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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枯萎的郁金香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簡書,ID:漫曰,文責(zé)自負(fù)】
文/漫曰
這是又一天清晨,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她起得比往常還要早。
推開窗子,冷風(fēng)撲面而來。
她定了定神,哂笑。
窗外,卡著窗欞,放的是一束至今仍未送出的郁金香。
據(jù)說,是已經(jīng)枯了的。
而郁金香枯萎的味道,原來是有些苦的,此前,她從未關(guān)注過這一點(diǎn)。母親的郁金香從來沒有枯過,而她的卻從來都養(yǎng)不活。父親不喜歡郁金香,事實(shí)上,他什么花都不喜歡。
她斜斜靠在窗臺邊上,沒骨頭似的。
其實(shí),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有骨頭的。她假裝她有骨頭。她要是沒了骨頭,父親不會正眼看她,沒準(zhǔn)兒她過得還不如現(xiàn)在,所以她得立起來。那時候,自己的骨頭不夠用的,但她又不舍得打折別人的骨頭,于是她就自己生生地造。用什么呢?她想。用的是陽壽吧,這么多年過下來,她只覺得自己以后估計(jì)會少活幾年。
但現(xiàn)在,她想先把這副骨頭架子脫下來一會兒——是的,她也這么覺得,她只有一副骨頭架子,只有張皮,里面卻都是空氣,虛得很,空空如也。
她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人,是個靈魂并不富足的繡花枕頭。
他——他是不是,也是這樣覺得的?
她越是不想讓他看出她的不足之處,越是在他面前想要粉飾事實(shí),他就反而越能敏銳地察覺到她那可笑的意圖,然后試圖逃離她的股掌之間?
此時,她微微低頭,看向窗欞邊的那束郁金香。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事物的老去,都會漸染上昏黃幽暗的色調(diào),但眼前,雪白的花瓣已經(jīng)有了枯黃的架勢,讓她想起很久以前從二手書店淘來的一本舊書,書頁也是黃的,而且用紙并不好,也和這花瓣一樣觸之即碎。干澀的顏色咬著脈絡(luò)一點(diǎn)點(diǎn)攀援蠶食,它們也就漸漸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韌性,也失去了生機(jī)。
聽說書頁是能修好的,花不能;ㄊ巧,老了、死了,修都修不回來。
這束花,不是別人送的。
是她買的。
三天前,她提著菜市場買豬骨送的黑色塑膠袋子,路過臨時租住的公寓樓下的花店。
冬天嘛,剛剛下過凍雨,滿世界都在傳西伯利亞的寒潮又開始一波一波南下,就算不知道,大風(fēng)刮在臉上,是個人都知道冷。賣花的姑娘也知道,她縮在開著空調(diào)的花店里暈暈乎乎,沒有了往常攬客的熱情。
但,她突然有了買花的熱情。
劇院里那個男孩兒的影子又徘徊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他那算不得高大的背影與清峻的骨頭——他不胖,面上的骨骼線條是那樣明顯,他算不上高,但站得筆直,她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有骨頭的人。
——血肉撐著的骨頭,而不是空氣。
她想起了最近的一些事,他確實(shí)值得一束冬天的郁金香的價(jià)錢。
不過她現(xiàn)在卻覺得,很難說當(dāng)時這束花究竟是不是買給他的。
她那時候高興壞了,她從沒那么如釋重負(fù)過!世界上的一切在那時都是美好的,包括門前那條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對面自建房門口沖著她齜牙咧嘴的惡犬,以及因?yàn)椴铰拇颐Χ鵀R上泥點(diǎn)的白皮靴。
她路過花店時,仿佛今天才知道花有多漂亮。
所以,她想要買一束花與想要送給他一束花,這兩個念頭,究竟哪一個先冒出來的呢?
現(xiàn)在,她站在窗邊,冷靜地低著頭沉思,靈魂出竅到當(dāng)日,做一個旁觀者。
然而,她依舊沒有答案。
“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由遠(yuǎn)及近,聲波順著空氣鼓噪著鼓膜,血管里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腳,輕輕扯得她心念一動。
她習(xí)慣性地向聲源處投去一瞥。一輛共享單車從樓下經(jīng)過,單車籃子里放著一束新鮮水靈的郁金香,看那熟悉的包裝,估計(jì)和她這束出自同一家花店——他,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歡郁金香的,他還知道什么?關(guān)于——她的?她略有些煩躁不安地想。車座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他依然那樣挺拔而又漂亮,那樣地有骨頭,他面上似乎總掛著一絲微笑,這很讓人覺得他親近可愛,倘若——她是說“倘若”——倘若這只是第一次見他,倘若沒有十年流淌而過的磋磨,倘若——倘若她不是僅有一副骨頭架子……
她搖了搖頭,試圖把多余的心思晃出腦海,就像灑了幾滴水那么簡單、那么輕易、那么自如。她不喜歡假設(shè)。世界上也沒有假設(shè)。她從來不用“假如”兩個字折磨自己。
她忍不住神秘而又自嘲地笑了笑,思緒又回到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那時候還沒那么冷——應(yīng)該是吧?她不確定。記憶里一切都是有待推敲的,記憶常常難以取信,就比如,因?yàn)樗龅搅怂,即使是再漆黑的夜晚都能讓她覺得明麗動人,再無聊的節(jié)目都能讓她覺得激蕩人心,再寒冷的天氣也能夠散發(fā)融融暖意,也許這股子暖流正來自她本身,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心臟叫囂鼓噪著渾身的血管,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因?yàn)榧臃褐徽5募t暈,她覺得,她從未如此耳聰目明,從未如此敏捷過人!
