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冰雪初融，冷風(fēng)漸暖，我知道，你快回來了，在這即將溫暖的季節(jié)。
　　我總是坐在窗前等你，無語。只有云衣走來走去的輕微聲音和念兒嫩嫩的笑語。他說，先生，太陽出來了呢。
　　我笑，手掌撫過他小小的臉頰。從來不知道這個五歲的孩子長的是否如你一般好看。英挺的眉，高挺的鼻，削薄的唇。手指細(xì)細(xì)勾畫他的面頰，竟忽然發(fā)現(xiàn)快要記不起你的表情。
　　念兒被我的手指瘙的發(fā)癢，吃吃的笑著問我，先生，爹，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我也輕輕的笑，真的快了，你說過，冰雪初融的時候就是你回來的時候。

　　少年的時候我們總是盼著冬天可以長些再長些。我們留戀那純白的絨雪，堅硬的湖面，和窩在一起取暖時彼此溫?zé)岬纳眢w。你總是笑笑的看我，你說，子衫，我們要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
　　我回給你我的笑容，卻在你轉(zhuǎn)身后垂下睫來，永遠(yuǎn)啊，誰能知道什么是永遠(yuǎn)？

　　后來我們成長，你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再不愿被禁錮在這小小的城鎮(zhèn)，你說，你想要飛翔。我安靜的看你，然后低首，繼續(xù)我手中的醫(yī)典。你用指間抬起我的下巴，你說，跟我一起，我們一起飛翔。
　　我無語側(cè)首，躲過你灼熱的眼神。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你的眼神從灼熱到失望，然后浮現(xiàn)濃濃的憤怒。你說，子衫，你是否從未想過要與我一起？
　　我依舊的無語，不看你眼中的傷痛。你不知，我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堅強(qiáng)。
　　你轉(zhuǎn)身離去，我凝視你的背影。什么都可以困住你，但決不能是我的愛情。

　　再次見你，我們都已沒有了青澀的身影。你深深的看我，然后拉過身旁的女子，你說，子衫，這是我的妻子，叫作云衣。
　　我依舊淺淺的笑，視線在這兩年間已逐漸開始模糊。依稀中唯一看到的是她明亮的眼。仿佛在很久以前見過。有著淡淡的熟識。我向著她站立的方向微笑，說，云衣，你好，我是以諾多年的摯友，我們從小就拜在一個先生門下，一起逃課，一起捉弄老師，欺負(fù)同學(xué)，做盡了壞事。
　　云衣似是有了興趣不停的催我再講。而你，仿佛始終看著我的方向。表情，卻早已辨不分明。以諾，我知道我是對的。從拒絕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沒有我，你就會有正常的生活——如花似水的妻子以及將來會有的，可愛的孩子。

　　云衣是個開朗的女子。她問了我很多，比如，我們何時開始成為鄰居，比如，我們何時開始相識玩在一起。笑著一一答了，才驀然想起，仿佛記憶中的所有都有你的身影。我們——竟已相識了一世。淡淡掃向你站立的方向，發(fā)現(xiàn)你早已背過身去，不知看著窗外的你是否也一樣回憶著我們的種種。從出生到成長再到別離，以諾，你不會知道，你便是我的所有。不論過去還是以后。

　　再次知道你要走的消息。聽你爹爹講起，你已中了今科的狀元，不久便要走馬上任去。失神的站起，離開了喧嘩的大廳回到自己的小院。院中有你我出生時兩家父母一同栽下的水杉，伴隨著你我的成長，記錄著你我的痕跡。手指撫過樹身，無須湊近就已尋到了那淺淺刻上的詩文——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悠悠的嘆氣，然后苦苦的笑，你不會知道，我從不求與子執(zhí)手，我只求與子共老。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

