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
雞鵝巷里有過一只野貓。
黃澄澄的一雙眼,黑色的背,只在肚皮上有一點白色。那貓模樣看上去兇得很,但其實膽子不大,大多數(shù)時候見到人就跑。
沒人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可自從它來了之后,雞鵝巷里原本猖獗的老鼠確實少了一些,所以大家也都默許了它的存在,甚至很樂見有這么一只善于捕鼠的貓愿意住在這里。
還是少年的李霧從詔獄里逃出來后,因為無處可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圈,只能準(zhǔn)備回雞鵝巷。
此時早已到了夜禁的時間,街上除了打更的和巡邏的,一個人都沒有。
李霧一個人在街巷的陰影里穿梭,因著緊張和恐懼,好幾次都差點摔個跟頭。
他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心里怕得很,尤其是現(xiàn)在手上、衣襟上還沾著血——既有那錦衣衛(wèi)的血,還有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的血。
冰冷的夜風(fēng)早已把血漬吹干,可李霧仍覺著黏膩不堪,燙得他直發(fā)抖。
眼看著已經(jīng)進了熟悉的雞鵝巷,死里逃生后的喜悅感讓他加快了腳步,卻遠遠聽著敲梆子的聲音一滯:“什么人?”
李霧立刻蹲在墻后的暗處,死死地掩著嘴,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但那更夫的腳步聲還是越來越近:“誰?出來!”
李霧死死閉著眼,聞著自己手上的血腥氣,想著今日的厄運原來還沒結(jié)束。
其實夜禁期間外出本來不算是什么大罪,讓人捉住了也大不了就是被抽幾鞭子?涩F(xiàn)在他這副身上染血的模樣,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只怕立時要被送到牢里去,甚至馬上會被押回詔獄。
這時候,墻頭上的瓦片忽然傳出幾聲輕響:“喵——”
李霧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更夫在巷口探出腦袋瞥了一眼:“原來是貓啊……嚇我一跳!
李霧聽著腳步和梆子聲都遠去了,才敢抬起頭來。
是那只黑貓。
它正站在屋瓦上向下打量著。
大概是居高臨下的情形給了它一些安全感,所以難得地看見了李霧卻沒有逃,只橫著耳朵,警惕地盯著他。
李霧就這么與貓對視著,大口喘息了半天。
方才這一嚇害得他腿都軟了,又憋了許久的呼吸,如今隨著空氣重新灌入肺腑才慢慢恢復(fù)了氣力。
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貓“蹭”地一下跳了起來,險些踢落了一片瓦。不過幾個起落,就迅速消失在了屋脊上。
“謝謝!崩铎F對著黑貓消失的方向輕聲喃喃。
從此之后,李霧見了這貓,總會想辦法從自己嘴邊摳出來一些吃的給它。
好在這貓不挑嘴,就算李霧給他撕幾塊餅子也會吃,只是每每都要等李霧走遠后才會放下防備,大口吃起來。
如此過了不到一年,外面突然鬧了饑荒。
應(yīng)天府在天子腳下,糧食雖未至短缺,可價錢卻是水漲船高,眼見著就要吃不起了。雞鵝巷里本就是窮人多,更是人人都勒緊了褲腰帶,生怕這一餐多吃一口,明后天的飯便沒了著落。
這家家戶戶屯的米糧一少,連老鼠都逐漸搬去別處了。
那貓教李霧喂了快一年,對他一直都保持著警惕。而近來大約是抓不到老鼠麻雀,每次李霧去喂它的時候,都等不及李霧走開就狼吞虎咽起來。
可李霧自己也經(jīng)常餓著,有一餐沒一餐的,就算省下再多,也充其量只能讓他倆墊墊肚子,遠遠夠不上吃飽。
至于雞鵝巷里的旁人?
他們自己保不齊哪天都要因為買不起吃食而餓死了,又怎么會有心思去管一只沒有主的貓。
人一餓,就容易來病。
巷子里的劉家嬸子本來胃就不好,日復(fù)一日地吃不上飽飯,精神頭也眼見著萎靡下去,甚至經(jīng)常因著胃疼難受,連睡夢中都時不時被痛醒。
劉伯見到內(nèi)人這樣實在是急瘋了。他千方百計弄來一尾魚,又求人在富人家的廚房冒險摳了一丁點豬油,熬了一碗魚湯。
那條魚雖然花了家里快一半的積蓄,其實小得很,不過混著雜七雜八的一些菜,居然也裝了一海碗,在灶臺上呼呼地冒著熱氣晾著。
不過是劉伯回房喊內(nèi)人起身的功夫,他再回來,就見著那黑貓正趴在灶臺上的海碗前。
劉伯一急,順手抄起手邊的掃帚打過去:“小畜生,滾!”
