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陽在東宮門口下了馬車，奔到一間屋子門口，卻是駐足了。

　　片刻，一名御醫(yī)提著藥箱從屋內(nèi)出來，他見了李尋陽后行了禮，然后無奈的搖了搖頭。雖已料到如此，李尋陽還是心糾成一團(tuán)亂麻。

　　待御醫(yī)走后，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子顏的房門。接著擺擺手，遣開了屋內(nèi)的下人。屋內(nèi)苦藥味濃重，一如往日。里間的床簾垂下來，布幔被若有若無的風(fēng)吹的緩緩搖曳。

　　太壓抑了，李尋陽被禁錮在這里了。

　　“怎么不過來……咳咳……”床上躺著的人開了口。

　　李尋陽應(yīng)了聲，迅速揉開自己臉上的僵硬，揚(yáng)起笑臉，裝作輕松的樣子。

　　他邊走邊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本想看看你便走的，不曾想你倒是有個好耳力，竟直接把我叫住了。”

　　他撥開床簾，單膝跪在床榻上，雙手撐在吳子顏的身旁，俯下身子用額頭貼住子顏的額頭，還是滾燙的。

　　子顏燒的臉頰白里透粉，唇色蒼白，已經(jīng)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伤F(xiàn)在卻躺在床上邊咳邊笑。

　　李尋陽直起腰來，與他笑盈盈的含情目相對，不禁也勾起了唇角。

　　“笑什么？”

　　床上的人不答，抬起手來摟住李尋陽的脖子，望著他，說道：“就是想你了，很想、很想�！闭f話間，淚滑落了眼眶。

　　李尋陽斂起笑容，抬起左手為他拭去淚水，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子顏卻倉促的將他推開一邊，自己扭過身子向床底吐出一大片血。

　　血紅一片，觸目驚心。

　　李尋陽有幾分無措，他攙扶著子顏的手微微顫抖。然后他迅速從懷中掏出帕子為子顏擦去嘴角的血漬。

　　子顏忍去痛苦，扯著嘴角沖李尋陽笑道：“別怕�！�

　　“嗯，不怕。我的子顏會長命百歲�！边@句好像是說給子顏聽，卻更像是試圖安慰他自己。

　　“……”

　　“我恐怕不能陪你了�！弊宇伌鬼�，神色黯然。

　　“可……”李尋陽停住了，可是什么？可是子顏的病有藥可醫(yī)？可是子顏的病能好轉(zhuǎn)？他發(fā)現(xiàn)自己都找不出理由來了。

　　子顏說：“尋陽，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

　　“……”

　　“好�！�

　　正是日落時分，夕陽正好。霞光滿天，金輝噴灑于大地，打在院中開得正好的梨花樹上。那抹金黃透過層層疊疊的枝丫，將純白的梨花映成淡黃的光暈，影影綽綽點(diǎn)染在院中。

　　此時天意正暖，李尋陽還是給子顏披上了披風(fēng)。

　　子顏選了紅色的披風(fēng)。

　　李尋陽將他抱到梨樹下，子顏背靠梨樹坐下，順手也將李尋陽落下，讓他陪自己一并坐著。

　　“為何選了件紅色披風(fēng)，你以前從未穿過這個顏色？”李尋陽一邊為他整理壓在身下的衣服一邊問道。

　　子顏深呼吸幾下，慢慢順好氣后，才說：“你之前不是說想娶我嗎？”他闔了闔眼，抬起頭看著李尋陽認(rèn)真道：“我答應(yīng)你了。紅色便當(dāng)做……”

　　婚服。

　　他不再說下去了，可意已明。

　　李尋陽怔住，心底歡騰著，可幾縷悲涼悄然鉆進(jìn)心窩，這份欣喜也成了痛苦，刺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李尋陽一把將子顏摟入懷中，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我愛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子顏把頭埋入李尋陽的肩頸中，低低的笑著 。

　　夕陽將二人的影子拉得長長，好像也拖慢了流光，天地間唯余二人相望。

　　子顏的呼吸越來越輕了。

　　李尋陽讓他靠在自己懷中，喋喋不休的同他說話，生怕他一睡不醒。

　　“子顏，你還記得你剛來東宮那日嗎？”

