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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事情隨著長大,大約也忘記了,因為機緣巧合,再次想起,更多的回憶也一并涌了回來,讓人不禁反復琢磨那時的光景究竟是怎樣的。
小孩子是最討厭夜晚的。白天玩鬧的時光多么的短!太陽剛挨到西邊山的輪廓,大人們像趕雞崽回籠一樣催著回家;等月亮在黑夜里澄凈如水,又要被催促著睡覺了,要是月西移一大截還不睡覺,樓道里的聲控燈該一層層的亮起,不知這是誰家在收拾孩子呢。
我是很害怕黑夜的。和白天相比,黑夜完全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像是走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古廟,又像是被濕漉漉的雨衣裹了三天三夜,從頭到腳,從心到身,都不得舒展。
以前忘了聽誰說,夜晚是一個人的夜晚。喧鬧聲隱去,徒留自己?尚r候的自己不喜歡這種感覺。在幽森的古廟中還沒人陪伴,還不嚇破了膽?因此父親打我也好,母親笑我“多大的人了”也好,我必須撐起倔脾氣,非要有人陪我睡覺才行。
我的父母是有文化的人,他們覺得無底線陪孩子睡覺這事并不科學,所以他們比我還倔。但我姥姥和奶奶并不這樣認為,即使家里有為她們準備的房間,她們還是會欣然答應陪我一起睡的要求。
然而老年人有時候也讓小孩子搞不懂。先說我姥姥吧,她老人家從沒有不笑的時候,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有時我喊她一聲,她轉(zhuǎn)過頭來同時笑彎了眼——眼睛幾近瞇成一條縫了。她笑著招呼我,我走上前去,當然知道她接下來做什么。她撩開上衣,露出垂到肚皮上的□□:“來,吃口口(我們那里□□的叫法之一)不?”我搖搖頭,也笑得很開心,直往她的腿上滾。這樣的玩鬧直到我上小學還有。我們在沙發(fā)一角哈哈大笑,在我母親看來是粗鄙的。她臉皮薄,又看不慣這些。于是正襟危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眼睛盯著電視劇,嘴里教育著我們:“你看看你倆啊...”
我喜歡和姥姥玩,但等到晚上,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和她一塊睡。原因無他——總打呼嚕。我說老年人不許打呼嚕!母親說她是心太大,她自己笑著解釋是窩到脖頸子,所以才打的。我們都說她這是詭辯。等到二十多年過去,母親來我打工的城市看我,我們睡在不同房間,依然能感受到母親睡覺時低沉的震動。白天說起這回事,母親紅著臉,卻也笑了,她說可能是窩到脖頸子了。
時間。
我不喜歡跟姥姥睡覺,卻不排斥和奶奶一起。奶奶不大打呼嚕,但她喜歡看電視,最愛看的是苦情電視劇。
說起來,我的姥姥和奶奶受教育程度不同。姥姥是文盲,在上學的年紀要看護她新生的弟弟,還有一堆農(nóng)活,沒空上學。奶奶到小學六年級就不上了,因為那時胳膊上生瘡導致骨頭變了形,一輩子那條胳膊只能曲在胸前。她每次都感慨,一個殘疾的人,上學還有什么意義呢。
可奶奶一輩子對知識是渴望的?措娨暠任覝惖眠近,我看唐僧念緊箍咒,她看底下的字幕;我看許仙和白娘子你儂我儂,唱來唱去,她看底下的字幕;等我上學去了,她就看她的苦情戲,等我放學回家,電視上正哭得昏天暗地,奶奶蹙著眉頭,轉(zhuǎn)過頭問我:“別的字我都認識,你說這個字是什么意思?”
奶奶拿我用完的練習本當她的生字本,一筆一畫,在紙張的背面寫滿了一行行的黑色的字。
姥姥跟奶奶相比,就不怎么愛學習了。首先第一條,學習態(tài)度就不端正。幾回我教她英語,蘋果怎么讀,雞蛋怎么讀,她都還是笑著。這種場合笑讓我不高興了,我說:“姥姥!我在教你知識,學習是很嚴肅的事情!”
