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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善我心
認真算起來,齊帆認識凌善善居然已經(jīng)十多年了.他有時會奇怪時間究竟去了哪里,每次他看見她的時候,總能找出從前那個小丫頭的影子.不不不, 凌善善并非那一種得天獨厚的不老山人,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臉上總是帶著那股讓人見之難忘的狡黠靈動之氣,像一道小小的陽光.
小小的陽光?多俗氣的比喻, 齊帆笑.可是,他這個廣告公司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卻想不出什么可以更恰當?shù)匦稳莞叨悄甑谝淮我姷搅枭粕茣r的感覺.
那時候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同班的陸緯.他們停好自行車穿過操場的時候, 陸緯拉一下齊帆: “看,那個就是接你的班做?骶幍牧枭粕.高一三班的.”
齊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想問 “哪一個”,還是住了口.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那一個了.
凌善善坐在領(lǐng)操臺上,頭發(fā)短短的像個小男生,正揚著頭和周圍的幾個女生說這什么,兩條腿晃啊晃的.一開始, 齊帆想,他能一眼就看到她是因為凌善善那條獨一無二的蜜黃色薄絨褲,在所有參加早鍛的學生深藍鑲白條運動褲的海洋里如此醒目.后來他很快發(fā)現(xiàn),是這個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抓住了人的視線.她的頭發(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她漫不經(jīng)心地東張西望……怎么也不能算一個漂亮女生的,實在只是一個小女孩而已,可是,她怎么是會發(fā)光的呢?
負責早鍛的體育老師看見有一群人在偷懶,照例手指著她們走了過去. 凌善善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拿出一只臟兮兮的排球,拍拍手 “咚”地跳下領(lǐng)操臺,就跑開去了.
高中的日子其實都是一樣, 每個人埋頭在課本和習題里直到滿臉長包, 眼睛模糊. 有的人會抬頭去看看課室窗外那一株柳樹什么時候發(fā)芽, 那一架紫藤又是什么時候開花, 可是更多的人就這么在一季一季之間錯過了它們.
齊帆的目標是那所全國著名學府的新聞系, 他想不出如果不去那里還有什么是自己愿意花四年的時間沉下去的. 從高二開始, 他就退出了所有學校的社團活動, 拍拍手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要不是陸緯還在學生會做著他的宣傳部長, 也許齊帆就這么地忘了那個小小的凌善善.
有一天中午, 陸緯照例去主持宣傳部的例會, 快上課的時候, 他怒火沖天地回到教室, 整整一節(jié)課都漲紅了臉, 脖子上的筋暴起老粗. 要不是上課的是人送外號 “薛鐵嘴” 的年級組長, 齊帆一定會忍不住隔著走道探過頭去問個究竟的.
好容易熬到下課, 沒等齊帆開口, 陸緯就先跳了起來: “那個凌善善, 她以為她是誰? 居然和我叫板! 知道她對我說什么? ‘既然我是?闹骶, 我就有做決定的權(quán)利’……聽聽, 這都是什么呀……”
齊帆沒有接話, 誰都知道陸緯那個脾氣.
果真, 陸緯抓了抓腦袋, 悻悻地說: “說什么非要用銅版紙印刷, 又不是不知道宣稱部的經(jīng)費最緊張, 就知道完美完美!”
齊帆只是笑.
陸緯喪了氣, 坐在齊帆的桌上: “好吧, 她要用銅版紙就銅版紙唄, 可是, 一個新人對上司是這么說話的嗎?”
齊帆忍不住大笑: “老兄, 我看你這還是等級觀念作祟啊……”
“好, 你是沒有見識過凌小姐的陣仗, 哼哼.” 陸緯隨著上課鈴, 悶悶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齊帆沒有想到, 他自己居然很快也領(lǐng)教到了凌小姐的陣仗.那實在不是一次愉快的經(jīng)歷, 他直到今天也這么想. 只是, 每一次他不經(jīng)意地回想起來, 竟然發(fā)現(xiàn)那一天凌善善的每一個表情都生動得一如昨天, 不禁讓他微笑.
從物理實驗室回教室的路上,他們迎面遇上了凌善善.小姑娘樂呵呵地在吃一支雪糕, 手里又抓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書和試卷.
不料, 她一看到齊帆, 小小的臉就沉了下來, 上前來問: “齊帆, 可以和你說句話嗎?”
她收起笑容的臉和平時大不一樣, 益發(fā)顯得一雙眼睛晶光四射, 里面好像藏了無數(shù)東西.
凌善善正色道: “新的校刊印出來了, 不過我把你的名字刪掉了. 你既沒有顧也沒有問, 怎么可以叫做顧問呢?”
齊帆一頭霧水, 不知如何作答. 凌善善倒徑自去了.
旁邊的陸緯拉他一下, 悄聲嘀咕道: “對不起, 老兄, 是我把你的名字加進顧問名單里去的,以前每一屆的主編不都是這么做的? 再怎么樣也算是尊重前輩嘛! 誰知道她那么頂真!”
當時齊帆沒有作聲, 心里又是怪陸緯多事, 又是怪凌善善尖刻.
等拿到新的一期?, 就算再怎么不痛快, 他也不得不承認凌善善的確是個中好手, 欄目的設(shè)置別出心裁, 版式大氣, 內(nèi)容清新, 再加上印刷, 實在是讓人喜歡的. 最趣致的是有獎?wù)鞔鸬幕顒? 那些刁鉆的問題虧她哪里去找來! 齊帆不禁問自己過去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么一個鼓勵大家參與的好點子.
時間長了, 齊帆也不得不喜歡上了凌善善這個人. 大而化之的她完全不記得從前的齟齬, 和齊帆陸緯成了朋友.
凌善善實在是一個妙人兒, 她不經(jīng)意間的舉止讓人匪夷所思又忍俊不禁. 齊帆見過她值日時拖著一把大掃帚在身后裝尾巴, 還發(fā)現(xiàn)她出完黑板報用留下來的粉筆頭擺出的七色花. 做早操的時候, 十次有八次她穿的是皮鞋, 被體育老師在大喇叭里點名.高中部排球聯(lián)賽開始了, 她每次比賽時總是笑嘻嘻地袖手站在場邊看, 不一會兒就被拽上場, 這個穿牛仔褲的二傳手表現(xiàn)倒是不錯, 只可惜輪到她發(fā)球就苦著臉, 不是撞在網(wǎng)上就是把球打到了天上, 害大家通通抬頭去找.
陸緯認識的人多, 時不時帶來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 包括凌善善又得了市高中作文競賽的一等獎, 凌善善又在什么雜志上發(fā)表了兩篇文章. 當然, 也有諸如今年高三有幾個保送名額, 要發(fā)展多少學生黨員之類的新聞.
