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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引•最相思
。ㄒ唬┮剐写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空辜負了錦堂風月。
古老的越調(diào)在破敗的畫堂中響起,風月里,羅裙水袖,那人滴溜溜似黃鶯的嗓,無限的風情在眼中翻滾。水袖拋了又收,細白的手腕上,一串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紅豆!”喑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像是破了底的砂鍋在地上摩挲。
越調(diào)未止,仍唱得好景零落,紅裙翻滾得更加肆虐。
“紅豆!”少年搶上前,狠狠地抓住紅豆細白的手腕,猙獰的面容卻在看到眼中秋色時松緩了下來,“紅豆,我們該走了!
“我不走!”越調(diào)的纏綿驟然間變成了鋼鐵般的堅決,紅豆掙開少年的手,“師兄,要走你自己走。這畫堂雖破,我紅豆卻不嫌棄。師父此去生死未卜,紅豆就在這里等,就算真的等來的是一具尸體,紅豆也認了!
“師父不會回來了,但官兵卻會回來,你我在這里只能是白白送死。”他拖著紅豆,便往門外走,狠著心扭過頭去,不看紅豆眼中痛苦的神色。
“師兄,你走,要死也是紅豆一個人死!”他攀住門欄,死活不踏出畫堂的門檻。
“紅豆,師兄的嗓子啞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個人不能唱戲,只能餓死在街頭了……”他抹掉紅豆臉上的胭脂,看見小師弟清俊的面已經(jīng)扭曲得不成樣子。
“紅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又何苦執(zhí)著今夕?”
那夜一步三回頭,黧黑的夜色,畫堂西畔漸漸燃起的火焰灼傷了紅豆的目。烏夜行船,他怔怔地盯著小船烏篷的頂,知道師父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師兄,師父為什么會被官兵抓走?”他低低的聲音蓋不過嘶吼的浪,孱弱的身軀也頂不住小船的顛簸,夜色濃稠,見不得江濱的漁火。
“紅豆,班子里的兄弟都散了,北平也不能待了,明天我們就南下!
坐在艙里的紅豆只是癡癡地看著自己的手腕,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師兄在說什么。
“師兄,總有一日,我會為師父報仇!”
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
。ǘ┐笊虾
火車轟隆隆地鳴著汽笛,大雁排成了一隊沿著車軌的方向飛,不多時便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紅豆舉起手腕,借著車窗外乍起的天光,細細地瞧。
“想不到這么多年,你還戴著它!笔捦た粗笊弦呀(jīng)磨褪了色的紅豆,拉著他舊西服的領(lǐng)口,竊竊地笑。
“師兄,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上海!彼嗔巳啾亲,附在紅豆的耳邊說,“紅豆,師父說上海是個很繁華的地方,沿街乞討都餓不死人的。更何況憑借我們的功底,終有一日會在上海打出我們的天下。”
是我們的天下,也是梨園的天下。
紅豆的神色稍緩,他伸出手:“師兄,從今往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了。”
“紅豆,禍福無定,倘有朝一日得貴人相助,你我兄弟有福同享;若不幸遭逢橫禍,那么一切的一切,就由我蕭亭來扛!币浑p手,一雙人,顛覆生命的震顫,車似乎頓了一頓,仰天吐了口濃煙,一聲長嘯,一路向南,十里洋場。
師兄,紅豆想再看一眼北平的銀杏葉,像當年那樣俏皮地摘下當小扇子扇,就在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
上海沒有北平大,沒有北平親切樸實,卻有著北平永遠都不會有的繁華和奢靡,城府與心機。大上海的繁華是浮華,大上海的平淡是成熟的偽飾,掩飾不掉它骨子里的風騷。
他們跳下火車,不敢四下張望,只能上下打量著對方身上褶皺的舊西服,瞧著衣服上蒙塵的顏色,然后相擁著大聲笑鬧。周圍過去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有些錦帽貂裘,有些蕭索委頓,而這景像是一幀幀交替的畫布,在他們兩個人身后放映。
“紅豆,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最后還是蕭亭拖著粗啞的嗓音,讓紅豆停下來熟悉周圍的景致。
“師兄,在這里,我們能做些什么呢?”他抿緊了唇,吞吞吐吐,蕭亭的嗓音讓他心涼了半截。
“紅豆,你放心,有我在,我們不會被餓死。等過些陣子,我的嗓子好些了,我們就在廣場搭個臺子,唱上一曲‘霸王別姬’……紅豆,美貌如你,定當是艷驚四座!
