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我指著山下的小路玩命地叫喊，一堆孩子興奮的聚攏過來。
　　“哪兒了？哪兒了？”
　　“眼長襠里了？那不是唻？那不是唻！”
　　“啊——就是他，常五子——！”
　　孩子們一轟而下，向山下小路奔去……

　　那年我十歲，第一次聽說了電影兒，就是聽這個常五說的。不對，是聽他給唱的……

　　常五用《蓮花落》的老曲調(diào)，給唱了一個故事：
　　“落子板板一打咱喜盈盈，今個我給你們唱幾聲，
　　唱個新鮮戲法叫電影影，那光一射就出了人人，
　　姑娘小伙子要甚有甚，大鼻子外國人也看的真。
　　轟嘰隆隆一聲炸彈響，把人孩小戰(zhàn)士的腿給炸傷，
　　哎，
　　疼的這大小伙直捶炕，
　　唰，
　　護(hù)士妹妹一錘把褲兒給囤下了襠……”

　　男人嬉笑女人害羞，指戳著常五的鬼花活兒。

　　常五唱罷賣弄著關(guān)子，拿出水壺飲了下兒場。這可把人們給急的，尤其是孩子們：
　　“后來了？后來了？哎呀，快些兒吧——！”

　　常五換上了快板，加快了節(jié)奏變成了邊舞邊唱：

　　“有個哥哥叫王成，他的妹妹叫王芳，
　　倆人各自上戰(zhàn)場，對臉走過認(rèn)不得，
　　從此陰陽兩相望，妹妹哭著唱哥哥：
　　為什么戰(zhàn)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常五竟然唱的眼淚汪汪的。眼窩淺的女人也跟著抹眼淚。
　　常五化悲痛為力量繼續(xù)演唱：
　　“美國鬼子瘋狂上，咱們的子彈都打光，
　　戰(zhàn)士英勇拼死命，就剩王成一人擋，
　　只見他，
　　對著步話機(jī)大聲喊，
　　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村里人們半信半疑這個叫“電影影兒”的東西，還說出了根據(jù)：
　　“大炮是打壞蛋的，哪兒有喊著向自己開炮的事，除非這個哥哥是個傻子竅貨！”。
　　孩子們心里雖疑惑，但還是把“向我開炮”的這事兒深深地記住了。

　　在我的指揮下，幾個孩子撕拽著一個孩子的褲子喊：“就是樹根兒，他就是一個美國拐子！”
　　樹根叫嚷著不干：“我不當(dāng)壞蛋，我要當(dāng)好蛋！”
　　孩子們說：“你不當(dāng)？就你愛尿褲子瘸腿走路，你要不當(dāng)，咋往下演呀？咋往下——向你開炮呀？”
　　樹根看見自己的褲子讓球孩子們蹂躪的土塊泥巴氣急敗壞了：“我才不管呢！常五子瞎唱，你們就聽他的，剛才他還悄悄跟我說我娘象王芳了，我是王芳的兒子！咋啦？不服？我告我娘去！”

　　樹根一拐一瘸的逃跑了，我就玩命的追。我想著——不能讓他告他爹娘，要不然常五以后不給咱唱電影影兒啦。

　　挺怪，那天這小子跑的象個兔子蹦，在他家后窗一下子就沒了影兒。
　　我只好在窗下喘氣，突然就聽見了屋里有女人吱哇喊叫的聲音。
　　我搬來石頭墊上，往里一看……

　　聽完了曲兒的一群媳婦們圍著常五，常五從身上變出了很多新鮮好看的東西，花色針線、小卡子、彩帶子、還有紐扣子。常五一個個喊出了媳婦們的名字，物有所歸。
　　有個媳婦高興壞了，拿出了兩毛錢。常五推脫著：
　　“不，不，不！投機(jī)倒把我不干，有了你就給雞蛋，沒有你就挖莜面，再沒給個好臉面。”
　　那媳婦不好意思的遞上兩顆點(diǎn)了紅點(diǎn)點(diǎn)的雞蛋：“煮熟咧�！�

　　“噴兒——”的一聲，光溜溜的嘣出來個啥？是吱哇喊叫的那個女人生了個孩子。后窗的我看呆了。
　　屋里的老太太嚷嚷：“生下了，劉喜紅，是擱夾雞雞的�！�
　　劉喜紅歡喜的一頭撞進(jìn)里屋：“媳婦太牛啦，這又生下個帶把兒的！”
　　老太太平靜地說：“是擱夾別人家雞雞的。”
　　我一頭從石頭上掉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們說的個啥意思。

