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郎啊
　　是我爹給我招的上門女婿
　　他祖上有人進(jìn)過那紫禁城做事
　　可大清亡了后
　　他家道中落難以為繼
　　到他這輩
　　便只能把他賣到我家做小郎

　　我的小郎啊
　　我有些喜歡他
　　喜歡他有才氣卻不迂腐
　　喜歡他用那張好看的臉對我笑
　　喜歡他放慢步子跟著我的步調(diào)
　　可是他喜歡我嗎
　　爹說不重要
　　因為他這輩子都只能待在我家
　　只會是我一個人的

　　我的小郎啊
　　我拉著他上街拍照
　　進(jìn)了店后我有些拘謹(jǐn)
　　可還是拿著店家的頭花比在頭上
　　問他是個什么模樣
　　得了回答后羞紅臉龐
　　老板說一男一女拍照一站一坐最好
　　女的站男的坐
　　可他卻說他的身份不可這般
　　在老板詫異的目光中扶我坐下
　　站好后手仍放在我的肩頭
　　我沖那黑漆漆的鏡頭笑
　　臉燙的好像要燒化掉

　　我的小郎啊
　　我其實不太喜歡拍照
　　我害怕那閃光燈一乍一乍
　　可城里的人說西洋人結(jié)婚時都要拍照
　　照片會把兩個人鎖住
　　而我
　　想和他長久
　　不過我沒想到長久也要排隊
　　老板說照片三個月后才能來拿
　　因為現(xiàn)在來拍照的人實在太多
　　我有些郁悶
　　可一轉(zhuǎn)頭
　　他買了兩塊糖油糕子給我
　　我又有些歡喜

　　我的小郎啊
　　只喜歡看書
　　把他帶來的那些書寶貝的很
　　連灑掃的下人都不讓碰
　　可他獨獨允我翻看
　　我其實并不認(rèn)得許多字
　　卻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假模假樣端坐
　　但眼睛卻是假不了
　　總是盯著他的臉瞧
　　把他看得羞惱
　　白凈的臉上泛起紅色
　　讓我的眼睛更挪不開

　　我的小郎啊
　　有次說要給我買胭脂的
　　但天上下起雨
　　他卻沒回來
　　我只能擔(dān)心的用小腳在廊下踱步
　　最后入夜才等到他
　　可他的懷里沒有他許諾的胭脂
　　只有被布包得嚴(yán)實的幾本書籍
　　我有些生氣
　　連他蹲在腳邊道歉也不看
　　好幾天都不想理他
　　直到他送了我一副他親手畫的我
　　我才勉強消氣

　　我的小郎啊
　　好像變得有些奇怪
　　他好像不太喜歡那天他冒雨帶回的書
　　把它們?nèi)釉谫N地的柜子底
　　我好心拾起它們拍拍灰
　　剛準(zhǔn)備翻開看看里面有沒有蟲蛀
　　就被他嚇到
　　他第一次那么大聲
　　好像也把自己嚇到
　　呆了會兒才解釋說是怕我被臟了手
　　我歡喜他關(guān)心我
　　但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但又沒放在心上
　　只是
　　而后即使再在他的書架上翻找
　　我也再沒見過那幾本書

　　我的小郎啊
　　好像變得有些奇怪
　　近來總愛出門
　　雖然每次他都同我說
　　但到底讓我有些不愉快
　　爹問我原因
　　可我怕爹怪他
　　只說是等照片等的心急
　　爹哈哈大笑
　　說是錢沒給夠
　　他多送些錢去就是了

　　我的小郎啊
　　變得有些奇怪
　　近來總是恍恍惚惚自言自語
　　愛寫一些東西卻又不讓人瞧見
　　竟與我越發(fā)不親近
　　我問他為什么
　　他只說是他讀書讀的魔怔
　　于是我又問他
　　那把書都扔了可好
　　但沒想到這次成了他與我置氣
　　讓我?guī)滋炜床坏剿娜擞?br>　　也無法再與他好好說話
　　就連爹告訴我明早就能取照片的當(dāng)晚
　　我竟也沒能等到他回家
　　我摸著身側(cè)涼涼的被褥
　　好像有了掉淚的沖動

