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鄞站在一顆老槐樹下，這棵老槐樹聽說已有百年之久。院里的主持忙忙趕來接待。老住持長得慈眉善目，一身茶褐色袈裟仿佛死后去往的一定是極樂世界。
　　別看這位公子年紀輕輕，他現(xiàn)在可是劉元帥的心腹，劉元帥如今掌管著整個漢江流域的生殺大權。
　　“李公子前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鄞看著寺廟露臺前一群小孩在玩摸瞎子的游戲，一個個頭很小的孩子坐在大殿前的臺階上。
　　“那個孩子怎么不他們一起去玩？”李鄞開口問道。
　　主持順著李鄞目光的方向看去， “那孩子是這附近李家村李老頭的孫子，是個瞎子�！�
　　“哦。”李鄞的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什么情緒， “我以前也認識這樣一個小瞎子�！�
　　“施主節(jié)哀。”主持雙手合十作揖，聽這位李公子的口氣像是他這位故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
　　……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春收秋實，雖然農(nóng)忙但是好歹是有希望的，氣候也宜人。夏熱冬冷，不過最讓不喜的還是冬天，因為真的可以冷死人。去年桃枝的爺爺就被凍死在家里，不過也有人說是餓死的。
　　大清朝最后幾年，李地主家辦私塾，能上得起學的孩子幾乎都在那兒讀書，說是念書其實算是啟蒙，只是識幾個字罷了。冬天天冷，冷風順著紙糊的窗戶縫飄進來，手逐漸被凍僵。李鄞朝手吹了口熱氣搓了搓手，夫子在搖頭晃腦在前面講著之乎者也。
　　手稍微好一點，腳又開始冷。李鄞忍不住跺了兩下腳。坐在他斜前方的人將臉轉向他這邊方向，做出一個“看”的動作。
　　那是李地主家的小兒子李歡，李地主家總共有三個兒子，他是最小的那個，是個瞎子，一出生就是瞎子。
　　看見李歡的目光，李鄞不知覺忍住還想繼續(xù)跺腳的動作。他腳下穿著一雙布鞋，是家里新納的。這年頭冬天有雙鞋穿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很多人都還在穿草鞋，寒冷沁入骨肉生出凍瘡不忍叫人細看。不過布鞋也還是冷。
　　這個小瞎子耳朵還挺尖，這點聲音都能聽見。
　　終于到放學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住李鄞，是李地主家的一個仆人，看著很眼熟。想起來了，他經(jīng)常跟著李歡身邊。
　　他走到李鄞跟前，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沒人便從袖子里掏出一雙鞋墊， “這是我家少爺給你的�！�
　　夫子在課上講過：無功不受祿。李鄞不明白李歡怎么會無緣無故送他一雙鞋墊，難不成是想讓他幫忙抄夫子留下的功課？不管如何，李鄞還是收下了這雙大紅色為底且上面還繡著弓字紋的鞋墊，這鞋墊看著很新。
　　回家路上，他悄悄拿出這雙鞋墊在墻邊蹭了蹭，直到鞋墊上面少量的白色被土墻磨成黑灰色他才停手。這下就不那么顯眼了。脫鞋將鞋墊塞進鞋里。唔，果然暖和不少。
　　次日上學，李鄞進學堂前特意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李歡，他今日穿著一身桃粉色夾襖，面容看上去，跟他們這群野孩子很不一樣。小瞎子比外面的雪還要漂亮。
　　初春經(jīng)常下雨，有天雨下得太大，他們被困在學堂回不去，于是有人提議將書桌移開來玩摸瞎子，被困在這兒也是無聊所以大伙都同意了。
　　“抓到了抓到了�！�
　　一時間所有孩子都沉默了，這回是假瞎子抓到了真瞎子。
　　大伙不禁奇怪，這小瞎子平常不是一放學就回家了嗎。私塾只位于李地主后院的一處廂房，他們留在這兒除雨大以外還有就是私塾離家還有段距離，其中幾個離家近的早回去了。