那天——那天,具體是怎么著來著?
她微微有些失神地回憶著。
那至少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因?yàn)樵诨丶业囊孤飞,她清楚地記得,是明月星辰的清輝勾勒了男孩兒的側(cè)臉,他的面部輪廓那樣的明晰,她的視線順著月光一寸一寸地鍍,幾乎摸清了他的每一塊骨頭。
好的。一個晴朗的夜晚。
她走進(jìn)劇院。這是她人生第一次觀看戲劇,坐在最后一排,最廉價(jià)的位置。
他也走進(jìn)劇院。這不是他第一次觀看戲劇,他坐在C區(qū),絕佳的位置。
她那時百無聊賴地掃視全場,意料之外撞上他的目光,他頓了頓,假裝無事發(fā)生一般移開視線,她始終注視著他,她被他吸引了,他微微低著頭,耐心地一層層數(shù)過劇院的座位排數(shù),似乎終于找到了屬于他的處所,她也微微低著頭,耐心地觀察他的動作,他順著臺階朝自己的位置挪去,有些緊張不安地停滯了一瞬,回過頭看她一眼,她對他投以友善的一笑,他被這友好燙了一下,局促地扭過頭不去看她,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斥著愉悅與興趣,追隨著他的身影融入席位間的人山人海,他被動地被愈來愈洶涌的人潮推擠著前進(jìn),在徹底被海水淹沒之前,最后回頭看了她一眼,并回以微笑,直至融化在整個兒群體之中。
她并不是不聰明。相反,她清醒極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和他第一次見面,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一些他所察覺不到的驚濤駭浪就已經(jīng)在她心底翻涌了。
她很清楚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因此她表面上仍舊努力表現(xiàn)得正常又自在。
但她樂得陷入這樣一種幻覺,并且在昏暗的舞臺燈光里,在嘈雜的觀眾席中,任由一個想法占據(jù)她的腦海——
這個男孩。
她得抓住他。
她突然渾身輕松了起來,就像突然學(xué)會了如何在月球之上蹦跳著走路那樣新奇。
是的,因?yàn)樗棵坑羞@種想法,并在人群中尋覓他時,便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
她知道他大概坐在觀眾席的哪個位置,她知道她應(yīng)該望向哪個方向,但因?yàn)闆]有光,她就是找不見他。
明明她能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明明她能感知到他與她處于同一片人群與空間里,但她就是找不見他。
她找不見他!
這感覺既讓她急不可耐,又讓她如登極樂。
她為此感到汗毛倒豎,頭皮發(fā)麻。
她為此感到惴惴不安,精神抖擻。
她既戰(zhàn)栗,又興奮。
這是會讓人上癮的。
盡管她很清醒又怎樣呢?