　　為何嘆氣？你的聲音從后面沉沉的響起。
　　微微一怔，驚詫于你的出現(xiàn)。然后迅速恢復(fù)平靜。自嘲的一笑，發(fā)現(xiàn)自己為了你竟早已練就一身不形與色的本領(lǐng)。
　　感懷舊事而已。我低低的答。卻被你捉住了仍停留字上的手。
　　我——
　　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只想看著你幸福而已。在你開口前我已洞悉了你的情緒，鎮(zhèn)定的打斷你已顯露的激動。以諾，相識半生，你的一言一語我早已無須揣測。很多話，怎需你再開口；很多事，也許，你我都沒有承擔(dān)后果的勇氣。
　　你似是難以置信的看我。幸福？你重復(fù)，然后冷冷的笑，你以為你是什么人？輕易就指點(diǎn)別人的幸福？
　　輕輕的嘆息，收回被你攥的生疼的手。低下頭，我依舊選擇沉默。以諾，我怎能告訴你，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我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避免得不到幸福。你是如此的出色，你應(yīng)該接受的是世人的景仰與贊嘆而不是脫離世俗的嘲諷和謾罵。以諾，我沒有一生給你，我的身體讓我根本不可能陪你走完此生，所以，我不能讓你在失去我以后還要一個人背負(fù)我們所有的罪過。如果，如果我不能陪你走向結(jié)束，又何必要讓一切開始。
　　你仍是帶著失望與憤恨看我。你失望于我的懦弱也痛恨于我總是無邊的沉默。你恨我從不給你任何的解釋，從來沒有。
　　冷冷的笑聲從你口中溢出，冷的讓我心痛。在你毅然轉(zhuǎn)身時回頭，最后看一眼你落寞而依舊挺拔的身影。我意識到，此生，這是你給我的最后一個背影。此后，我的世界將無光明。
　　淚水涌上卻終是沒有落下。我不曾為你哭過，你是男人，我也是。我沒有做錯，從來沒有。

　　先生。軟軟的童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我順著聲音尋著念兒的方向。念兒，以諾的孩子。五年前，以諾把他們母子送回故鄉(xiāng)，他說，子衫，這個孩子叫做念兒。
　　他不知道我的眼睛在他上次離去時便已完全失明，只是單純的相信，我，只是在爹娘過逝后過度的悲傷和積勞成疾而已。而我卻清楚，這說明著，我的時間可能更是不多。
　　手指在他的帶領(lǐng)下反反復(fù)復(fù)地摸著這個孩子的模樣。念兒，念兒，我在心中低喚，真的想要問你，以諾，可否告訴我這個念兒，念的，是什么？

　　那年，以諾沒有把云衣和念兒帶走。他要云衣留下是因為，他的爹娘需要照顧，念兒需要照顧，而不肯娶妻，獨(dú)自撐著祖輩醫(yī)館的我，更需要照顧。
　　他在大家的惜別中離開。我依舊沒有送行，只是安靜的站在窗口，凝視著衫樹的方向。不知道，它日益粗壯的樹干上是否還保留著那淡淡的一行痕跡：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而那年后，以諾再沒有回來。

　　子衫，休息吧，你的臉色越來越差了。云衣走進(jìn)來，輕輕的說。
　　我向著她微笑。這個女子，在以諾的父母相繼過逝和我越來越虛弱的五年中，默默的照顧著我和念兒，默默的打理著兩個府上的雜務(wù)，和我那個不算很小的醫(yī)館。
　　云衣，以諾來信了嗎？我問。這是我第一次向她問及以諾的消息。
　　云衣一頓，然后慢慢的答道。沒有。
　　是嗎。我有些失望的把臉轉(zhuǎn)向窗口的方向。良久，緩緩張口，可否幫我捎個信給他，只央他在初春的時候回來一趟。晚了，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子衫。云醫(yī)忽然輕喚一聲。
　　我微微的笑，只說，后面那句就別寫上了。請他回來就好。該回來了，不是嗎？春天，就要到了。