　　李歡在學堂中一直是個很特殊的存在，最大的原因是他是個瞎子。瞎子來讀什么書？這不是瞎鬧嗎。
　　李歡還是地主家的孩子，家里大人都說了，李歡跟他們這些灶坑里爬出來的皮猴兒不一樣，要是哪兒摔傷了他們賠不起。
　　再加上李歡性格挺靜，話少。漸漸地，他成為了學堂里的一枚吉祥物，永遠坐在最前面，沒誰會去打攪他或者和他說話。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場面一度很尷尬。
　　李鄞覺得自己一定吃多了，不然怎么會問出： “李歡，你要玩嗎？”誰知那小瞎子竟然也沒反對，只是將毫無重量的眼神看向他這邊轉而又移開，像是一個正常人一樣。
　　玩這種游戲就是玩得一個刺激，充當瞎子的人一定反應要快，那些躲瞎子的人才躲的有意思。
　　李歡雙手伸直開始找人，他的動作很小心很慢，往往他還沒走到跟前那邊的人就已經(jīng)轉移了地方。
　　瞎子不是最適合玩這個游戲的人嗎，怎么地主家的三兒子這都不會，真是笨。
　　“抓到了�！�
　　很短的三個字。李鄞能看清眼前的人的睫毛，很長很密，像黑蝶的一對翅膀被分開放在兩只眼睛之上。
　　“李鄞，該你了。”跟李鄞玩得好的李木匠的孩子，咧著嘴一邊笑一邊把蒙眼睛的布遞給李鄞。
　　李鄞鼻尖隱隱氤氳一股不屬于他的藥香，小瞎子生病了嗎？
　　李歡玩完那一把就走了，從學堂門口出去的適合他的背挺得很直。他們印象中那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李歡和他們玩這種游戲。
　　“李鄞你今天怎么來這兒了？”李地主正好站在大門口牽著李歡的手看樣子似乎要出去，看見李鄞走過來樂呵問道。
　　李地主雖然是個地主，但和隔壁張地主一點都不一樣，李家村的人都說李地主是個大善人。
　　“老爺，我是幫我爹來去年的送租錢�！崩钲磸男渥永锬贸鲆淮~錢。李地主接下李鄞手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隨后打量了一番李鄞， “李家小子，你長大了不少啊�！�
　　李鄞咧嘴笑了笑。
　　“你把這錢送給前房的賬房先生，我?guī)е壹倚＄廴ナ屑峡纯础！崩顨g安靜地站在李地主身旁，一只白粉蝴蝶從他面前飛過。李歡看不見，李地主也沒注意。李鄞看見了。
　　“好嘞�！崩钲磸睦顨g身邊擦肩而過，隔近了還可以聞見小瞎子身上雪花膏的香味。
　　小瞎子真好看。
　　秋末，李鄞跟著他爹上山撿柴火。傍晚回家，看見桃枝的娘從家里出來，面色不怎么好看。
　　“娘，你又在和桃枝的娘說什么呢？”
　　“李老爺家張羅著給李少爺沖喜呢�！�
　　“哪個少爺？”
　　“還能有哪個少爺，當然是那個身體最不行的小少爺�！�
　　李歡十周歲生日，全村的人都到李地主家去賀喜幫忙。李鄞抬頭大紅的燈籠高高掛在門前，宅里宅外一片喜色。
　　最后他終于見到了小瞎子，穿著一身棗紅色長衫，艷麗的紅色襯得他雪白的臉色多了幾分血色。李鄞覺得小瞎子身上穿得不像是過生辰的衣服，更像是大人們結婚時穿得喜服。
　　李歡站在長桌前面，旁邊站著他大哥，和他長得不太像。
　　小瞎子和他一家人都不太像，他們一家人都是小眼睛唯獨小瞎子是對有雙眼皮褶子的大眼睛，李地主一家人臉上都長著一個一樣的塌肉鼻，只有小瞎子長著一個小翹鼻。
　　要不是他娘懷孕時李地主一直在家，李地主可能都要懷疑小瞎子他娘是不是偷人了，不然李歡怎么能長得這么漂亮，細嫩像是一個小姑娘�？赡芤驗槔顨g是小幺，或許是因為李歡是三個兒子中出落的最好的那個，也或許是因為李歡天生身體弱，總之李地主非常疼愛李歡。
　　李歡剛滿十歲就有了新娘子。是桃枝。
　　“桃枝，你現(xiàn)在是小瞎子的婆娘，你叫瞎子婆娘。”
　　“你瞎說什么呢，我才不是瞎子婆娘�！碧抑獾哪樕珴q紅，圓圓的眼睛底淚光盈盈，還有顯而易見的委屈。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笑她嫁給個瞎子的人。他們真過分。
　　李木匠的兒子看見桃枝委屈的樣子得意洋洋，一邊更為頑劣地做鬼臉逗她玩。