　　聽說了電影兒的這一天，我也撞見了女人生孩子——是樹根兒娘，真的，是我瞪眼兒看見的……

　　樹根進(jìn)門就扯著褲子脫個精光：“爹，你看！”
　　劉喜紅心不在焉：“顯你個球了！就你有？”他突然一下醒過悶兒來：“��？這是誰家干的？！”
　　樹根火上澆油：“常五子唱了個電影影兒，孩子們就把我當(dāng)美國拐子……”
　　劉喜紅沒等兒子說完，超起一把光溜溜的砸衣服棒槌，倍兒陽剛：
　　“又是這個龜孫，走——！”
　　躺在炕上的樹根娘虛弱的叫了聲：“死鬼！可別去……”

　　我跟在劉喜紅和樹根身后，愁的我沒轍，樹根端著褲帶一腳高一腳低的到象個老戲里端著玉帶的皇上。跟皇帝不一樣的是，他見誰讓誰往他□□看。

　　劉喜紅挨門挨戶的煽乎：“挖莜面的常五子，賊眼盯著咱村的媳婦們，今天又鬧出個電影影兒來坑人。士可殺不可辱呀！你們都看看自家女人在屋不？要不在一準(zhǔn)兒在他炕上了！”
　　盡管每家的媳婦都拉住自己的男人，可還是有一伙堅信自己媳婦被人家睡過的爺們兒義憤填膺地跟在了后面。

　　大隊(duì)部是常五臨時的家，人們沖進(jìn)去的時候他在長條椅子上睡，是一個人，頭枕了塊兒土坯。怪可憐的，樹根他爹說的不對，哪兒有女人？

　　人們靜下來，不忍吵醒了他。把劉喜紅憋的拿著棒槌在他頭上晃，也下不去手。但還是碰響了他頭跟前的胡琴兒“吱——鈕”。

　　常五一個驢打滾兒竄起來，倒嚇了人們一跳。
　　“劉喜紅！我剛做了個夢夢見，你就道喜來了？咋？弟媳婦生下個蛋蛋還是個片片？”
　　劉喜紅的棒槌在抖：“拉屎蛋動彈，有你球相干，我女人生我的孩兒，你咋知道？”
　　常五趕緊接話：“看把你兇的，早上聽曲兒她沒來呀，除了生孩子，他不能不聽，我沒這點(diǎn)本事就不是常五子！”
　　劉喜紅根本沒詞，一男人接茬了：“你一來就猴害媳婦們，一個線線呀扣扣呀，把個魂魂都鉤沒了，今天又鬧出個甚電影影兒，瞎球亂鬧！”
　　男人們異口同聲：“你說清楚，甚叫個電影影兒，鬼影影的！”
　　憨頭的二楞自以為是冷笑了一聲：“他逼編了哇�！�
　　這話倒把常五逗笑了，且狂笑不止……
　　劉喜紅有點(diǎn)毛，他一下把棒槌頂在了常五的小肚子上：“給爺說出來，你都睡過誰家的媳婦？！”
　　這話一出口，人們都屏住了氣兒，象在等待一個天大的宣判。

　　常五嚴(yán)肅起來：“這不叫爺們說的話，誰家生孩兒，要覺得不是自己的，都給我拿來。劉喜紅，孩子姓你呀還是姓我呀？！”
　　劉喜紅氣的把棒槌直接戳過來，常五雙手把棒槌夾住，又捧到頭頂：“要打打上頭，不能打下頭，上頭是老天爺給的，下頭可是我爹娘給的香火根子！”
　　劉喜紅不由分說手起棒落“咔——嚓！”

　　我閉住了眼，睜開的時候驚出了生淚。
　　劉喜紅把常五的胡琴打碎了，從沒見過常五沒了魂兒的樣子：“打人怕打臉，罵人怕揭短，不能砸我常五子的飯碗呀。啊——！”
　　常五象是瘋了，他搶過劉喜紅的棒槌撕打起來，人們把常五按住，他又翻過來，又按住。
　　樹根見這陣勢嚇哭了，他去跟他爹說：
　　“別打了，常五子給唱的電影影兒挺好的！”
　　沒用，被他爹一撩就一個跟頭。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樹根往家里跑，我想完蛋了，肯定又是去告他娘！