那年的初夏來得早, 空氣里是雨的芬芳氣息. 在為決定讀理科班還是文科班躊躇的日子里, 凌善善的笑容和周遭的其它一切慢慢地模糊了起來.
一天早晨,齊帆趕著上早自習, 不料進校門的時候正遇見鄰班的薛文峰和凌善善兩個人推著自行車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齊帆隱隱覺得這件事有哪里不對, 可又說不上來, 一時間也就忘記了.
又過幾天放學的時候, 凌善善提著書包從教學樓走出來, 經(jīng)過校門口那棵泡桐樹, 她停下來, 仰頭看了一陣子大朵大朵紫白相間的桐花. 小小的女孩子穿一件米色的大毛衣, 走近來, 看得見額頭沁出點點亮晶晶的汗珠. 齊帆正想上前招呼, 門外聚著的一群人中走出薛文峰, 扔下半截煙, 拿過凌善善大大的書包.
齊帆看在眼里, 心中一動, 暗暗覺得惋惜. 正出神間, 李可亦在后面叫他的名字 : “明天記得把模擬卷的答案還給我.”
他一疊聲地答應(yīng).
李可亦站在泡桐樹下看齊帆走遠, 低頭看了看腳下落了一地的桐花, 花瓣早已枯黃干皺. 她恍惚地想: 和齊帆從初中起已經(jīng)做了五年的同桌, 看著他從一個手長腳長的男孩變成了今天這個沉默寡言, 眉目清朗的大男生, 他卻好像從來沒有留意過李可亦和她的變化.
桐花漸漸地落盡, 那股若有若無縈繞在鼻端的香氣一起逝去.巴掌大的綠葉每一天轉(zhuǎn)深轉(zhuǎn)濃, 催得人沒來由地心急起來.
齊帆覺得看黑板又有些模糊, 不得不重新配了一副眼鏡.李可亦也開始帶了飯盒上學, 吃完午飯就一頭埋進習題里.
午休的時候, 李可亦正和齊帆討論一條化學題, 陸緯神神秘秘地過來, 把齊帆拉到一邊: “喂喂喂, 幫我個忙,” 他拿出一張生日卡, “ 幫我給凌善善, 她剛上樓, 馬上就要經(jīng)過走廊了.”
“為什么不自己給她?”
陸緯嚅囁道: “多不好意思的事情, 被別人看見怎么辦?”
“那我被看見就沒事了?”
“好兄弟, 就這一次, 大家都知道你坐得直行得正……”
齊帆忽覺心頭濁氣翻涌, 一把接過卡片: “好好好, 就幫你一回…… 只是, 你不知道她和薛文峰走得很近?”
回到教室, 齊帆看見陸緯趴在窗口, 順著他的視線望向操場的一角, 薛文峰在那里和一個長長卷發(fā)的女生笑得樂不可支. 陸緯悶悶地說: “那個就是舞蹈隊的周一然……凌善善怎么會和他這種人認識還混在一起?”
齊帆想著方才凌善善一抬頭時的驚詫神情, 沒好氣地答: “人家薛文峰未必不會說她怎么會和齊帆這種人認識.”
高三那年, 齊帆去了文科班, 陸緯和李可亦都選擇了理科. 所有的日子都像意料中一樣地滑走, 直到(火奧)熱的夏天來臨.
這一年也許發(fā)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薛文峰終于因為打群架被學校勸退, 比如凌善善被教導主任在年級大會上點名批評學生干部的作風問題, 又比如周一然被選中在一部電視劇里演出……凡此種種, 齊帆可能聽說了, 也可能沒有聽說. 他只是匆忙來去, 偶爾和凌善善遇見就點個頭或是寒喧幾句.
可是, 在凌善善看來, 十七歲的夏天是個多事的夏天,暴雨特別的多, 蟬鳴特別的讓人心煩. 她時常怔怔地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眼睛看向遠處的遠處, 心里空空茫茫地什么都不想.一直到秋涼, 她心里的小火焰才慢慢熄滅, 狂躁不安的情緒也平復下來. 她進了文科班, 開始試圖做一個普通的高三女生.
凌善善再見到齊帆是她拿到保送通知的時候. 桐花開得正好, 再過幾個月她就要成為大學生了. 得償所愿的齊帆和十幾個同樣進了F大的同學一起回中學看老師, 一進學校的大門就看見凌善善以她慣常的姿勢坐在領(lǐng)操臺上,他不由自主地嘴角牽動, 微笑著向那個小人兒走去.
"聽說你被保送F大了?"
凌善善抬頭, 小小的臉龐依然皎潔:"是, 我運氣好, 理科班三個尖子擺不平, 就便宜了我."
"決定讀什么專業(yè)?"
"金融吧, 我想.'
齊帆有些詫異, 也不知從何再問. 同來的同學叫他, 他匆匆地說了一句: "不管怎么樣, 我在復旦等你."
凌善善晃著腿, 促狹地眨眨眼: "干嘛等我?李可亦呢?'
齊帆怔仲. 身后幾步遠的李可亦趕上來: "齊帆你還愣著做什么? '
臨走的時候, 他們找了一間空教室,大家紛紛細說當年的趣事種種.齊帆一個人走到窗前,向下一望,剛好是領(lǐng)操臺的一邊, 透過梧桐葉的間隙看得見凌善善依舊坐在原地, 看她的同學們打羽毛球.已是晚春,她卻還穿著厚厚的大黑外套.齊帆心想,這個小孩子永遠比天氣落后一拍,好像是固執(zhí)地要留住上一個季節(jié).影影綽綽間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為什么, 齊帆感覺到她身邊的空氣流動得異常緩慢,而她就默默地凝視著空氣, 像看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封印,一個她自己布下的結(jié)界.看得久了,齊帆竟覺得有點頭暈.
說起李可亦,齊帆也是后來才想起來,自那次回母校以后就很少見到她了.進大學的第一年, 她還時時跑去齊帆的宿舍找他說話.有一次齊帆的室友忽然問: "你那個總來找你的美女同學怎么很久不來了?" 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和李可亦見面了.
當齊帆第一次真正留意地隔著距離看李可亦的時候, 他也不得不同意室友的評價.李可亦在過去的這些年里像一朵花悄悄地從容地舒展開了花瓣. 她所在的電光源系本來女生就少,這么一來,李可亦想不被注意也難,她不勝其擾,時不時用齊帆做擋箭牌.
擋箭牌一天在餐廳看見李可亦和一個男生從一個飯盆里吃一份小炒,才恍然大悟.他覺得那個男生有點眼熟,約摸是學生會的一個什么部長.