黑貓見有人來了,叼起一塊魚,扭身就跑。
劉伯越看越氣,眼淚立時掉了下來,幾步追上去,手中掃帚不管不顧地往貓身上去打:“叫你偷東西……雜種!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黑貓?zhí)S閃避,腿上不慎重重挨了一記,痛得腳底下一個趔趄?伤是死咬著魚不松口,身子一滾,從喉嚨里低吼了幾聲,一瘸一拐地跑遠了。
“再讓我看見你個小畜生,我就把你宰了燉了!”
李霧聽到遠處的打罵聲,遂站起來看。只見黑貓正從墻根下勉力跑過,而它那拖著的后腿在地上劃出了長長的一道痕跡,顯然是已經(jīng)斷了。
黑貓跛著腳,走到街邊角落的無人處才放下了口中的魚,也不管腿上的傷痛,張口就開始吃。
李霧憂心它的情況,便走上前幾步想看看。誰知離著還有一丈遠,那貓就低吼著放出威脅的信號,用余光狠狠地瞪著李霧,嘴下吃得更快。
李霧氣得直跺腳,咬著牙悄聲地罵:“蠢貓!誰讓你去偷人家的東西!被打了活該!”
說歸這么說,可他還是忍不住哭了,一直站在巷子口用袖子抹眼淚,直到日頭都斜了。
他幾次想試著為黑貓治一治那條斷了的腿,但那小東西脾氣大得很,給李霧撓了個鮮血淋漓。
后來他也只能記得要給那黑貓多留一些吃的,哪怕是自己餓一些。
再往后,李霧實在是被餓得沒法子了,只能再去偷。
一開始因著詔獄里的一遭他還怕得要死,可吃飽了一次,便什么怕都顧不上了。
人若是不能活著,什么都是空的。
李霧知道雞鵝巷里的人都過得苦,便只偷富人。吃食不好偷,那就直接偷銀錢,再去換吃食。得了吃食,他吃一份,留給貓一份。
如此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往復(fù)。
他當(dāng)初叫貓不要去偷,自己卻偷得越來越嫻熟。
這么一個半大孩子和一只跛腳的貓相依為命,居然真的熬過了那一年的饑荒。
但劉家的嬸子卻沒有撐過去。
還有劉伯,在內(nèi)人病逝后沒多久,他用一根腰帶把自己吊在梁上,也跟著去了。
劉伯家的孩子早些年都夭折了,是雞鵝巷的鄰居們幫忙料理了后事?赡欠孔永锝舆B死了兩個人,旁人都忌諱,便漸漸荒廢掉了。李霧倒是不怕,反正他自己也沒地方住,索性就以此為家。
至于那只黑貓的后腿,里面斷骨長好后歪得厲害,肌肉也都縮在了一起,比其他的三條短了一截,再也落不了地。畢竟是壞了一條腿,它行動上大不如前,抓起老鼠來也沒以前那么順了。
李霧其實有心養(yǎng)著它,可貓在外面野慣了,不喜在院子里拘著。李霧便只能在院里放了一個碗,每日都惦記著給它一口飯吃。
但在來年的冬天,它還是死了。
李霧看自己丟在墻角破碗里的食物在整整一天里一口都沒被動過,心里就覺得有些不妙。他拿著碗,繞著雞鵝巷找了三圈,才在樹下的雜草堆里找到黑貓傷痕累累、凍得僵硬的尸身。
沒人可以告訴李霧它是怎么死的。
李霧對著那再也暖不過來的小小身軀沉默了許久,忽地把手中的碗砸了,用破瓷片挖了個坑,把黑貓就地埋了起來。
他在墳前插了三根枯草,遠遠看著,倒像是三柱香。
“蠢貓。”他喃喃了一句。
做好了一切,李霧跪在地上,拍拍手上的土,仰頭望著灰白的天空。他想著自己曾罵這只貓偷人東西、被打活該。
可這么多年來,自己除了做賊,卻也什么都沒學(xué)會。
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像這只三腳貓一樣,因為一次失敗的偷而賠上一條命吧。
——————
。ǘ
狼都是群居的。
只有雄性的幼狼長大了一點后,會被狼群趕出去,獨自生活。
風(fēng)卷著遠方此起彼伏的狼嚎聲,沖到李東方的耳朵里。
此時他正躲在一處背風(fēng)的山洞里,守著明明滅滅的火堆,瑟瑟發(fā)著抖。
大漠里晝夜溫差極大,白天熱得人直發(fā)昏,可入了夜又凍得人牙關(guān)打戰(zhàn)。
這是還不滿十五歲的李東方,第一次隨軍來到漠北。
他們一隊的十幾個人被派出來探路。這附近沒什么敵人的蹤跡,所以本不算什么危險的任務(wù),可回程途中卻突然遇見了沙暴。一時間天昏地暗,莫說是東南西北,便是三丈以外都看不清。
領(lǐng)隊的霍百總命所有人原地趴下,用毯子遮住了頭臉。砂石隔著一層毯子打在李東方的頭盔和衣甲上,砰砰作響,聽得李東方幾乎麻木。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么漫長,一切的喧囂才停歇下來。
李東方只覺身上像是被壓了一座沙丘,差點連爬都爬不起來,眼耳口鼻中俱是沙塵。