紅豆握緊拳頭,又松開,眼睛里抹過的是一種難言的情緒。
他們走了很久,身邊停下的黃包車是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漫無目的地,遇見小巷子就向里面鉆,進的旅館是最小最破的。發(fā)霉的床單,糟爛的木窗欞,插著秋風的破紙窗,風一掄就顫抖一下。
他們沒有錢租住有兩張床的房,只能擠在一張床上取暖,背靠著背,各自思量著自己的心事。在上海,稍好一點的東西是要靠大洋來量的,銅板只能換發(fā)黃了的號外。
“師兄,你冷不冷,冷了就蓋紅豆的衣裳!鼻镆棺罴艣,樹影猙獰,梧桐葉子嘩啦嘩啦地叫,冷雨穿過紙窗,毫不留情面地打在兩人的身上。
蕭亭早已經(jīng)睡得無知無覺,卻哪里又了解身邊人的輾轉(zhuǎn),哪里知道究竟紅豆究竟是何時轉(zhuǎn)身,用自己的體溫為他取暖?
這里住著的人早出晚歸,孑然一身瀟瀟灑灑。五點的晨鐘一響,便有人拖著黃包車,有人拿著破飯碗,有人拎著銹斧頭,有人抱著比他人還高的報紙出門,再回來已是星月滿裳。
他們都是少年,他們還是兄弟,理所當然地抱著團兒在大上海摸爬滾打。
(三)百樂門
“喂,小子,把身邊那個沙包扔給我!”滿臉胡茬的大漢登在木架子上,朝著蕭亭吆喝。
“來嘞!”他大喝一聲,將沙包扛在肩上,丟在大漢的手里。
大漢哈哈直笑:“小伙子,好樣的!十年之前,我也是你這副模樣,可嗓門倒是比你洪亮得多了!”
“林哥,又笑話我了不是?”他扯著嘶啞的音,齜了牙沖那人笑著。
“蕭亭,來給我們唱一個!”周圍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對著他吆喝。
“唱?唱啥?”他摸不著頭腦。
“隨便唱啥都行!你不是學過戲的么?”一個身上有蟠龍刺青的男子嚷道。
“好!”他斂一斂敞開的短褂,舉手齊眉,“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曲不成調(diào),自嗓子里擠出來的是沙沙的響,濕咸的汗水和眼淚浸黃了短褂,他剛一抹,周遭便是如雷的掌聲。
“好……”長音綿延,卻都帶著哽咽,拍紅了手掌,旋身背著熾陽,在臉上胡亂地抹上一把。
轉(zhuǎn)身又笑。
“小子,有出息!”
不知紅豆這個時候,在干什么呢?
夜幕琳瑯,煙酒脂粉的百樂門舞臺上,一個女子閉著眼清唱。
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
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有什么了不起……
衣香鬢影,燈紅酒綠,舞池里彩煙迷蒙,對對男女,逢場作戲。
一曲《卡門》唱完,女子擺擺頭,攏了攏卷發(fā),施施然撫著肩上的翎毛退場,身后的“安可”在幾個舞女的登場下變成了唏噓。
“你是誰?”后臺的妝室里一個突兀的男人,女子一驚,手不由得握緊了金屬的門把手。
“我是來找工作的,我問過別人了,據(jù)說這里的薪水比別處都高……”他憨厚地撓了撓頭,露出手腕上一串紅豆。
“你能做什么?陪酒還是伴舞?”女子挑了挑眉,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上,看著男子局促的臉色發(fā)笑。
“我會拉二胡,還會吹笛子!彼南吕飳ふ,卻找不到可以施展才華的東西。
“我平時都是清唱的,不用那些東西。再說……這里需要的,是西洋的樂器,你會嗎?”
