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鵜飼會長，您真是太客氣了，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哈哈哈，您說的對……”樓下隱約傳來政子熱情且略顯尖利的聲音。
　　隨著東貞藏退休之日臨近，政子的電話交際愈發(fā)頻繁，特別是同國立浪速大學醫(yī)學部長鵜飼教授的夫人之間聯(lián)系明顯增加。
　　佐枝子對著屏幕上閃爍的光標輕嘆一口氣。寫論文的思路一再被打斷實在是一件令人惱火的事情，但是她除了嘆氣別無他法。
　　大學院的同學提起東佐枝子時無不面露羨慕之色，有一位國立大學醫(yī)院的教授父親想必每天都過得十分幸福吧。然而外人眼中的光鮮在佐枝子看來無異于華麗的囚籠。她時常感覺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喉嚨喘不過氣，但是她沒有逃離的勇氣，不像哥哥——考入東都大學醫(yī)學部后就用結(jié)束生命來表達對父母的不滿。當然她的善良不允許她做出分毫出格的行為——父母已經(jīng)夠傷心了，我不能讓他們擔心。因此不管心里有多少怨氣，她習慣了默默忍耐，按照父母的安排走在既定的人生軌道上。
　　樓下不知何時安靜了。佐枝子剛拿起法語資料，就聽見政子喊她。
　　佐枝子只得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下樓，推開一樓客廳的門：“母親，怎么了？”
　　政子正在收拾東西，忙得連抬頭看佐枝子一眼的間隙都沒有：“我要去參加教授夫人會的活動。沙發(fā)上是你父親的換洗衣服，你趕緊送過去。”
　　政子的語氣同她干練的動作一般強硬，容不得佐枝子拒絕。
　　“我知道了�！弊糁ψ庸皂樀亓嗥鹞餮b袋。

　　佐枝子來浪速大學附屬醫(yī)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并不表示她對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相反從父母的日常交談中她聽到不少內(nèi)部消息。她曾經(jīng)對大學醫(yī)院心懷憧憬，因為這里是父親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地方。然而現(xiàn)在她越來越憎惡這里——即將到來的教授競選正在把父親拖進一場黑暗的權(quán)力博弈中，讓他變得心思深重，漸漸忘記醫(yī)生的本心是什么。
　　掛著第一外科教授名牌的辦公室門敞開著，佐枝子一眼就看見坐在辦公桌后的父親以及站立在一旁匯報工作的年輕醫(yī)生。
　　雖然佐枝子無意聽他們談話，但是年輕醫(yī)生的聲音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
　　“內(nèi)科那邊送來一位病情嚴重的患者急需手術(shù)，所以要調(diào)整既定的手術(shù)時間�！�
　　“什么患者？”東貞藏抬起頭，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射向他的學生——第一外科助教授財前五郎。
　　“胃癌初期，但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明陰影�！必斍八坪跖聳|貞藏誤會，又補上一句，“不是特約患者，只是普通病人�！�
　　“只要人手充足，我沒有意見�！睎|貞藏優(yōu)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
　　“人手沒有問題，已經(jīng)溝通好了�！�
　　聞言東貞藏面色一沉，落在財前身上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的意味。財前故作恭敬地低下頭，掩去眼底的真實情緒。
　　無形的暗流在短暫的靜默中涌動。