霍百總命人清點人數(shù)和行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四個被黃沙掩埋沒了氣兒的。
至于眾人的馬匹,由于用來綁韁繩的兩棵樹斷了一棵,所以馬兒受驚、大多已經(jīng)跑失,僅剩的兩匹也是傷痕累累,眼看著就要活不久了。
而最嚴(yán)重的是,他們的行李丟了近一半。這些行李,有的是因著未來得及從馬匹身上取下而一并失落,有的則是因著未捆嚴(yán)實而在沙暴的襲擊下散落四處。
此時正逢回程,他們身上剩的儲備本就不多。丟失的其中一包,正巧裝了不少干糧。
霍百總帶著人在原地搜索了半天,最后只在沙土中摸到幾塊覆滿了黃沙的餅子。
眼看著不能再耽擱,他只能再次帶著隊伍出發(fā),卻莫名失了方向。眾人走了一整天,莫說是大部隊的營帳,便是連水源都未見到。
期間除了馬,人又因為呼吸不適倒下了一個。
余下的眾人找了一處較為安全的地方休息,把馬肉烤了充饑。這次又有兩個人,由于寒冷,眼睛一閉上就再也沒能見到第二天的日出。
三天過去,不僅仍然沒找到水,隊伍里的人也因著各種各樣的原因死了一半有余,連霍百總也沒了。
到了第四天的午后,只剩下李東方和另外一個小個子,兩人拖著腳一前一后地在沙丘上走著。反正也找不到大部隊了,為求活命,二人只能一直往南去找有人煙的地方,片刻不敢歇息。
他們都知道,這時候若是停下來,必死無疑。
李東方只覺得頭昏目眩,手死死地摁住腰間的水袋,猶豫著要不要喝這剩下的最后一口水。
忽然,前面的人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李東方緩緩抬起頭,舔了舔自己早已經(jīng)干到起皮皸裂的嘴唇。他走過去,使了最大的力氣在小個子臉上抽了個嘴巴。
還是一動不動。
再一探脈,已經(jīng)摸不到了。
他把小個子身上剩下的食物、水和毛毯都拿出來,和自己背上的行李重新捆在一起,繼續(xù)往前走。
李東方又困又渴又餓,雙腳已經(jīng)走到麻木,卻絲毫不敢停歇。
直到日頭落下,月亮初升。他就以天上的月為伴,背對著北極星,繼續(xù)一路往南。
終于,他看見前面的地上有一彎月。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可直到腳下一涼,他才意識到:這是水。
他找到水了。
李東方幾乎是立刻跪下來,俯下身子喝了一大口。
但他實在是太累了,這第一口冷水咽下去的時候差點被嗆到。
李東方趴在地上咳了半天,才覺得好了些。正在他緩口氣的時候,又想起曾聽霍百總提過,人若是渴久了,一口氣喝太多的水會死,需要一點一點地慢慢喝才行。
于是他忍著心中所有的渴望,從行李里掏出早已空蕩蕩的水袋,一邊往里灌,一邊撩起來飲一小口。
求生的欲望此時壓過了一切: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在這里。
不遠處黑壓壓的,似是有一座山。李東方灌滿了水袋,便撿了一些干草枯枝,向著山的方向走去。
好在背風(fēng)處還有個可以容人的山洞。他點了火,抱膝坐在一旁,明明又冷又困,卻連眼睛都不敢闔上。
他不敢睡。
因為這一睡,也許便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李東方意識正混沌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了狼嚎。
那頭狼嘯聲一起,群狼便跟著呼應(yīng),直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李東方緊了緊身上的毯子,不過片刻,又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這聲音比方才的狼嚎聲聽著更近,粗重而低沉。
是獸類的喘息聲。
李東方的心跳瞬間加快,緩緩拔出了腰間的刀。
——他還從未真正參與到某一場戰(zhàn)事中,所以這刀新得很,一點血腥味兒都沒有。
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了,李東方持刀守在洞口,借著身后的火光,看到遠處兩點綠幽幽的,宛如鬼火一般。
是狼。
不知為何,它并未跟著狼群,而是獨自行動?茨鞘莨轻揍镜臉幼,應(yīng)是餓了很久。