這是會讓人上癮的。
——確實(shí),是會上癮的。
她恍惚著回過神來,他騎著單車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一片沉沉霧靄之間,他就像那次被人潮吞沒一樣被街道與城市吞沒,她抿著蒼白的唇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動彈。路的盡頭被日頭照得亮堂堂,她卻覺得黑臭得像史前巨獸的血盆大口?菸挠艚鹣阍谒}管里生根發(fā)芽,花葉的苦澀順著血液直直沖向天靈蓋,冬日里,連陽光都刺骨得像把兵不血刃的刀,能生生劈開清晨的冷霧,割傷她的靈魂。
她面無表情。
她開始覺得,每個人生來靈魂上都有個口子,那口子泛著名為欲望與仇恨的黑氣,人們這一輩子——不管他們本身是否能意識得到——總是孜孜不倦地渴求某種暖融的東西以黏貼缺口,好聊以慰藉,好捱過痛苦,要是人被這黑氣燎得看不清路,亦或被蠶食得一干二凈,那么,他早晚要在疲憊中自取滅亡。而她的口子,總歸是要比旁人大一些,并且,永遠(yuǎn)也粘不住。
“叮鈴鈴——”又是一陣刺耳的鈴響,聲波順著空氣鼓噪著鼓膜,血管里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腳,撕扯得她心緒煩躁。
——是她的手機(jī)。
她皺起眉頭,最后看了眼窗外。
太陽已然悄悄向高處攀了攀,冷眼睨著她,對面自建房的惡犬醒了,警覺地瞪著一雙狗仗人勢的眼睛,耀武揚(yáng)威地巡視著整個街道,從那邊到這邊,從這邊到那邊,但凡遇到有人經(jīng)過,就要吠兩聲,聊表權(quán)威。
行了,夠了。
事情也快結(jié)束了。
她關(guān)上窗戶。心情沒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樣好,于是手下的力道難免不知輕重,呼呼帶起一陣風(fēng),把郁金香干枯薄脆的花瓣吹得七零八落,悠然打著旋兒墜入樓底的泥里,再看不到蹤影。
她不在乎那朵沒了生息的郁金香,徑自拿起手機(jī)接通電話。
是父親。
她自小獨(dú)自在外省求學(xué),父親很少同她通訊。父親第一次聯(lián)系她,是他想要新娶一位妻子。他難得撇下他那看得和自己眼珠子一樣重的工作,驅(qū)車來她中學(xué)接她。
從父親家里到她學(xué)校,二百多公里,要開車走上整整五個小時,她和父親呆在同一個逼仄的鐵盒子里,常常一句話也不講,氣氛讓她覺得自己像條脫水的魚,幾乎喘不上氣。那時候的交通,不比現(xiàn)在四通八達(dá),中間沒有幾段高速公路,倒是有許多節(jié)穿山公路,像幾條滑不溜秋的蛇,沿著山脈等高線慢慢地蜿蜒,和整個兒山體周旋來周旋去,直到遇見合適的地方,就干脆破開穿過去。這條路太曲折,山多,彎彎繞繞也多,像極了她和父親。有時她覺得,她與父親正是被這樣的路連著的,中間隔的地形太崎嶇,故意刁難人,還不如她與萍水相逢的同事之間那般爽利。
穿山隧道里隔不遠(yuǎn)就掛燈,連帶著無數(shù)交通告示牌,用著最鮮亮的顏色,唯恐鉆不進(jìn)司機(jī)的眼里。這里頭其實(shí)很亮,但到底用的不是日光,她就是覺得冷,冷得怕人,冷得好像血液要跟著凝固在血管里面,心室里面,她覺得有條蛇盯上她了,在這隧道黏濕的空氣里,沒準(zhǔn)兒就藏在哪個黑暗的角落——她太不安了。
父親一路上總瞥她,欲言又止。
終于,在這條路上最后的隧道里,父親和她說話了。他說:“你阿姨喜歡女孩子,你在她面前乖一些。”
他很重視這件事,所以講得很嚴(yán)肅,她也跟著嚴(yán)肅起來,頭點(diǎn)得也很鄭重。不過父親和她,兩個人究竟真不真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成年后,時常會想,也許父親也并非對她全無情義,他或許也曾試圖維系父女之間這點(diǎn)子微乎其微的血脈親情,只不過,母親不在,她同他唯一的橋梁,唯一溝通得來的橋梁,就這樣斷了,而他心里,裝著遠(yuǎn)比她和母親更重要的東西——嗯,對。血濃于水,她也不知怎么偏生他的血就要比別人的冷一些,F(xiàn)在她覺得,她果然是他的親生女兒,身上流的是和他一樣冷的血,她和他一樣,假裝自己有骨頭,這一點(diǎn),特別隨他。
那時,她不愛說話,內(nèi)向,只會縮著脖子一聲不吭,聽話倒是聽話的,她恭順過了頭,低眉順眼,卑躬屈膝,逆來順受,反而沒在阿姨那里討得喜歡,她眼瞧著阿姨的笑臉越來越不自在,卻沒打算做任何改變,一是不知道怎么改,二是無所謂改與不改,她由著父親尷尬地把她支出去,心里沒什么特別的感觸——不對,應(yīng)該是有的,只不過,年深日久,她現(xiàn)在早已不把這點(diǎn)兒事情放在心上了。
她十分清楚父親為什么突然接她回來。說得難聽點(diǎn)兒,她是他再度求偶的筏子,是討人歡心的物件兒,是他利欲熏心想往上攀附的梯子,就是不曾被完完全全地當(dāng)做他的女兒,他的骨肉血親。
“昭昭,”電話是父親的電話,聲音卻是繼母的聲音,“爸爸想再見你一面!
