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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不曾存在
-1-
這座村莊存在著神明,我曾無數(shù)次聽說過關(guān)于這位神明的傳說。
神明降臨于世,是六百年前的事。
聽說神明渡海而來,初到這片深林時,尚不知曉此處住著人,龐大身軀魯莽地壓倒了房屋與農(nóng)田,帶來了一場災(zāi)厄般的死亡。但在意識到這里只是座偏遠(yuǎn)寧靜的小村莊后,祂停下了破壞的腳步,向人們奉上由衷的歉意,允諾將給予村民取之不盡的食物,從此之后這里再也不會有荒年到來。
“竹見,你一定要好好吃下去。這是神賜予我們的恩澤。山見已經(jīng)去往了神所在的地方,未來侍奉神明的職責(zé)只能由你承擔(dān)。你要好好完成神賦予你的使命,好嗎?”
“好。那么神會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嗎?”
“神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我們不再饑餓的愿望!
每次說到最后,奶奶總會摸摸我的頭,而后指著盤子里我沒吃完的紅肉,對我這么說道。
我當(dāng)然知曉神的恩澤,也感謝祂送來了無窮無盡的肉。可是,我總覺得這肉味道怪怪的,吃了這么多年也依然覺得奇怪。
不像牛肉那么結(jié)實(shí),也沒有油潤的豬肉芳香,比起柔嫩雞肉,它要更干癟一點(diǎn)。即便煎到熟透,用筷子撕開,依舊能看到紅色的肉汁從絲線般的纖維中流淌而出。
說實(shí)在的,它真的不好吃,還帶著一種莫名的酸澀感,但除了大口吃下,我也沒有別的選擇。
正值深冬,貧瘠的北國土地會徹底化作凍土,根本沒辦法耕種,只能依賴上一個秋天剩下的糧食過活。今年不幸是個災(zāi)年,我們只能更多地依賴神明大人給予我們的肉。
神明大人給予的肉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我不知道。
如果詢問大人們,他們會說,那是神明所施展的奇跡。至于是如何施展的,他們也講不出來。
“因?yàn)槲覀儾皇巧衤铮 ?br> 他們說。
-2-
這座村莊位于國家的最北端,曾經(jīng)是原住民的土地。在原住民遷移到本島居住之后,我的祖先們來到了這里——我看過歷史書了,數(shù)百年前天皇將罪犯流放至此,在北國風(fēng)雪中幸存的人民聚集于此,建立了這座村落。
到底是祖先們先來到了這里,還是神明率先降臨此處,我也不太清楚。歷史書上所說的流放始于江戶末年,而神明是在六百年前到來的,這么說來,神明應(yīng)該比我的祖先們早了兩百年來到這里,那么祖先們應(yīng)該不會親眼見到神明才對吧?
也就是說,神是不存在的嗎?
我吃下最后的一口肉。
吃得太多了,感覺晚飯快從我的喉嚨里溢出來了,胃漲得難受。
如果能吃點(diǎn)消食藥就好了,可惜家里的藥不剩多少了。鎮(zhèn)上最近的藥鋪離得好遠(yuǎn),開車要一個小時。如果換作騎馬,估計時間會翻倍吧。
在這風(fēng)雪大作的傍晚出門,實(shí)在不便?磥砦抑荒苋棠鸵幌铝恕
胃酸總歸能夠把我肚子里的東西腐蝕掉的。
要是神明大人能夠變出消食藥就好了。我暗自想。
不過,對于六百年前的神來說,消食藥會不會太過“現(xiàn)代”了?
-3-
這座村莊很落后,我從小就知道了。
極北的山間,沒有公路通往此處,自也沒有喧鬧,仿佛不存在比消食藥更加現(xiàn)代的東西。
電波塔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搭起來的,還記得當(dāng)時爺爺舉著鍋?zhàn)铀频奶炀晃來晃去,而后大箱子一樣的電視機(jī)上才出現(xiàn)了雪花般的黑白圖像,那時跳出的大大弧形的“攜手奔向2000年!”的字樣,我可沒有忘記。
次年,私人汽車駛?cè)肓舜遄永,轟隆轟隆,像只四輪的怪獸。不過沒多久我就習(xí)慣了,因?yàn)楹髞斫舆B出現(xiàn)了更多的車。父親也用攢了十幾年的家底跑去買了一臺回來,坐在里頭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它像只怪獸。
除此之外,就看不到更先進(jìn)的東西了,沒有外人會來這里,我們也不想出去。電視上常播放的、能拿在手中的小小電話機(jī),這種東西我還沒親眼見過,大家好像也不曾對其有過任何渴望。他們覺得在這里就已經(jīng)很好了。
東京,這種繁華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地方,他們壓根不向往。
“我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死去,我們自給自足,彼此連接。這有什么不好的?要真去了東京那種地方,神明大人還能庇佑我們嗎,我們還能吃飽肚子嗎?”
