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窮遲暮。

　　他再次回到這個山岬，俯瞰群嵐落日。

　　似乎跟當初離開時沒有任何區(qū)別。

　　就算光陰荏苒已去多年，鬼谷的風光依舊艷麗，不管何時何地，仍像當初自己才踏進那般令人心馳蕩漾。

　　只是這么美的風光，要是搭上一個無信的失約，那可該多煞風景啊，也煞了這般時日。

　　呵。

　　他，會如期而來么？

　　看著眼前的美景，心卻不在景上。

　　絡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歡笑設紅筵。應傾謝女珠璣篋，盡寫檀郎錦繡篇。香帳簇成排窈窕，金針穿罷拜嬋娟。銅壺漏報天將曉，惆悵佳期又一年。

　　屏退左右，打發(fā)掉隨從，只身一人不遠從溫香軟玉中來到這鬼谷，難道只是因為他衛(wèi)莊大人心情好想來鬼谷看風景么？

　　…如果今日你守約而至，那我愿意為你袖手天下，再不過問任何興風雨浪。

　　那是很多年前的今天，當他們還未出谷時的約定。

　　[師哥，今天好無聊啊。]白發(fā)少年用著一貫的腔調(diào)，翹起腿，半刁起一根小草，躺在鬼谷的草地中，看著滿天星空。

　　像被細碎銀子鋪撒的藍色絲絨，天空明晃如水。

　　[小莊今天沒練劍么？]跟白發(fā)少年肩并肩同樣躺在草地上的黑發(fā)少年開口問道。

　　如果說白發(fā)少年的頭發(fā)是靈動清澈的銀池，那黑發(fā)少年的頭發(fā)就是飄溢留香的綢緞。兩人的頭發(fā)在草地上有意無意地交雜在一起，相間得猶如黑白并蒂的玫瑰花。

　　香襲一生。

　　[嗯。]那少年只是應了一聲。

　　[三年之期就快到了，不能這么任性。]他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只是在為別人考慮，為別人做打算，即使那個人不久就是自己最大的對手，卻依然從未想到過自己。

　　[師哥就那么希望我打敗你么？]好看的唇線彎起來，尾音上揚。

　　[我只是不想違背師父的命令罷了。]蓋聶望著那似乎怎么也數(shù)不完的星星，回答道。

　　[以后我們還能如此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嘆息，聲音忽然低了下去。

　　[什么？]微微一出神，蓋聶沒有細聽。

　　[沒什么，]有點自嘲，聲音又明亮得高了起來，[吶，師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么？]

　　[七夕。]

　　[咦？師哥不是一向不問世事么？]

　　[看——]黑發(fā)少年彎起如深潭般透明的眼睛，伸手一指天空，[牽牛星和織女星。]

　　[原來如此。]盡管有些失落，但還是笑起來。

　　[小莊，星象師父不是有教過么？]轉(zhuǎn)過頭，看著少年的側(cè)臉，清晰得連呼吸都可以聽見。

　　[噗嗤——]少年一下笑了出來，轉(zhuǎn)過頭也看著蓋聶，[師哥你認真的樣子還真是可愛呢。]

　　一個眼睛深似海，一個眼睛明如潭，相對之間，連萬丈蒼穹上的夜星也自形慚穢。

　　[小莊。]蓋聶隱隱地有了些微怒氣。

　　[師哥，你看吶，流星。]仿佛沒聽出那隱約的怒氣，看著那劃過的一道弧線，明亮得好似落羽，少年閉了下眼睛。

　　[小莊許的什么愿？]蓋聶好奇地問道。

　　[師哥想知道？]少年邪氣地笑起來。

　　[嗯。]蓋聶點點頭。

　　[可是萬一你說出去了怎么辦？]

　　[小莊，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好啊，那你先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看著師弟笑起來，蓋聶第一次有種上了賊船下不來的感覺。

　　[第一件事么，我希望能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在這個地方看到師哥，到時我自然會告訴師哥今天我許的愿是什么。]

　　[二十年么？好。]蓋聶點點頭。

　　[不管到時我們是怎樣的關系，仇人也好，敵人也罷，也請師哥務必要如期而至。]

　　[好，我蓋聶承諾了的事就不會改變。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少年沉默了。

　　氣氛寧靜得詭異。

　　蓋聶隱隱察覺到了什么不安，[小莊……？]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少年已翻身將蓋聶壓在身下。

　　[師哥，]他深吸一口氣，微笑著，邪魅的笑容在閃爍的星辰下格外誘人，[我喜歡你。]

　　接著就是一陣摧枯拉朽的狂風驟雨，像是要將此生最深刻的記憶留于此，那一次次的疼痛與撞擊總是到達最巔峰，如此生動。

　　不管你恨我也好，三年之期滿后打敗我將我殺掉也好。

　　至少現(xiàn)在，你是我的。

　　[小…莊……]舌尖顫動著的余音意猶未盡。

　　微微的晚風殘卷著最后一絲蘗葉。

　　縱使之后他們成為敵對關系，各自有各自的使命。縱使相見他也再未提那一夜的事，就像初晨芽蘗上透亮清明的露珠一樣�？v使他們要舉劍相加，他，從未停止過一天對那個人的思念。

　　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即使已去二十年，但時光似乎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有的只是成熟與更加魅惑。

　　回蕩在山谷里的清風灌入他黑色的瑯琊冠袍，白色的長發(fā)在夕陽的光輝下泛出好看的顏色，飛揚張狂。

　　今天，怕是不會來了吧。

　　只是個愿望而已，他又何必認真。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眼看著最后一絲余輝將要沉彌殆盡，他輕笑著吐出不知多少年前從老一輩聽來的詞句。笑得如此美好，卻那么悲涼。那時他還一直嘲笑這句子的無聊與惡心�，F(xiàn)在......

　　轉(zhuǎn)身離開，不再留戀一眼。

　　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

　　剛一轉(zhuǎn)身，便怔住了。

　　那個冷毅的眉眼，細碎散開的黑色長發(fā)，出塵脫殼的劍身。同樣未被時光所磨蝕的俊俏容顏。

　　[師......]努了努嘴，卻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最后的一個音消失在取而代之勾勒起的好看唇角里。

　　終于，你還是來了。

　　原來，我不是一廂情愿。

　　蓋聶似乎也想開口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沒有。只是將手伸了出去。

　　[……]還未反應過來，衛(wèi)莊已一把拉過他的手，攬過他的腰。

　　你要說的什么我都知道。

　　當最后一絲光輝沉入地平線，雙唇相交，牽牛星與織女星齊齊升起。

　　七夕。

　　[我要永遠和師哥在一起。]攬著懷中的人兒，輕吻著喃喃細語著那個心愿。

　　不管從前還是以后，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樣的心情，即使隔了二十多年也未曾更改，就像初次遇見。

　　[聶兒，他是衛(wèi)莊，你的師弟，你可以叫他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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