　　我的小郎啊
　　我沒等到你
　　就只能自己去取照片
　　盼著這能把你再拉回我身邊
　　可那天那條街偏生了暴亂
　　我被家丁丫頭護(hù)著
　　除了腳疼倒沒有什么大礙
　　但再到那照相館時
　　卻見那里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包住
　　家丁護(hù)著我擠進(jìn)去
　　我最先看到的并不是黑焦的滿目狼藉
　　而是那原本是柜臺的地方
　　凌亂藏著的碎片
　　我視力本平常
　　可那時卻也像貓兒般
　　一眼看見那幾張
　　幾乎全是從中間裂開的照片
　　那上面我在笑
　　他也在笑
　　可現(xiàn)在我在哭
　　他又在何地呢

　　我的小郎啊
　　我看到你了
　　隔著半條街的距離
　　我好想跑過去告訴你
　　告訴你是我不好
　　我那天不該說那么任性的話
　　想問你能不能再跟我拍次照片
　　可我腳疼
　　可我看到了你身邊穿旗袍的女學(xué)生
　　她好漂亮
　　笑容好明媚
　　望著你的眼神
　　和我那么像

　　我的小郎啊
　　我真的忘不了那一幕
　　照片的碎片裹在手帕里
　　因為拾了很久所以幾乎齊全
　　但我始終沒有上手將它們復(fù)原

　　我的小郎啊
　　你是不是礙于我爹才回來
　　你是不是因為愧疚才給我買了胭脂
　　我看著你
　　好想問你
　　又怕打破你為我作畫的美好
　　但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
　　你是不是變了心

　　我的小郎啊
　　為什么你看見我穿上旗袍那么驚訝
　　為什么連你最寶貝的書落地
　　你也挪不開眼
　　為什么你又走的匆匆
　　讓我的心被刮得生疼

　　我的小郎啊
　　你知道她們會來找我嗎
　　她們目光鄙夷的打量我的小腳
　　她們嬉笑著我模仿她們穿旗袍的樣子
　　她們看著我的目光充滿了嫌惡
　　好像我是什么很壞很壞的人
　　可我只是與她們不一樣
　　我叫不出她們的名字
　　跟她們沒有任何交情
　　但是她們?yōu)槭裁丛谖疫@里趾高氣揚
　　怒斥我責(zé)罵我
　　說我耽誤了一名很好的革命黨人
　　我不明白
　　但我不覺得自己該被她們指指點點
　　我很生氣
　　所以我讓家丁把她們?nèi)口s了出去

　　我的小郎啊
　　我是真的很生氣
　　我讓家丁去去尋你把你捆回來
　　然后黑著臉把你塞進(jìn)轎子
　　帶你又去了一次照相館
　　這次不用你讓
　　我就自己坐在了椅子上
　　努力彎起唇角微笑
　　我知道你站在我身后
　　但不知道你會有什么難看的表情
　　是憤怒
　　還是和她們一樣的嫌惡
　　反正我沒有回頭

　　我的小郎啊
　　回去的時候你問我為什么
　　我不想和你說話
　　只是把那個包滿碎片的手帕丟了過去
　　看著你一臉的驚訝
　　想來你果然是忘了吧

　　我的小郎啊
　　這次我聽爹的話交足了錢
　　果然第二天就拿到了照片
　　可我很不滿意
　　因為我笑的很難看
　　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旗袍
　　我想哭想發(fā)泄
　　于是慪氣把照片扔進(jìn)火盆
　　可你為什么突然來了
　　不顧火焰搶起那些照片
　　又不顧手上的傷疤低頭站了好久
　　你看著我目光令我感到陌生
　　但你又為什么什么都沒有說
　　我明明看到你流了淚