　　眼見兩人的交談不會很快結(jié)束，佐枝子覺得自己在門外等候的行為略顯尷尬，只得暫時離開。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明媚，惠風和暢。門診大樓前有一塊修剪齊整的圓形草坪，草坪周圍建了一圈步道，還放置了供人休息的長椅。不少患者正坐在長椅上享受午后的陽光。平和的畫面令佐枝子從緊張的情緒中走出來，唇角微微上揚。
　　突然，一個足球朝佐枝子疾速滾來。佐枝子下意識地伸出腳試圖截住球。然而高跟鞋的鞋尖只輕輕觸到一邊，被改變方向的球反而滾得更遠。
　　糟糕！幫倒忙的愧疚感令佐枝子下意識松開手，向前追了幾步抱起球。
　　還好沒有給別人添麻煩。佐枝子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就見一位身著白大褂的高個子男人迎面走來，手里拎著剛才掉落在地的西裝袋。
　　“謝謝�！弊糁ψ咏舆^西裝袋，并把球還給他。
　　高個子醫(yī)生俊朗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暖暖的春光。他朝佐枝子點頭致意，回身向與他一起踢球的小患者跑去。
　　一大一小在草坪上你來我往地傳球。高個子醫(yī)生的球技顯然很糟糕，不時聽到孩子歡樂的笑聲：“醫(yī)生，你踢的好爛呀！”
　　即便被小孩子吐槽球技，高個子醫(yī)生的笑容未減，微卷的發(fā)梢在風中跳動，似乎很享受和患者相處的時光。
　　2
　　“佐枝子，明天和我一起參加教授夫人會。這種社交活動你要多露面，對你日后有好處。別總是像個學者悶在家里，你是女孩子！”
　　吃完晚餐，佐枝子一邊收拾餐具，一邊忍受母親連珠炮式嘮叨。雖然很討厭那種互相吹捧的聚會，但是在政子面前她沒有勇氣直接說“不”。
　　“母親，我的論文……”
　　“就這么一會兒不耽誤你寫論文。明天是鵜飼會長的生日宴，穿著上絕對不能失了面子。她們肯定都穿和服，你就穿這套洋服�！闭釉缫寻才藕靡磺�。
　　佐枝子無奈地應(yīng)答：“我知道了�！�

　　狹長的餐桌上鋪了一塊精致的提花餐布，黑色漆盒中擺滿奢華的日式料理。餐桌兩側(cè)圍坐的女人們大多身著昂貴的和服。她們側(cè)過頭，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坐于首位的年長女性身上。那位短發(fā)戴眼鏡的女人正是浪速大學附屬醫(yī)院教授夫人會——薔薇會的會長鵜飼夫人。
　　副會長東政子坐在鵜飼夫人的右手邊，臉上雖然掛著燦爛的笑容，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真實感。不過，在場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假面般的笑容。
　　佐枝子有些局促地坐在末位，來了之后她才明白母親堅持帶上自己的原因。東貞藏即將退休，連帶著政子的副會長地位如秋風中瑟瑟的樹葉隨時都將迎來飄零的結(jié)局，所以她需要拿出一些引以為傲的證明，比如即將從名牌大學院畢業(yè)的女兒。
　　虛偽的奉承聲不絕于耳，佐枝子只覺得心中一陣煩悶。她悄然起身走出客廳，來到空闊的庭院。一離開壓抑的室內(nèi)，頓覺堵在胸口的濁氣消失了。
　　“不喜歡這種場合？”
　　背后傳來含笑的詢問。佐枝子轉(zhuǎn)過身，一位和她一樣身著洋服套裝的女性端著兩個香檳酒杯朝她款款走來。
　　佐枝子對她有印象，今天到場最晚的人——里見助教授的夫人。
　　“你好�！北绕鹌渌说奶撉榧僖猓@位里見夫人看起來更真誠。
　　“我叫里見三知代�！比鷮⒁槐七f給佐枝子。
　　“東佐枝子。”佐枝子雙手接過酒杯。
　　三知代極少參加教授夫人會。因為今天是會長的生日，不管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來露個臉。前幾次聚會三知代接觸的凈是只會說場面話的夫人，所以來之前對今天的聚會不報任何期待。沒想到竟能在一堆虛假的笑容中看見了一張與眾不同的面孔。眼前的女孩很年輕，皮膚白皙，一雙杏眼流露出知性的光彩。一身合體的淺草色套裝勾勒出曼妙的身段，如雨后的紫陽花般不染纖塵�！拔液苌賲⒓铀齻兊木蹠膊涣晳T這種場合�！�
　　在三知代熱情的笑容中，佐枝子逐漸敞開心扉。她傾吐自己的煩惱，也了解到三知代是家庭主婦，有一位醉心于研究的丈夫和一個體質(zhì)較弱的兒子。兩人交換了聯(lián)絡(luò)方式，約定有空再聯(lián)系。
　　這個有空聯(lián)系并非社交辭令。一周后，佐枝子把基本定稿的畢業(yè)論文交給導(dǎo)師并得到不錯的反饋后，她撥通了里見家的電話。
　　“打擾了�！弊糁ψ犹嶂槭侄Y登門拜訪。
　　“快進來吧�！比弥糁ψ右獊砑依镒隹秃芘d奮，已經(jīng)許久沒有朋友來家里了。結(jié)婚后社交圈縮小，她一直沒遇到聊得來的朋友。
　　三知代的兒子——好彥因為生病，向?qū)W校請了幾天假在家休息。
　　佐枝子拿出哥哥留下的昆蟲圖鑒送給好彥，立刻收獲了好彥的好感。
　　三知代與佐枝子聊得十分投緣，不覺夕陽西沉。三知代干脆留佐枝子一起吃晚飯。三知代進廚房做飯，佐枝子在客廳陪好彥看圖鑒。
　　一陣開門聲響起，身著西裝的高個子男人通過玄關(guān)走進客廳。
　　“我回來了�！崩镆娨贿呑咭贿吽砷_領(lǐng)帶。當他看到坐在好彥身邊的年輕女孩時一怔：“……你好�！�
　　佐枝子起身，朝里見微微鞠躬：“打擾了�！�
　　三知代端著剛烤好的披薩從廚房出來，驚訝地看著很少在這個點回家的里見：“今天這么早？”
　　“嗯，研究剛好告一段落�！�
　　三知代放下餐盤，為兩人介紹：“這位是東教授的千金，佐枝子小姐�！�
　　里見朝佐枝子溫和一笑：“你好，我是里見。”
　　似曾相識的微笑讓佐枝子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草地上一大一小踢球的情形。
　　原來是他！
　　簡單寒暄后，里見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他就是這樣�！比桓绷曇詾槌５谋砬橄蜃糁ψ咏忉�。
　　很快晚餐準備妥當。里見仍坐在書桌前。
　　三知代撐著書房的門框，探進半個身體：“老公，一起吃飯吧�！�
　　“抱歉，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里見沒抬頭，隨口應(yīng)了一句。
　　“你怎么了？”換作平時三知代不會多說一句，但是今天家里來了客人，一家之主不上桌似乎對客人不敬。
　　“沒關(guān)系�！弊糁ψ幼叩介T口，笑著寬慰三知代，“內(nèi)科醫(yī)生和患者相處時間較多，壓力會比外科醫(yī)生大，需要獨處釋放壓力�！�
　　里見一愣，從醫(yī)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從他人口中聽到如此體貼的話。在醫(yī)院，患者會感激他的付出，但是不會理解他的辛苦。在家里，妻兒見他工作忙都是盡量避開，很少有深入的交流。佐枝子這輕輕的一句話似涓涓細流淌進里見心底，工作的壓力、人事關(guān)系上的不快一瞬間被撫平了。
　　“爸爸，這是姐姐送給我的�！焙脧⿵娜韨�(cè)鉆過，跑到書桌邊獻寶似地把昆蟲圖鑒展示給里見，“你看，上面有獨角仙幼蟲的圖片哎�！�
　　里見揉了揉好彥的小腦袋，笑著說：“下一頁還有蜻蜓�！�
　　好彥往后翻了一頁，果然看到蜻蜓的圖片。好彥一臉崇拜地望著父親：“好厲害！爸爸也看過這本書？”
　　“是啊，爸爸上小學時也喜歡這本書。”里見看向站在三知代身后的佐枝子，感激一笑�！昂昧�，去跟媽媽吃飯吧。”
　　三知代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佐枝子解釋：“他一看起書可以少吃兩頓飯�！�
　　“這才是真正的醫(yī)生。”佐枝子望著里見的背影，語氣中流露出敬意。
　　3