繼母的嗓子有點(diǎn)兒啞,估計(jì)有幾天沒睡過好覺,聲音經(jīng)過電流磨了又磨,她在這頭聽著,像光腳在礫石堆里跑了一圈,難受得她心里發(fā)堵。
是的,阿姨還是嫁給了父親。她那時早料到了。即使沒有自己幫忙,父親也有一萬種好與不好的手段得到他看中的東西。阿姨身上有他想要的,他就一定會去拿,如同當(dāng)初,母親家里有他想要的,他便不惜娶一個他所嫌棄的、只懂得怎么養(yǎng)花的鄉(xiāng)下花農(nóng)。
繼母其實(shí)對她很好,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她不領(lǐng)情。畢竟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父親一樣,能做到絲毫不動惻隱之心。父親不與她親近,阿姨看在眼里,生活費(fèi)上,會悄悄多塞她一些。這些,雖然做得不張揚(yáng),但她并不是不清楚。
她握緊電話,手心滲出了點(diǎn)兒黏膩的汗。
“不行,”她盯著沙發(fā)對面的電視機(jī),電視沒開,液晶屏幕上倒映著她模糊的臉型,看不出什么樣貌,什么神情,只是一片的光影暈成一塊又一塊,沒有五官,代表臉的地方濃稠的暗色讓她心驚,但她越看,越覺得像父親,“我不會回去的!
這幾個字她說得鎮(zhèn)定又?jǐn)蒯斀罔F,又冷又硬地砸在地上,也砸在繼母的腦子里,無聲無息。
她同父親一樣冷血。
真好,冷血的人不長命。
父親才四十三歲,卻已經(jīng)快死了,躺在病床上,連打電話都要繼母幫忙了。
那她自己呢?她、她也——
“真的不行?”繼母忍不住了,哽咽著幾乎要哭出聲,“就看阿姨的情分——”
“不行!彼龥]有教養(yǎng)地打斷了繼母,并且干脆利落地掛掉電話,毫不猶豫地將父親與繼母的電話拉進(jìn)了黑名單。
繼母對她多有照顧,但她實(shí)際上卻沒見過她幾面。不過,倒也不需要見多少面,她和母親不一樣,單從外貌上看,她們完完全全是兩種人,這但凡是打量過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母親骨子里都是花,渾身上下都是被花磋磨出的痕跡,她出生在農(nóng)家的花棚里,生來就被花淹了,后來越長越大,花就纏著她長,捆著她,束著她,勒她的脖子,讓她窒息,但她樂在其中,因?yàn)樗X子里也只有花,天天種花、看花、選花、賣花,什么吊蘭、丁香、繡球、石蒜,什么風(fēng)信子、萬壽菊、香石竹、千日紅,當(dāng)然,還有郁金香。偶爾得閑了,才木訥地想起自己那已會滿院子撒丫子跑的女兒,以及在外經(jīng)商的丈夫——不,這點(diǎn)她也不確定,母親究竟?fàn)坎粻繏旄赣H呢?父親求娶她只是因?yàn)樗依锸鞘锇舜逵忻母晦r(nóng),丈母娘同意拿出嫁妝來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經(jīng)商,而母親嫁給父親,只是因?yàn),她無所謂嫁與不嫁,更無所謂嫁給誰。母親是個癡人,她大多時候,只對花犯癡。
繼母也是個癡人,她對父親犯癡,她明知道父親求娶她是圖她家里的公司,她卻偏偏還是要嫁——大概像父親這種人,也只有癡人會嫁給他——她骨子里都是嬌貴,是金子,是旁人得哄著供著的貴重東西,這金子多亮眼啊,而且看著一點(diǎn)兒也不俗,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可她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旁的人多好都不依,偏偏就看中了父親這個毫無背景的泥腿子小商人。她不相信這是巧合,正如同她不相信母親當(dāng)年嫁給他是巧合。
她閉了閉眼。
好了,都過去了。當(dāng)年怎么回事,她哪里知道呢?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冷靜地?fù)芡ǚ繓|電話退房,她把一切收拾得都很整齊,可拿過來的行李卻沒有帶走的意思。
她打開手機(jī)瞄了一眼——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diǎn)了。
八點(diǎn)半,她得去赴男孩兒的約。
擰開門把手,她頓了頓,佇立在原地,環(huán)顧著這棟她臨時租住了整整兩個月的屋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最終還是快步走向沙發(fā)上的行李箱。
粗暴地扯開夾層拉鏈,她屏住呼吸,費(fèi)勁地從里面摳出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黑白相片,珍而重之地看了兩眼。
相片上是一個女人。一個笑得如花般燦爛的女人。一個骨子里和腦子里全是花的女人。這是她的母親。生母。
郁金香枯萎的清苦味兒順著氣流進(jìn)了屋子,她舌尖微微發(fā)澀。
她將相片貼身放在襯衣的內(nèi)兜里,起身,走向半掩著的房門。
關(guān)門之前,她最后看了眼餐桌之上裝豬骨的黑色塑膠袋子。袋子剛從冰箱冷藏柜里拿出來,天冷,凝固的冰晶沒化,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咬著袋子,清透里摻著血色。
真好,冷血的人不長命。
