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已至。

　　風雪將這片土地席卷，樹梢上掛著涼，舉目望去，只有滿目蒼茫。

　　有一人在雪地上踽踽獨行，身后遺落下一串足印。寒風刺骨，他卻仿若無知無覺，在風雪中挺立身姿，如傲骨的梅。

　　一步，再一步。漫無邊際，不知道何處才能找到他，又或許就要到了呢？

　　風雪更凜冽了些。似是終于支撐不住，他的背影佝僂下來，背負漫天的霜雪。

　　難道，你真的忍心？

　　燈闌睫毛上掛著霜，閃著瑩瑩的光。

　　***

　　雪原迎來了他們的新庇護神。

　　舊神墮魔，新神出世，滅舊神，登神位。

　　那場戰(zhàn)爭只涉及兩位神，卻使這整片雪原都受到波及。本來的雪原寒冷，但遠不及如今刺骨。

　　雪原的住民都南遷到了溫暖些的地界，在核心的地帶若是有三兩村莊，大抵也是無人居住。

　　沒有人見過新神那場戰(zhàn)爭，也更無人見過新神。

　　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新神，單名一個“籬”字。

　　***

　　春風應(yīng)知君意，吹落桃花滿頭，映得有情人落霞飛滿面。

　　巫山深處，層云堆疊。

　　有一木屋佇立其中，撩開珠簾，可見兩道身影，青衣坐于座上，藍衣長身玉立，兩個都是一等一的長相，眉目如畫。

　　阿籬站在燈闌后，執(zhí)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

　　這已經(jīng)是阿籬第一百遍教他寫字了，而且是同樣的兩個字。燈闌。

　　世上居然有如此愚鈍之人，一百遍了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松開手，余熱在手上殘留，一絲一絲，不肯離去。

　　阿籬望向燈闌，示意他自己來一遍。

　　下筆，如同蠕蟲在紙上蜿蜒，還不成形。

　　燈闌抬眸，探得只有無奈的神色，卻無半分的不耐。

　　“好了，今日便到此了�！�

　　清越之聲，如瓊珠碎玉，又如雪山上最清澈的那捧雪。

　　燈闌知道接下來就該練劍了。

　　畢竟日日如此。

　　可一反常態(tài)地，阿籬道他要出門一趟，要他自己練劍。

　　雖不明所以，燈闌還是點點頭應(yīng)下。

　　青衣在山巔蹁躚，如振翅欲飛的蝶，可近看，又會覺得一招一式如同溫柔的陷阱，纏住，便不可再擺脫，讓人甘愿在其中溺亡。

　　直到日暮，紅霞染了漫山，似是神女打翻了梳妝盒，傾下煙云粉黛綴成天空的裙裾。阿籬才終于回來。

　　燈闌迎上他，拂落他發(fā)梢的雪，欲言又止。

　　他想問他，怎的去這么遠，但是又不好開口。

　　如若無事發(fā)生，兩人邁入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棋盤靜靜無言。

　　端坐下來，燈闌先行。

　　黑子圍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把人吞噬其中。而白子若即若離，藏鋒不前。

　　閑敲棋子落燈花。

　　燈闌最愛看燈下阿籬那撲朔的睫，暗色的眸，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愛看他摩挲著棋子，愛看他揣摩自己每一步的用意。