“西洋的樂器我也是聽過的,沒有國樂清越!
她拉起他的手,挽起他的袖:“就像是玫瑰總是不若紅豆相思。”
她是百樂門的女子,賣唱賣笑,她告訴他,她叫琳瑯。
他叫紅豆,此物最相思。
他每晚都可以拿到幾個大洋,給蕭亭抓藥治嗓子,買了棉被,新?lián)Q了玻璃窗。入冬了,屋子里生了爐子,像暖融融的春。
“紅豆,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我……給人家伴奏的,在百樂門,所以沒敢告訴你!
“怕什么?又不是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還是師兄不識時務(wù)。等我這嗓子好了……”
“紅豆等著呢……”輕抿了嘴低低地笑。
一等,一過,幾年如一日。
虞姬等著大王,可等來的是烏江旁的傷,向來總是緣淺。
。ㄋ模┫嘁姎g
民國二十五年。
淡抿朱砂,淺描黛青,綰住青絲髻,看著黃銅鏡細細貼上花黃,胭脂顏色淺了燈火。旋身,袍袖起,舞出一季繁花。
系起金絲帶,按下雕龍劍,罔顧了周遭“蕭老板”的吆喝,蕭亭對著紅豆嚷:“來來來,為孤戴上紫金冠!”
紅豆瞟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繼續(xù)用手指蘸著杯中酒,百無聊賴地在桌上畫著。
蕭亭拿起京胡,吱吱呀呀地拉,聲音嘈雜。旁人知趣地退去,蕭亭的手一顫,一曲二泉映月。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紅豆攜起竹笛,一抔清婉的角徵。葉落的秋,在北平,寂涼的晚,兩個人對坐,一把京胡,一柄竹笛……
相見而歡。
帷幕起,沙場壯士輕生死,十年征戰(zhàn)老胡塵。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劍氣繚繞,綺羅賁張,足底似起黃沙,霸王無望,四面楚歌。
殘劍落虹,美人江山湮滅成塵。
幕落,清宵過。
“紅豆,今兒師兄高興,等著我一會兒去拿酒!笔捦ぴ谠鹤永镏鹨粡堊雷,先將紅豆按在椅子上,“六年了吧,凈忙著唱戲,咱哥倆多久沒正經(jīng)喝上一杯了?”
“師兄不記得了,紅豆是從來不喝酒的。”他已經(jīng)換上長褂,去了粉妝,儼然一副儒雅的姿態(tài)。
“師兄有那么多的兄弟,他們都可以同師兄你推杯換盞,肝膽相照。紅豆……真羨慕……”
“紅豆,無論師兄有多少兄弟,多少朋友,虞姬不是只有紅豆你一個?師父死了,能照顧你一輩子的,就只剩下我了!彼麑⑿【茐旁谧郎希^續(xù)念,“師兄還等著看你成家,等著喝你的喜酒,等著當你兒子的干爹,等著……”
等著到你鶴發(fā)雞皮的時候,迫著你畫成虞姬的模樣,再和我和上一曲霸王別姬。
他尷尬地頓住話尾,甩了甩頭大聲笑道:“滴酒不沾,將來洞房花燭夜怎么和新娘子交杯合巹?男子漢大丈夫,莫要被人家笑話!
“承大師兄的吉言,這杯酒,紅豆先干為敬!”他豪爽地仰頭,嗆得眼淚直流。
沒有和詩,沒有酒令,沒有酒過三巡的霸王別姬,只有兩個人無言地相對,一杯接著一杯地灌。
“紅豆,你酒量可真大!”蕭亭的舌頭已經(jīng)糾成了一團,聽不清嗓子里究竟在嗚咽些什么,“紅豆,你可真是……好看……”
“大師兄,你醉了,紅豆扶你回房休息!