齊帆不知道的是,李可亦曾經(jīng)對謝瑤這樣說: "齊帆這個人......這些年下來他不累我也該累了,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客氣得嚇死人.說他存心不理會你的暗示也好,說他是真的不明白也好,反正我所有的努力就好像撞在棉花墻上,這樣來回幾次,我的心也淡了."
謝瑤聽罷,哈哈一笑: "你們這兩個都太含蓄太禮貌,可是對旁人又不見這樣,真是看不懂."
"可能吧.那次我們一起回中學去,他停下來和一個女孩子講話,那表情我居然從來沒有見過......不由得人不灰心."
"緣分命定莫強求," 謝瑤故作老氣橫秋狀, "我看鄭旻待你倒好."
李可亦笑一笑,這也就罷了.
說來也巧,住在她斜對面宿舍的謝瑤是她的小學同學,兩人在去水房的路上打了個照面,齊齊站住,指住對方: "你是......"
還是謝瑤先笑出聲來: "算了吧, 都記不得名字了......我是謝瑤."
謝瑤念的是新聞系的廣電專業(yè),換而言之,畢了業(yè)是要去大大小小的電視臺和電臺的.一,二年級上大課的時候總和齊帆的新聞專業(yè)在一起.謝瑤談鋒甚健,齊帆安靜內(nèi)斂,卻都是出色的人物,時間久了也就互相都知道.
到了今天, 每逢謝瑤和齊帆之間耍;, 齊帆一本正經(jīng)地還她一堆說辭的時候,謝瑤總禁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鬢角: "誰想當年那個悶葫蘆居然也這么能說會道."
謝瑤后來和凌善善做了好朋友,一開始還是因為齊帆.
三年級的時候, 謝瑤做了學生刊物的主編, 想請齊帆出山幫忙. 齊帆已經(jīng)開始在一家廣告公司打工, 因而只是笑著擺手.經(jīng)不起謝瑤的軟磨硬泡, 忽然間靈光一閃: "好罷,推薦一個能人給你,9*金融的凌善善是我的小師妹, 這小丫頭答應(yīng)你勝過十個齊帆."
謝瑤果真依言, 寫了一封信投進9*國金的的信箱.第二天就有了回音. 凌善善寫一手潦草大氣的字,說自己太忙, 做不了事, 如果要寫稿沒問題.謝瑤也不客氣, 當下回信給了一個題目.
三天以后,謝瑤興沖沖地拿著凌善善的文章讓齊帆看.他一氣讀完, 指著中間一行文字笑道: "這樣的句子也只有她那個古怪精靈的腦袋瓜里才有."
謝瑤看見他的表情,忽地想起李可亦說的話.她不動聲色地去讀那一段: "每天晚上熄了燈, 我總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像一只老鼠一樣在帳子里弄出悉悉簌簌的聲響, 卻又目光炯炯, 像一只警醒的貓."
這一天下課出來,齊帆剛好和謝瑤同路. 是夏天到了盡頭的時候,空氣中淡淡地有些草香,從主道的這一頭剛好能望見那一頭將沉的夕陽.
他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經(jīng)過塵土飛揚的大操場的時候, 聽見有人叫齊帆.他們站住, 看一群正在訓練的棒球隊隊員中跑出一個身影, 到跟前隔著鐵絲網(wǎng)向齊帆招手.
齊帆笑著搖頭: “又在干什么? 學棒球? 你倒是每次都有新花樣.”
“什么呀?” 凌善善摘下棒球帽扇風, “他們想組織第一次大學校際聯(lián)賽, 找我設(shè)計海報,還要做預算籌資金.”
“對了, 介紹你們認識. 凌善善. 謝瑤”
謝瑤在這一瞬忽然意識到凌善善和李可亦提到的是同一個人,忍不住定睛看了一眼, 微微笑地伸出手去.
凌善善伸出一只干凈的手指穿過鐵絲網(wǎng)的格子和謝瑤的手指碰一下算是握手. 謝瑤因為這個小動作就喜歡上了她. 這一喜歡就好像天長地久似地到了今天.
再見凌善善已是秋天,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 謝瑤上完選修課往宿舍趕, 想快快整理完東西回家過周末.照例要經(jīng)過體育館,里面簡陋的紅綠燈光晃動,音樂震天價的響.迎面一群女生匆匆往里趕,和謝瑤打了個照面.
"善善?"謝瑤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去體育館跳舞?"
領(lǐng)頭的果真是凌善善,她笑: "才不是.誰耐煩去這種地方.謝瑤你不知道, 買了票進體育館跳舞可以換體鍛卡上的章,運氣好的話還是長跑的呢!門口那些蓋章的也不管事,反正你花了錢他就給你一個章, 在門口打個轉(zhuǎn)就走都沒事,不像溜冰場都派了體育老師看著.我在這兒已經(jīng)攢了好多章了."
謝瑤失笑: "你這個鬼東西,自己偷懶不算,還糾集這么多人一起......"
凌善善嘻嘻地笑著,一群人呼嘯著去了.
凌善善今天的運氣實在很差.當她最后一個心滿意足地接過蓋了章的體鍛卡剛想出門趕上她的那些同學的時候,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拿走了體鍛卡.
"凌-善-善......上次那個長跑別人跑四圈你跑兩圈的也是你吧? 怎么?不鍛煉就想蓋章?......你的體鍛卡我先收著, 等你鍛煉完了出來再找我要,啊?"
凌善善認識這個人, 是教足球班的老徐.她暗暗呻吟一聲,不情不愿地轉(zhuǎn)身蹭進了門里.
體育館里光和影曖昧不明,一團團混濁地飄過來飄過去.凌善善本就有些近視,這時更覺視線模糊.她悶悶不樂地找到一排最高的座位坐下來.
坐了一陣, 起身想走, 又覺時間太短, 老徐再找麻煩扣□□鍛證可就不好玩了,只得坐回原地.中間時時有些人不怕辛苦, 走到了最高層來請這個單身女生跳舞, 都被凌善善淡淡地擋回去.
她想不出舞池里那些摟在一起跳舞的人都是從哪里來的,又沒戴手表不知道時間,坐得氣悶,心里叫苦連天.
又一個人跋山涉水地來到凌善善面前, 伸出一只手請她跳舞.她只是擺擺手. 那只手卻沒有識趣地收回去, 伸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凌善善有些詫異,抬頭去看一眼,竟稀里糊涂被那只手拉下了舞池.
