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水汽迷蒙，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常青樹僅剩的幾片綠葉已被打落，樹枝光禿禿。四月了。
　　蘭英坐在梳妝臺前，銅黃的鏡子臉也橙黃。她細(xì)細(xì)的在臉上鋪上厚厚的白粉，含上紅紙，一抹血一樣的紅刻上了臉。
　　噠噠噠，蘭英一驚，惶恐地轉(zhuǎn)頭，望向門口。許久，才松下了一口氣。原來是昨日未落完的雨又續(xù)上了，敲擊著窗檐。她的目光落向了窗外。
　　“家姐，家姐……” 她好像又聽到了陳樹的聲音。

　　夜，是可怖的。它是舞臺上沉重的幕布將污穢蓋住，而背后是野獸的嘶吼，是爪牙，是利齒，是綿羊的悲吟。
　　椅子在光亮的瓷磚上拖拉，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碗筷落地，乒呤乓啷。喘息聲像漏風(fēng)的手風(fēng)琴。臺燈倒下，衣衫滿地。“啪！”是巴掌，舞臺寂靜了。
　　“陳樹明天來看我�！碧m音虛弱的聲音漏了出來。
　　“操，臭婆娘！”他又踹了一腳，拎著酒瓶離開。
　　那些夜晚是無月的，深黑的，窒息的。

　　那天蘭英早早便守在門口迎接著，看到陳樹，眼眶有些濕潤。過去緊緊依靠她的小苗已長成了挺拔的大樹
　　“家姐！”男青年一身整齊的軍綠色軍裝，肅正干練，人如其名。
　　“姐夫�！彼蛘驹谔m英旁邊的男人點點頭。蘭英迎上去，去拎他厚重的行李�！安唬襾砭秃��！彼�(xì)細(xì)的端詳蘭英的臉龐。蘭英低頭避開，輕輕的抱了抱陳樹。
　　“小陳，在這呆多久��？”男人問。
　　“就一晚，部隊任務(wù)緊。” 蘭英垂眸聽著。

　　是夜，男人拉著陳樹在客廳喝酒。
　　“來來來，小陳喝一杯吧！這里沒人管。”
　　“不，要守規(guī)矩的�！�
　　……
　　她在房間內(nèi)，望著窗戶外時隱時現(xiàn)的月亮出神。那時已是二月，這年冬天格外寒冷。外頭銀裝素裹，反射著那透出云朵迷蒙的月光，圣潔而又溫潤。
　　“想當(dāng)年你王叔可威風(fēng)呢，手底下幾個廠子……”男人又喝醉了。
　　蘭英有點擔(dān)心陳樹，她踱步到房門，剛抬手，又猶豫了。誰知，房門被敲開了�？蛷d慘白的白熾燈光照了進(jìn)來，照在蘭英的臉上，她的臉是五顏六色的。
　　陳樹和蘭英都愣在了原地，陳樹清醒的眼睛，直直的盯著蘭英的臉龐，久久不動。蘭英打破了僵局，“不早了，去睡覺吧，明早……該出發(fā)了�！碧m英將頭低下想將門合上。陳樹用力的抵住了門，他的嗓音顫抖，“家姐，我……我?guī)阕�，我�(guī)阕撸　彼氖炙浪赖哪笞￠T框，青筋暴露。眼眸烏黑，深深的眼窩在孕育一場風(fēng)暴。
　　客廳鼾聲如雷。蘭英將陳樹死死捏在門框的手掰開。“回去睡覺�！�
　　“陳蘭英！”男孩的臉漲得通紅，喘著粗氣。
　　……
　　“陳蘭英……”他帶著哭腔。
　　蘭英始終沒有抬頭看他，她輕輕將陳樹往外推，“太晚了，太晚了……去睡覺吧�！�
　　陳樹第二天還是走了。

　　再一次接到了陳樹的電話是在半個月后的一個午后。屋外穿著厚重棉衣的小孩在歡快奔跑，歡笑聲傳入屋內(nèi)。屋內(nèi)是瘸了腿的椅子，破碎的碗筷，滿地的衣衫。輕快的鈴聲響起，空氣重新流動。
　　“家姐！家姐！”
　　蘭英捂著嘴，眼淚滑落。她弓著身體，輕輕抽噎。
　　“家姐，你莫怕，你莫怕，我替你在部隊里尋了份工，家姐你跟我走，家姐，家姐……”
　　陳樹語無倫次的喚著她。蘭英再也忍不住。
　　“弟弟啊……”

　　“5 月 4 日中共中央、□□批轉(zhuǎn)《沿海部分城市座談會紀(jì)要》，決定進(jìn)一步開放……”收音機(jī)在播報早間新聞，廣播里的女聲，字正腔圓，充滿活力。
　　蘭英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站起身來到全身鏡前，鏡子清晰地照著她。鏡中的女士身穿黑色的呢子大衣，面容蒼白。她扣上那頂鵝黃色的帽子，向門口走去，什么都沒拿。皮鞋輕磕在臺階上，發(fā)出清脆的咔嗒聲。
　　她沒有回頭，向前走。
　　太陽攀上山頭，普照大地，濃霧散開。鳥兒放開歌喉，繞著屋頂飛舞，春雨過后的大街一塵不染，常青的綠芽已冒出了尖尖，春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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