　　陽春四月，桃紅柳綠。窗外仿佛有孩童高聲的嬉笑。仿佛又看到年少時藍(lán)藍(lán)的天空，高高的紙鳶和你我紅紅的笑臉。
　　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這些日子，仿佛醒來的時間越是少了。我知道，我的身子大概是撐不了多久了。只是，以諾，你怎么還不回來。
　　云衣。我輕叫。我知道的，這些天，她大多時候都守在我的屋外。
　　子衫。她聞聲進(jìn)來。好些了嗎？
　　恩，好多了。我微微的笑，每當(dāng)她這么問時，我總是這么回答。云衣是個善良的女子，我并不想讓她為我難過�；蛘咴撜f，我，并不值得她難過。
　　今天的天氣很好對嗎。我坐起身問她。
　　是的。陽光很溫暖，天氣極好。云衣答我。
　　那么，扶我到屋外坐坐好嗎。
　　怎么可以。子衫，你的身體
　　沒大礙的。我很快的回答。然后忽然的安靜，出神的“看”向窗外，良久才再次開口，云衣，我想等等以諾，我能感覺到，他，就快回來了。
　　云衣沒有回答，空氣中卻仿佛有了微微抽泣的聲音。

　　云衣喚了兩個家仆在院中支了個小靠椅，又讓他們把我抱到院中。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有著久違的溫暖。
　　云衣，告訴我院中的水杉很高了嗎？
　　很高了呢。
　　是嗎，真好啊。那棵水杉和我和以諾一樣大呢。
　　是嗎。
　　云衣，你與以諾如何相識？
　　我們在游湖時初見，那時，他只說了一句話，你有一雙別人的眼睛。很美，美到讓人難以自拔。
　　我低笑，他，真不會說話呢。你卻還是愛上他。
　　是啊。云衣悶悶的回答。我是不是很傻，被他說話時眼中所流露的悲傷吸引。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我要撫平他的傷痛。
　　微風(fēng)吹來。我拉緊蓋在身上的錦被。竟覺得有些冷了。良久，緩緩的揚(yáng)起唇角，我說，云衣，你會的。你可以讓他忘記所有的傷痛。

　　云衣，以諾，回來了嗎？
　　快了，就快回來了。
　　真的？可是，我，想睡了呢。等他回來，你要記得叫醒我啊。
　　好。云衣似是有些哽咽，我會叫你，一定叫醒你。

　　我輕輕的笑。下一次，還叫的醒嗎？以諾。我們怕是見不到了呢。此生，你不會知道，我有多么愛你。你不會知道我是多么羨慕你，你總可以，轉(zhuǎn)身飛，遠(yuǎn)遠(yuǎn)的。你不會知道，從很久以前，我就不愿讓我的愛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拌住你追尋夢想的決心。不會知道，我用我的退讓，我用我的幸福，成全你想要飛翔的心。
　　云衣，告訴我，念兒叫什么名字。我已沒有力氣說話，聲音仿佛卡在喉中，只能輕輕的吞吐。
　　念衫。云衣在我耳邊答道
　　念衫。我慢慢的跟著重復(fù)。輕輕揚(yáng)起唇角。夠了，以諾，一個念衫，子衫今生便是無悔了。
　　耳邊忽然又傳來少年時以諾的聲音，子衫，我們要永遠(yuǎn)在一起，永遠(yuǎn)！

　　好的，好的。以諾，如果有來生，我必償你一個永遠(yuǎn)。

　　子衫，醒來啊，子衫，我回來了，回來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們不是還要永遠(yuǎn)嗎，我們不是要一直在一起嗎。如果你想，只要你開口，我就不走，哪也不去，只陪你，在這水杉樹前坐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
　　我想對他笑，想要說，好�？墒�，以諾，我們沒有一輩子了，因為……
　　意識在慢慢模糊。以諾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
　　我知道，忘川河邊，奈何橋下，以諾，我會等你。等你走完今生。等你和我一起選擇來世。所以，請不要難過，請你珍惜這一世沒有我的幸福。因為，生生世世，我再不要與你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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