那是一只冰涼的手,舞步倒是嫻熟的,可是加了心不在焉的凌善善,這支舞跳得無比生硬. 凌善善剛好能看到他褐色毛衣里敞著的白襯衣衣領(lǐng),還有煙的味道讓她頭暈.
音樂一停, 凌善善如蒙大赦地徑直向門口的老徐走去.
"怎么? 這就算鍛煉完了?"
凌善善剛想發(fā)作,身后有一個聲音: "徐老師, 她方才可是跳了好久,拿一個章也值了."
老徐竟然不再作怪, 也就把體鍛卡還了凌善善.
桂花開了,黏黏的香氣盤旋在清冷的空氣里.凌善善握住體鍛卡, 一路走著, 只覺不停地出汗,頭發(fā)貼在后頸說不出的難受.
身邊有煙一明一滅:"我是梁浩,電子工程的......你是金融系的凌善善?"也不等回答, 自顧自又說下去,"以后要騙章別到體育館了, 老徐總在那兒, 把你的卡給我,我讓他們給你蓋就是了."
凌善善忽然有種荒謬的錯覺, 像回到高中時的一個晚上,也有煙和桂花的氣息,薛文峰在旁邊自顧自地說: "你將來一定會很好,上很好的大學, 有很好的工作......我? 我也不過就是這樣子了......"
時光像是被命運大神的巧手剪輯,凌善善覺得自己是在走三年前沒有走完的那條路.她抬頭,輕輕舒了一口氣.月亮倒是好的.
謝瑤下一次見到凌善善的時候又吃了一驚.凌善善那天穿一條暗紅大花的長裙站在足球場邊,風卷著沙子吹過來的時候,裙擺上的摺皺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頭發(fā)長得長了, 用一塊鮮紅頭巾包起來,上身一件小小的白T恤倒還是她一貫的風格.看慣了牛仔褲皮拖鞋的凌善善,謝瑤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是長大了.
凌善善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別人眼里的風景, 晶瑩大眼緊緊跟住場上一個身形.
謝瑤站得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卻忘了自己原先是要做什么去的, 怔怔地走了開去.
這場校足球聯(lián)賽的小組賽最終是電子工程系隊勝出.做前鋒的梁浩走到場邊喝幾大口水, 和他的隊友一起收好東西, 正要離開, 看到凌善善, 走過去說: "等下和我們一起吃飯吧.你到我的宿舍等我."
凌善善想也不想, 答道: "好."
后來的一個傍晚, 齊帆打完飯從食堂出來,停在中央海報欄前,看見遠遠有一輛自行車過來,騎車的男生身前坐著一個女孩,笑起來的時候不知怎么很像凌善善.他想起上次見她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前, 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不是凌善善可又是誰? 那兩個笑得開心, 眼里全然看不見別人.
打那以后, 齊帆時時能見到這一對, 一起在風味餐廳吃飯, 一起在操場跑步,一起去上公選課......甚至有一次大冬天的在女生宿舍區(qū)外的小攤上一起吃羊肉串.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在一群體育生或者足球隊員中間.齊帆想凌善善一定是開心的, 因她每次都笑得那么高興,連向齊帆點頭打招呼的時候都笑得無比燦爛.
中間謝瑤找過一次凌善善, 想她再幫忙寫篇東西.凌善善抓著腦袋說: "謝瑤姐, 你知道, 我在太快樂的時候是寫不出什么東西來的."
她想一想,甩掉拖鞋爬到上鋪自己的床上翻出一本小冊子: "這里面只有一篇文章, 還是我從前寫的, 那時候不想把它拿去發(fā)表......謝瑤姐你要湊合著能用就好."
謝瑤笑: "一定能的......善善,你快樂的樣子真是好看."
凌善善上來摟謝瑤的肩: "謝瑤姐你呢? 別成天只惦記著別人."
齊帆在?献x到凌善善的這篇文章,里面有這么一句: "我想我不愿放棄的也許并不是他, 而只是我自己那個近乎固執(zhí)的信仰.我相信每個人的心底一定都會有一片未被污染過的綠地, 一如生命最開始的模樣."他仿佛又看見那一年小小的凌善善一個人坐在樹蔭下的情形,心下不禁感動和惻然.
轉(zhuǎn)眼又是初夏,時近考試,自習教室人滿為患,幾只電扇在頭頂嗡嗡作響.齊帆在里面坐得久了,只覺空氣混濁,忍不住到走廊上透一口氣.
那天晚上要下暴雨的樣子,空氣里蓄滿了水.一陣風過,教學樓邊的幾大棵玉蘭簌簌作響,微帶腐爛氣息的濃香益發(fā)讓人透不過氣來.齊帆站在廊邊,踱了幾步,眼角卻瞥見隔壁自習教室靠窗最后一排坐著凌善善.
她的桌上磊滿了書, 旁邊的座位是空的, 上面倒有一只書包.明顯的, 凌善善沒有專心在看書,她時時看向窗外,心不在焉地聽著隨身聽.
齊帆正要上前打招呼,忽然旁邊有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梁浩的女朋友又給他占了座,陪他自習呢!"
"我方才出來的時候,梁浩還在我們宿舍打牌呢,早忘了吧......書包倒丟在這兒."
"我看他女朋友比他還急, 他上學期三門專業(yè)課沒過還像個沒事人."
"梁浩這人......大一剛進來看著還挺好,北方人,滿爽快的.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樣?"
"聽說他高中那個女朋友在那邊和大學同學好上了,這才找了凌善善,是不是?"
"依我說, 他現(xiàn)在這個女朋友什么不好? 幫他打飯洗衣服抄筆記......他怎么對人家? 有時我都看不過去, 約了她來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人家女生只好在我們屋一等一兩個小時,還是笑瞇瞇的."
云層里滾過一個悶雷,齊帆喉間干澀,咳嗽一聲,飄過來的聲音小了下去.
他剛想離開,見到梁浩三兩步從樓梯上來, 伸手扣了扣窗玻璃.
凌善善轉(zhuǎn)過頭來,蒼白得有些透明的小臉上忽地展開一個陽光似的笑容.
梁浩示意她出來.她打開窗, 咚的一聲跳到走廊上, 梁浩一把接住.
兩人說了幾句話,凌善善回身指指桌上的書包.不知梁浩又說了些什么,她笑,牽著梁浩的手一起下樓去了.只留下一桌的書和黑暗中的齊帆.
面筋似的暴雨從天而降,白花花地晃人的眼.齊帆想著凌善善方才穿的那雙印滿小花的系帶子涼鞋該是毀了, 心里沒來由的覺得一陣不安.
