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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利廣不記得這幾句詩從何聽來,只知道它們輾轉(zhuǎn)來自遙遠的昆侖。如同靈魂被撼動的聲音,聽到的瞬間他就將這兩句深深刻入腦海。
身為不老不死的仙,很容易就會遺忘時間的存在,對于年齡的記憶永久定格在初入仙籍的那年,可是一旦領(lǐng)悟到時間的流逝,就仿佛突然置身歷史的洪流,常常被其洶涌的巨浪沖刷得難以呼吸,之后總有一種說不出言不明的失落。很多年前他們常會有這樣的感覺,每當(dāng)看到過去的一切日漸衰老,都會無意識地計算起自己沒有多大意義的年齡,仿佛那樣才能有生存的感覺。
經(jīng)過幾百年的時間,這種感覺早就淡忘了,連同那幾句詩一起,而讓沉淀得連渣滓都不剩的記憶再次鮮明起來的,是眼前微笑著放下青花茶具,等待他開口的人。
“還真是諷刺。”嘟囔著說了這句話,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想轉(zhuǎn)身離開的沖動,長嘆一聲扭過頭看向墻角博古架上精致的擺飾,仿佛被它們迷住一般再不移動視線。
◇◇◇◇◇◇
“請不要站在路中間發(fā)呆。”一個年輕有禮的聲音打斷了利廣的思路。
綿延五百余年的奏南國已經(jīng)儼然成為常世治世最長久的國家,其繁榮而堅如磐石的根基沒有國家可以與之相比,仿佛會永遠走下去看不到盡頭的昌盛,在很多人眼中足可稱得上完美。事實上作為掌管國家朝政的“半個人”,太子利廣的任務(wù)便是游蕩于各國之間,將最準(zhǔn)確、及時的消息傳回奏,使奏始終掌握著整個常世的情報。
鄰國才自然是最需要關(guān)注的國家之一。
才州國現(xiàn)在的王年輕有為,雖然沒有特別驚人的建樹,國家也一步步走在平穩(wěn)的道路上。才城市的規(guī)劃確實很優(yōu)秀,寬敞而整齊的街道,風(fēng)格統(tǒng)一的高大房屋,熙攘的人群,無一不在展示著國家的富裕。記得采王剛登基時還一派凄涼的樣子,真的恢復(fù)得很快呢。正在他看著揖寧的街道感慨的時候,被人輕輕地責(zé)備了。
回身看向聲源,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梳著簡單的發(fā)髻,一頭青絲猶如黑色的錦緞,在水藍的衣裙襯托下更加引人注目,是個不下于昭彰的美麗女子。
發(fā)現(xiàn)兇悍的騶虞不知何時占了大半條路,使得很多路人膽戰(zhàn)心驚,利廣忙將它牽到一旁,稍稍施禮道,
“抱歉!
少女點點頭,微笑著準(zhǔn)備離開,才走兩步忽然停下了,“你剛才在看的是我家,請問是不是來拜訪家父的?”
有點尷尬地搖搖頭,利廣又看了眼那棟建筑,似乎是一戶比較殷實的人家,“我只是在欣賞才的繁榮而已!
“您從奏國來?”
“哎?”突然被人報出家底,利廣有點驚訝。
“您衣襟的縫制方法可是奏的特色呢!鄙倥χ卮鸬。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后他不禁暗自佩服對方的觀察細致,“說得沒錯,我是從隆洽來的旅客!
普通的旅客可能帶著騶虞嗎?少女沒有對這個常識性的問題進行追問,“需要幫助嗎?您看起來似乎迷路了!
原來他浪蕩的樣子在別人看起來像迷路么?利廣啼笑皆非,“我沒有迷路,觀賞風(fēng)景沒有確切的目的地!
“原來如此!鄙倥坪鯇@個話題很感興趣,“您的見識一定很廣博。家父也很喜歡到處旅行,然后將各種見聞帶回來說給家人聽!
從她的教養(yǎng)來看,她父親一定是個優(yōu)秀而德高望重的人,利廣產(chǎn)生了拜會的念頭,拱手道:“姑娘能否代為引見?在下很想拜訪令尊!