“紅豆,你可要快些找個媳婦兒啊,你知不知道,外面?zhèn)鞯煤茈y聽的……”蕭亭指著紅豆的眼,拉扯著他手上的紅豆,“這個,丟了它!一個大男人戴著,多不像話……”
“大師兄,你喝醉了,紅豆這就送你回去!彼钢捦さ谋郏_步也有些踉蹌。
“紅豆,聽大師兄的,摘了它!”他執(zhí)拗地抓著紅豆的手串,手被細線勒成血色,仍不肯放開。
紅豆猛地扯斷已經(jīng)變得烏黑的白線,一腕的相思,躍進了夜色之中。
暗夜孤凄。
“師兄,你太多心了,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紅豆笑著看定他的眼,“師兄,其實紅豆一直喜歡的,是琳瑯……”
“那師兄……那師兄就……”接下來他說的,就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清晨,錦被凌亂,他衣衫不整地窩在床上,秋寒已經(jīng)滲到了骨頭里,一節(jié)一節(jié)地疼。
昨晚這酒,還真的是折磨人。
“大師兄,你醒了!快起來洗把臉!”紅豆將手中的銅盆放下,“大師兄不愧是久經(jīng)沙場,不像紅豆這么沒出息,幾杯酒下去臉就紅到了現(xiàn)在!彼π,面上一片狼籍的芙蓉。
他偷偷看了看紅豆的手腕,已經(jīng)沒有了愧人的紅豆,悄悄在心里面放了釋然。
(五)浮生,一日涼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攻進上海,上海淪陷。
紅豆收拾好化妝的匣子,拍拍長袍,下了閣樓,頂著風雪不疾不徐地步進了一輛烏黑的汽車。
司機翹著腳閉眼聽著戲匣子,頭還不住地隨著曲調(diào)晃上兩晃。一看見紅豆,便恭恭敬敬地陪笑道:“紅豆老板戲唱得真好,這整個的話匣子里,翻來翻去的,都是您的游園,驚夢和霸王……”他急急地掩住嘴,自知失了言。
“這霸王別姬,我不唱已經(jīng)整整有一年了。”
那也是一個風雪夜,一年前的今時今日,紅豆站在街角,褐色的厚棉袍包裹得整個身軀臃臃腫腫,看不出先前的纖細腰肢。
那夜,蕭亭擋在紅豆的面前。
“紅豆,你要是敢去給日本人唱戲,我們兄弟兩個就此恩斷義絕!”他手上的青筋暴露,額頭上的青蟲也在暗暗地跳動,仿佛稍一松懈,亙在胸中的憤怒便會噴出。
“師兄,這戲,紅豆唱得沒錯!彼呓,繞開蕭亭橫在當街的身軀,觸到他單薄的衣衫,手指一凜,“師兄,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風雪一簾冬,寂寞的小歇巷口,皚皚的街角,流浪的人已經(jīng)不再是依靠。
“師兄,多保重!彼撓伦约旱拈L衫,拍掉蕭亭身上的雪,將長衫覆在他的身上。
“紅豆!”蕭亭喝住他的步,拉住他的領(lǐng)口,再也掩飾不住憤怒,一巴掌打在紅豆的臉上,恨鐵不成鋼的怨懟。
紅豆一步踉蹌,栽倒在雪地里,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血自嘴角流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直直地盯著蕭亭的臉。
“師兄,紅豆唱的是戲,不是人。”他掙扎著自雪地扶起,“師兄,紅豆但愿你可以忘了紅豆,不要恨,只要忘記。”
忘記紅豆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忘記小時候曾經(jīng)幫著紅豆偷懶欺瞞終日板著臉的師父,忘記究竟是誰涎著臉一句一句地叫著“小豆子”,忘記清宵良辰,誰的手不怕千針刺,一針一線地將紅豆穿成相思。
紅豆這一生只坐過一次火車,是和師兄你。
紅豆本來一輩子都不愿意離開北平,卻怕你真的不會謀生,餓死街頭。
師兄,這些事情,紅豆一個人記得就足夠了。
熙攘的車站,無憂無慮的少年沒心沒肺的咧嘴,扯著對方舊西服的領(lǐng),看著對方衣裳上土得掉渣的顏色相互嘲笑,羞澀誠恐。口袋里沒有大洋,就連黃包車夫的眼都不敢直視,法租界的梧桐雨落在頭上都要一陣顫抖的青春,就這樣流過,還記得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
又得浮生一日涼。
“別人都不了解紅豆老板,可我老八是知道的!彼緳C放慢了速度,對后面正在沉思的紅豆說,“紅豆老板才不是他們說的漢奸,我老八見過漢奸,不是長得紅豆老板這樣的!