放完暑假回來, 是齊帆這一屆找工作的時候了.校園招聘會鋪天蓋地,齊帆也不急,既是有了一間廣告公司做后備也就心安得多.謝瑤倒是成天撲過來撲過去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下午四點是食堂開始端出飯菜的時候,去食堂的路上照例擠滿了人.秋雨一陣一陣地密起來,謝瑤打印完簡歷出來, 看見凌善善一個人逆著人流向三教的方向走過去.
她越發(fā)瘦了,小小的臉龐只有巴掌大,打一把黑顏色的傘,不知怎么肩膀卻濕了一大半,穿一件極薄的白襯衣,又不覺冷.
謝瑤迎上去叫她一聲,凌善善許久才看到她: "謝瑤姐."
"這么早就上自習去了?" 謝瑤暗暗心驚,凌善善眼里的那一點晶光落去了哪里?
凌善善只是笑,慢慢地走開去了.
謝瑤拐了個彎,又往前走,一眼看見路邊聚著一群人,梁浩坐在自行車上,一腳撐著地,車后座帶著一個女生,正討論著吃完飯去哪里.這般熱鬧更襯得凌善善遠遠的背影蕭索冷清.謝瑤有些后悔,剛才要是拉凌善善一起走這條路,讓她看見這一幕豈非也好?再一想,凌善善那么一個聰明人,早該什么都知道了吧,又何苦自己枉作小人.
有一次和齊帆一起做小組作業(yè)的最后修改,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凌善善,謝瑤說: "我是第一次看見善善那么靜,說是在對我笑,卻好像是在對自己笑......"
齊帆沒有答話,心里暗暗地想,其實他是見過這樣子的凌善善的,在她高三那年.
謝瑤想一想: "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誰說不是呢?"
齊帆有些意外,注意地看看謝瑤,見她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也就放下了.
凌善善身邊向來是有一群人的,這時節(jié)就越發(fā)勤快,請她去看電影的花一個中午排隊買了相輝堂最好的座位,晚上陪自習的給她買了炒年糕送上來.難得在宿舍里呆一個晚上傳呼就響個沒完,凌善善也不起勁,慢吞吞地起身,丟下看了幾百遍的歡樂英雄,伋著拖鞋就下去了.
一次謝瑤約了她吃宵夜.剛在老巷二樓坐定, 就有人過來:"凌善善,這么巧?要不要過來一起坐?"
凌善善笑:"不用了,謝謝."
"呃......你怎么最近不去五教看原版片了?好幾次都沒見你."男生有些緊張,耳朵微微發(fā)紅.謝瑤覺得不忍,轉(zhuǎn)過頭去看窗外.
"最近忙, 過一陣子再去."凌善善還是好脾氣地笑.
謝瑤抬起頭來半帶戲謔地說: "都是些好同志吶,不考慮考慮?"
"謝瑤姐你又笑話我......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如果可以不愛他的話, 我才不會愛他.可是,這真的是我也沒有辦法的事情."
謝瑤聽著,只覺心酸,剛想開口,又聽見凌善善自嘲地說: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不愛他, 那么他就沒有辦法再傷害我了."
就像給自己的話加最好的注釋一樣,第二天晚上,凌善善坐在老地方自習,忽然覺得窗玻璃外有人站住,久久地注視她.她覺得不舒服,側(cè)過頭去看.梁浩一個人站在外面,臉的一半藏在沒有燈光的暗影中,目光一刻不瞬地望著凌善善的臉.凌善善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打開窗, 像夢游一樣跳到走廊上.
凌善善不是不痛惜自己的,只是像被下了蠱,梁浩離開她的時候她恨梁浩,梁浩又來找她的時候她恨她自己,反反復復,糾糾纏纏,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是一個盡頭.
梁浩是愈加不堪,每夜不是和學校后面那條街上酒吧里的東北女郎一起喝得爛醉,就是在桌球房混一個通宵.總有多事的人輾轉(zhuǎn)地來告訴了凌善善,留意地想看當事人的表情,凌善善也算煉就了一副面具,總是不經(jīng)心的笑,一直笑一直笑,直到背著人也抹不掉那個笑去.
謝瑤心里著急,偏又不知怎么樣開口.有時想請了齊帆的主意去,齊帆卻從來都是不動聲色,置身事外的樣子.
就算是這樣多事的日子,還是捱到了六月.去水房的那條小路上有白色的茉莉一小朵一小朵地開出來,低頭走過去的時候總會有些水珠落在肩上.謝瑤在兩封錄取通知間猶豫不決,后來還是聽了齊帆的建議,沒有去那家知名外企的公關(guān)部,和商業(yè)電視臺簽了合同.
起先,她沒有細想為什么齊帆的意見對她如此重要,等慢慢回過神來,才發(fā)覺發(fā)生了什么.她不禁有些悲哀,又有些歡喜,原來自己也只是個平常人而已.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羨慕凌善善的,愛得不分是非不問原由,卻鮮明淋漓,而她,只是白白地荒費了這四年的春花秋月.
謝瑤終于忍不住去找凌善善.小女孩長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可以扎成一條馬尾,益發(fā)顯出尖的下巴和圓的眼睛.她們坐在主席像后的草坪上喝冰紅茶,一起看天邊的火燒云一層一層地淡下去.
"不,梁浩早已經(jīng)不承認我是他的女朋友了,有什么要緊的呢?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舍不得我所代表的生活中干凈健康的一面吧.其實,我也想要一份干凈無害的感情,可惜沒有人能讓我忘記他."凌善善拈起一根草根.
"不不不,齊帆?"凌善善失笑,"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他很喜歡你,你不覺得?"
"只是喜歡罷了,他最愛他自己.那么樣冷靜清醒的一個人,從來不會和人太近,又不遠.永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從不浪費時間精力.他不是我的那杯茶.我倒覺得他和謝瑤姐你挺合適的."
謝瑤一怔,敏感如凌善善,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有她自己還蒙在鼓里.當事人永遠是最晚知道真相的那一個.
謝瑤七月份就進了電視臺報到.總是從七七八八的打雜開始,然后就過了試用期,坐了制作助理的位置.慢慢地, 她開始習慣化妝,習慣背了大包上班,習慣喝咖啡......她有時會懷念大學時代的生活,只是她一天天去到高去到遠,再也回不去從前.
一次齊帆在公司里收到一盤從國外寄到的廣告片母帶需要轉(zhuǎn)格式,找到謝瑤幫忙.他上去的時候是晚上九點,謝瑤在制作室里吃一個飯盒,一邊和旁邊的技術(shù)員討論: "再往前一針看一下,會不會好一些?......不不不,不要在這里接這個畫面......上次那個背景就好,還找得到嗎?"