“家父一定會很高興的!鄙倥冻鰻N爛的笑容,“我的名字叫慎思,是家中的長女!
◇◇◇◇◇◇
“收到消息時還以為是開玩笑呢!
“我何嘗不這么想!秉S姑頷首笑道,“多謝文姬公主對我前冢宰,以及臺輔、大司徒的照顧!
那是發(fā)生在大約半年前的事情,前采王失道,將病重的臺輔送到奏借住,文姬負責(zé)照顧他們,回去后為采麟凄慘的樣子唏噓了好幾天,更不用說同為麒麟的昭彰了。想起當(dāng)時的情況,利廣苦笑著回答:“那是應(yīng)該的!
“采麟一直很想感謝你們!秉S姑的笑容慈祥中透著睿智,給人非常可靠的感覺。
只有笑容跟年輕的時候一樣。利廣這么想著。
◇◇◇◇◇◇
慎思隨父姓中,她的弟妹則隨母姓。她的父親中翁為人豁達,見識廣博。對于這個剛交不久的朋友,利廣十分敬重,畢竟那么有才德的人非常少見。兩人經(jīng)常徹夜交談而不知疲倦,慎思則經(jīng)常在一邊聽得入神,偶爾發(fā)言中蘊涵的智慧都能使他們驚訝良久;有時候累了便用琴棋打發(fā)時間,慎思也由一開始的完敗到后來能夠同他們抗衡一二?上ё猿醮我娒孢不到兩年,中翁就去世了。利廣得到消息后當(dāng)夜趕往揖寧吊唁。回想起來,那段時間那么快樂又那么短暫,如果早知道會這樣,也許在揖寧停留的時間會多得多。他都忘記了,有無限時間可以揮霍的,只有仙人而已。
再次見到慎思是在靈前,她沒有哭泣,代替體弱的母親表情堅毅地打理著所有的事情?吹剿β档臉幼樱麖V不禁為人生無常嘆息。不管國家怎樣繁華,始終會有無數(shù)的不幸降臨,即使萬古圣君又能如何?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同上次見面相比,她長大了不少,仿佛雕琢溫潤的寶石,已經(jīng)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樣子,其高雅的氣質(zhì)和舉止得宜的嫻靜連出身高貴的小姐也自慚形穢。什么樣的俊杰配得上她呢,不管什么人看到她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十八歲已經(jīng)到達適婚年齡,可是她還是沒有嫁人的打算。家中失去了梁柱,弟妹們都未成年,一下子成為家人的依憑,即使堅強如她也失去了主見,眉間總現(xiàn)出惶惶的神色。
“我借你錢吧?”利廣實在是看不下去。
“不!焙芨纱嗟木芙^。
“為什么?”
慎思猶豫道;“我們……還不起……”
“我個人借你的,不還也沒事,否則你們真的只有賣房子了。”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即使賣房子也沒關(guān)系,我們在鄉(xiāng)下還有……”
“你弟弟不是要上大學(xué)嗎?那樣開銷更大!崩麖V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不向親戚借貸?甚至借錢這兩個字都像禁忌一樣決口不提。
說不出理由,慎思還是不肯答應(yīng),逼急了甚至惱怒,含著眼淚瞪了他一眼再不言語。
罷了罷了,不借錢就不借,又何必生氣呢?利廣也沒在提那些,只是暗中疏通了一些渠道,讓她家的難題一個個解決得不露痕跡。不管是商號的經(jīng)營還是弟妹上學(xué)的開銷,一切一切都逐漸走上正軌,可是慎思卻更加沉默了。
眼看在揖寧耗費的時間已經(jīng)過長,利廣遲疑著準(zhǔn)備離開,即使很想弄清楚讓她日漸憂郁的原因,他還是無法繼續(xù)逗留。身上背負的,畢竟是玉座的一角。
拉著騶虞的韁繩,慎思輕聲問道:“你是不是奏的高官?”
再次被報出家底,利廣又一次驚訝地看著她,她眼中的淚讓他說不出玩笑的話來。
“雖然不是官員,可是……”
“那么就是王室!鄙魉即驍嗔怂脑挘皩?”