車后鏡映出老八露出的一嘴黃牙,紅豆別過頭,佯看街景,漫不經(jīng)心地問:“八師傅,快到了罷!
“快了快了,馬上就到!”他揩了揩蒙霜的玻璃,“咦,紅豆老板,這不是琳瑯小姐嘛!”
琳瑯立在和式房間的門口,紅艷的旗袍,手上戴著黑色的絲絨手套。
“丫頭,冷不冷?”紅豆慢慢走近。
“本來呢,是很冷的……”她輕輕地掩嘴,看著八師傅臉上的揶揄,自己也跟著笑。
“臭美,是不是女人冬天都只穿身段的?”
琳瑯拉開和室的門:“紅豆老板請……”故意拖了長音,俏俏的眉毛輕佻地一挑,烏溜溜的眼向屋中一遞,“替老板梳妝的人,在里面等著呢!”
意味深長。
游園,驚夢。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邐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春香……
琳瑯……
不,到底是師兄。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紅豆又可以為誰去解一場游園驚夢?
燭滅,闌珊珊的一幅牡丹亭,短如夢寐的一場玉樓春。
“多謝你,紅豆先生。”遞過妝盒的少年在紅豆的耳邊低低地語。
“何必言謝?得小兄弟之妙手,紅豆妝容,無懈可擊。”他驀地一笑,昔年的妖姬模樣,早已變了今夕的輕描淡寫。
。┐喝缗f,人空瘦
那蕭亭又怎樣了呢?
不知多少年后,北平的落槐下,一把蒲扇驅(qū)趕著夜色,卻將夜色如墨跡般渲染地愈扇愈濃。樹下的人急了:“我說說書的,你再不把故事說完,天就黑了!”
這天本來就不是白的,就算是黑了又有何妨?
故事本來就是故事,那么你不聽又有何妨?
“煩煩煩,你這說書的不是太絮叨就是老賣關(guān)子,明日同時,我再來!”那人拎起馬扎,攆去了耳邊嗡嗡的幾只蚊蚋,匆匆地走了。
不是不說,是不知到底該從何說起。
是從紅豆被趕走后說起,還是從蕭亭在碼頭看見林哥被亂斧砍死時說起?
總是難料,蕭老板是如何變成蕭爺,在十里洋場翻云覆雨?
女人或許是要去找的,可百樂門,他是從來不去的。
他有時會看見琳瑯,在別家的舞廳里,換了曲子,叫什么《何日君再來》……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蕭爺,紅豆邀你明日見他一面!绷宅樝铝伺_,沒換裝就急匆匆地攔下蕭亭,“這是地址,紅豆演完了就出來見你!
這是最后一場了,演完了這場,紅豆再也不替日本鬼子唱戲。
一夜未眠,蕭亭只是在廳堂里踱步,眼窩深陷,暗淡無神,他在猶豫。
旁邊的人也都是愁眉苦臉,這些人都是從前和蕭亭一起在碼頭干活的伙夫,現(xiàn)在是同蕭亭一起打江山的好兄弟。
“我說蕭爺,您猶豫什么呢?紅豆要見你,你去見他一面就是,反正他也不再給鬼子唱戲了!”終于有一個人忍無可忍,攔下蕭亭發(fā)話道。
“可是,那天是我趕他走的!