齊帆在門邊駭笑: "原來我們看到的幾十秒的片頭都是這樣做出來的."
謝瑤喝口水,站起來:"可不是?每次看到我都想吐......"她接過齊帆的母帶,送進機器,三兩下按好所有的鍵,手勢純熟.
"果真是專業(yè)人才."
"何苦又笑話我,吃這一行的飯總得有些東西護身,你不是也一樣?"
齊帆在一旁坐下來,看謝瑤專注工作.她面前一大排屏幕閃爍不停,映得一張臉秀麗無比.齊帆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工作著的美.
"等你做完,我送你回去吧."
謝瑤扭頭,看著齊帆,心里忽然一松.總算是等到他開口了.
入夜的街道特別靜,下著雨,間或有車開過,肆無忌憚地濺起水花.兩個人一路走著,謝瑤只覺特別的安寧.
謝瑤時時和凌善善通電話,不管什么時候打到她的宿舍總是她來應(yīng)電話,一把惺松的聲音.大四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敷衍著寫論文,拼了命地找工作,在接下來就是旅游打牌吃散伙飯.
是黃梅天,天忽明忽暗,空氣黏膩讓人心煩.謝瑤和齊帆時常約了吃晚飯,又什么都吃不下,只買一只西瓜帶到謝瑤家吃完作數(shù).
謝瑤記得是那天,齊帆一早打電話給她,說今晚到他家吃飯.
一下班謝瑤就趕回自己租的小屋,急急忙忙地找晚上的衣服穿,試了又試,總覺不妥,一下子又急出一身汗來.
電話鈴偏生在這時候響起來.是凌善善: "謝瑤姐,我七月份就走了,到英國去讀碩士."
謝瑤手里的衣服散了一地.
"我也是想了好久,前兩個月決定的,申請學校,考GMAT......現(xiàn)在好了,我也就不煩了."
"非去不可嗎?你拿到的那幾個OFFER多好......"
凌善善笑起來: "沒有辦法了,我一定要離開這里,不然我怕是脫不了這個魔障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倒是心急著要走,好像這樣子就會忘記這里,有機會重新做人了一樣."
凌善善果真是去了.
謝瑤每個月都能收到她的電子郵件,說她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說她的偷喝別人牛奶的外國室友,說她的讀不完的文章和寫不完的作業(yè)......有時還會發(fā)照片過來.
有一張是剪短了頭發(fā)的凌善善站在草地上,戴一條橙色長圍巾,雙臂伸開,抬頭向陰沉欲雨的天空.
齊帆是和謝瑤一起看到這張照片的,他給謝瑤遞過一杯茶,笑道: "這小丫頭好像挺適合那里的水土.倒是長胖了."
謝瑤點頭.她總是想著凌善善臨走時說的話.謝瑤沒有問,凌善善也再不提,好像大家都忘了有那么一個人那么一件事.
不久,凌善善在信里說她有了一個男朋友,也沒說是什么人,怎么認識的,就說在一起了.謝瑤再三央她發(fā)了照片來,照片倒是清楚的,那位仁兄卻面目模糊,隨便說他長得什么樣都可以.
一轉(zhuǎn)眼凌善善就畢業(yè)了,戴著碩士帽的畢業(yè)照上還是笑得那么古怪精靈,大眼睛里神氣十足.謝瑤心想,當初她一走真是對的.
凌善善也不急著回來找工作,告訴謝瑤說她打工攢了錢準備到歐洲大陸去玩一圈,把書和衣服用海運寄回來,自己背個大包就出發(fā)了.也沒說是和誰去,去多久,更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就好像童話劇里的小精靈,"啪"地打一個響指就化成一陣輕煙,消失在空氣里,害得謝瑤很是擔心了一陣子.一直到她收到凌善善寄來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寫的是謝瑤和齊帆兩個人的名字,微笑著的蒙娜麗莎,滿是鴿子的圣馬可廣場,云霧里的新天鵝堡,畢加索美術(shù)館外的小巷......謝瑤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貼在書桌前.數(shù)來數(shù)去,攢了林林總總的各國郵票.
齊帆看到了,忍不住打趣說: "我寄給你的東西倒也沒見你這么珍重,可見遠了的必定是好的."
謝瑤眨眨眼笑: "倒也未必."
一天中午,齊帆意外地在辦公室里接到謝瑤的電話: "今晚到我家來吃飯,我請客呢."
齊帆是第一遭聽說謝瑤在家請客,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趕忙答應(yīng)下來,又問要買點什么帶去.
等齊帆買了水果準時到的時候,他看見沙發(fā)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人.沙發(fā)背著門,他看不到人客的樣子,望過去只看見那人手里捧一本色彩斑斕的大圖畫書,像是去年他特定在網(wǎng)上訂來送給謝瑤的中文版丁丁歷險記.
沙發(fā)里那人一邊看,一邊輕輕地笑出來.
齊帆看了一陣,忽然叫一聲: "凌善善!"
那人回過頭來,眼睛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團得稀皺,可不正是凌善善.
謝瑤從廚房里出來,一邊擦手一邊嘆氣: "除了這小鬼頭還有誰能逼著我下廚房?沒聲沒響地就回來了,還說這幾天總和家里人在外面吃都吃膩了,非得到我這兒來......"
齊帆也笑: "要不是這樣也就不是凌善善了."
謝瑤端出噴香的臘腸菜飯和三鮮湯.凌善善老實不客氣坐下來就抓起筷子.
"別人從英國讀完書回來一個個都白得像鬼一樣,就她好,曬得臟兮兮,坐在地上都有保護色."謝瑤又盛一碗湯給凌善善.
凌善善忙著吃飯,抬起眼睛轉(zhuǎn)一轉(zhuǎn),又埋頭飯碗.蜜色皮膚襯著靈活大眼,越發(fā)顯得年紀小了好幾歲.齊帆看看自己的皮鞋領(lǐng)帶,有種沖動想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還是不是當年模樣.
當晚凌善善留下來和謝瑤住.月色透進窗紗,瀉了一地,凌善善伸出胳膊照一照,說: "看,這不又白了嗎?"
夜闌的時候,人比較不設(shè)防,周遭靜謐,便只聽見心里想說的話.謝瑤問: "你的男朋友呢?沒有一起回來?"
凌善善一下沒有明白過來: "誰? 噢,他呀......他是BBC來著."
"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謝瑤以為凌善善說完了,不料過一會兒,她又說: "他是來療我的傷的,我的傷好了,他的任務(wù)也完成了,就該淡出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以為每個人在你生命里的出現(xiàn)是偶然,其實不是,那都是安排好的.誰在什么時候上場,做些什么,有些什么臺詞,一早就是注定了的,不到該退場的時候想趕他走也不走,一到時候哪怕丟下說了半句的話也是要走的."