　　男人們從大隊(duì)部打到街上，又從街上打到場上，媳婦們也越來越多，各自拉拽自己家男人。一個胖女人把常五從人堆里拽起來——是隊(duì)長媳婦。

　　隊(duì)長媳婦是村里最厲害的女人。她說：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男人，常五子怎么你們了就打人家？每回聽完唱的曲兒，你們哪個一晚上讓女人們歇的來？舒服完了就打人？常五子每次來，喊的比驢兒叫的還歡了，容易嗎？劉喜紅！你真要是覺的你女人生的孩兒是常五子的，就當(dāng)著大伙還給人家！”
　　劉喜紅被說的大紅臉：“哎，不是這事兒，他、他欺負(fù)我獨(dú)苗兒樹根兒！”
　　我忍不住了拖口而出：“胡說！不是常五子，是孩子們玩打仗鬧的！不信你問你家樹根兒！”
　　隊(duì)長媳婦嚷了起來：樹根兒，樹根兒——？
　　人們四下掃量著樹根的人影兒。

　　遠(yuǎn)處，樹根小心翼翼走進(jìn)人群，手里捧著三顆雞蛋說：
　　“爹，我娘讓我告你，常五子是個好人，讓你別打他，讓你把這三顆雞蛋給他，讓常五子給咱生的孩兒起個名兒。”
　　常五抬起了頭，我看見常五被打的頭破了，鼻子流了血，沒哭，還笑呢。
　　人群里有女人為他抹眼淚。

　　隊(duì)長媳婦說：“劉喜紅，看看你，連個女人都不如，常五子是個文化人，看你女人想的多周到�？彀央u蛋送他跟前，起名！”
　　劉喜紅沒了理，脖子一擰擰的偷偷踹了樹根一腳，樹根屁顛屁顛把雞蛋送給常五，樹根悄悄對常五問：“我娘讓問你電影影兒是不是真的？”
　　常五不屑一顧：“咋是生蛋？沒法往走帶！” 咔——嚓！常五把雞蛋往腦門磕，一個不拉全給喝了，看的我直流口水，見常五子先擦了口水，我也擦了。
　　“劉喜紅，我吃了你的蛋，這事就得干。孩兒的名起好了，聽著——電影，劉電影！”
　　劉喜紅不干：
　　“胡球說，不行！那是你編出來鉤人魂魂的，那有那種東西？”
　　大人們議論著沒人信。
　　隊(duì)長媳婦也含糊了：“常五子兄弟，可不能神兒呀鬼兒的爛鉤人呀？”
　　常五說：“蛋是吃了，名是起了。不信？咱現(xiàn)在打賭，我?guī)銕讉�打了我的人下山去看，要是有我說的電影，一，劉喜紅的閨女就叫我給辦成了——劉電影；二，得給我賠把好胡琴兒；三、以后不能亂找我茬子……”
　　一男人：“真要有，別說找茬兒，下次你來睡我家炕！”
　　二楞：“對，我家也行，讓你狗兒的挑的睡！”
　　常五冷著眼兒說：“快好好吧，別以為我多想睡你家了。”
　　劉喜紅叫了板：“咳！要是沒有呢？”
　　常五不甘示弱：“你們咋想的我知道，那我就低頭扯蛋——自己騸！”

　　黑漆漆的。
　　我偷摸下了地，蹭著墻根溜到院門邊剛要開門，“咣——鐺”門開了。我們相互嚇了一跳“誰——��？”原來是小姑荷花。
　　小姑把我領(lǐng)到她的屋里，問起了我今天村里出的事兒。
　　我突然想起了問：“荷花姑，你黑燈瞎火的出去鬧啥？”
　　小姑說：“跟常五子走的人，一個也沒回來，村里有的人在村口等呢。你說常五子會不會真讓那幾個楞頭清給割下來了？”
　　我堅定地說：“不會！常五子的話肯定是真的！”

　　黑暗里，飛機(jī)大炮響聲一片。打常五的幾個人，在影影綽綽的光線里看傻逼了，瞪著前方眼眶都濕了。
　　常五在一旁那是真哭了，可又怕誤了每一個細(xì)小的精彩……

　　那一天好象村里沒人睡覺，比金子貴的燈油使勁往燈碗里倒，人們好象是在等老天爺讓死還是讓活的天命……

　　天一亮我就往樹根家里跑，還是晚了，孩子們已經(jīng)抬著人驕把樹根抬到了大隊(duì)的柴堆上。
　　我迫不及待問：“樹根兒，你爹幾時回來的？有沒有電影影兒這回事？”
　　樹根白了我一眼：“我娘正讓倒燈油，門開了，是我爹。啥話沒說，上炕就把我娘抱住了�！�
　　孩子們：“后來了？”
　　樹根說：“我爹說，電影！他指住我妹子，劉電影！說完了就哭了�！�
　　孩子們又問：“后來了？后來了？”
　　樹根神神鬼鬼的：“咯哇——，孩兒也哭了�！�
　　孩子們再問：“再后來了？”
　　樹根說：“燈黑了，沒油了，看不見了，我就睡了�！�
　　一個男孩琢磨不透：“哦，你爹說，電影，劉電影，哇一下兒哭了？啊，鬧清楚了，這下可完了。電影沒了，常五子也沒了。”
　　我突然喊起來：“不對！電影？有電影啦！有電影啦！”