她連說“好好”,沒一會兒,眼看著她的嘴角又揚起來了。
算了,姥姥的性格就這樣,我不和她計較。但這么多年,她的學習成果竟然就止步于蘋果、雞蛋的讀法。有時她拖地,故意用拖把碰碰我的腳:“蘋果怎么讀?‘egg’!是不?”
“不是,姥姥,是‘a(chǎn)pple’!”
“哦,是‘a(chǎn)pple’呀。”
“那雞蛋呢,姥姥?”
“‘egg’,是吧!”
“來,再跟我復習一遍,‘a(chǎn)pple’,‘egg’...”
有時她也能一次說對誰是‘a(chǎn)pple’,誰是‘egg’,這讓我這個小老師很是驚喜,于是乘勝追擊,接著又問后來學的一些,橘子怎么讀?小鳥怎么讀?她又笑了。這不是逗我,她是真記不得了。
母親總會在茶幾抽屜里放一些零錢,姥姥會拿這些錢去買菜。抽屜里什么雜物都有,那天姥姥拿起了鉛筆頭,這一幕又被我看到了。她笑盈盈地逗我,說她認的字比我都多。我癟癟嘴。筆頭顫顫在紙上劃過,她先寫了“天、地、人”三字,我說太簡單,她又寫下自己的名字,我說誰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這不算。她說我也會寫你的。像繡花一樣,三個大字慢慢出現(xiàn)了。我名字里有一個字雖是個常用字,但筆畫很多。姥姥寫對了,寫時的筆畫也對,什么都對。雖然是件芝麻小事,但我猶記了多年。
再說回奶奶吧。奶奶認的字多,知道的故事也就多。每次她看苦情電視劇不能自拔的時候,我都催著她上床。別人家都是大人催小孩上床,我家反了過來,豈不表示我是個乖孩子?結果我父親母親還不領情,真是一聲嘆息。
躺到床上,但還遠不到睡覺的時候。睡著之前必要讓奶奶講故事的。即使這個故事聽了百八十遍,還是要纏著奶奶講。其實聽多了,也不覺得這故事稀奇,但就是要聽。就是有這個環(huán)節(jié)才行。我站在時間河流的另一端看曾經(jīng)的這個小孩子,真是又倔又古怪。
這個故事我講與朋友聽,他們聽過也就聽過了。看他們的神色,我知他們并不明白這樣的故事為什么在我心中烙印多年。一個和我生長環(huán)境大不同的朋友直說:“這不就是格林童話的山東翻版嗎!”我想了想,也無從辯駁什么。只是遺憾自己的表達能力有限,無法重現(xiàn)那無數(shù)個澄凈如水,又如幽森古廟的夜晚。
奶奶的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有個娘們——她的男人不知為何從故事中隱去了——她有三個閨女。大閨女十七八,性子慢,羞羞答答;二閨女十三四,就愛爬院里的那棵大椿樹,皮得讓她娘頭疼;三閨女才兩三歲,是個剛會走的毛丫頭。
那天她們娘要回娘家,二閨女和大閨女就鬧起來了。二閨女一門心思也想去,大閨女瞧不上那樣,風涼她:‘就你這半吊子樣,咱娘帶誰都不帶你!|女不忿,兩人干起來,吵得她們娘心煩。她們娘說‘我誰也不帶,就帶三兒去!銈z沒戲唱了,眼巴巴看她們娘挎著禮,背著三妹妹走了。