她一邊下樓,一邊想。
她走過無人的樓道,像之前幾天一樣,誰也沒驚動。不過,就算今天驚動了,她也什么都不怕了。這幢公寓有些年頭了,是偷藏在街頭巷尾的筒子樓,設(shè)備老舊,一樓的樓道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暗,電流聲滋滋啦啦,白天還好,只是吵得人心煩,到了晚上,漆黑的夜色搭著一樓的腐潮,就像是催命的黑白無常青青白白地變著臉,只被人當(dāng)做不祥的征兆。房東迷信,聽說是找風(fēng)水大師拿羅盤算過,這燈不換,必有血光之災(zāi)。然而不是燈的問題,是線的問題,房東又摳搜,想讓租客們兌錢,來來回回扯了大半年,到現(xiàn)在還是老樣子。
她想著,出了樓道,沿著窄街慢悠悠地走。她要去赴約,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到鐘點(diǎn)了,可她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她散步似的,踢著石子,無所謂黑泥粘上她那雙白皮靴子,路過自建房門口,她沖著那只齜牙咧嘴的惡犬輕蔑地笑,嘲諷地劃過它脖子上拴著的粗鐵鏈子,鏈子銹跡斑斑,臟污遍布,簡直同它那雙兇狠渾濁的眼睛一樣,它喉嚨深處惡狠狠地低吼,視線緊盯著突然站住不動的她,她晃悠兩下,猛地把石子踢到它身上。這石子不大,卻把它嚇一跳,興許是被踢到身上知道了疼,興許是被她眼里的仇恨嚇破了膽,它狼狽地低下頭,夾著尾巴向后竄,喉嚨里沉悶的低吼成了細(xì)碎的嗚嗚咽咽,爪子扒著地,揚(yáng)起來一片塵土,渾濁的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可流得再多,也沖不干凈眼周的糊狀分泌物。——惡心。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不留情面地罵。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覺得心頭一股郁氣被沖散了,某種情緒得了發(fā)泄,渾身都得解脫,路邊的電線桿子上還站著麻雀,蹦蹦跶跶,她只感到自己現(xiàn)在輕得能跳上去和它們一同說話,她這裹著皮的骨架好像成了人造的風(fēng)箏,走路飄飄忽忽。
步履格外輕快,一路上兩旁的路肩皆向她敞開,太陽躍升而上,溫度攀升,一時間,連晨霧都似為她專門裂了個口子,開了條路,直奔向咖啡館那洞開的大門。
——誰知道呢?
她想。
這種時候,她心底只有秘而不宣的、戰(zhàn)勝的得意,壓抑了多年的仇恨只如陳年的舊瘡,再用刀子捅開一道口子,疼已經(jīng)不是很疼,只是流出來那么些毒膿來,她聞著,失了智,只覺得甘甜。
男孩坐在咖啡館靠窗的座位上,手邊是一束郁金香。
——一束開得正盛的,早晚要枯死的郁金香。
她同他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今時不同往日,她無需在劇院的人山人海里一張一張人臉地掃過去,大海撈針?biāo)频膶ひ捘歉碧厥獾墓穷^,她只消抬一抬眼,就能立馬鎖定目標(biāo)。
此時陽光已經(jīng)灑了滿路,濃霧散得比以往要快,北風(fēng)順著街道別別扭扭地吹過來,因著受建筑物的拘束,很有一種莽勁兒,吹到她身上,她就抖了兩抖,身子晃了晃,像挨了一鞭子。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今天是格外冷的。她仰起頭,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凝成了霧,飄到路上,也可以說是煙——沒準(zhǔn)兒她身子里早就著了一場焚天的大火,這火燒了整整十年,火燒沒了她的良心與恥辱感,為了滅這把火,她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干得出來。
一個不知是算好還是不好的消息,三天前,這把火滅了。
好比燒無可燒,房子已沒了原來的式樣,塌的塌,熔的熔,地上盡是些混著泥的黑燼,滿場僅余頹唐的白煙,一場暴雨下去,連房架子都塌得面目全非。
她堅(jiān)信,就是這些余燼填在她的皮里,而要是破開她的胸腹,她的骨頭只會是煙熏火燎的焦黑,那東西黑得徹底,黑到芯子里,早沒了生而為人的如玉潔白。
——她是見過一場焚天的大火的。
也許那火勢不足以焚天滅地,但足夠燒盡她的天了。
女人吃了痛的慘叫就回蕩在這炎炎煉獄里,她站在外面抹淚流涕,嚎啕大哭,她想進(jìn)去救母親,但看著那直直竄上天丈余的火舌,看著那煙熏火燎間扭曲了視線、熔化了空氣的熱氣,看著那吸到肺里嗆得胸腔生疼的白煙,她就硬生生止了腳步,軟弱無能地蹲下身來,噼啪的火星子一響,她驚恐得只知道往后退,兩只手死死扒著地上的泥,土壓實(shí)嵌進(jìn)指甲蓋,咯得她軟肉生疼,可她絲毫覺察不見。
她那時只顧著盯著眼前的火海茫茫,哪里還敢動彈一下!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那時,也是這樣罵的。
從那天起,那火就燎到她身上了。
她看見了什么呢?她回憶著。
有一道身影從火場邊緣滾了出來。不是母親,是個男人。他抱著空空如也的汽油桶,似乎是沒想到,火苗會竄得那樣高,那樣快,他慌不擇路地捂著口鼻向外奔跑,時不時地向后看兩眼,渾濁的雙目中盡是慌張與——喜意?
