盡可多留些時日,方不負(fù)這佳期!
東方箐被他問得稍微愣住,方憶起自己往日前來,皆是借師父的名頭,一時心下頗感酸澀,遂答道:“正是。一向久疏問候,家?guī)熒鯛磕罟视,因走脫不開,只托我代為問安!
“如此甚好。”李知夷似乎歡喜得很,順手折下花枝遞給他,那重瓣色如羊脂,猶沾晨露,“流水窅然如有意,相逢聊贈一枝春!
(6)
見到東方箐之前,謝棲正拿著《參同契》出神,書講的是黃老金丹之術(shù),玄之又玄。謝棲不信這些,但劍練畢,鶴也喂過,他只尋到這一角積灰的舊書,暫慰獨身的冷寂。可也落空。
人間季春已盡,山上芳菲始妍。想來青巖早是百草豐茂的景致,晴晝花海,白鹿呦鳴。
當(dāng)他看到東方箐,既驚且喜,幾乎疑心是自己思念過甚,出現(xiàn)幻象。及至瞥見旁邊的李知夷時,又知道這斷不是幻覺。
“阿箐,你來了。”
謝棲快步迎上去尋那人的手,但東方箐還未答話,倒是李知夷先出聲。
“師兄也在啊,我方才可巧遇見東方大夫,這便一起上來了!崩钪男北е浇鹄C劍囊,笑眼看身邊萬花。
“那便巧了。”謝棲冷然道,不動聲色隔在兩人中間,“我記得師叔要你回來去三清殿見他!
同在案前落座,謝棲看著插在自己凈瓶里的那截花枝,總覺心浮氣躁,不吐不快:“這碧桃,是不是李......李知夷給你的?”
“?”東方箐剛坐定,未及一敘別后相思,對方?jīng)]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有些不明所以。
那邊,謝棲卻賭氣似的偏了半個身子過去:“阿箐,還是少和他往來。”
聯(lián)系起那日醉里教他多添檀香,東方箐恍然,這是吃味了,于是笑著去揾這人的臉,柔聲道:“沒有,是我瞧半山腰桃花開得好,攀折回來給阿棲看的!
“人到了就好!敝x棲嘆息,蹭過來抱住他,把臉埋在人發(fā)間,“我實在想你想得緊!
貼得太近,東方箐嗅出用的還是自己替他配的香,又被熟悉的氣息環(huán)繞,頓覺心安:“我也是,所以一忙完早早來見你!
“阿箐這些時日辛苦了!敝x棲覺出懷中人又清減,直有些硌手,雙臂收得更緊,“既來,便不要再走罷!
東方箐被對方按得喘不過氣,想到次次托辭和流言蜚語,欲笑這數(shù)載荒唐,但終忍不住涕下發(fā)抖:“道門清凈,哪容得我......”
“吾愛。”謝棲知彼心中所想,意態(tài)溫柔去親他臉上淚珠,語氣和緩而篤定,“天地之大,總有你我的容身處!
(7)
李知夷的相邀,并不只是客套。次日,折枝蓮紋的錦箋便經(jīng)由信使遞到了東方箐手中。
“東臨水榭,山亭重巒。霜樹青嶂,亂云極天。論劍峰有奇景,當(dāng)會友觴詠。
因馳此函,寓某寸意,東方兄可愿賞臉往觀?”
銀鉤蠆尾,字是好字,他提筆正欲回絕,被一旁的謝棲按住了手:“去。為何不去?”
“你又醉了不成?”東方箐訝異地轉(zhuǎn)過頭調(diào)笑,“要去也是和你去,同他作甚?”
謝棲不答,只將人整個兒攏在懷里,就勢握住萬花寫字的手,一筆一劃接下去:
“前奉手書,至感盛情,當(dāng)此好景,定不負(fù)佳期!
東方箐見他落筆,竟是要赴約之意,不解道:“這是做什么?”
“阿箐要和我去,那便一起去!敝x棲撂下宣毫,低頭吻那玉雪的后頸,又去繁縟寬袍里探一搦纖腰,“該讓某人斷斷妄想!
李知夷收到回覆時,只覺得那字跡有幾分眼熟,卻并未多心。直到他看見東方箐和自己師兄?jǐn)y手而來。
他正自斟自酌,此時不覺怔忡原地,傾杯的手滯住,西市腔流漓了半桌,洇透白袍。
反觀謝棲,泰然自若地振了振衣袖,同東方箐在他對面站定:“聽聞這里景致好,來湊個雅趣。”
見這兩人意態(tài)親密,在自己面前竟毫不掩飾,李知夷心里一時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只好訥訥道:“師兄也得閑賞景,自然歡迎!
