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方蘭生很安靜。

　　安靜沒有不好，調(diào)氣養(yǎng)性，清心安神。

　　但過于安靜，就顯得有些古怪。

　　特別當方蘭生過于安靜，那就絕不是一般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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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不聽猴兒吵鬧，反倒想念了呢。”紅玉斜斜倚在窗欞上，閑閑揮手，丹朱的大袖便染紅了一江桃花溪水，萬里垂山斜陽。

　　百里屠蘇在柔軟的床褥上正襟危坐：“的確。”

　　紅玉料不到他會回答得如此直接，便微微一怔，隨即了然笑道：“許是有什么心事了，百里公子不去看看嗎？”

　　百里屠蘇卻只是一味地搖頭不語。

　　“呆瓜那么呆，也會有心事？”襄鈴在一旁聽了疑惑，低頭撫弄著小辮，發(fā)辮上的金鈴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響到了百里屠蘇心里，便搖落一地秋葉凌亂，搖起漫天夏花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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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谷的桃花美，是霞霓映日的妍美。桃花樹下的流水美，是寒潭沉璧的清美。而桃花樹下臨水而坐的人，卻是如玉松雪鶴的秀美。

　　方蘭生一襲灑灑青衣臨坐碧水，手拈一枝春桃秾艷芳菲。發(fā)髻略有些松散，細碎的烏發(fā)便影影綽綽覆了他白凈的臉頰，閑閑正不知在發(fā)什么呆。

　　“小蘭最近有心事了�！睔W陽少恭輕笑著走來，低柔的嗓音化進一池桃花春水，攪動千層波痕，觸到岸石卻又碎去，融入碧綠的山澗便全無蹤跡。

　　方蘭生點點頭，復又搖搖頭，最后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知該做何解。

　　歐陽少恭走到他身邊坐下，一手攬住他的肩，大半個方蘭生就被帶進少恭懷里：“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小時候，不也總找我替你出主意？”

　　方蘭生獨坐半日也的確困倦，便就勢倒在少恭肩上，搖一搖頭，閉目小憩起來。

　　歐陽少恭了知這人掖不住話的脾性，便也不惱不急，只挪挪身子向他更靠近些，伸手取過他指間的桃花枝閑閑把玩起來。待眼尾瞟到蘭生時而皺眉、時而撇嘴的復雜神情，便知是開口詢問的好時機。

　　“很煩心的事情？”攬住蘭生肩膀的手指微微施力，并無壓迫之感反令人覺得踏實安心。

　　“我也說不上來�！狈教m生懶懶地嘟嘴，眉目眼睛扭成一團，飄落面頰的桃瓣便隨著光滑弧度墜下去。靜默了半晌卻才支支吾吾開口：“少恭，你和那個臭酒鬼……感情很好？”

　　“怎突然問起這些？”歐陽少恭不解�；蛘哒f，佯裝不解。

　　“也沒有什么，隨口問問而已……”方蘭生便又安靜下來，只是手捻衣角的動作，泄露了些許他心中的纏結(jié)。

　　歐陽少恭便輕輕一笑：“小蘭，我有個解愁忘憂的法子，你要不要學？”

　　方蘭生卻蹙眉：“可別是像那臭酒鬼一般濫灌黃湯�！�

　　“自然不會教小蘭這些�！睔W陽少恭拍拍蘭生的肩膀，示意他起身，然后變戲法兒般地從身后抹出張琴，“彈琴的時候，心神最是安寧。小蘭愿否一試？”

　　“可我又不會……”方蘭生眉蹙更深，一臉怨愁地去挑那琴弦，錚錚嗡嗡不成調(diào)子。

　　歐陽少恭便覆上他的手，扣住指尖輕輕導引：“我可以教你�！�

　　桃花谷的上空，自此便有琴音如溪谷滴泉般清幽邃遠，蕩漾在層巒疊嶂之間，似能引百鳥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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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知為何，才沒過去幾天，方蘭生便又安靜下來。

　　“少恭，你這法子卻似不甚有效�！奔t玉托著衣袖依舊斜倚窗欞，柔軟床褥上正襟危坐的卻是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沒奈何地低頭苦笑：“這種事情，解鈴還須系鈴人，旁人總是不便插手�！闭Z畢以目光指點窗外，紅玉回頭，便見挺拔英俊的黑衣少俠正在庭院里就著晨風練劍，所到之處，盡是颯爽英姿。

　　“呦，居然是恩公？這方小公子可真會給自己找麻煩�！币вx略一思索便心下了然，撇一撇嘴伸個懶腰，后退幾步靠墻，神情說不出幾分倦怠幾分看戲的期許。

　　風晴雪卻疑惑：“為什么是蘇蘇就有麻煩？”

　　歐陽少恭聞言抬頭，復向窗外探出一眼。只見彼處那一黑衣少俠身隨劍轉(zhuǎn)，襟裾飄招，如傾碧樹，如崩玉山。劍風所及，漫天花葉便如翩然蝶舞，卷著香風去吻他衣角，卻又被澎湃洶涌的劍氣紛紛蕩開。

　　他于是深深嘆一口氣道：“若不是百里少俠，只怕會更加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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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方蘭生獨臨水畔，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明明游目騁懷，卻似悶悶不樂。

　　百里少俠在不遠處立定。眨一眨眼，竟覺得一種細碎的無措感蜿蜒流過，令他渾然無法走近上前。

　　九霄環(huán)佩琴正橫臥在蘭生膝頭，像只乖順的小獸，睡得呼吸綿長。方蘭生并不驚動它，修長的手指沿琴弦走向輕柔撫弄，錯覺模擬出花瓣墜地的聲響。響入百里屠蘇耳中，便觸發(fā)心神的輕微震動。