不知道為什么,利廣覺得承認這點非常困難,但他還是點頭了,“是。”
她良久沒有出聲,末了緩緩點頭,“很抱歉讓您在才耽擱了這么長的時間,謝謝!
一個“您”字瞬間拉遠了他們的距離,利廣沒想到她會在乎這個,皺眉道,“作為朋友是應(yīng)該的!
慎思松開手后退幾步行禮道:“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請保重。”
不想再看到她疏遠的樣子,利廣微微頷首,拉動韁繩,騶虞騰空而起。直到街道變成細細的直線,他才松口氣回頭向下看去,雖然除了云和廣闊的大地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她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據(jù)他了解,她絕對不是會拘泥于身份貴賤的人,可以說在他認識的人中,有這樣超然氣度的并不多。
為什么……
帶著悵然離開了才,這一去竟然就是五年。
◇◇◇◇◇◇
“最近天災(zāi)已經(jīng)少了很多,全靠貴國的資助我國才能恢復(fù)得如此迅速!秉S姑繼續(xù)說著,“想來慚愧,誤王登基時也承蒙貴國援手,大恩無以言謝!
“采王不必客氣,鄰國互助是應(yīng)該的!狈路鸾K于接受了事實,利廣無奈地回答。以前要求她不拘禮數(shù)還可以,現(xiàn)在她是君王,又怎好平輩論交?
“太子一定在怪我不該擺架子!
“怎么會,您多慮了。”
黃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在奏看來,才很不幸吧?”
“并不僅僅是不幸。雖然可以說是缺乏對治國的正確認識,可是即使是父王也不能說就是正確。所以所謂的正確,就是指持續(xù)而已!
“不管怎樣,不能持續(xù)繁榮就是君王的罪過,臣下反而容易被寬恕!
知道她說的是砥尚和榮祝,利廣黯然。他們于她都是至親,留下的國家卻還要交給她,用一生的時間記憶前朝的錯誤,不能不責(zé)怪上天殘忍。
“不應(yīng)該責(zé)怪命運,能代替他們守護國家不是很幸福嗎?”黃姑的笑容雖然寂寞,但確實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
一回國就托人照顧他們,卻回報那里已人去樓空,派人尋訪也沒有音信,他已經(jīng)不認為還能找到他們。那年春天從恭歸國恰路經(jīng)揖寧,街道的格局沒有大變,他好奇地找到中家以前的房子,那里似乎繁榮了許多。
搬走了?他想,應(yīng)該搬走了吧?否則不會聯(lián)系不到。為什么一聲不吭就搬走呢?當(dāng)時應(yīng)該沒有太大的生活困難才對。
“你有什么事嗎?”
一個輕柔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抬頭看去,說話的是個看似傭人的女子。
“請問附近有姓中的人嗎?”
“家夫人倒是姓中……”她似乎很猶豫,“不知道您找的是不是她!
怎么在多年后又出現(xiàn)了姓中的人?是尋訪者的疏忽,還是另有其人?
“是不是字慎思?”他不抱多少希望地問。
“是啊,您是夫人的朋友吧!眰蛉思泵Φ溃罢埖纫幌,我馬上下來!
◇◇◇◇◇◇
“這個就是你說的責(zé)任嗎?”輕松了許多,利廣故意問道。
“不僅是責(zé)任,也是生活。”黃姑欣慰地笑著,“還記得我說的話?”
那幾句話又怎么可能忘記?
◇◇◇◇◇◇
聞聲而來的確實是慎思。
她已經(jīng)嫁人為婦,即使不明顯,歲月在她臉上終究留下了滄桑和成熟,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倚在案前聽琴的少女,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家之主的風(fēng)范氣度。
“您……?”她驚訝地步入花廳,看著同樣驚訝等待她的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真的是你——怎么派來的人一直說找不到你們呢?”
遲疑后才坐下,慎思道:“為了湊足弟妹的學(xué)費,曾經(jīng)將此屋出租,舉家搬到鄉(xiāng)下,近年才回來。”
原來如此。利廣頗為感慨,“過得可還好?當(dāng)年突然失去了聯(lián)系,可叫人擔(dān)心。”
慎思微微瞇著眼笑了,“多謝關(guān)心。母親身體還安泰,我已有一子,弟弟也將到適婚的年齡。托您的福,眼看家中就一點點熱鬧起來。”
“那就好!崩麖V安下心來,“為何不留個信息?你們也太薄情了!