　　在這一刻，樹根的妹妹——劉電影，突然就睜開了眼睛。

　　于是，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跟我喊：“有——電——影——啦——！”
　　我們把樹根又仍又砸，柴堆鬧成了一鍋粥。
　　“電影是你妹，你是電影她哥呀！……”

　　劉喜紅聞了喜鵲屁，見誰跟誰顯擺：“我丫頭叫個電影，俺劉家出了個女電影呀！今個我讓你們喝他個藍(lán)！”
　　大人們迎合著，三一群五一伙的議論著�？傊藗兌汲粤讼铲o糞。

　　小姑荷花也出來了，我跑過去：“大白天你咋也出來了？”
　　“我咋不能出來了？”
　　我照大人的口氣：“讓男人猴害了咋鬧？你長的這么俊，回個吧！”
　　小姑沒生氣，她給我掏了把蹦豆兒：“告訴小姑，村上看電影的男人們都有誰了？”
　　我先把豆放到咀里嚼：“劉喜紅！”
　　小姑：“哎，廢話，除了他！”
　　我指著幾家院子：“他、他、他他他……”
　　一溜煙兒跑了。

　　劉喜紅家院里，一大盆爛糊大豆冒著熱氣在桌上，還有倆壇子酒。劉喜紅和看過電影的幾個男人喝的正在興頭上。周圍擠著里三層外三層的。
　　劉喜紅招呼站在一旁的老隊(duì)長也上桌，隊(duì)長挺害羞：“不了，我又沒去看電影影兒，站的擱呆會兒吧�！�
　　劉喜紅不高興了：“不對！啥電影影兒了，叫個——電影！”便不再搭理他，隊(duì)長自討沒趣。
　　我們孩子幫站在里圈，就見酒壇子大海碗的在頭頂上晃。
　　樹根真興，揚(yáng)著頭坐在他爹旁邊嘴里吃著還老朝我這兒看。
　　“一疙瘩白布一掛，一道光——唰，頓時就出來個天，安，門，還是個放著光的，就在你眼跟前，咋鬧的了？”劉喜紅說。
　　“彈一炸，一下出來個細(xì)皮嫩肉的妹子，依呀，就朝我看呢，把我都看羞了。我晚上都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那妹子……”男人說的自己挺害臊的。
　　另男人：“美國鬼子的鋼盔才好了，戴那么一個，從咱山上跳下去頭也摔不爛。女人有啥好看，黑了燈，一球樣！”
　　害臊男人：“不一樣，還是那妹子好看！能頂住咱村的——荷花！……”
　　我得意極了，隨口就說：“我荷花姑也來了，在外面了！”
　　男人們并沒有接我的話茬，到是外圍的二楞喊了句話：“電影那么好看，怎能拿荷花比呀，差球多了吧？”
　　小姑荷花在院墻外聽到這兒，恢恢的溜走了……

　　我得到的第一個關(guān)于電影的印象，就是電影比好看的女人更好看。

　　知道了有電影的那些日子，真是讓人痛快。鬧的大人孩子的每天做電影夢。做完了就湊在一塊聊起沒夠。
　　起初，先是山下有親戚的人家開始行動了，整家子整家子的往山下跑。有時候人們碰著面問：“鬧啥去？”
　　家里女人答：“去他二舅家村兒里看電影去！”
　　這會讓人特別妒忌。所以男人總是罵媳婦：“顯猴！哪有電影看了，下山換點(diǎn)麥子去。”
　　我整天看著人們詭秘的走了，又開心的回來，心里著急。
　　這天我憋不住了，看見隊(duì)長和媳婦追了上去：“帶上我吧！你們帶我，我爺、我爹娘、我姑能放心，我給你們背上東西，我給你們……”
　　“不行！你是你家的獨(dú)苗苗，我們咋能供的起？快回個吧！”
　　“隊(duì)長大爺，你就帶上我下山去看個電影吧？”
　　隊(duì)長急了：“誰說看電影啦？哪有電影看了？我根本不稀罕看電影，是你嬸
　　子鬧得要下去看豬配種！”
　　我死纏著：“嬸嬸，大娘，大嬸娘，我也要看豬配種！”
　　隊(duì)長媳婦用死魚眼瞪著我：“配豬也是你看的？”
　　唉，隊(duì)長家永遠(yuǎn)是媳婦做主，她說啥就是個啥。