　　“有心事嗎�！卑倮锿捞K踱步靠近，語氣沉凝，令方蘭生覺得這算不上一個問句。

　　“干卿底事？”方蘭生隨手拈一粒石子，投向湖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并墜入湖底。心緒煩悶之時，便也難得地以文言饒起舌來。

　　“與我無關(guān)，自是甚好。”百里屠蘇折身坐下，閑閑望向方才投石之處，那里碧波蕩漾，幾許桃瓣水面浮沉。

　　“你話里有話！”方蘭生頓生警醒，“說清楚！”

　　百里屠蘇便似笑非笑：“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蛘吣阈闹杏泄恚怕牫鱿彝庵�？”

　　方蘭生氣絕當場。

　　百里屠蘇一時忍俊，便低頭去掩飾笑意。這一垂眼，卻見湖里極靠近岸石之處，一張一合地浮動著罕見生靈。半透明的花朵狀，沾染緋紅，外周圓如傘蓋，內(nèi)周卻生有四片形如花葉的層疊。瓣片翕合之間，與這漫天桃花煙霞交相輝映，靈動點綴，卻又不失和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卑倮锿捞K突然幽幽地道。

　　方蘭生悚然一驚，差點跳起來將九霄環(huán)佩掀翻在地：“你你你、你說什么？！”

　　百里屠蘇卻又避而不答，只伸手道：“且看那魚�！�

　　方蘭生便順他手勢看去：“不懂不要瞎說，那奇形怪狀的東西，說是花倒還勉強過得去，又怎會是魚？”

　　百里屠蘇斜斜瞄他一眼：“這是桃花魚�！�

　　一臉鄙夷回瞄，方蘭生抱手胸前：“桃花魚？又不是賞盆景，我還杏花蟹呢！都說了不曉得就直說嘛，總比打腫臉充胖子來得強�！�

　　“桃花魚有個傳說�！币回瀯C然不可侵犯的百里少俠，今次卻似不屑爭辯，唯以淡淡的口吻敘述下去，“相傳漢朝時昭君出塞，離開前曾獲皇帝特許，回鄉(xiāng)探視鄉(xiāng)親。昭君懷抱琵琶臨水而坐，輕攏慢捻，幽咽之音惹人下淚。那時節(jié)春桃方綻，琵琶聲響，花瓣竟卻紛紛飄落，落入水中又沾了昭君淚水的，便成了桃花魚。”

　　“哎？”方蘭生聽得目瞪口呆，“當真如此？”

　　“蒙你作甚？”百里屠蘇搖頭，“更有人說，桃花魚是以桃花為生死，花開時現(xiàn)身，花一謝，便不見蹤影�！�

　　“那也太慘了吧！桃花花期滿打滿算也不盈一月，若以開謝論生死，豈不就注定短命？”方蘭生撓頭不止。

　　“若得一季絢爛，即便倉惶離逝，也不并覺得遺憾。”

　　方蘭生聽得心頭劇震，不由得瞪大雙眼道：“你……你怎么突然說起這些？”

　　“你不喜歡便不講了。”百里屠蘇抬起頭，一瞬間劃過的神情堪稱愛寵。

　　“夠、夠了……”方蘭生顯是看得分明，臉頰便莫名地火燒火燎起來，“你究竟想說什么？昭君泣淚，無非是因為難舍故土，和這桃花魚，又有……什么相關(guān)？”

　　“怎會無關(guān)？”百里屠蘇悠悠開口，淡泊口吻卻暗含令人掙揣不開的纏繞韌勁，“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昭君不愿遠嫁，卻又不得不嫁，心中有怨，才化作桃花魚眷戀人間。而如今你，實則比她要多出許多幸運來。”

　　方蘭生終于從他話中覺出圈套，只可惜為時已晚：“什、什么幸運？木頭臉你究竟什么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我的意思便是，你方蘭生不同于王昭君，若是不愿遠嫁，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百里屠蘇極盡淡然的語氣，卻如同陣陣驚雷炸開在方蘭生腦海。怔蒙之間，又聽那人話語似是相隔千山萬水地傳來：“你現(xiàn)在若不拒絕，往后，可就是反悔無效一錘定音。”

　　“啊啊啊你究竟在說什么��？！本少爺明明是男人又怎么可能遠嫁？！”終于找回自己聲音的方蘭生，第一件事便是抱頭大喊，只恨不得這是一場薄夢，大吼一聲便能盡數(shù)驚散。

　　百里屠蘇卻故意奇道：“近來你煩心的，難道不正是這些？”

　　“本少爺怎么可能煩心這些？！我看根本就是木頭臉你心術(shù)不正心懷不軌心有旁騖心念塵雜心——�。。　北臼窍胍豢跉庹f完的話，卻剩下半句卡在喉間，原因是手背上不屬于自己的溫度，正肆無忌憚在他全身心蔓延。

　　方蘭生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竟渾然不知百里屠蘇已與他這般貼近，仿佛扭過頭便能與那人碰到鼻尖。然后只聽那人隱含誘惑的語調(diào)在他耳邊輕聲：“還是說，承認喜歡我，對你來說就那么困難？”便覺得一時心跳如鼓。

　　“我、我累了，想回去歇息�！泵腿怀榛厥种福惨徊⑹諗苛诵纳�，方蘭生撂下話來便恨不得落荒而逃。

　　卻不意落入一個過分溫暖的懷抱，低沉柔和的聲線擦過他耳邊，帶著顫抖和期許。

　　“別走。再多陪我，坐一會兒也好�！�

　　便突然覺得奉陪下去，也不過就是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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