“這……”咬著唇猶豫了一下她才回答,“您也是為了奏才漂泊在外,怎好為這么點小事麻煩您!
利廣長嘆,“算不了什么吧;谂笥阎x也該幫助你們。”
“那可不行呢。每個人都肩負著自己的責(zé)任。您的責(zé)任是協(xié)助宗王保證奏的繁榮,而我的責(zé)任則是支撐家庭,怎好將我的責(zé)任轉(zhuǎn)嫁于您?”
沒有必要這么拘謹吧。利廣撓撓頭,她應(yīng)該知道他不喜歡這樣才對。沒見到時牽掛,見到時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拉了幾句家常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見了她的丈夫,一個寬厚勤懇的男人,雖不能大福大貴,卻是很多女子心目中好夫君的類型;也見了她的兒子榮祝,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有她的教誨熏陶未來應(yīng)該不俗;她的妹妹不在家,弟弟卻是見到了,年輕的臉上寫滿理想,應(yīng)該會走上仕途吧。
看來世界上最平淡的幸福她已經(jīng)得到,即使不可能再是解語花般的紅顏知己,也應(yīng)該感謝上天對她的眷顧。利廣欣慰于他們的安寧,唯只希望才的和平能持續(xù)下去而已。
告別時舉家相送,慎思的丈夫熱情地說:“夫人一家承蒙您的照顧,以后有空再來揖寧,一定要到我家來坐坐!
利廣反倒不好意思,他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情值得他們?nèi)绱烁卸,甚至覺得有些不自在,仿佛曾經(jīng)有的某些感動已經(jīng)蕩然無存般悵然。那次離開后他就再也沒有拜訪過她家,即使她的侄兒登上了玉座也沒有親自前往道賀,而二十年后榮祝一家送采麟到奏時也是文姬去安排的。
“真想不到利廣也有想逃避的時候!蔽募г(jīng)微微打趣。
他苦笑著拍了妹妹一掌,“去了也只能想起相顧無言的尷尬,何必呢。”
“會跟這么隨便的哥哥拘禮,對方是不得了的人呢!蔽募嶂^說。
利廣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清楚原因,為什么突然疏遠了?因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是其他的原因?
◇◇◇◇◇◇
“王室的生活啊——”利廣都不知道說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單純想感慨一下,聳聳肩。
“接下來應(yīng)該說:‘還真是奢侈’!秉S姑用過去他說過的話回答道,臉上的皺紋似乎都笑出聲來。
看看她開心的樣子,利廣無奈地揉揉額頭,“該怎么說呢?越活越年輕?還是返老還童?你可是別扭了幾十年呢。”
“話不是這樣說!彼悬c不好意思地說,“說來慚愧,當(dāng)時家里突然失去了頂梁柱,我一度接近絕望了,要不是您給了我們極大的幫助,恐怕根本撐不下去,所以極想嫁給您,可惜后來發(fā)現(xiàn)您是仙,而且不是普通人,再加上畢竟面子薄,就沒有說出來。最后知道您是太子才算徹底斷了念!闭劦竭^去,黃姑呵呵地笑著,悵惘之色一閃而逝,“‘人家可是背負了奏江山的一角呢,怎么可以入贅到我們家來操持家務(wù)呢?’是因為想到自己的自私才一直沒臉見您的!
利廣睜大眼睛看著她沒有出聲。
“現(xiàn)在變成老太婆了也無所謂小兒女的面子,告訴您也免得您怪我薄情!秉S姑笑得更大聲了,只有眼睛一如七十年前一般清澈了然,少了點玩笑,多了些滄桑。
沉默良久利廣才用力嘆口氣,看她若霜的白發(fā),心中似乎有隱隱的酸澀,卻仍然瞇著眼笑了,“也罷,要是浪蕩兒子真被您拐走了,父王會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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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惡搞,也算是大大的紀(jì)念了。
雖然現(xiàn)在看來問題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