　　人們回來說的話越來越邪乎啦，我們小孩聽不大懂，但還是背會了幾句話，挺讓人琢磨的：
　　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廣闊地平線；
　　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
　　西哈努、克親王、紅色娘子軍；
　　英雄兒，女王芳，奇襲白虎團(tuán)；
　　啥啥的——

　　劉喜紅家熱鬧了，來抱劉電影的人越來越多。
　　電影特可愛，總是一個勁兒的笑，笑的象個假娃娃似的。樹根每在這個時候就瞪大眼睛仔細(xì)的聽人們說，明顯的吃醋。
　　“多有福氣呀！你們算積了德了，你們是電影的爹娘呀！咋看你們倆都象王成和王芳，常五子說的一點(diǎn)沒錯兒！”
　　人們早把常五給忘了，我也一樣。這一說，我倒想念起他來了，我認(rèn)定常五是能帶我下山看電影的唯一指望�？墒�，自從大人們打了人家，常五根本就沒再來過。

　　這天一早，我自己往山下跑，去找常五。不敢走正路我就爬山道。當(dāng)我看見地上沒有了我的影子的時候，知道是到了正午。我回頭一看，差點(diǎn)哭出了聲，村子還在山對面。我喘著，突然從心里喊出了：“向我開炮！……”
　　我腳步飛快的跑了起來，我得抓緊時間了，結(jié)果腳下一閃，啊——！嘭！

　　在山下落地的一瞬間，我睜開了眼，被砸的是一個人，我說咋這么軟綿綿的。
　　他說：“你——？！”
　　我說：“樹——根兒？咱倆嗝屁著涼了？”

　　我和樹根是被常五唱的調(diào)子給叫醒的，我倆驚喜的異口同聲：
　　“常五子，帶我倆去看電影吧！”
　　他沒理我們，還唱……
　　開始唱的是電影，后來唱成了和劉喜紅要帳，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沒胡琴兒，卻拉出了聲兒。眼見得他被吹了氣一樣，長得又高又大，變成了一個巨人。
　　我倆嚇壞了，想爬起來跑，結(jié)果像兩只小雞仔讓常五拎起了腿兒，一個一個仍下了山……

　　我和樹根做了一樣的事，一樣的夢。醒來的時候，在劉喜紅家的炕上。電影躺在我倆中間，手腳蹬哧著。
　　一屋子大人松了口氣：“嗚——！看來電影管事兒，把倆孩子的魂魂給吸收回來了�！�
　　我倆照大人們的說法每人給電影磕了三個頭。

　　這一天，常五真的來了。聽說他是專門來找我和樹根的。這讓我倆開始緊張起來。
　　照樣，在場院上，幾個媳婦圍著常五，只是女人比以前的少多了。常五從身上又在變東西，到常五喊媳婦們名字的時候，有多數(shù)人居然沒有來。
　　有個媳婦說：“昨天下山去看電影去了，都還沒回來呢。”
　　常五言不由衷地說：“電影就是好！讓人們都走出去了，見世面了，就是好呀！”
　　常五看上去不象以前那樣開心，手里也沒有了那把形影不離的胡琴兒，替代的是一個大口袋，里頭像個掏不完東西的百貨商店。
　　他老遠(yuǎn)看見我倆偷看，徑直走過來。我倆后退著，還是讓他堵在了墻根下。他說：“走！跟上！”
　　我倆被他吸住了，乖乖跟在后面。走到大隊(duì)的黑柴房門口，“啪——！”他把門推開了。我倆一驚，撒鴨子開始跑，樹根又變成了兔子蹦，我卻站住了。
　　我回身的時候常五在和我笑，他說：“樹根兒是電影他哥，他的緣分夠了，你進(jìn)來吧�！�
　　常五從里面把門關(guān)上，漆黑一片。突然，柴房的土墻上出現(xiàn)一道光，一塊方塊，我驚叫了一聲：“電影？！”
　　這時，方塊里出現(xiàn)了倆個小孩，常五說：“這是你和樹根兒，你倆為找我摔的夠戧，你倆沒忘了我，我常五也沒忘了你們，拿上！這個小電影是給你的。”
　　我不敢相信地摸著墻上的畫面，突然撲到了常五的肩上大哭起來：
　　“常五子——！我長大了給你買它把好胡琴兒！”