　　“佐枝子，我現(xiàn)在有一臺重要的手術(shù)走不開。你去新大阪車站對面的餐廳幫我接一個人吧。”東貞藏焦急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對方應(yīng)該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吧�！昂玫�。那位客人怎么稱呼？”
　　“石川大學心臟外科教授菊川升，41歲。拜托你了。”
　　佐枝子雖然沒見過照片，但是到達約定的餐廳后一眼就認出了坐在臨窗座位的菊川。菊川身著黑色西裝，抹了發(fā)膠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向后梳。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周身散發(fā)著屬于學者的清冷氣質(zhì)。
　　“您好，請問是菊川教授嗎？”也許因為對方的學者氣質(zhì)，佐枝子不自覺用上了敬語。
　　“正是在下。”菊川放下手中的英文雜志。
　　“十分抱歉，家父因為工作無法抽身親迎，讓我來接您前往寒舍。”
　　“有勞了……東小姐，方便帶我去醫(yī)院嗎？我對浪速大學慕名已久�！�
　　佐枝子不會拒絕菊川的要求，因為她知道菊川從金澤趕過來就是沖著外科教授的競選。
　　按理說東貞藏退休后，應(yīng)該由本院的助教授繼任。但是這些年東貞藏對這個由他一手提拔的學生越來越不滿，認為他空有精湛的醫(yī)術(shù)缺乏醫(yī)德。權(quán)衡再三，東貞藏聯(lián)系了東都大學醫(yī)學部長船尾教授。這位菊川教授就是船尾教授推薦的候選人之一。
　　兩人乘車來到浪速大學附屬醫(yī)院。剛踏入門診大樓，佐枝子就看見不遠處行色匆匆的里見。視線相觸，里見不覺放慢了腳步，轉(zhuǎn)而朝佐枝子走來。
　　“你好，里見醫(yī)生。”佐枝子朝里見欠身，繼而介紹身邊的菊川：“這位是石川大學的菊川教授，是家父的客人。”
　　菊川看出兩人似乎有話說，識趣地對佐枝子說：“感謝你，東小姐。后面我可以自行去找東教授。兩位請便�！闭f完，徑直朝電梯走去。
　　佐枝子確實很想和里見聊天，可是偶遇來得太突然，她還沒有做好準備�！拔医裉煲姷胶脧┝�。他的燒退了，恢復(fù)得不錯�！�
　　里見一怔，旋即明白佐枝子又去陪他的妻兒了。身為丈夫和父親，里見自覺并不稱職——他過于看重自己的醫(yī)生身份，忽略了家庭。所以聽到佐枝子的話，他由衷感謝這個溫柔的女孩：“東小姐，謝謝你。”
　　“不必客氣，三知代也幫了我許多�！弊糁ψ映镆娨痪瞎安淮驍_你工作了，告辭。”
　　里見望著女孩嬌俏的背影，不禁露出一抹淺笑。
　　4
　　佐枝子望著會場中央舞臺上寫著“浪速大學醫(yī)學部創(chuàng)建120周年”白底黑字的橫幅，心底莫名生出一陣涼意。眼前的華服香衣、佳肴美饌宛若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她雖然穿著昂貴的禮服身處喧鬧的人群中，卻始終有一種不真實感。
　　父母一離開，佐枝子便在會場內(nèi)尋找與她同一世界的人。然而周遭盡是虛假的笑臉，沒有里見夫婦的身影。涼意更濃，似上漲的潮汐要將她吞沒。忽然，她看見財前夫人神色慌張地走進會場，四下張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剛才教授夫人會的成員都去了化妝間，莫非那里出了什么事？
　　佐枝子剛冒出這種預(yù)感，就見財前夫人朝自己快步而來。不安驟然擴大，佐枝子迎上前。
　　“東小姐，你母親暈倒了，我沒找到東教授。你去一趟休息室吧。”
　　佐枝子的心一沉，跟隨財前夫人來到會場隔壁的休息室。政子躺在沙發(fā)上，雙眼緊閉，痛苦地捂住胸口。
　　佐枝子從包里拿出手機，找到一個剛添加不久的號碼。機械提示音響了兩聲后，電話接通。低沉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似一劑鎮(zhèn)定劑壓住了在心頭亂跳的擔憂。