它齜著獠牙,伏下身子看了李東方幾圈,似是在猶豫。
李東方將刀尖指向這匹孤狼,手腕卻在發(fā)抖。
這是李東方第一次遇見狼。
準(zhǔn)確來說,是第一次遇見需要生死相搏的敵人。
若是換作平時,他斷不會如此緊張?纱丝甜囸I和疲倦幾乎已經(jīng)吞沒了他,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有一戰(zhàn)之力。
一人一狼僵持許久,那狼口中嘶吼不斷,踱了半天的步子,終于奮力向李東方斜上的山石一躍,借力后腿一蹬,直直撲下!
李東方看到對方向著自己脖頸露出的森森白牙,心一橫,一聲大喝便持刀向狼腹劈去。
那狼一聲哀嚎,卻仍不肯放棄。就地一滾,再次向著李東方的雙腿咬去。
此時的李東方還未好好學(xué)過多少武藝,更沒經(jīng)過沙場的磨礪,只是循著本能向著狼的頭頸奮力劈砍。
刀刃撞上狼骨,撞出一聲聲悶響。
李東方本就筋疲力盡,亂中也不知刀刃卡在了狼骨何處。那畜生吃痛一扭,帶得他虎口一麻,居然連刀都握不住了。
沒了兵器,他便只有兩只手。
那狼將他壓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四只利爪也不知劃出了多少創(chuàng)口。而李東方卻以兩只手死死揪住它脖頸的皮毛,不讓它的獠牙靠近自己的頭臉。
他不能死……不能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躺在這里咽氣,死后都不能樹一方刻著自己應(yīng)有姓氏的碑!
李東方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膝蓋向著狼被劃傷的腹部奮力一頂,終于使得它的力氣松了半分。便是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李東方趁機把狼掀翻,將它狠狠摁在了那將熄未熄的火堆上!
狼立時被灼痛得奮力掙扎,慘叫不止。
皮毛被燒的焦糊味兒,還有血腥味兒混在一起,沖得李東方的腦仁嗡嗡直響。他拼盡了全力,忍著劇痛壓在狼身上,死死扼住它的咽喉。
直到手下的畜生逐漸停止了掙扎,直到他再也使不出一分力,直到他眼前再也不能聚焦,李東方才徹底昏了過去。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先恢復(fù)的是嗅覺。
那腥臭的味道直沖鼻腔,嗆得李東方幾欲作嘔。這一蜷身,更是帶得五臟六腑都在痛。
他就這么趴在狼的尸身上昏睡了一夜,胸前衣衫都被狼血染透了,整個人的身上也都混雜了死尸的氣息。
——沒被什么其他喜腐肉的野獸吃了,也算是我命大。
李東方昏昏沉沉中還在想。
他打著晃站起來,憑著記憶向著水潭跌跌撞撞而去。
那腥臭味兒是如此之重,讓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四周潭水都泛了紅色,仍舊揮之不去。
身上的傷口多得數(shù)不清,可李東方現(xiàn)在根本無心去顧及,好像這世間沒有比洗凈這血漬更惱人的事情。
等腦袋終于清明一些了,他才后知后覺地喝了一口潭中還泛著血腥味兒的水,強咽了下去——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他要帶盡可能多的清水上路,所以絕不能浪費一口。
李東方回到山洞,看著那死去已久的狼。
他默然了半晌,終于重新點起了火,又拾起自己掉在一旁的刀,學(xué)著前幾日幾位兵大哥取馬肉的樣子,將狼剖腹剔肉。
這狼確實很瘦,實在沒多少肉可取。但烤熟了,至少也能充饑。
李東方重新收拾好了行李,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走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已經(jīng)狼藉一片的山洞,恍然覺得自己也不過是一只在這大漠里野蠻生長、離群索居的狼。
他這一生只怕都要和同族搏斗,不死不休。
——————
。ㄈ
李霧懷中抱著三兒和陸錚寄來的信,腳搭在椅子上,躺在院子里假寐。
今兒天氣正好,暖和的太陽曬得人直發(fā)倦。偶有微風(fēng)吹過,恰到好處地拂去了那點悶熱。
李霧把椅子放在了院子中央,正正躺在太陽底下,身上只蓋了一條薄毯。他怕睡著后會被光晃了眼,還在頭頂擋了個寬大的斗笠。