　　我的小郎啊
　　我想與我爹說我不喜歡你了
　　讓他把你送走
　　可話到嘴邊卻是讓我煎熬
　　最后還是沒有開口

　　我的小郎啊
　　我昨日明明將你惹哭了
　　難道你不是又該幾日不回家嗎
　　為什么你在院里等我
　　為什么還遞給我熱乎乎的糖油糕子
　　我咽著口水卻不想接
　　轉(zhuǎn)身要走
　　可你又為什么突然跪下
　　叫我一下什么都忘了

　　我的小郎啊
　　他告訴我他加入了革命黨
　　他告訴我讓她們找來是他不好
　　他告訴我照片他都親手補好了
　　他請我原諒他的隱瞞
　　他求我不要把他趕走

　　我的小郎啊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小郎
　　我的心告訴我
　　我好像還是喜歡他
　　而他依舊屬于我
　　他捧了照片給我看
　　我翻來翻去
　　還是覺得當(dāng)初被炸成碎片的那組更好看
　　那上面的我穿著最喜歡的裙衫
　　唇角彎著最好看的笑容
　　而我身后那個人
　　每一張都在看著我
　　只是上面的焦痕裂隙永遠(yuǎn)都去除不掉

　　我的小郎啊
　　我不喜歡旗袍
　　不喜歡他們的大腳
　　我與她們就是不同的
　　我從未有錯
　　我不曾低于任何一個人
　　多讀的書多識的字
　　不是她們斥罵我的依憑

　　我的小郎啊
　　我不知道革命黨的人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革命黨為何有人愛極有人恨極
　　我只知道
　　你的一切變化
　　應(yīng)該都是從加入革命黨后開始的
　　所以他應(yīng)該是不好的吧
　　可為什么我讓你離開那里時
　　你在猶豫

　　我的小郎啊
　　你為什么說
　　你屬于這個國家
　　這和爹告訴我的不一樣
　　爹明明說
　　你是我們家的小郎
　　是我的小郎
　　原先都好好的
　　可現(xiàn)在怎么又突然不是了呢

　　我的小郎啊
　　爹說城里有革命黨不安全
　　要帶我離開
　　又問我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爹好像明白了什么
　　嘆著氣拍拍我的手
　　讓仆婦快些去收拾行李
　　這幾天就要起程
　　再也沒有說你該怎么辦
　　我好像想把你帶走
　　可我又不知道什么原因
　　知道這次的你不會再輕易被下人帶回來
　　知道你好像
　　真的不再是我的小郎

　　我的小郎啊
　　出發(fā)上碼頭那天
　　我好像看到你了
　　我看見你站在公告欄下大聲說著什么
　　神情激憤
　　身邊有無數(shù)和你很像的人
　　有男有女
　　有人穿長衫有人穿旗袍
　　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些熟悉的面孔
　　爹問我為什么哭
　　我就指給他看
　　可他還是嘆著氣拍拍我的手
　　眼中有我讀不懂的沉重
　　他說
　　好寶兒
　　你們不是一路的
　　爹只想讓你平平安安

　　我的小郎啊
　　我去到他們口中的西洋了
　　我住進(jìn)金的銀的房子
　　我去讀這里的學(xué)堂
　　我學(xué)羅曼蒂克學(xué)艾克賽斯學(xué)格樓布
　　這才知道
　　原來照片不能鎖住兩個人的長長久久
　　原來他們對新時代女性還有規(guī)定
　　原來我現(xiàn)在離家那么遠(yuǎn)
　　原來像你那樣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
　　世界在教我理解這個世界
　　可我不夠聰明
　　看著你親手粘合的幾張照片
　　看著上面的你用那張好看的臉沖我笑
　　我依舊不理解你

　　我的小郎啊
　　爹說他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能力保護(hù)我
　　問我想不想回家
　　其實我知道
　　我還有好多東西沒有學(xué)
　　但我突然想到了熱乎乎的糖油糕子
　　所以我說想了
　　很想很想