　　“嗯�！�

　　“你就背著包袱，身著青衣，站在這梨花樹下。”

　　當(dāng)日的梨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如今日。

　　三年前李尋陽剛同幕僚們談完事，正從書房向外走，抬眸瞥見一青年斜挎著包袱，就那么筆直的站在梨花樹下，忽然，他回過頭來溫柔的沖他一笑，眉眼彎彎，融化了時光。

　　他啟唇：“太子殿下，還缺幕僚嗎？”

　　只此一眼，一生相付。

　　想到此處，李尋陽不禁笑了起來，繼續(xù)道：“還有我們二人在此共飲酒，細(xì)談謀，同對弈，這些事情，你可都還記得？”

　　“記得……咳咳……你還，酒后胡言。”子顏已經(jīng)說話吃力了。他有點(diǎn)壞的掐住李尋陽的手，即使一點(diǎn)也不疼。

　　李尋陽反握住他的手，說：“那是酒后吐真言。”

　　其實(shí)都不是，那只是飲酒來壯膽。那些話是他故意借著酒勁兒說的，倘若不說，他心難安。

　　李尋陽那時看起來醉眼迷蒙，他將子顏一把拉入懷中，有些委屈道：“你總是離我很遠(yuǎn)，我碰不到你�！�

　　子顏試圖扒拉開他的手，溫柔的說：“殿下，您醉了�！�

　　李尋陽不松手，有幾分執(zhí)拗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別想推、開、我！”

　　子顏無可奈何，只好半趴在他身上，哭笑不得：“那我不推開殿下，殿下松松手吧。”

　　“別叫我殿下，我不想你叫我殿下，我也從不在你面前自稱‘孤’。子顏，我心悅你�！�

　　月光皎潔，李尋陽認(rèn)真的神情也晃得人心軟。

　　鬼使神差的，子顏開口道：“我亦是如此�！�

　　就這樣，太子殿下摘到屬于自己的月亮，而這瑩瑩月光也只鋪灑在了他的身上。

　　可現(xiàn)在，他的皎皎明月于他懷中漸漸暗淡。

　　“子顏？”

　　無人應(yīng)答。

　　“子顏！”李尋陽恍惚一瞬，他試探性地提高些音量，睫毛輕顫，垂眸看向懷中人。

　　懷中人好似睡著了，安安靜靜的。

　　說不上什么感覺，是心中漏了一拍還是心亂如麻？他覺得有些茫然，他想問點(diǎn)什么，可沒有人再為他解惑。喉間翻涌著酸澀，上不去也下不來。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淚如泉涌。只是像是心口被小刀劃了一道很小很小的口子，那血珠子就從那一個口子，緩緩地、慢慢地滲出。

　　“睡吧……你累了�！彼彀鸵粡堃缓�，喃喃低語。

　　李尋陽慢慢把頭蹭到雙眼緊閉那人的臉頰旁，望著那棵梨樹。

　　他木然的抱緊了子顏，感受懷里的溫度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冷。

　　遠(yuǎn)處的夕陽早已無影無蹤，天邊的紅早已被靛青取代，暮色織成網(wǎng)，籠在遠(yuǎn)方的山頭。原來梨花枝丫兩三只嘰嘰喳喳的鳥兒現(xiàn)在不知又飛到了哪里，唯有梨花還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慢慢的落在他們的肩頭。

　　李尋陽才后知后覺，他喃喃道：“子顏，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家。 ”

　　那天好像什么都發(fā)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太子殿下看起來平靜至極，沒有為愛人的離去留下一滴眼淚。

　　他平靜的為子顏選了塊墓地，平靜的辦了葬禮，平靜的過著子顏沒有來之前的日子。

　　七年后，太子殿下登基。改年號為景明，減輕賦稅，開創(chuàng)醫(yī)部，廣泛選拔人才，創(chuàng)辦醫(yī)學(xué)堂，鼓勵醫(yī)官研究藥理。