　　按常五說的，我先給小姑荷花演了一場《一塊銀元》，誰想把小姑給演的流了鼻涕。我激動壞了，就勢說：“小姑，常五子可好了，能演好多電影呢，讓他來跟你睡吧，咱們?nèi)齻�人一起演電影！”
　　“胡扯，都快能當(dāng)我爹的人啦。”
　　“那咱就白看人家電影啦？”
　　小姑生氣了：“是不是那個賊孫拿小電影想來占我便宜？”
　　我也不高興了：“人家不想睡，是我硬想讓他跟你睡的�！�
　　“叭——！”結(jié)果是小姑給了我一個大逼斗：
　　“還給他，沒出息的，咱要看真電影！”
　　我很委屈：“有本事你給找來真電影呀？！”

　　常五倒埋怨我開了：“你咋能這么說？我又不是光想和她睡。我是盤算著挨村唱曲兒的事我不干了，我想帶上荷花去城里，城里多好了，縣劇團(tuán)正要我了。
　　我說：“她要不想去，你帶上我吧，我想去。”
　　常五笑了：“荷花去了，我就是你小姑父，你想多會兒去就多會兒去。你告我，荷花到底喜歡個啥？”
　　我立馬回答：“是真電影！”
　　常五：“不對！這樣，你把她的日記給我鬧來吧！”
　　我毫不猶豫：“行！可是我想要真電影，你想法兒給我鬧來！”
　　于是，我和常五拉鉤上吊了。

　　荷花拿著一封信，說是當(dāng)公社書記的大姑父寫給她的，讓她去應(yīng)招縣招待所的服務(wù)員。
　　爺爺奶奶說：“這是頭等大事，你沒出過山，得開個全家大會�！�
　　小姑下定了決心：“是我前途的事，讓不讓去吧？”
　　爺爺奶奶不識字，拿著信也看不懂：“去就去吧，得讓你哥跟上�！�
　　小姑一臉嫌棄：“不用跟！我哥連一件象樣的衣服都沒有，丟死個人�！�

　　我眼見小姑穿著過年的花衣裳，紅圍巾把臉捂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出了門，下了山。
　　山村晨霧里，那是萬山云間一點(diǎn)紅，好看！

　　樹根因?yàn)樯洗闻芰藳]撈著小電影，一直嫉妒生了恨。
　　這一天，他帶來一本卷邊的字書，聲稱能畫成小人書，我們再把小人書，畫成玻璃小電影。所以大伙就同意了帶他玩兒。可他故意把油燈碰倒，油灑在小電影木盒上著起火來，這把火把我的心都給燒空了。
　　我狂喊：“我的電影！還我的電影呀！……”
　　我看著被燒成灰的電影，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幕一幕已不存在的影畫兒。

　　電影就是一把火，燒完以后什么都沒有了，有過的東西，一直在腦子里翻片兒，不肯消失……

　　荷花回來了，她為我擦著眼淚：“你猜我干啥去了？”
　　我沒心思猜。
　　她拿出一張紙條：“應(yīng)招服務(wù)員是我瞎編的。這個你看不看？”
　　我沒心思看。
　　她就念起來：“請隊(duì)長做好準(zhǔn)備，我同意給村上放一場電影。公社書記——王有正�！�
　　“啊——！”我驚叫起來。
　　“大姑父？大姑父萬歲！……”

　　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跟著我喊：“大姑父萬歲！ 電影萬歲！”
　　樹根也喊，我毫不客氣制止他：“不準(zhǔn)你喊！那是我大姑父！就不讓你喊！”樹根也不示弱：“電影是我妹，也不準(zhǔn)你喊！電影萬歲！電影萬歲！……”
　　我就偏喊電影，他也偏喊大姑父。結(jié)果對陣雙方倒變成了互相客氣的局面。
　　算求啦，反正全村大人們也都高興的慘了……

　　一清早常五就來了。
　　常五跟我說：“你能有今天，多虧你小姑荷花，聽說她可磨你大姑父唻，在公社里就親了書記的臉蛋子。還有我，要不是我跟放映員熟，搭了兩盒大境門，人家才不會給找來發(fā)電機(jī)。還是我和你荷花姑好吧？還是我倆配吧？”
　　我激動的使勁點(diǎn)頭。把小姑的本本交給了常五：“咱都說話算數(shù)！”
　　他急赤白咧翻看起來。我告他愿意帶他去見小姑的面。
　　常五高興極了：“嗯！看完本本就去！”