她嚇得在地上撲騰兩下,連滾帶爬地躲起來,藏在鄰居家的磚頭堆后面,死死捂住嘴,不讓它泄出聲音。
萬幸,她看見了他,他卻沒看見她。
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他停了很久,直到女人的尖叫沒了聲息。
熱淚從她眼眶里撲簌簌滾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但她還是不敢哭出聲去,只是借著噼啪的燃燒響動,輕輕地嗚咽,緩緩地抽泣,在這樣一個濃煙滾滾的天地,她為自己永遠(yuǎn)失去了母親而屈辱地?zé)o聲慟哭。
她發(fā)誓她要記住他一輩子。
欺軟怕硬的東西!她恨恨盯著男人的背影。
這個男人走了,步伐簡直像一條流著涎水的看門犬。
那么,她記了他一輩子嗎?
她想著,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咖啡館,門口的鈴鐺被偷竄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驚動了男孩兒,他向她這邊看,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她也笑,也讓肌肉盡量自然地扯動嘴角,然而眼底卻沒多少笑意,她冷靜地沿著他的面部骨骼一寸寸地審視。
——像。太像了。
那么多年了,那個縱火犯,當(dāng)然不會如他這樣年輕,一定是他的家里人,一定是。
她想,她這十年的心靈折磨沒有白受,不枉她十年來日思夜夢盡是那張臉,等到碰見了,她果然能從數(shù)千人組成的潮流之中一眼分辨。
她動作自然地坐到男孩兒對面,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他的問候,趁著他用手機(jī)查看點(diǎn)單,多瞄了他幾眼。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比對,一遍又一遍地確認(rèn),最后,再一遍又一遍地恍然自己確實(shí)沒有弄錯。這種固執(zhí)的反復(fù)幾乎稱得上病態(tài),這讓她在心里嗤笑,事到如今,她竟然還在怕弄錯了人,她果然,是個沒骨頭的,是個軟骨頭的。
也許是目光過于專注,男孩兒臉上,一抹不好意思的紅暈悄悄蔓延。
她愣了愣。
是了,自從那天認(rèn)識了他,常是這種情形。
那天在劇院,是她主動追上去攀談的。她有目的,為了這個目的,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一絲一毫都耽擱不得,她甚至恨不得剛同他認(rèn)識,就要沖到他家里,翻箱倒柜,細(xì)細(xì)搜查。那晚她同他閑聊,興奮使她頭腦清明、應(yīng)對自如,也是那晚的路燈下,她不斷地打量他的臉,男孩兒比她小幾歲,她的莽撞讓他耳廓發(fā)紅,悄悄后退。她生怕惹得他警覺起疑,找借口同他就此分道揚(yáng)鑣。
路燈的光線伴著月色寒涼,男孩兒走了很遠(yuǎn),她卻一直沒動,她睜著眼睛瞪向他的背影,踟躕片刻,到底是壓著腳步,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走。——她要知道他住哪兒,她必須要知道。
十年前那場大火此時在她身體里燒得正旺,焦黑的煙熏得她眼睛發(fā)酸發(fā)疼,滾燙的火舌舔舐著她的理智,而她最終在他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租了公寓,向單位請了長假,不分晝夜地盯著瞧,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從來沒這么不知疲倦過。她還時常同男孩保持聯(lián)系。她下了決心要登堂入室,她要進(jìn)他的家門,然后——
她在桌對面坐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眼前的男孩自以為對她十分了解,但他一定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歸家路上,忽明忽暗的樓道口永遠(yuǎn)藏著一個女人對他虎視眈眈,他也一定不知道,多少個清晨,上班途中,半開半閉的窗戶口永遠(yuǎn)站著一個女人想要伺機(jī)而動。
男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歉意地沖她笑笑。
她斂了斂目,低垂著眉眼,像當(dāng)初在繼母面前那樣,乖順得讓人憐愛,又順從到讓人不適。她輕輕搖搖頭,表示并不在意。
男孩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他說。他沒有避開她。
實(shí)際上,兩人坐得很近。近到她能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雖然模模糊糊并不分明,但她猜得到是誰,也猜得到他們在談什么。