　　似乎這樣很快他就能通曉自己的心事。待到那時，自己再輸個一敗涂地……

　　燈闌唇角微澀。

　　平日里至少一個時辰的對弈，今日兩刻鐘便結(jié)束。

　　燈闌今日看不見他最想要看的景象，阿籬暗色的眸中只有冷，像是他拂過阿籬發(fā)梢的雪。

　　琥珀眸子翻涌不明的情緒。只聽他道：抱歉。

　　燈闌勾起笑：“不妨事，明日再來過�！�

　　身子走向各自的房門，各人眼中有不同的情緒。

　　燈闌輕關(guān)上門，知曉今夜注定不眠。

　　而另一邊，目送燈闌進門后，堆積的堅冰終于裂開一道。中有看不見的線，是情絲，纏繞，慢慢把某個門后的身影包裹。

　　良久，阿籬才把無形的繭散去。

　　兩扇窗，巫山月靜靜映照。分明同心，卻不能相連。

　　……

　　心亂了一天，燈闌凝神，專注在眼前的棋盤上。卻聽得對面投子之聲。

　　訝然抬眸，阿籬道：“你今日心思不在此�！�

　　燈闌點頭承認。

　　瞞不過，也沒想過要瞞。

　　燈火幽暗，不知要滋長什么還是消亡什么。

　　倏然，微涼的手覆上。燈闌瞪大雙眸，這回，他看見了他最想看見的東西。

　　那是……很深很深的情意，比他每次幻想中的，都要濃厚得多。

　　十指相扣。

　　燈闌握緊手，感受到切實的溫度。不是夢。

　　阿籬起身，唇覆上他的。

　　漸漸，如同飛蛾撲火的攻勢。

　　燈闌看見阿籬的眸在顫，睫如蝴蝶撲朔，像巫山上第一縷春風，吹開桃花朵朵。

　　……

　　往后，兩人便以道侶相稱。端的是舉案齊眉，如神仙眷侶。

　　可花前月下時，燈闌心中依舊有一塊地是空的。

　　明明阿籬在一步步靠近自己，燈闌卻覺得他在一步步遠離，離開自己的視線，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很冷的地方吧？

　　燈闌替他綁著腰帶時，如是想。

　　不知為何，阿籬的身體一天天在變冷。終于在燈闌冷得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不再親近。

　　因為此時靠近阿籬的三尺內(nèi)，都如冰天雪地一般，而且御寒之術(shù)一點作用也無，肉體凡胎是受不了這種冷的。

　　“肉體凡胎是受不了這種冷的，你別犯傻�！卑⒒h笑著安慰他。

　　可是……

　　***

　　燈闌在漫無邊際的雪原上，任由刺骨的寒涼割穿身體。他想知道，憑什么，為什么，他就能一聲不吭就走了，把他徹底遺忘在這里。

　　終于被寒風侵蝕倒下，燈闌緩緩閉上了眼。

　　待他醒來，巫山正在仲春時節(jié)。

　　燈闌走出木屋，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

　　積雪早已融化，深深的腳印也消弭不見。

　　那是，多么不舍的眷戀。多深的回眸。

　　***

　　傳聞巫山會在天時誕出神君，神君需要在合適的時機取代舊神上位。

　　而后斬去七情六欲，護佑雪原平安。

　　舊神斬去情絲后，終究在年復(fù)一年的嚴寒中生出了新的情絲，而后墮了魔。

　　舊神想起了他拋去的一切，幾乎是瞬間地，他爆發(fā)出對天道的怨氣，妄想弒天。

　　而這時，新神趕到，將他斬殺。

　　兩神鏖戰(zhàn)多日，加上天道的偏傾，舊神終于落敗。

　　死前，他深深凝望新神的眼。

　　他說：“終究有一日，你也會是這個下場�！�

　　***

　　斬情絲前，阿籬感應(yīng)到雪原上瀕死的生命。

　　燈闌整個人快被埋進雪中，渾身上下都是冷的。

　　“又犯傻�！卑⒒h想笑，眼眶卻越來越紅。

　　霜雪很快覆上他的頭，他的身。他在想，同淋一場雪，是否也算是白頭了一場？

　　……

　　瞬息之間，阿籬帶著燈闌回到木屋。

　　用神力治好燈闌，再抹去他的記憶，用了阿籬一個冬天。

　　斬情絲的時間終于不能再緩，天道催促他該上路了。

　　立春。

　　巫山上的積雪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消。

　　可阿籬終歸要走了。

　　一步……一步……他走的每一步從未如此艱難，在溫柔的陷阱中逃出來，一定要剜掉心臟吧？

　　他又如何不知。

　　怎么會有人愚鈍到寫一百遍名字也學不會？

　　怎么會有人下棋總是喜歡直勾勾盯著別人看？

　　只是他動心得更早，他喜歡對方在他身上下的那些功夫，喜歡那種被在意的感覺。

　　可惜，今后再也感受不到了。

　　極深的一個回眸后，阿籬身上終于沒有一絲人的氣息。

　　冷冽的氣息將新神包圍，數(shù)尺之內(nèi)不見春。

　　情絲已斬。

　　***

　　仲春的桃花開得正好，花瓣紛紛然，是有情人最深情的訴說。

　　燈闌最終也沒有看見，那棵桃花樹上刻著的，一句心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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