到了娘家,她們姥姥歡喜得不行,硬留她們娘吃了兩頓飯;丶业臅r候,天已經(jīng)擦黑。她們娘心說抄小路走快點。那小路兩邊都是玉米地。季節(jié)正好是盛夏,玉米桿長得旺,葉子粗粗大大,把近處遠處的景都遮住了。像進了森林一樣。背上的三兒還睡著了?匆膊豢匆姡犚猜牪灰,她們娘心里打鼓,剛想快跑,只聽刷一下,就讓一個大爪子拽進玉米地里了。
原來是一頭大灰狼,爬墻聽見她說家里還有兩個小孩,就一路尾隨著娘倆。狼多聰明,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抓住她們,跟她說我不吃你,也不吃你背上的小孩,你就給我指條路就行。沒想到她們娘死活不吐口。大灰狼氣急了,一口吃了她。想著再把三兒當個零嘴吃了,可它眼珠子一轉(zhuǎn),想起個更好的事兒。它換上娘們的衣裳褲子,又把三兒背到背上,又穿上鞋,鞋子擠腳,大灰狼走路一崴一崴的,從背面看還真像個小腳娘們。
大灰狼一路走一路摸,還真摸到家門口。家里大閨女二閨女正焦急,想再過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娘和三兒怎么還沒回來耶。二閨女說不行我上樹望望吧。大閨女說不行,娘說了天黑就不能出門,院子里也不能去。二閨女說那不能在房子里干瞪眼呀。姐倆說不過兩句又要嗆嗆起來。這時候門響了,大灰狼來了。
大閨女高興得要去開門,二閨女叫住大閨女,問外頭:“你是誰呀?”
外頭也不回話,一直咚咚地敲門。
二閨女說:“不說不給開門。”
大灰狼沒辦法了,捏著嗓子說:“我是恁娘!
二閨女說:“俺娘聲音不是這樣的!
大灰狼腦子比眼珠子轉(zhuǎn)得更快:“今晌午恁姥娘包包子,餡子和得忒咸,齁得我嗓子都啞了!
二閨女說:“你再說兩句我聽聽。”
大灰狼開罵:“你這死妮兒。我還背著恁妹妹來,外頭那么冷,再把恁妹妹凍壞了!”
大閨女趕緊給大灰狼開了門。進了門大灰狼還包著頭巾哩。那時候村里窮,煤油燈舍不得點。屋里和外面一樣黑。二閨女就湊近大灰狼的臉,看過來看過去。大灰狼就說:“妮兒來,你不睡覺看我怎么?”
二閨女說:“娘我怎么聞你身上有股畜生味兒呢?”
大灰狼說:“那是恁姥娘今天給我燉雞吃,我?guī)椭龤㈦u來!
二閨女恨:“早知道說么我也跟你去了!
大灰狼不跟她們廢話,催她們趕緊睡覺。它把娘三個的枕頭都擺到同一頭。二閨女說:“娘你怎么和俺姐姐睡一頭來,俺姐嫌你打呼嚕!
一聽這話,大灰狼忙讓大閨女睡另一頭。二閨女又說:“不對,娘,你怎么讓我和俺姐姐對著腳睡耶?俺姐嫌我腳臭!
大灰狼被她治得沒耐心了,索性讓二閨女自己睡一頭,它和大閨女三閨女睡一頭。
二閨女干睜著眼,聽床那頭咔哧咔哧響了好久,就問:“娘你干么來?”
大灰狼說:“我有點燒心,吃水蘿卜降火來。”
二閨女鬧著也要吃。大灰狼被蹬了一通,干脆扔給她一小塊:“快吃,吃了別吱聲。”
二閨女拿起來,冰冰涼涼,又軟又硬的一塊東西,摸著不像是蘿卜。她借著窗戶縫里的月光看,竟然是一節(jié)小腳趾頭。二閨女心里慌了,知道這不是她娘,確是大灰狼了。她三妹妹已然被吃了!她躲在被子里咬著牙哭。大灰狼感覺床那頭在抖動,也警覺得很,問:“二妮兒,你干么來?”
二閨女壓住自己的哭腔,連說:“娘,一小塊不夠吃。我一天沒吃飯,現(xiàn)在也燒心得慌,你再給我一塊唄!