　　“錘子，你阿爹叫你回去把缸里的水打滿，不然過會他就要打斷你的腿�！�
　　“天吶，我都忘記這回事兒了�！崩钅窘吵隽嗣钠獠缓�，秉承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錘子沒少挨他爹打。
　　“鄞哥哥�！碧抑A鼓鼓的臉上掛著淚珠，看著很討喜。還不等她說話，李鄞就先笑了笑，“桃枝妹妹，我先回去了，我爹還在家等著我。”
　　這就是小瞎子的小媳婦，為什么小瞎子沒和她一起呢？
　　時間過得真快，可謂白駒過隙。爹說城里小叔做生意越做越好，讓李鄞去他小叔那兒幫忙。
　　半年功夫，大清朝完了，各地起義層出不窮，在這動蕩的環(huán)境下生意越來越難做。湘軍戰(zhàn)敗退到他們這個小地方并開始在他們這兒征兵補充軍隊，李鄞也被抓了去。
　　戰(zhàn)爭真可怕，到處都是死人。昨天還和他睡一起，說希望明年要是戰(zhàn)爭結束就回去看看家里的劉晨被炸死了，死在他旁邊，一只手被炸飛。
　　全死了，尸橫遍野，還剩他們六七個人。
　　升官�？傆幸恍┎宦犜挼拇镭�，煩死了，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
　　三年，戰(zhàn)火深入。他們駐軍到鄂州，鄂州里家很近，李鄞終于可以回家去看看。家鄉(xiāng)已經(jīng)物是人非，曾經(jīng)高大的李家宅院也變得沒落了，門前灼目的紅燈籠褪色泛白，竟然看起來像是掛著個白燈籠。
　　“是李鄞哥哥嗎？”一個模樣清瘦的少女，依稀看著眼熟。李鄞想了想腦海中隱約浮現(xiàn)出一個臉圓鼓鼓的小女孩，是桃枝。他笑著開口，“李老爺還好嗎？”桃枝欲言又止，“老爺還好�！�
　　李鄞心里還有幾句想問的，但是考慮到此時有些不方便只得說，“我先回去看看爹娘，回頭再來拜訪李老爺。”說完他大踏步地往李家村東邊走去。
　　“娘，我回來了。”推開木門，一個瘦弱的婦人坐在灶臺前縫衣服。
　　“兒啊，你可算是回來了�！蹦赣H瘦了好多，抱著李鄞眼淚止不住的流。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告訴老頭子�！�
　　“沒事兒娘，我過幾天才走。我們娘母子先好好說會話�！崩钲蠢≈背鲩T的母親。
　　或許是太久沒見著孩子，想再多看兩眼，母親真的又坐下了。 “鄞兒，你餓不餓，要不要娘給你煮點吃的。”
　　“不用，我已經(jīng)吃過了�！蹦赣H這才安心，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大多時候都是李鄞在說，軍隊的事兒避重就輕的講著趣事。最后話鋒一轉， “娘，我剛才回來的時候看見桃枝了，李家是出什么事兒了嗎？”
　　母親嘆了口氣， “唉，李家那小瞎子，前年死了。”
　　李鄞不由得怔住，一時間紅白交錯的鞋墊，黑長的睫毛，白雪，蝴蝶，雪花膏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漂亮的小瞎子相貌竟然在他記憶中漸漸模糊。
　　“李木匠的兒子前年也當兵去了，你有看見他嗎？”母親見李鄞沒說話有些走神不由推了推他的胳膊，又問“你看見他了嗎？”
　　“沒有�！崩钲纯粗巴猓埡拇皯羝屏艘粋�洞， “娘，外面下雪了嗎？”
　　“你這孩子，現(xiàn)在是秋天，冬天還遠著呢哪有什么雪。那是灰�！蹦赣H一臉笑意，笑這當兵回來的兒子大白天說胡話。
　　真奇怪，關于那小瞎子的記憶就那么一點點，自己竟然可以記那么久。
　　李鄞的眼神從那群小孩身上移開， “大師，這世上真的有來生嗎？”
　　“難說。”主持很誠實地回答。誰也說不準死后的事。
　　“哦？”這回李鄞的眼光終于落到主持身上。 “連大師也不能肯定嗎？”
　　主持慈藹地笑了笑，不語。
　　李鄞的目光又落回老槐樹上，斑駁的樹蔭。 “大帥沒什么吩咐。只是聽說歸元寺的長明燈很是靈驗想為故人求一盞。”
　　“李公子有心了�！�
　　在大殿前玩游戲的孩子們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