說到底,還是愧疚,還是無顏面對。
“娘的!枉我們兄弟一直敬重蕭爺你,以為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想不到你也不過是縮頭縮尾的王八烏龜!”光頭的臉漲得通紅,身上的刺青也要噴成火蛇的樣子。
“你說得對,我蕭亭就他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王八烏龜!”他撿起外套,跑出門去,看著手掌中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字跡的紙條,撒開兩腿狂奔。
雪地里,他不知道滑倒了多少下。倒了,再爬起來,他驟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對紅豆說過的,是男人就不要哭,眼淚全都吞到肚子里,留在臉上的,再難看也要是笑!
紅豆是再沒哭過的,可為何現(xiàn)在他的臉上全都是熱淚?
不是一年未見,是三百六十五天都未曾見過,度日如年。
這個如此讓他擔心的小師弟,這個總是戴著串相思豆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些什么的孩子,長大了嗎?
他拐進巷口,一家一家地數(shù)著門牌,一戶一戶地瞧過去。
其實他早就知道,他要找的地方,是有一輛全黑的汽車等在門口的?墒撬是要一家一家地看過去,他怕錯,他實在是害怕,錯了一次又一次。
可這一次,他寧愿他眼睛里看到的,又是錯的。
雪地里那么多的血,紅得就像是琳瑯腕間的相思豆,一滴滴自車上滴下,蜿蜒粘連。血腥涌上,他欲嘔,急匆匆地沖到車門前,見琳瑯還在一個日本兵的身下掙扎,已經(jīng)是有氣無力。車前座的師傅圓睜著眼,恨恨地盯著他的臉,死不瞑目。
蕭亭掏出手槍,包上白布,一槍打碎了日本兵的腦袋。
和室的門被拉開,踏出門檻的紅豆呆呆地站了半晌,撥開蕭亭,將琳瑯抱起。
“琳瑯……”略帶哭腔的低音,自紅豆的喉間擠出。
“紅豆,上車,快送她去醫(yī)院!”蕭亭推開老八的尸首,坐到駕駛室里面。
“狗日的,我他媽和你們拼了!”紅豆張著充血的雙眼,硬要往和室里闖,腰卻被蕭亭緊緊抱住。
“紅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終有一日……”他別開頭,不敢去看紅豆憤怒得扭曲的臉,“紅豆,再耽擱下去,琳瑯會死……”
醫(yī)院里,紅豆張著眼看著醫(yī)生護士穿梭而行,臉上空空的沒有一絲表情。
“紅豆,琳瑯她沒事的!笔捦づ呐募t豆的肩膀,心里一陣惆悵,“紅豆,你又瘦了!
“師兄,紅豆今日見你,只想要問你一件事!彼み^頭瞧著蕭亭,脖頸處咯吱咯吱地響。
“有什么事,你盡管問!
“紅豆只是想知道,那一夜官兵為什么會來?”
“紅豆,眼看快十年的事了!
“師兄,紅豆只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紅豆只是想知道,會不會聽到自己不想聽到的答案!彼麍(zhí)拗的表情,和畫堂一夜的粉妝重疊,暗夜的燭火,凄涼而又詭譎。
“紅豆,是我,是你的師兄!
“為什么?”
“師父他……他一直籌劃著復清,班子里這么多兄弟,我不想連累他們白白送死。”
“可是他們還是死了……”畫堂西畔,未作鳥獸散,幾十雙眼睛盯著看,蕭萬年的兒子,絕不能走!外人可以,蕭萬年的兒子走了便是死路一條,天涯海角,十年幾十年一輩子,變成厲鬼也要抓你回來,祭你這無辜枉死的老爹!