他們都會這么說。
在這種論調(diào)下,我肯定不能說自己未來想去東京讀高中。
不過,在鎮(zhèn)上唯一的初中因?yàn)樯催^少徹底倒閉的那年,初二的我的愿望也算是徹底落空了。沒能拿到的初中畢業(yè)證和東京的夢一起消失無蹤,我也沒有太感傷。反正我也不愛讀書。
想去東京讀高中,只是眼紅著電視里那種閃閃發(fā)光的生活而已。并沒有除此之外更高尚的理由。
“不讀書了也好,早點(diǎn)幫著一起侍奉神明吧。”
父親說。
“山見已經(jīng)去往了神所在的地方,侍奉神明的職責(zé)只能由你承擔(dān)。”
他的說辭和奶奶一樣。我配合著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想的是,如果大哥沒有“神隱”的話,這活就不用落在自己身上了。
綠川家是侍奉神明的氏族之一,這個神圣的工作由長男承擔(dān),本該如此。直到三年前,我的大哥綠川山見神隱了。
說是神隱,但我總覺得他是跑到東京去了。因?yàn)檎f著“要去東京讀高中”的那個人,其實(shí)是他,我只是有樣學(xué)樣地抄襲了他的夢想而已。他還說神明是不存在的,教科書上寫著這是個不存在神明與妖魔的科學(xué)世界。
“但電視上不是還說,東京到處出現(xiàn)了會吃人的怪物嗎?叫什么來著……喰種?”
“……喰種什么的,也是騙人的!彼蛄嗣虼讲耪f,“世上沒有神,也不會有喰種。世上只有人類而已!”
他說得信誓旦旦,第二天就神隱了,還偷走了我的一條小石頭手鏈。
那條手鏈?zhǔn)俏矣H手編織的,小石頭也是我在河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泛著漂亮的綠色,當(dāng)真像竹子的顏色。肯定是把它當(dāng)做值錢東西了,山見才會把它偷走的,真是氣人。
所以,無論他到底是去了神明大人的身邊,還是在東京逍遙快活了,我都無所謂了。
反正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4-
這座村莊的神社位于半山腰,小小的一間,門前樹立著白色的鳥居。在這個春天之前,我還不曾踏入這片神的領(lǐng)域。
奶奶在立春的那天壽終正寢了,依照習(xí)俗,我們要將她送到神明的腳下,從此她便能在神的身邊生活了。
人都死了,還怎么“生活”,這是個好問題,不過我沒好意思問父親。他看起來莫名的很開心,估計是很期盼著奶奶去往神的身邊吧。
我也已經(jīng)十五歲了,父親說我是大人了,是時候承擔(dān)起大哥拋下的職責(zé),成為侍奉神明的一員,收割神明給予我們的食物。
“你會見到神明大人的。不用害怕,祂不會傷害你。”
父親說。
奶奶的尸體要在屋里停放七天,而后再送到神社里。
雖然已是春天,凍土稍微完全消融,寒氣直從地底竄上來,凍得鼻子都發(fā)冷。奶奶被冷空氣吹得硬邦邦,完全沒有軟化的余地。我暗自慶幸。
曾經(jīng)見過盛夏死去的老人,在堂屋里擺了整整七日,他的肚子從第三天開始脹大,到了最后一日的夜晚,簡直腫得像是一顆青紫色的球,臭到無法靠近。
奶奶的肚子并未在第三天脹大,只聽到鄰居家的女人吵鬧不已,又哭又叫的,像個瘋子。
她的女兒神隱了。
神隱,即是去往神的身邊。這是好事一樁,可她哭的厲害——比正在服喪的我們家還要哭得可怕。
“她死了!你們殺了她!”