　　常五當(dāng)著小姑，說了好多自己的好話，他說：“縣劇團(tuán)要我了，可以帶家屬。你跟了我吧，我能好好的待你�！边@些好話倒把小姑說惱了。
　　她翻著白眼兒要走，被常五一把抓�。骸澳阋桓�，我就把你的日記說出去！你可別怨我��？”
　　荷花氣哭了，她一把搶過日記撕的粉碎。

　　村里的場院太小根本不夠占。為了搶地盤兒，我故意挑逗樹根，跟他找茬打架，把他燒了小電影的事也全放在了拳頭上。
　　最后，我娘和他娘也打開了，還是隊(duì)長媳婦沖過來給罵開了：“要不要臉啦？方道主！告你們，電影隊(duì)的驢踩空了，發(fā)電機(jī)摔壞了，電影讓你們給打沒了。你們狗日的就看這兩個娘們兒演吧！”
　　“啊——？”我和樹根一齊大哭起來，我娘和他娘也跟著哭，到后來，全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哭開了……

　　劉電影被留在了家里，一個人踹著被子“咯咯”的狂笑……

　　這關(guān)鍵的時候常五站出來了，他打著四塊瓦，即興唱起了發(fā)生的一切，后來居然唱起了荷花想念放映員：
　　“想你想的丟魂魂，爬在地上畫人人，穿衣服找不見扣門門，吃飯找不見飯盆盆，睡覺睡的思春春，整個成了個瓷人人……”
　　村里人轉(zhuǎn)悲為喜笑逐言開了。
　　只有荷花可慘了，她大叫了一聲：“常五子，你不是人！”
　　在人們的哄笑中她讓我娘拉拽的往家跑了……
　　樹根帶了幾個立場不堅定的孩子學(xué)著常五的調(diào)子，開始報復(fù)我：
　　“你小姑，真能行，每天起來搞作風(fēng)，搞甚人？搞放映，肚里還有個小人人……”
　　我沒輒了，日記是我偷給常五的，我得挺著，我也喊：
　　“氣死你！我姑就跟放映員！也比你娘跟常五子強(qiáng)多啦！”
　　這話挺靈，樹根果然住了口。

　　其實(shí)我心里挺高興的，小姑要和放映員好正和我意，我以前一點(diǎn)也沒想到，這的確比跟常五般配多了！可是誰都沒見過放映員，小姑怎么就會看上他了呀？想這些事兒的時候，我是趴在炕上想的，其實(shí)是被爺、奶、爹、娘摁在了炕上，他們吱蛙亂叫的：“咱家祖宗的臉面全讓你和荷花給丟盡了！”
　　小姑一直在哭，可是我跟她對眼的時候，看到的是她在捂著臉笑……

　　這一天，一個穿綠軍裝的男人進(jìn)村了。他直朝我家走來。一進(jìn)院我就被他吸引了。他對家里人說：
　　“書記批評了我，我向你們賠禮道歉。上次電影沒放成，其實(shí)是怨驢沒上過這么高的山路，公家集體的驢，干活懶沒力氣。當(dāng)然我思想上也放松了一根弦，總之，我和驢倆人都有責(zé)任……”
　　我爹搶了話：“別說這個了，這個跟隊(duì)長去說，先喝碗水吧�！�
　　這時，荷花進(jìn)來了，他和小姑一打眼，我看見了四只眼兒磁，磁，磁，冒了幾下電光炮兒……
　　放映員問：“是荷花，啊同志吧？！”
　　荷花答：“是放映員，啊同志！”
　　放映員說：“聽說了你的日記……就來了……沒，白來啊……”

　　靜靜的小河邊，荷花羞澀的撤著辮子，穿著綠軍裝的放映員說：“聽說你想我想的睡不著覺？”
　　荷花：“呀，你就不怕人們笑話？……”
　　放映員：“我就是要讓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我要給你放上一場電影，你要是愿意，我就給你放上一輩子！還有他！”
　　他一指我，我一激靈，醒了！

　　全村人都來送放映員，到了村口，他特意向我和小姑招了下手。
　　小姑的臉在發(fā)燙，我貼住她的臉說：“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我又奪回了政權(quán)。有幾個小子跟我承認(rèn)了錯誤，我就原諒了他們，但得保證——不準(zhǔn)跟樹根玩兒。
　　孩子們跟著我在村子里繞，高興的撒了歡兒。
　　“放映員去他家了，還在他們家喝了一碗水，還撒了一泡尿，還砸出了個深坑兒……”