如此直睡了大半個時辰,李霧覺得日頭似乎偏了些,于是翻身起來把兩張椅子挪了個能曬得著的位置,又心滿意足地躺下了。
活像只追著陽光打盹的貓。
小院里兩張最寬大的椅子都被李霧一個人占據(jù)了,到李東方那里只剩下一個小馬扎。
好在這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坐出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看著倒也不覺寒酸。
——如果忽略掉他現(xiàn)在正在忙活的事情的話。
李東方面前的地上擺了大大小小許多木塊料子,而他正握著一柄小刀,精細地雕刻著手中已經(jīng)成了型的一個。
他的手一向很穩(wěn),拿烈焰刀的時候如是,改換成長短刃的時候如是,而今拿著刻刀也一樣。
而這木塊要雕成的形狀似是在他心中已經(jīng)過了千百遍,每一刀都流暢至極。
是一只手掌的樣子。
刨花木屑簌簌地在李東方腳邊落了一地,李霧在一旁聽著,倒覺得有幾分助眠。
李霧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才打了個哈欠坐起來,揉揉眼睛。
前幾日他跋山涉水地玩累了,今日無事,便在臨時住的院子里睡了個夠,任太陽烤得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舒服極了。
李東方手中的東西也已經(jīng)打磨好了,招呼著李霧過來:“試試!
李霧撩起衣袖,露出殘缺的那只胳膊,讓李東方幫自己戴上。
“你這下刀可是越來越準(zhǔn)了,正正好好,一點也不硌。”
李東方只哼了一聲,眼神里卻是掩不住的悅色。
“皮子我都揉好了,晚點再加進去墊著!
李霧蹲下身,看著一地的零零碎碎:“之前你做的那個我不是戴著挺好的,怎么又重新做?”
“想加點東西,所以需要重新調(diào)整下。”
李霧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加?xùn)|西?加什么?”
李東方指著木手指關(guān)節(jié)后面的幾個凹槽:“這里,我打算換成精鋼的,像指虎一樣。”
“精鋼的?!”李霧瞪圓了眼睛,“干什么,銅皮鐵骨?”
“如果以后誰再嘴欠,你就直接用它抽他一巴掌。雖然威力不會太大,但讓他臉上青幾塊、給他一點教訓(xùn)也足夠了!
李霧看著那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狠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想想就痛。
這一切的起因,是他二人前陣子路過一個受強盜侵?jǐn)_的小鎮(zhèn),李霧便想著順手幫一把。
誰知有個鎮(zhèn)民打量了他們兩個外鄉(xiāng)人一圈,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那幫人功夫可不差,殺人越貨都沒在怕的。這就兩個人,還有一個連手都壞了,怕是打不過吧!
李東方走在前面,聽了個正著。
他猛地一回頭,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那人,直把對方看得滿面通紅,縮著脖子躲了起來。
李東方的脾氣上來了,可終究是念著李霧往日的叮囑沒動手,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拽著李霧就要離開。最后還是李霧好說歹說地勸了半天,他才勉強按下性子,幫忙了結(jié)了這樁匪患。
李霧現(xiàn)在就是被李東方圈在自己視線范圍內(nèi)嬌慣著的崽子,他做什么李東方都盡可能地順著,卻容不得旁人說他一句。
尤其是這只斷了的手,李霧覺得這都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逆鱗了,而是李東方的。
“他們愿意笑就笑唄……我又不至于掉塊肉!
“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會教訓(xùn)他們,你自己決定!
李霧清楚這人在和自己相關(guān)的事情上有多執(zhí)拗,立刻放棄掙扎:“行……那下回就換我自己來,你不許多事啊。”
“你若是教訓(xùn)得到位,我自然是不會管的!