男孩似乎聽見了極其出人意料的壞事,電話那頭的男人話音剛落,唰的一下,臉色便已然慘白,他緊緊皺起眉頭,因?yàn)檎痼@的緣故,他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些,兩片毫無血色的唇瓣顫了顫,開開合合,抿了又抿,卻好長時間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仿佛一下子失了聲。
電話那頭的男性依舊絮絮叨叨,似乎在安慰他,整整半分鐘過去,他終于回過神,捂住電話聽筒,朝她僵硬地笑了笑,張著嘴,勉強(qiáng)從嗓子眼兒里擠出字句來:“……抱歉,我……我可能——”
“你父親死了,對嗎?”她今天又一次毫無禮貌地打斷了別人的話。這一次,她抬起了頭,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男孩,再也沒了之前逆來順受的樣子。她像變了個人,這種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竟然不輕不重,好似在談天氣,她不但冷靜,甚至隱隱有些期待,她真想看看啊,他是什么反應(yīng)。
興許是被這樣與往常大為不同的她唬住了,男孩兒下意識地悄悄向后縮了縮,震驚地瞪大眼睛,顫著聲,脫口而出詰問她:“你——你怎么會知道!”
她只是笑,并不想回答。是呀,她怎么會知道呢?男孩帶她見過一次他的父親,他父親的地址,是男孩親自告訴她的。她才不愿意和男孩糾結(jié)這個問題,轉(zhuǎn)而說起別的:“十年前,你們家還很窮!
“可是有一天,你父親消失了,等他回來,就帶回了一筆巨款,”她眼瞧著男孩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這些事,你當(dāng)真不知道?”
男孩突然站了起來,冷著臉道:“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她望著男孩欲蓋彌彰的神情,一種名為可笑的情緒伴隨著興奮在心底蔓延開來。她要繼續(xù)說下去:“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你當(dāng)真不知道我是誰?”
她逼視著他的眼睛,傾身向前,滿意地看到,他眼角肌肉開始不受控地抖動,微張的唇輕輕發(fā)顫。
“因?yàn)樗,你們東躲西藏,隱姓埋名,日日擔(dān)驚受怕!
“你恨他,”她一錘定音,“你想要他死!
“滋啦——”男孩后退了一步,一只腿碰到椅子,同地面摩擦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粗糲噪音。
她垂著眼睛不去看他了。她知道她猜對了。男孩知道當(dāng)年的事,甚至認(rèn)識她,他或許猜到了,她是來干什么的。多迫不及待,他們才認(rèn)識不到兩個月,他就恨不得把他父親的地址直接塞給她。
她再次打量著男孩繃著臉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覺得可惜。她尚且還希望,她猜的是假的。可原來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男孩也是個沒骨頭的東西。和她一樣。
“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他不是傻子。所以他還是這樣說。
“哈!彼馕恫幻鞯匦α艘宦暋
人心難測,一念起,天堂變地獄,一念落,地獄變天堂。人是最會逃避和欺騙的動物,騙別人,騙自己,騙著騙著,自己也覺得是真的。
男孩最后看了她一眼,抿著嘴,步履匆匆地離開咖啡店。
警是她報(bào)的。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當(dāng)年母親被燒死,只要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是有人故意縱火。警察在家鄉(xiāng)的小村落四處走訪,卻一無所獲,那時候村里也沒有監(jiān)控,什么都查不著。
她記得,警察曾經(jīng)登門拜訪過她和父親。父親一問三不知,他們就希望從她這里知道點(diǎn)什么。因?yàn)榛饒龈浇,有她的腳印。
可她卻什么都沒有說,只說,自己在附近玩兒,貓?jiān)诮锹淅锼。無論他們問什么,她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那時她未成年,又因?yàn)樵谀抢锷,留下腳印很正常,警察們就沒死死咬著她。
于是,種種機(jī)緣巧合,這件縱火案硬是成了一樁懸案。
她那套說辭,當(dāng)然不是她自己想的,是父親教的。
家里出了事,父親第一時間回來,要在全村人面前做個好丈夫。他聽了她的話,驚惶地思索片刻,嚴(yán)厲地命令她守口如瓶,不許吐露半個字。
她真軟弱啊,父親不過是威脅了兩下,她就真的如了他的意。她怕。她怕她要不是個聽話的女兒,父親真的會將她拋棄,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她怕自己真會被父親逼得活不下去。于是淚水倒流回了肚子里,連同對母親的歉疚一起。