　　景明四年隆冬，鼠疫傳播，醫(yī)部侍郎王也與各個醫(yī)學(xué)堂學(xué)子在不到半月內(nèi)有效控制 ，將百姓傷亡降至最低。

　　景明五年春，鼠疫，天花等藥物的研發(fā)，是全國同喜，為此 ，皇帝為醫(yī)部與醫(yī)學(xué)堂舉辦慶功宴。

　　慶功宴上，大臣們觥籌交錯 ，舉杯共飲，一片其樂融融之景。

　　王也喝的上了頭，迷迷糊糊的問坐在高處的李尋陽：“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李尋陽放下酒盞，并未在意他的失禮，眼角含笑說：“請講。”

　　他道：“陛下這么些年一手提拔醫(yī)部，重視藥理研究。是什么使陛下有了這個念頭？ ”

　　大殿里的空氣霎時冷了下來，一些老臣們大氣不敢出，他們都知道，陛下在六部之外創(chuàng)立醫(yī)部是因?yàn)檎l，這無疑是皇帝多年來的心病，故而他們從來不催促皇帝迎后生子，可如今，這個問題被這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拋出來，大臣們不由冷汗岑岑。

　　皇帝的眉眼果然冷了下來。

　　與王也關(guān)系較好的臣子拽了拽他的袖子，對他使眼色提示他別再說下去了。王也瞬時反應(yīng)了過來這個問題并不妥當(dāng)，酒都被嚇醒了，跪在地上誠惶誠恐。

　　李尋陽轉(zhuǎn)而輕笑道：“無妨，起來吧。朕是為了天下百姓有病可醫(yī)，安康享受天下太平之景。”

　　亦是為了讓兩個相愛之人不會因病痛而陰陽相隔。

　　他想，該去看看了。

　　酒宴畢，李尋陽第一次返回東宮故居。

　　他遣走了侍衛(wèi)，獨(dú)自進(jìn)了子顏曾經(jīng)住的院子。

　　什么都沒變，只是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這么多年來，他不容許任何人提起有關(guān)他的任何事，他命人將此處封鎖，好像這樣便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此處無人踏足 ，包括他自己。他日日都讓自己忙碌起來，連睡覺的時間都留的很少。

　　身邊的人都在勸他，連太后都擔(dān)憂道：“皇兒，歇歇吧 ，有些人、有些事也便放下吧。 ”

　　那天的記憶太清晰，深刻骨髓。他那天平靜到連他自己都信了其實(shí)也沒什么�？扇粽娴氖菦]什么，為何在那以后一刻也不敢合眼，一刻也不敢停歇？

　　因?yàn)樗坏┩Ｏ聛恚蜁�，痛到�(jīng)]法呼吸，相思入骨，疼痛難捱。

　　所以，如何能歇下 ？如何能放下 ?

　　李尋陽走進(jìn)了子顏的故居，自己拿著洗好的布子，輕輕擦拭著柜閣，翻看著子顏的舊物。

　　擦到床柜底下 ，突然發(fā)現(xiàn)一處凹陷 ，他好奇 ，將凹陷往里按，凹陷處“咔噠”一聲響動，彈出一封書信。

　　書信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些什么。

　　他打開塵封已久的信封，往手心一倒，散落出朱砂般的紅豆，嘩啦啦的從泛黃的紙中落盡，竟多的從手中漫了出來，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牡袅艘坏亍?br>
　　那人的紅豆穿梭了數(shù)個年華，掩埋在薄薄的紙張中，終是在今日——相思溢了滿地。

　　那個瞬間，李尋陽好像從紅豆掉落的間隙中瞥見了子顏的笑顏，他伸出手去挽留，不曾想，手中的紅豆也盡數(shù)落地 ，此刻的愛與深情擲地有聲 ，而他剛剛看到的幻影也乍然破滅 。

　　突然，他的心口劇痛。

　　那年那天心上被劃的一道小口子被拉長，從中噴涌出汩汩鮮血，那上不去下不來的酸澀猛的沖入他的眼眶，他這么多年來崩的緊緊的弦終于斷了。

　　李尋陽捂著心口痛苦的緩緩蹲下，泣不成聲。

　　清風(fēng)穿過庭院，繞進(jìn)屋中，溫柔的擁抱了他。發(fā)絲飛揚(yáng)，春風(fēng)入懷。

　　李尋陽一怔，心道：子顏，我便當(dāng)做你是春風(fēng)來抱我了。

　　又是一年春三月，因無你，百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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