李霧無聲地?fù)u搖頭,把凳子搬過來,俯下身來看李東方繼續(xù)修整指節(jié)部位。
不得不說,只要李東方想,這世上可能就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從前滿是血腥味兒的刀尖,如今落在木頭上,居然也能如此得當(dāng)。
兩個人便這樣坐在一塊兒,一個動手,一個看著。
“晚上想吃什么?”
“無所謂!
“前幾天吃的白魚不錯……我還想再吃一次。”
“那就去。”
“一份清蒸白魚,一盤小炒的青菜,再點個他家的蛋花羹……還要一小壇特色的蜜酒。”
“他家的蜜酒太甜,不夠勁兒!崩顤|方對酒還是有要求的。
“那就給你來壺‘丹霞釀’?蜜酒還是要一壺吧,我喝,畢竟離了這兒就嘗不著了!
李東方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行!
李霧皺著眉:“你笑什么?”
李東方倒是坦然:“想你每次喝得醉醺醺的樣子,有趣!
李霧臉上驀地?zé)崃似饋恚÷曕洁欤骸啊椭啦粫鞘裁凑?jīng)話,多余問你。算了算了,我不喝了!
“真不喝了?”
“不喝!”
“可惜啊。”
“可惜什么?”
李東方不說話了,笑著吹了吹木頭上的毛屑,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你倒是說!”
李東方還是不答,站起來拍拍衣袍。風(fēng)一吹,上面沾的碎屑嗆了李霧滿臉。
李霧用袖子抹了半天,才跳起來對著已經(jīng)回了屋的某人叉腰:“話說一半,賣什么關(guān)子!”
李東方復(fù)走了出來。
他已經(jīng)把手里的東西放了回去,這會兒兩只手空落落地背在身后。而那臉上勾著的笑,讓方才還脾氣大得很的李霧一見,瞬間就蔫了。
李東方笑吟吟地攬過李霧的頸子,貼著他的耳畔輕聲道:“我是可惜,你若是不自己喝,我就只好辛苦一些,喂你喝了!
感覺手底下的身子一抖,李東方又輕輕在李霧的后頸揉了揉,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李霧捂著自己的脖子,眼角余光掃到某人翹起的嘴角,感覺臉上直發(fā)燒。
眼看著李東方又拿東西進了屋,李霧身板又直了起來:“……我要洗臉!”
屋里傳來李東方模模糊糊的回答:“現(xiàn)在?”
“對!剛才木屑弄了我一臉,難受!”
“行,我去打點水!
李東方深諳進退有度的道理,方才剛撩過這貓,這會兒就順著他一些。
李霧抱著臂站在院子里的陽光底下,看李東方忙進忙出。
“在這兒住了個把月,已經(jīng)把附近都差不多吃遍了玩遍了,接下來你想去哪兒?”
“無所謂。”李東方還是老回答。
李霧想了想:“聽說汾州的酒不錯,要不要去嘗嘗?”
“是不錯,你要是有興趣,可以一去。”
“你喝過?什么時候喝的?”
李霧似乎又忘了剛才的羞窘,喋喋不休地追問著。
李東方也不厭其煩,李霧問一句,他答一句。
日頭愈發(fā)斜了,為院子鍍上一層暖色。
從前只是為了活著就不得不拼命的人,如今終于不必再為此發(fā)愁,坦然地享受著尋常人的生活。
——雖然瑣碎,卻教人留戀。
在他二人少年時苦苦掙扎求存的時候,倒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可以過上這樣的日子。
大概因為當(dāng)年太苦了,所以這種平常對他們而言反而新奇又有趣。
拋了所有讓人難受的過去,拋了勾心斗角、利害權(quán)謀,重頭再走一遍世間路,往后的生命里便是山高海闊,策馬同游。
插入書簽
一開始想做兩個對應(yīng)的短篇來著:貓 和 狼,后來覺得還不夠,才多了第三部分
貓篇的靈感大概是來自于《人類吸貓簡史》,很有意思的書,貓奴值得一看;狼篇的話,雄性的幼狼被趕出狼群獨自生活后,對于族群里地位占據(jù)優(yōu)勢的雄狼可以發(fā)起挑戰(zhàn),贏了便可以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狼王,所以是“這一生只怕都要和同族搏斗,不死不休”
腦補了一下感覺很貼他倆,所以就寫了
這篇里的動物也是角色故事線的隱喻,但結(jié)局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