她是后來才知道為什么父親這樣做。父親做生意賠了本,欠了高利貸,沒還,還因?yàn)榭诮,找人把放貸的打了一頓。放貸的不是個好東西,有仇必報(bào),把手伸向了父親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妻兒。這件事一出,父親乖覺地湊了錢。
原來,父親也怕。
他怕那放貸的一發(fā)狠,也想要他的命,更怕她那么一說,警察一查,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借了貸,還害得妻子下黃泉。
她猜測,沒準(zhǔn)兒他尚且還覺得這是好事,畢竟,于他而言,當(dāng)他拿到丈母娘家給的錢后,母親就已經(jīng)是個累贅了。
那么,這十年的日日夜夜,他是否和她一樣呢?每到夜半三更,夢里就有一場大火,女人凄厲的慘叫穿透濃煙,打破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的邊界,回蕩在耳邊,纏繞在周身,攪得不得安寧。
她仰起頭,雙手捂住眼睛,兩行清淚還是順著手掌的縫隙流淌而出,沾濕臉頰,滾落下巴。
母親,女兒殺了那個縱火犯。
然而淋漓的鮮血依舊不能絲毫覆蓋醞釀了整整十年的愧疚。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
如果真要算,她還要?dú)⒛莻放貸的,甚至還要?dú)⒏赣H。說到底,她也只是挑了個最軟的柿子下手,以發(fā)泄郁積的怨氣。
真是,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累了。她想要去自首。
——
“后來呢?”小姑娘問。
“沒有后來!蔽沂帐爸浖苌想s七雜八的東西,擺好,又拿起掃把要掃地。
“這故事,就沒個結(jié)局?”她拿了另一把掃帚,也幫我掃起來。
“……結(jié)局就是,女孩進(jìn)了監(jiān)獄,被判了十五年!蔽一卮。
“不是,”小姑娘停下不掃了,站在原地,執(zhí)拗地問,“那她進(jìn)了監(jiān)獄之后呢?”
“死了!
“死了?”
“對,”我望著她,“死在了監(jiān)獄里!
小姑娘聽不得這話,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抽噎著小聲嘟囔:“怎么能死了呢!”
我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聽個故事,也能聽出真情實(shí)感。她哭得淚止不住,我安慰她:“何必呢,一個故事而已!
對啊,一個故事而已。
她還是抽抽搭搭。
我們接下來都沒說話,收拾好了鋪?zhàn),關(guān)燈,鎖門,下班。
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diǎn)。我在前同事開的小超市里做服務(wù)員。
我沒有回家。
裹了裹圍巾,頂著寒風(fēng),我走進(jìn)一條窄街,一棟公寓樓下,開著一家花店。
站在花店門口,向右看,恰好能看到另一座居民樓的陽臺,其中有一戶,整個陽臺鋪了一層厚厚的灰,隔老遠(yuǎn)都能看見它那層灰白,綠植已經(jīng)枯萎得不像樣子,晾衣桿上,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掛過衣服了。
——興許,這戶人家已經(jīng)搬走很久了。
我盯著呆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推開門,走進(jìn)花店。
外面冷,店里開著空調(diào),熱風(fēng)吹得人暈暈乎乎,看店的女人趴在柜臺上打瞌睡,見我進(jìn)來,只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女人旁邊坐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在做功課。
我沒在乎女人的態(tài)度,走進(jìn)來,隨意逛了逛,挑了一支白色的郁金香。
小孩子在背書,聲音亮堂堂。
“蚜蟲吃青草,銹吃鐵,虛偽吃靈魂!
我結(jié)賬的動作頓了頓。
蚜蟲吃青草,銹吃鐵。
吃靈魂的,只有虛偽嗎?
虛偽……吃靈魂。
我沒急著走,站在花店門口向外望,想讓暖和的空氣再多包裹我一會兒。對面自建房已經(jīng)拆了,建了一座水泥房,門口流著涎的惡犬沒了蹤影,倒是拴它的鐵鏈子和囚它的鐵籠子還在。
我打算辭職回家鄉(xiāng),種花。
我希望,我能和母親埋在同一片郁金香花田里。
郁金香的根莖會破開我的皮膚,堵塞我的血管,填滿我的內(nèi)臟,扎根進(jìn)我的靈魂,它會從我殘破的身軀里汲取營養(yǎng),頑強(qiáng)生長,再在我的尸體上開出繁盛的花來。
最后,它們會連同我,一起凋謝,一起腐爛,一起枯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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