謝瑤乍聽只覺說不出的凄涼無奈,伸了手攬過小小的凌善善卻不知說什么,再細想想果真是這樣,不由得也有些黯然,心神跑開去到自己的事上.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凌善善又開口說話: "謝瑤姐你知道,就算我去了英國也有人巴巴地拿了梁浩的事情來告訴我,說他最后還是沒能拿到學位,說他又和從前的女朋友在一起了,還說他滿世界地找我.后來我打了長途電話回去給他,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他居然還發(fā)火,說誰把他的私事傳給我聽,你說這多么可笑?他已經(jīng)不是我當初認識的梁浩了,連誠實都做不到了.最后他對我說:你還是能來找我的,只要我女朋友不在的時候."
凌善善靜靜地笑了,"我實在聽不下去,只是想笑,就把電話掛了.天知道,一支舞讓我愛他,一句話讓我不愛他.我這些年所有纏在他身上的結(jié)就這么輕易地解開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真相從來就是這樣,沒有一次不是丑陋傷人的.謝瑤忍不住說: "可惜你在他身上浪費了那么些年那么些精力......大家看著都為你不值."
凌善善翻個身,大眼睛里映著月光: "不不不,不是這么說的.初戀從來都是沒有道理的,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旁人看來說不出的傻,在自己卻是止都止不住的想要付出.所以,碰到是什么樣的人就是什么樣的人了.就好像謝瑤姐你,碰到齊帆,是多么好的事情......"
她的口氣里沒有一絲絲的抱怨,似乎在講別人的事情.
夜益發(fā)靜了,沉沉地壓得人抬不起眼皮,兩個人也就睡了.
凌善善很快開始工作,在一家法國公司的財務(wù)部.她總是對謝瑤老氣橫秋地說: "我的工作嘛,乏善足陳......唯一好的地方就是上班不用穿套裝,周五牛仔褲也能進公司."
謝瑤確是艷羨.她老是抱怨西服的領(lǐng)子太硬,裙子太緊,束縛了她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一邊抱怨著,一邊又采購了一季一季的黑白灰套裝進來.年前電視臺里的春節(jié)團拜會,部里讓她去.謝瑤穿了一件紅毛衣,坐在一群黑壓壓的各部門主任級人物中間,熬足三個小時,如坐針氈.回家的第一件是就是整理衣櫥,和從前的顏色女郎說再見.
齊帆也說: "讓你現(xiàn)在穿了牛仔褲坐大堂,你才不愿意."
謝瑤想一想,是,她是不愿意.
一天凌善善又請謝瑤和齊帆一起晚飯,聲音里透著興奮.兩人猜了好久都不得要領(lǐng).前一次她請吃飯也就是上個月的事情,是因為她被提升做了地區(qū)財務(wù)主管.
他們準時到了謝瑤喜歡的一家日本料理.剛進門正看見角落一張桌子有人用力向他們這個方向揮手,卻是凌善善.她頭發(fā)又剪到短,貼在耳朵后面,穿小小的駝色皮夾克,笑臉迎人.
還沒點菜,凌善善早就忍不住說: "告訴你們我的好消息,我被調(diào)到市場部了!"
謝瑤和齊帆面面相覷,卻說不出一個恭喜來.
半晌,謝瑤小心地問: "是什么職位?"
"市場助理." 凌善善埋頭研究菜單.
"可是......再到市場部從頭開始?"
"我不是一個可以一輩子和數(shù)字打交道的人,你知道.每天看那些數(shù)字,讓我老得多么快!"凌善善嘻嘻笑,"看看,眼角都有皺紋了." 她調(diào)皮地拉下眼角,把臉湊到謝瑤跟前."我和人事部斗爭了那么久,今天他們終于同意了.想想以后每天我早上起床想到要上班就會斗志昂揚,多讓人興奮!"
正想說話,有人伸手拍謝瑤的肩,她回頭,呆了半晌: "李可亦,可是你嗎?"
李可亦微微笑.她胖了許多,原先清秀的輪廓被填滿之后看著就是普通人了.身后有人扶住她,她的身形也變化很多.
"你要做媽媽了?"
李可亦點頭,又和齊帆打了招呼, 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凌善善:"你們和朋友吃飯?那就不打擾了.我們再聯(lián)系."
謝瑤看著李可亦的背影,不禁點頭.她是已經(jīng)徹底不記得凌善善了罷,也忘記了齊帆.人都是這樣善忘的,因知道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
轉(zhuǎn)頭再看凌善善,她試了一種新的腌過的烏賊,正被咸得呲牙咧嘴.她不一樣,她永遠有勇氣放棄,也有勇氣嘗試.
自那以后,凌善善變得很忙,想在工作日約她晚飯幾乎不可能.有天晚上謝瑤和齊帆赴了朋友的宴回家,經(jīng)過凌善善公司大樓,打了個電話上去她居然還在.
電梯上了十五樓,走廊盡頭有一點燈光,推開大玻璃門就看見凌善善一個人坐在偌大的辦公室,周圍的座位都空空蕩蕩.只有她頭頂?shù)娜展鉄糸_著,燈光灑在她身上帶點光暈.周遭的黑是真實的,反倒映得她不真實起來.
見兩人進來,凌善善從電腦前抬起頭,摘下小小的眼鏡,伸個懶腰: "有什么好吃的,快快孝敬上來!"
謝瑤把手里的飯盒給她: "好好的戴起什么眼鏡來了?沒的像個女強人似的."
"為這個促銷熬了幾天,隱形眼鏡都戴不上了,不然誰要靠這個勞什子來增加氣質(zhì)值!" 凌善善把頭埋進飯盒,含糊不清地說.
齊帆一眼看見零亂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印刷品小樣,伸手拿起來一看,不禁皺眉: "這是誰家的印刷廠?拿這種東西來胡亂充數(shù)......"
"可不是?頭發(fā)的顏色像太陽曬褪了的黑白照片,臉也紅得像煮熟了的蝦......都讓他們調(diào)了好幾次了,還是這個樣子.下星期促銷就要開始了,這可怎么拿得出去?"
齊帆坐下來,一五一十地問了印刷要求和數(shù)量,拿過計算器按幾下,抬頭道: "一份一毛兩分,你周四以前把所有照片的正片給我,下周一交貨,可好?"
謝瑤還一頭霧水, 凌善善已拍手笑道: "倒忘了你是做客戶主管的! 怎么從前沒來咨詢你,還替公司省了錢.現(xiàn)在的廣告公司是走了的市場部經(jīng)理從前用的,嘗慣了甜頭,每次倒給我們臉色看,報價又貴,好不好就遲交貨.我還想著忙完這次就換廣告公司呢!只是你們這么大的4A公司,可伺候我這等小客戶?"