“師兄,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樣子貪生怕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風骨去換一晌茍且偷生,不像你!”他走近蕭亭,蕭亭沒有退,也沒有躲。
“啪”的一聲,五指印轍在蕭亭的臉上彌散開來,“這,是還給師父的。”
“師兄,早晚一日,紅豆要替師父報仇。師兄,你知不知道,紅豆其實是叫蕭紅豆的!彼D(zhuǎn)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紅豆,你別走,師兄欠你的,若不是師兄猶豫,今天就不會……”
“紅豆早就已經(jīng)忘了。”
冬去,春又來。
蕭亭又見過一次琳瑯,她笑吟吟地告訴他,自己要和紅豆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在哪里,卻沒有半句提及。
他看著琳瑯婀娜的背影慘笑,何故疏離至今?
傍晚,他在院子里支起桌子,將酒瓶排成一行,拿出經(jīng)久蒙塵的京胡,細細地以酒拭去紅塵。嗚咽泣訴,月暈,柳梢,泉水,寒鴉,二泉映月。
沒有人來和。
“紅豆,干杯!”
“干!”
他自言自語,微醺的眼,直直地瞧著對面。
“紅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說過的,倘若你有妹子的話,我一定先娶回家!”端著酒瓶子又笑,“俗不俗,俗不俗?”
翻開竹籬找相思,不見,紅豆是不是都爛成了相思,直接長在了他的心里?
紅豆,沒了你,教我蕭亭的日子怎么過?
。ㄆ撸┝宅樓
百樂門的舞臺上,琳瑯翻來覆去的那一首,早已經(jīng)被人聽得厭了,可是她還是樂此不疲地唱。
終有一日,頂不住厭煩的粗人將琳瑯拖下臺,扔到?jīng)]有人的角落里去。那女子嗚咽了一句“咽不下玉粒金藥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此物最相思。
琳瑯被人拉起,胳膊吃痛卻連吭都沒吭一聲。
“紅豆呢?近來他過得好不好?”
“我就知道你會問起他!
“說!钡偷偷穆曇,不僅僅是急迫,還有威脅。
“我憑什么告訴你?”
“就憑紅豆是我的!
“好啊好啊,紅豆是你的,我還給你!彼贸鲆淮柿松募t豆,在蕭亭的眼前晃來晃去,這一剎容顏老,淚卻已枯干。
錦堂風月盡,那一日是琳瑯送紅豆上的火車,往北平去的火車。
“琳瑯,保重!”
“紅豆,琳瑯問你一句,沒有蕭亭,你會不會娶我琳瑯?”
“會!”他沒有猶豫,卻也沒有回頭,誰都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不信!被疖囉_愈遠,最后只剩下兩根鐵軌不知道通到哪里去。
紅豆,你說北平有好多好多的銀杏樹,葉子青青的像是小扇子一樣,夏秋結(jié)果了你就和蕭亭去摘,等不得曬干就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可這時候的銀杏果是有毒的。
紅豆也是有毒的,有毒的是相思。
紅豆,你還說,法租界的梧桐再高再大也比不上北平的銀杏樹,一伸手就能回到童年。
紅豆,你是不是后悔當年來了上海?也許你是不后悔的,因為盡管你不喜歡這里,這里卻有你舍不下的人。
琳瑯看不到,在北平一處荒冢,紅豆的行李箱散亂在地上,寶劍的鞘插在一處隆起的墳丘上,紅豆躺在地上,血蛇從他的喉間愈爬愈遠。
民國十九年,這里是畫堂,有一個小伙子,在這里唱過青衣,唱過秋思。
“蕭紅豆,莫怪我狠,也莫怪我無情,這復清的事,總是要從一而終的;噬吓芰,蕭家的人死絕了,就留你一個在世上茍延殘喘,豈不會丟了你蕭家的顏面?”劍鋒一抹,那人仰天長笑,頸間迸射的血珠,是紅豆的朱紅。
夜未央,紅豆心里還在竊喜,他騙過了所有人。他紅豆,只不過是一個孤兒而已。
師父教他保住蕭亭,為蕭家延續(xù)香火,他做到了;I劃,從那晚師父被官兵帶走開始。他那魯莽的大師兄已經(jīng)筑了錯,剩下的,就只能由紅豆來補。等他在上海生活得安適,等他在沒有紅豆也可以活著的時候,紅豆總可以為自己,為中國人做一點事。
可節(jié)外生枝,蕭萬年的兒子要死。
大師兄,紅豆對你可不僅僅是喜歡啊!小小年紀耗盡了的心機,隱藏完了的情意,交瘁了的容顏……
可紅豆在大師兄的身邊牽扯,只能是一個累贅。紅豆只是一個百樂門里的舞男,戲臺上的怨女。
又有什么機會能讓我再回憶?