大灰狼聽她挺正常,也就放松了警惕,又扔給她一節(jié)長的。她一看,這是一根人的長手指,她大姐也遭了殃了!
二閨女尋思不能坐以待斃了,就叫喚起來:“哎喲娘哎,我肚子疼,肚子疼,要屙床上了!”
大灰狼愛干凈,心想不能臟了自己的食物,讓她趕緊去茅廁屙。
大灰狼在床上回味著娘仨的味道。突然想起二閨女去了那么久還沒回來,擔心她跑了,趕忙也起身去了院子。
這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隔幾戶傳來一聲雞鳴。
大灰狼在院里喊“二妮兒——二妮兒——”
頭頂上傳來個聲音:“我在樹上來,娘!
它抬頭,看見二閨女正蹲在樹杈上。便擺手讓她下來:“下來下來,再摔著你!
“摔不著!倍|女激動地說:“我正看村口迎親的來。隊伍可長了,有敲鑼的,有打鼓的,還有新娘子,可好看了。你看不?”
大灰狼讓她說得心癢癢:“妮兒你把我弄上去,讓恁娘我也瞧瞧!
“你又不會爬樹!倍|女有點為難,“也行吧。你把火房里攤煎餅的鏊子搬過來,綁根繩,你坐鏊子上,我拉你上來!
大灰狼這回多聽她的話,搬出鏊子,一腚坐在上面,等著她拉上去。
二閨女一邊拉,一邊看著遠處說:“轎子抬出來啦。還有高頭大馬!
大灰狼看不見急得很,催二閨女快拉。二閨女不慌不忙,還跟它播報:“新郎倌也出來啦,頭上戴著大紅花!
大灰狼更急了:“死妮子,你手腳麻利點!”
馬上拉到樹頂,大灰狼伸手去夠二閨女的胳膊,她立馬把手一縮,繩子空空晃晃,大灰狼和鏊子一塊向地面墜去。她膽子突然小啦,一直等到天大亮才下樹,再看壓在鏊子底下的大灰狼,已經(jīng)變成了一灘肉泥!
“那之后二閨女該怎么辦呢?”在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脫口問道。奶奶沒有回答。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這個故事,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總會暢想二閨女的結局,不過似乎已經(jīng)沒那么想知道了。
奶奶在幾年前突發(fā)急病。今年回去看她,屋子里飄著一股異樣的味道。父親認為是自己沒照顧好奶奶,有些自責,家里人安慰他說,老人身上都有股味,去不掉的。
奶奶除了躺著,就是坐著。輪椅放在堂屋陽光最好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雖然電視成天開著,但她的注意力卻全然在現(xiàn)實中。門虛掩著,她就撥撥我讓我去關好,曬的被子被風吹掉,也是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當我即將離家,奶奶哭了,眼淚掉在坎肩上。家里人忙活著做飯為我踐行。端上一盤菜,就說她一句:“你也不能讓小孩們整天圍著你轉(zhuǎn)耶。”話說完,抹抹手,又出去端下一盤菜了。
姥姥今年也上八十歲了。腰又彎了很多,但依舊笑瞇瞇的。去舅舅家道別,姥姥撫著我的背,用一種說別人家事的閑情語調(diào)說,下次再來,又得一年咯?
我有沖動告訴她要離職馬上又可以見面的事情,想想還是按下去了,因為曾經(jīng)父親和母親都告誡過我:山東人體質(zhì)邪,說出來的事情就不靈了。
我是在高鐵上想起這個黑夜里的故事的,列車外的景色如同雪花一樣快速掠過。其實姥姥也和我講過同樣的故事,只是她粗枝大葉,導致講述的版本也是最簡省的。
這故事本被深埋在記憶的某一處,現(xiàn)在想起,不忍心也不愿意讓它再蒙塵。索性說出來,也算是和久遠光景的一次合影留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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