李知夷所言奇景,乃山頭一亭獨立,旁有霧鎖寒溪;極目遠(yuǎn)眺,三峰峨峨欲摧;危崖深澗,流云作臺,更遙聞鶴唳。
正是白帝金精,榮光休氣。
勝景不假。三人只作專注賞玩,實則緘默著各懷心思。
到底是東方箐出聲打圓場,似有愧色:“自來貴寶地,叨擾許久,竟不知還有這樣清雅的所在。”
李知夷一身狼狽,興意闌珊,猶強自笑道:“東方大夫這話客氣,山水風(fēng)月,本無恒主,我也是無意發(fā)現(xiàn)!眳s是再忍不得,“二位慢賞,我還有些事體,暫且告辭。”一拱手竟去了。
“真教你猜著了!睎|方箐看李知夷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下微憫。
“畢竟年輕,錯付的時候也有。”謝棲亦覺出自己的刻薄,這氣宗師弟雖言語孟浪,慣會調(diào)風(fēng)弄月,但并沒什么對他不起之處。
東方箐嗔他的故作老成:“你又長幾歲年紀(jì)?”
“不多!敝x棲將下巴抵著人肩頭,一同看水縈碧色,煙籠翠微,“和你終老是夠了!
(8)
轉(zhuǎn)眼又是歲末年關(guān),檐下冰棱子結(jié)成一溜兒的時節(jié),門簾也早換過絮棉的。
東方箐籠著袖鉆進(jìn)屋,臉上被吹得紅撲撲,眉睫猶帶細(xì)雪,沾了暖意方才舒展四肢,去偎燒得旺的火爐。
外頭雪大風(fēng)緊,他覺得自己整個被凍得翻脆。
謝棲見來人模樣,忙撂了筆去接他褪下的披風(fēng),探一探掌心溫度尚可,又去捂萬花冰冰涼的臉頰,語帶埋怨:“這天一發(fā)冷起來,你偏要亂跑,當(dāng)心凍出個好歹。”
“哎呀,好不領(lǐng)情!睎|方箐任他揉搓,自顧著撣掉衣襟將融的冰屑,似笑似嗔睨對方一眼,“有人久去不回,擔(dān)心你的鶴要餓壞了。”言畢似為了自證,抖抖衣袖,果然順出一包鳥食。
“可也無須走去那么偏遠(yuǎn)地界,待我去便是!敝x棲自知理虧,只囁嚅著為自己分辯,湊近環(huán)萬花的腰,“到處都找不見你!
東方箐聽出委屈,順著動作轉(zhuǎn)到案前看,南華經(jīng)果然只抄到起首兩句,應(yīng)是為尋自己兜了個圈子,剛落座不多時。于是笑著踮些腳去啄人的臉,挨得更緊借胸前體溫:“你猜我回來的路上,遇見你哪位師......”
一語未竟,謝棲卻是聽不得,急急忙忙去堵萬花的話頭:“此間只你我二人,又提旁的作甚。”
“......師姐!睎|方箐并非存心調(diào)弄,倒先被對方的過激反應(yīng)逗笑,原想說你那位李師弟早跑去江南逍遙了,怎會再碰到,但瞧謝棲負(fù)氣的樣子,終只是道:“好好,下次出門,定要提前知會地主一聲的!
他袖著捧爐在純陽懷里窩定,凍僵的腿腳漸次回暖,舒服直得有些昏昏沉沉。燃的是銀絲炭,不起煙,只松香繚繞,蓋過兩人身上的白木脂。
謝棲這才算滿意,仍一徑黏著不撒手:“以后同去!
東方箐委實想笑,相處愈久,才發(fā)現(xiàn)眼前人使小性兒時和初次見面的高冷沒半點兒搭邊,漫應(yīng)道:“總沒遠(yuǎn)隔三尺。”
這話前后不著,謝棲卻立時聽懂了,倒也直白供認(rèn):“若換旁人,只怕三丈還算少的!
“哦?原來竟是我不知好歹么,小謝道長!睎|方箐見對方如許當(dāng)真,故意把別的稱呼去逗他。
“非也!敝x棲沒上鉤,反執(zhí)著萬花的手,做成個耳廝鬢磨的情態(tài),低低道,“貧道實有心同先生親近,斗膽唐突佳人,三寸也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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