她扯著嗓音的強(qiáng)調(diào)像是小豬被殺死前的叫喚。她瞪大著眼,顫抖的手指恨不得指便所有人。
“就是你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們只是都不敢說!這里才沒有神,只有一個——”
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她的丈夫會把她拖進(jìn)家里,蒼白的臉木然。
他也是侍奉神明的氏族之一,大概是覺得妻子說的話會讓整個家都蒙上羞恥吧。
第七天,把奶奶裹進(jìn)草席里,搬到板車上。我套上馬,給它喂了塊蘿卜。
在這里,馬總比汽車靠譜。它的四只蹄子能夠去往輪胎無法駐足的地方,也不會輕易損壞,更加不需要拖到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地方維修。
跨上馬時,我聽到板車發(fā)出了吱呀一聲。鄰居的男人把一團(tuán)長長的沉重草席搬到了車上,讓我不必多看,一起帶到神的身邊就好。
我想我確實(shí)不該看——我這么說是因?yàn)槲铱戳恕?br> 我看到了,草席里露出女人紺紫色的嘴唇,徹底失去生氣。
在幾天之前,這張嘴曾對我說,這里才沒有神。
-5-
這座村莊的山路很陡峭,近乎垂直的坡度,足以讓最強(qiáng)壯的農(nóng)耕馬也發(fā)出疲倦的喘息聲。要小心翼翼地帶領(lǐng)著馬兒爬上這段山坡之后,才能松一口氣。
“她還沒有被放滿七天,也要送到神那里去嗎?”
我問走在前頭的父親,可他沒有回頭,只是頷了頷首。
照著辦就行。他是這么說的。
把尸體扛在肩頭,沒想到瘦瘦小小的奶奶如此沉重,壓得后背都在痛。
跨過鳥居,步入神社。父親彎下腰,打開了地下的一道小門,窄小的樓梯螺旋向下,帶著陰暗的水汽。能嗅到泥土與鐵銹的味道,油燈沿著更加狹窄的筆直步道點(diǎn)亮,搖曳著紅色的光。
沿著步道向前,約摸走過三十步后,我見到了神。
囚籠里的、失去了手腳的、被鐵鏈穿透身軀的神。
鐵鏈高懸在房頂,貫穿了神明的身體,將祂徹底釘在原地。
神明有著詭異的眼睛,黑色的眼球上鑲著赤紅的瞳仁,血一樣的紋路在眼角裂開,蒼老的皮膚皺起溝壑,白發(fā)幾乎垂到了地上。他嗚咽著,向我伸出斷裂的手臂。
“手還沒長出來嗎?都這么久了!”
父親責(zé)備般說著,打開了牢門,把背在肩頭的女人的尸體丟了進(jìn)去,沉悶的“咚”一聲,而后是“咔嗒咔嗒”的聲響。
咚一聲是綿軟的身軀砸中地面,咔嗒咔噠是壘起的骨頭坍塌的聲音。我這才發(fā)現(xiàn)籠子里的白骨,其中摻雜著一塊小小的綠色石頭。
綠色的,像竹子一樣的顏色。
草席松開了,露出女人死亡的臉。她的肚子上有一道巨大的裂口,依然流淌著鮮血。神明大人發(fā)出一聲尖笑,倏地壓低身子,把臉埋進(jìn)了她的肚子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薄薄的皮肉被撕開,涌出內(nèi)臟的臭味。祂啃食著她的肚腸,像只吃著烏冬面的野狗。父親直勾勾地注視著神明,嘴角揚(yáng)起莫名的弧度。
我害怕了嗎?我不知道。
我覺得惡心嗎?我也不知道。
說真的,我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了。
我沒有聽見父親的松了口氣,也沒有聽到他說“總算是長出手了”。不過,當(dāng)他把斧頭遞到我手中時,我回過神來了。
“該收割神的恩澤了。”他說,“不用怕,祂不會吃你。學(xué)我的樣子,用力切下來就行!
他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指使我去切下一撮稻穗。
而后他推開了牢門,徑直走了進(jìn)去。神明不曾予以他半分視線,依舊啃食著,背后有詭異而巨大的蟲子扭動著,在火光中映出更大的影子。
“誰讓你把赫子露出來的,收回去!”