　　隊(duì)長、我爹、劉喜紅幾個社員骨干，被派去山下公社大院聽重要廣播！
　　恰就在這天，一人一驢的電影隊(duì)馱著發(fā)電機(jī)真的來了。

　　放映員往場院中間放了一把椅子，說這場是專門為荷花同志來放映的，讓誰來看她說了算。
　　村里的人都想看電影，全來討好荷花。小姑哪兒有心思搭理這事兒，她就說其實(shí)全是為了我，讓人們來問我。人們又都來討好我，說盡了以前對我們家祖宗八輩有多好的事兒。

　　公社的大喇叭下面，劉喜紅聽了一句就斷定鬧懂了指示精神，是計劃生育的事兒。隊(duì)長疑惑，劉喜紅就詳解：
　　“批林批孔，捆求，捆老二，不是絕育是啥？”
　　我爹失笑：“可不，字孔丘，就是自己動手計劃生育�！�
　　每個人心里都惦記著村上演電影。
　　隊(duì)長就領(lǐng)頭貓腰起來往出溜，劉喜紅跑的比他兒子還像兔子蹦，幾十里的山路不蹦哪兒能趕得上。

　　場院中央電影機(jī)旁，荷花和放映員絮叨的乒乓五六笑逐顏開……

　　我把全村的人看過來看過去，最后一個一個都放過去了。就剩下了樹根和他娘，我說：“電影可以看電影，樹根兒，他娘，不行！”
　　我娘說：“小水蛋殼，算了，大家一起看吧�！�
　　我不干：“那就她娘行，樹根兒就不行！隊(duì)長在也得聽我大姑父的，咋啦？”
　　樹根他娘氣不過，賭氣抱著電影陪著樹根也不看了。
　　我得理不饒人：“活該你，回家看你家自己的劉電影去吧！”
　　孩子們順應(yīng)我起開了大哄。

　　太陽躲下了山，山間霧氣朦朧，藍(lán)黑黑的宛如一個夢。夢里的山路上，隊(duì)長帶著男人們奮力蹦著……

　　我神氣地和荷花坐在最中間。小姑突然跟我咬耳朵。
　　“愛電影的人沒壞人，心眼軟，心底善，都值得交往。放映員說的！”
　　這句話把我給說愣了……

　　一道亮光劃過黑夜，眼見的白布上蹦出了金光閃閃的三個銅人——工農(nóng)兵。

　　電影在炕上睡的正香，炕桌的油燈照著她小臉蛋兒紅撲撲的特好看。樹根和他娘抓耳撓腮的根本忍不住不看電影。樹根娘索性把他拽出了門。
　　他們轉(zhuǎn)到了崖邊上。
　　他娘舉著他爬上了一棵樹，為了躲開遮攔的樹葉，樹根爬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黑暗里，豬配種吱哇亂叫的聲音一浪高一浪，女解說員操著革命腔和發(fā)情的種豬比高潮……
　　幾個沒看過電影的老人和媳婦，腮幫子上都掛了驚喜的淚，沒人顧的上去擦。

　　劉電影在炕上蹬腿哭鬧，越發(fā)靠近放油燈的炕桌……

　　當(dāng)電影演到配種成功的時候，樹根從上面飄了下來，象一片樹葉兒……
　　他路過他娘的時候，看見他娘笑成了一枝花兒，哪兒能顧上搭理他。
　　出了大字——劇終。
　　樹根娘找不見了他。

　　蹦著趕回村來的隊(duì)長和男人們都急了，全村人相互招呼著都去找。

　　劉喜紅眼尖，在崖下的樹坑里找到了樹根。樹根已經(jīng)閉緊了雙眼。樹根娘喊叫了一聲：“我的兒子啊——！”
　　樹根就猛地睜開了眼，意味深長地說：“娘——！咱家的豬也該配種了��！”
　　他自己站了起來。
　　人們歡聲笑語的去扶拽樹根，他不讓，一腳高一腳低的朝前走，人們就跟隨在他后面。
　　“電影真好！”
　　“電影說的對，樹根兒也說的對，是該配了。”
　　“電影那真叫個——大！�。可醵纪Υ蟮�！”
　　“樹根兒他爹娘，以后你家可得多聽樹根兒的話呀！”

　　樹根越走越快先上了坡，突然站住了。
　　人們也趕緊上了坡，于是全都驚呆了。
　　“我的電影！我的豬——�。　睒涓偭税愕某遗苋�。

　　樹根家的大火已經(jīng)竄出了窗沿兒……

　　我黑臉模糊地抱著劉電影從她家門口跑出來，孩子卻一直蹬腿在笑。
　　樹根和人們迎面奔來，朝我這邊匯攏，匯攏……

　　我十一歲時看到了第一場電影。那一天，是電影的一周歲。
　　電影來了，就注定這一生留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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