齊帆笑: "誰不知道貴公司是美發(fā)業(yè)里花錢的老大? 只是一直不得要領(lǐng)罷了."
凌善善長吁一口氣: "齊帆你幫了我的大忙了."
電話鈴響.凌善善接起來: "是......還沒完呢......吃過了......不用,謝謝......真的不用.好,就這樣,回頭再聊吧."
齊帆和謝瑤笑: 這又是一個不得要領(lǐng)的吧.
時近夏天,不覺間謝瑤也同齊帆走了五年了.謝瑤打趣凌善善:"看,我們還和原來的那個人在一起,你倒是換了好幾撥了."
凌善善專心地打她的PS2游戲,: "謝瑤姐你是知道我的,不是我想換,是別人逼著我換,可叫我怎么辦?"她想一想,忽然嘆口氣,起身倒杯水喝.
"凌善善也有嘆氣的時候?叫人聽了去,你的一世英名就毀了."謝瑤有些后悔方才的話,趕緊岔開了話題去.凌善善的追求者眾多,陣亡的也不算少.她也戀愛,只是愛得太理智,走了一個兩個的,她自己看上去不在乎的樣子,專心工作一陣也就過去了.謝瑤猜想凌善善是真的不在乎的,因她過得太快樂太精彩.
凌善善像是沒有聽見謝瑤的話,自顧自說下去: "大概是從前吃的苦叫我學了乖,不敢太投入.人的愛就這么多,燃燒盡了總得再積蓄一陣子吧......會不會是一輩子,我也不知道.愛不了人就愛自己好了.有人說我是獨善其身,我說只是獨善我心罷了."
有一陣空白的安靜.謝瑤聽見隔壁收音機里細碎的音樂:"......去的太早,來的遲到,愛情像個玩笑......"
晚上見到齊帆,謝瑤忍不住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齊帆齊帆,我們真幸運在對的時間遇到對方,有很多的愛可以付出和收獲......"她忽覺自己有些文藝腔,笑了起來.
齊帆沒有笑,說: "我們結(jié)婚吧?"
他又補一句: “我再不加油就有危險了.我知道,你們娛樂部的小吳小何,總編室的小唐,還有大學里我隔壁宿舍的老袁,可還都對你賊心不死……”
謝瑤淚凝于睫,一力笑著點頭.
凌善善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地跳起來: “剛好趕得及做五月新娘.”
那天,下過一陣細雨,空氣里滿是五月花濡濕的芬芳,謝瑤一雙白緞子鞋踏在碧青的草地上,濺起水花,落到小腿上.齊帆攜了她站定,她一眼就看見凌善善笑嘻嘻地站在離人群遠一點的地方,抱著雙手看熱鬧,一身粉紅色小禮服,領(lǐng)子俏皮地立著.
謝瑤看看齊帆,笑著轉(zhuǎn)過身,用力把花球向凌善善的方向拋過去.凌善善一猶豫間,只來得及抓住緋紅的緞帶.
謝瑤轉(zhuǎn)頭道: “啊,誰能想這個小丫頭居然也有二十七歲了,今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打聽那個年輕的女孩子是誰……謝瑤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凌善善的故事還長著呢.”
“誰說你的故事結(jié)束了?”齊帆吻一吻她的發(fā)鬢.
有故事的凌善善已經(jīng)升做了市場部經(jīng)理,卻還凡事親歷親為,只怕不完美.
她指著一組色板向齊帆及他的同事解釋: “這次潮流發(fā)布的主題是藍紫魅惑,請的是英國TONI&GUY的發(fā)型師……我要求舞臺和會場的布置以藍和紫做主色調(diào),配色用黑白……建議可以用幾何圖形……你們是專家,由你們決定,只是千萬不要拿一堆氣球來,我們不是在游樂場作秀……”
技術(shù)中心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模特氣急敗壞地沖出來: “我還有一個廣告片要拍,現(xiàn)在頭發(fā)剪成這個樣子,你們要賠償.”她身上還披著剪發(fā)圍布,劉海平平地剪到眉骨處,齊肩的頭發(fā)從耳朵的位置一層層呈階梯狀剪下來.
凌善善抬眼說: “當時從那么多業(yè)余模特里面被選中,每個人都同意修剪和染發(fā),和公司也簽了合約.違約條款相信你一定讀了,賠償卻是無從說起.”
那模特的眼淚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凌善善!我記得你,你是記恨我才讓他們給我剪最丑的發(fā)型!”
凌善善詫異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露出一排晶瑩的小牙齒: “不,我不認識你.我也希望你相信,發(fā)型都是發(fā)型師根據(jù)每個模特的臉型,氣質(zhì)決定的,每款發(fā)型都會以TONI&GUY和我們公司的名義共同發(fā)布.請珍惜你的這個機會.如果沒有別的問題請進去繼續(xù)染發(fā).”
她一臉誠懇,那模特本有些疑惑,想一想便低頭回去了.
齊帆好似有些線索,順手翻開模特名單,果然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名字:周一然.他了然地笑笑.他相信凌善善是不會記得周一然的,或者,她從來就不知道周一然這么一個人?
發(fā)型發(fā)布會當晚,謝瑤和齊帆早早到了會場.現(xiàn)場照例是最后的忙亂.他們遠遠地看到凌善善,短短的頭發(fā)全都梳向腦后,只留下額前一縷紫色的發(fā)絲垂下來,電光紫的小小晚裝,下面卻穿了一雙平底芭蕾鞋;她走到這里,走到那里,臉上泛一點油光,化妝也有點糊,面上始終帶著她那永遠的大學四年級生的神情.
有一個小生趕上去,拿了紙巾給她擦一擦汗.她抬頭,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謝瑤用胳膊撞一下齊帆: “凌善善為什么永遠都不會變老的樣子?”
齊帆笑,不回答.
謝瑤笑道: “當年你是暗戀過她吧?為什么放棄了?”
齊帆舉起雙手: “連這個你也看出來了,投降投降……”他認真想了一想,說: “她像一道小陽光,我沒有把握能一直和她一起發(fā)光發(fā)熱,與其做閃電轉(zhuǎn)瞬即逝,我們這等凡人還是早早退后,享受陽光來得容易.”
“那我呢?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謝瑤的話淹沒在忽然響起的音樂聲里.只見凌善善牽了那個人的手,一起隱到舞臺后面.
幕布還沒有完全拉開,凌善善又怎么會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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