他怒吼著掄起斧子,一下子劈在神的頭顱上。
蟲子消失無蹤了,砸落的半顆腦袋掉在地上,父親把它丟進(jìn)了籃子里,再度舉起斧子。
這次他砍斷了祂的一只手。神仿佛不知道疼痛,一味啃食著,被無數(shù)條鐵鏈穿透的身軀甚至沒有動彈。
砍掉的手和腳,會在數(shù)秒鐘后再度長出。父親收割了五次,直到手腳長不出來了,他的籃子也滿得裝不下了,他才回到我的身邊,鎖上了牢門。
“這堆,你幫我送到村東邊的田原家去,他家的女兒要生孩子了。這腦袋我們就自己吃了,煮成湯應(yīng)該沒問題!
他挑挑揀揀,溢出的鮮血像是盤子里的肉汁。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似乎什么也沒想到。但我想我應(yīng)該想到了,因?yàn)榫G色的石頭就在我視線的一角。于是我呼喚他:“父親!
他抬起頭看我。
“父親,山見已經(jīng)死了嗎?”
“山見沒有死。他在神的身邊。”父親揚(yáng)起我從未見過的笑容,“他也在我們的身體里。”
-6-
這座村莊存在著“神明”,我第一次從父親的口中聽到了它的傳說。
“神明”降臨于世,是六十年前的事。
它其實(shí)不是神,而是名為喰種的怪物,以人類為食,在某個夜晚闖入了這座村莊,吃了許許多多的人。
它強(qiáng)不可摧,它永生不死。即便斬斷手腳,它也能重新長出新的血肉。村莊近乎毀滅過半,死去了無數(shù)無數(shù)的人,但他們終于制服了那個怪物,將它當(dāng)做挨過災(zāi)年的食物。它成為了神。
制服了喰種的最英勇的幾位青年們承擔(dān)起了收割神明血肉的職責(zé),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收割”并非無窮無盡,于是他們向它奉上了食物——最初是死去的尸體,最近是不曾失去的人類。
神吃掉人類,人類以神明為食。
他們都活了下來,在這扭曲而自洽的螺旋之中。
“神明也老去了吧?祂頭發(fā)都白了,現(xiàn)在長出手腳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就算是給了更多的食物,還是沒辦法給到足夠的肉!
“要再抓一只‘神’嗎?”
“那很危險吧?你沒看電視嗎,東京那邊因?yàn)檫@玩意兒,死了好多人哩!”
“那么……誕生一只新的神?”
“如果能生下新的——”
我聽到侍奉神的氏族們這么說,我看到他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7-
這座村莊沒有神明,只有吃人的怪物和吃怪物的人,還有背負(fù)著“誕下神明”命運(yùn)的我。
父親為我打開了囚籠,侍奉神的鄰居把油燈點(diǎn)得亮堂,昏暗的地底變得像是扭曲的白日。曾經(jīng)英勇地驅(qū)逐了喰種的后代們站在囚籠外,他們讓我不必害怕,神明不會傷害我。
火光映在他們的眼眸中,將他們的臉也熏得通紅。他們看著我,不自覺張開著的嘴喘息著,像是無數(shù)條狗。
他們期待著接下來會看到的一切,仿佛我是他們的神。
真正的神是否知道他們想做什么呢?我不清楚。他們說,沒必要告訴祂。
但我還是會告訴神明。我會將我的愿望告訴祂。
我說,我將予以你自由,只要你殺死這里的所有人。
而后,我會抄起地上的一把骨頭——也許其中有我認(rèn)識的什么人呢——砸向生銹的鐵鏈。
一大把的骨頭像是一柄沉重的錘子,在巨響中敲斷鐵鏈。
我聽到了神的咆哮,聽到了人的尖叫。打翻的油燈燒灼地面,沿著盤旋向上的樓梯奔向地底,火舌吞沒了森林,乘著北風(fēng)奔向農(nóng)田。而后又是尖叫,越來越多的尖叫。
我逆著北風(fēng),向前奔跑。綠色的小石頭攥在我的手中,硌得掌心發(fā)痛。但沒關(guān)系。
因?yàn)樗绱嗣利悺?br>
-8-
這座村莊化作灰燼。神明是否還存在于世,我不知道。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背離著北國駛?cè),漫長的軌道通往東京,那里是我的終點(diǎn)。
那將是,沒有神明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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