　　“我是里見，哪位？”
　　“里見醫(yī)生，我是佐枝子。我的母親在會場暈倒了。”
　　在里見的指示下，政子被順利送至急診治療室。一番檢查后，里見示意佐枝子一起離開。
　　走廊上空無一人。
　　里見輕輕關(guān)上門：“并無大礙。讓令堂放寬心，少動怒�！�
　　果然是被那些教授夫人氣到了。母親本是要強的性格，薔薇會的成員又都是捧高踩低的，一見父親即將退休，紛紛轉(zhuǎn)向與鵜飼一家走的較近的財前夫人和則原院長夫人，少不了對母親冷嘲熱諷。
　　佐枝子點頭：“我會勸她的。里見醫(yī)生，今天謝謝你了�！�
　　里見微笑著搖頭。
　　“你果然沒去參加紀念會。打電話的時候就猜測你可能在醫(yī)院。”佐枝子放松下來，聊起其他話題。
　　里見坦言：“我不喜歡那種場合。何況慶祝的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個。”
　　第一內(nèi)科教授同時也是醫(yī)學部長的鵜飼喜歡鉆營，而助教授里見熱衷研究，兩人的理念差異如此大，想必在日常工作中沒少產(chǎn)生矛盾。
　　政子醒來后臉色仍陰沉如墨。佐枝子只當她還在介意紀念會的事情。兩人走出醫(yī)院，坐上車。
　　“佐枝子，”政子終于打破沉默，“你父親想讓菊川成為他的接班人，所以你要把握好機會拿下菊川。明白嗎？這是你的終身大事！”
　　東貞藏只是單純看中菊川的學識和人品，希望他接任職位。而政子的想法參雜了更多私人因素。
　　佐枝子暗暗嘆了一口氣：“母親，我想和自己喜歡的人結(jié)婚。菊川醫(yī)生能不能當上教授和我無關(guān)�！�
　　政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瞪著佐枝子：“你喜歡的人？那個里見醫(yī)生？他是有家室的，你怎么能喜歡他！”
　　佐枝子只覺得一陣無力：“里見醫(yī)生是我的朋友。在我的意中人出現(xiàn)之前，我不會結(jié)婚�！�
　　5
　　教授競選兩輪投票結(jié)束，菊川以兩票之差敗給了財前。
　　并非菊川不優(yōu)秀，而是財前和鵜飼相互勾結(jié)暗中做了不少手腳。
　　落選的菊川無法繼續(xù)留在石川大學，遠赴澳洲深造。
　　12月26日，東貞藏正式卸任。然而清閑日子沒享受幾天，又在東都大學醫(yī)學部長船尾教授的推薦下，前往近幾勞共醫(yī)院接任院長一職。
　　新年伊始，佐枝子也忙碌起來。她知道想要擺脫父母的控制，必須經(jīng)濟獨立。
　　求職過程并不順利，一次次的失利讓佐枝子逐漸認清現(xiàn)實的殘酷。即便她畢業(yè)于名校，在這個人情至上的社會也很難獲得自己期望的工作。她時常想起那個醉心于研究的男人，在國立大學醫(yī)院如此污濁的環(huán)境里他又能堅持多久呢？
　　機緣巧合下，佐枝子在關(guān)口律師事務(wù)所做起了兼職。
　　關(guān)口仁是一位主打醫(yī)療訴訟的律師。他不為醫(yī)院辯護，而選擇為弱勢群體發(fā)聲。為患者維權(quán)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絕大多數(shù)的案子以敗訴收場。即便偶爾勝訴，患者獲得的賠償遠遠不及為此付出的代價。幾場訴訟下來律所入不敷出，關(guān)口律師不得不關(guān)閉律所，另謀發(fā)展。佐枝子的兼職內(nèi)容就是在律所關(guān)閉前整理好所有資料。
　　佐枝子本以為最多兼職三四天，沒想到佐佐木芳江的來訪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佐佐木芳江的丈夫——佐佐木庸平是里見的病人。佐佐木庸平被確診為食道癌早期后，里見把他推到了第一外科并說服財前主刀。然而手術(shù)開始前，佐佐木庸平的主治醫(yī)生柳原發(fā)現(xiàn)佐佐木的肺部存在陰影，疑似癌癥擴散。柳原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里見，兩人一致認為不能草率手術(shù)，需要進一步檢查后再確定治療方案。財前著急飛波蘭參加學術(shù)會議，認為陰影不過是普通的肺炎不需要浪費時間再做檢查。誰料術(shù)后一周佐佐木庸平病情惡化。財前還未回國，佐佐木庸平就痛苦地死在醫(yī)院里。芳江請浪速大學病理學科的大河內(nèi)教授做了病理解剖，發(fā)現(xiàn)是財前的治療方案選擇錯誤導(dǎo)致佐佐木庸平死亡。