　　我的小郎啊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遠(yuǎn)方
　　爹說他已經(jīng)在那邊替我打點好了一切
　　所以我?guī)系男欣?br>　　只有照片和畫像
　　我依舊不喜歡旗袍不喜歡大腳
　　我依舊喜歡以前喜歡的一切
　　即使
　　我早已有能力獲得更好的

　　我的小郎啊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岸上
　　老遠(yuǎn)就看見那里有人打架
　　旁邊的船工像在看戲
　　笑的習(xí)以為常
　　我問為什么
　　他說這不是第一次
　　他們打的那個人是個傻子
　　曾經(jīng)瘋了一樣看見有船開走就大喊大叫
　　甚至跳到了海里要想追上
　　即使被人救了
　　下一回也還是要再跳
　　后來瘋病好了些
　　卻還是不肯走
　　成天拖著跛腳在碼頭游蕩
　　有人說見過衣著光鮮的老爺夫人來找他
　　可他全不搭理，
　　最多問他們可不可以給他兩塊糖油糕子
　　拿到了也不吃
　　只小心翼翼捂在懷里
　　眼睛亮得嚇人
　　被逼得急了他就會朝來人喊
　　說他要等人誰都攔不了
　　久而久之
　　常在碼頭的人都知道
　　這個傻跛子
　　在傻等一個愛吃糖油糕子的姑娘

　　我的小郎啊
　　我一上岸就去買了糖油糕子
　　讓隨從喝跑了欺負(fù)人的流氓
　　我把那兩塊糕子遞過去
　　可這傻跛子卻沒像傳言中那樣
　　只顧著埋頭把糕子捂起來
　　而是仰頭看著我
　　眼睛亮得果然嚇人
　　他向上伸手
　　我身后的隨從呵斥他
　　他明顯不怕我的隨從
　　可他的手卻還是沒有碰到我的裙衫

　　我的小郎啊
　　我?guī)亓思?br>　　家之前被炸過一次
　　可爹花出去的大價錢
　　讓家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真的好像一個跟屁蟲
　　眼睛只盯著我看
　　糖油糕子都涼了也不知吃上一口
　　我要沐浴
　　就關(guān)了他在門外
　　可他扒著門嗚嗚的哭
　　我拿了幾本珍貴的藏書給他
　　他揣在懷里像揣寶貝
　　可他的眼睛還是在我身上
　　笑的好傻

　　我的小郎啊
　　她們這回竟又找上了我
　　她們燙著小卷穿著旗袍
　　是當(dāng)下最時興的模樣
　　和我這一身行頭比來
　　更是天差地別
　　我以為她們又是來譏諷我
　　可她們的神色不再趾高氣揚
　　而是哭的痛心疾首
　　說我耽誤了一名很好的革命黨人
　　我居高臨下俯視她們
　　在她們喊夠了后才說
　　新時代女性不在于衣裝和學(xué)識
　　而在于足夠成熟獨立的思想靈魂
　　這次她們不用我差人驅(qū)趕
　　一個個呆呆走得飛快

　　我的小郎啊
　　他真的是病了
　　他喜歡守著我一直看著不說話
　　一幅幅畫著我的畫像
　　再獻(xiàn)寶一樣捧來盼一句夸贊
　　可一旦碼頭那邊的汽笛聲大了些
　　他就目光呆滯
　　誰喚都聽不見
　　鉚足了勁兒要往外沖
　　我讓隨從們把他拉住
　　他就兩眼通紅的哭喊
　　表情都猙獰

　　我的小郎啊
　　醫(yī)生醫(yī)不好他
　　爹回來看見他那狼狽瘋狂的樣子
　　沒問我為什么哭
　　只是嘆著氣拍拍我的手
　　良久
　　也拍了拍他的手

　　我的小郎啊
　　我喜歡他
　　不是心疼他瘋癲跛腳
　　不是有了能夠把人鎖住的照片
　　不是開心他學(xué)會做糖油糕子
　　不是驚訝他為我畫齊了一百幅畫
　　不是因為他后來再沒發(fā)過昏癡
　　僅僅因為
　　他是我的小郎
　　我一個人的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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