虞兮虞兮奈若何……
“紅豆是個好人。”琳瑯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妝奩的底,一紙絕命書。
“是紅豆,他太耿直。”
蕭亭也知道,因為他看見了琳瑯。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八)最相思
紅豆,那時我們都還是少年,無拘少年游。
而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我卻仍是一個孩子,任性如往昔。
誰又知,相思催人老?
紅豆紅豆,此物最相思。
在剩余的日子里,他一遍一遍回憶那歲醉酒的時光,究竟是不是他翻皺了紅豆的衣衫,揉亂了紅豆的頭發(fā),唐突地吻得他面如紅霞,抑或是單純的宿醉未消,就像是他解釋的那樣。
他終于想起,在他說他要娶紅豆妹子的時候,紅豆瞪大了眼:“大師兄,我沒有妹子,你要娶就娶我紅豆回家!睕]有醉意。
紅豆,為何再不肯給大師兄一個機會,這一次你唱夜奔我唱思凡,你是霸王我是虞姬,你叫紅豆我叫相思,讓我來為你解一場游園驚夢!
燒酒入喉,醉眼朦朧。他捻著那串褪了色的紅豆,好像又看到了紅豆清俊的臉,烏夜行船時的悲哀,自火車上躍下來時的雀躍和唱虞姬時的深情。他又仿佛看到,紅豆伸手阻住他欲往口中傾倒的酒。
他放下酒杯:“來來來,大師兄不喝了,走近點讓大師兄看看,你近來到底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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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十里洋場,斗得是智,搏的是狠。諸多的幫派里面,有一個幫派的頭子是大家都不敢惹的,據(jù)說這人身份卑賤,好像還是唱戲出身。他領(lǐng)的幫派,專同囂張跋扈的官斗,不驚擾卻也不會明撫百姓。
知道他的都說,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識時務(wù),卻沒有人不敬佩他。
據(jù)說從來沒有女人同他糾葛,他的家只有百樂門一個叫做琳瑯的舞女時常出入,這女子的手上戴著一串紅豆,同他腕上綁著的相映成趣?扇思艺f,琳瑯的紅豆可要比他的紅豆規(guī)整好看得多。
他的紅豆,怕是已經(jīng)相思成傷。
人人都說那個叫琳瑯的舞女,唱得最好的是《卡門》。
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
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有什么了不起……
卻不知道,琳瑯唱得更好的,是一首《何日君再來》。
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你有沒有見到過男人落淚,在他沒醉,沒拿起竹笛睹物思人的時候?
干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淚雨滂沱,何日君再來?
。ㄊ┪猜
那然后呢?
拿蒲扇的一聲長嘆,然后追問。
“哪兒又有那么多的然后,然后的然后,就是現(xiàn)在了。”說書的直起腰,透過葉隙望了望溫陽,“開春了……”
“師傅,我還有很多事不明白!
“人生哪兒有什么能讓你事事都明白?對對錯錯,大抵……也就是一個‘情’字罷了!闭f書人拎著馬扎走遠了。
“師傅,你先別走啊,聽書的錢還沒給您呢!”
“俗氣!”伊低低地嘟噥了一句。
“那師傅,明兒個您還來是不來?”
良久都沒回音,那人也就那樣站著,似在是回味著,究竟什么才是“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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