　　關(guān)口接下案子后，很快確定兩位人證。一位是大河內(nèi)教授，另外一位就是一直質(zhì)疑治療方案的里見。大河內(nèi)教授出庭是為了說明尸檢結(jié)果，里見出庭則是要指出財前的過失，相當于站在本院的對立面。所以里見一旦出庭作證將極有可能失去這些年獲得的一切。
　　佐枝子得知里見的決定后敬佩他的勇氣，也支持他的決定。然而，三知代的突然來電動搖了她的立場。
　　“佐枝子，是我�！比穆曇羰チ送盏幕盍�。
　　“三知代，怎么了？”
　　“你知道佐佐木的事情嗎？”
　　“嗯……有耳聞�！�
　　“我和里見說不要出庭，他這個人太執(zhí)拗了。你能幫我再勸勸他嗎？”
　　“我……好吧。”之前兩人聊起近況時，佐枝子只說自己在律所上班，并沒有提及律所和佐佐木案的關(guān)系。
　　暮色降臨。結(jié)束事務(wù)所的工作，佐枝子遵照約定來到醫(yī)院。
　　佐枝子被理智與情感折磨了一整天。一方面出于對佐佐木一家的同情和自身的正義感，她支持里見的決定。但是，她又無法拒絕三知代的請求，其實她也擔心里見的職業(yè)發(fā)展。
　　實驗室里只剩里見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早上出門前三知代勸他不要出庭。上午財前來實驗室指責他出庭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下午鵜飼以參加國際癌癥研討會作為條件換他放棄出庭。然而不管旁人如何威逼利誘，他一一拒絕。若是做一天實驗他不會覺得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萌生回家休息的念頭。
　　“咚咚”敲門聲響起。
　　里見睜開眼：“請進�！�
　　門開了。俏麗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淺笑：“晚上好，里見醫(yī)生�！�
　　“東小姐，”里見微怔，身體不由得坐直：“有什么事？”
　　“現(xiàn)在方便嗎？”
　　“工作結(jié)束了�！�
　　佐枝子走近兩步，有些猶豫地開口：“那個……你已經(jīng)決定要出庭了？”
　　里見瞬間明白佐枝子的來意，眼神頓時冷了幾分：“換作是你會怎么做？”
　　佐枝子沒想到還沒開口勸說，對方就把問題拋給她。沉吟片刻，佐枝子看著里見認真地說：“我會出庭作證……可是，你有妻子和孩子，你為他們考慮過嗎？你的堅持會影響家人的生活，也會讓你離開大學，無法繼續(xù)研究……”
　　佐枝子從里見的眼神中讀出了無法撼動的決心。在原則問題上里見總是展露出強勢的一面，他絕對不會因幾句話就改變自己的想法。佐枝子不想再違背自己的想法去做無意義的勸說，她尊重里見的選擇。
　　“對不起，打擾了。”佐枝子鞠了一躬，正打算離開，就聽里見開口說：“我才應(yīng)該道歉，三知代給你添麻煩了。我送你吧�！�
　　里見關(guān)閉電腦，取下衣架上的風衣，示意佐枝子一起走。
　　“你已經(jīng)想好出路了？如果失去現(xiàn)在的一切……”佐枝子忍不住說出自己的擔憂。
　　里見笑得云淡風輕：“那就重新開始�！�
　　里見的豁達讓佐枝子舒展眉眼。這就是里見，不管周圍的環(huán)境多么污濁，他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淡然處之。
　　6
　　關(guān)口律師事務(wù)所難得坐滿人。但是所有人都不愿開口，低落的情緒在屋內(nèi)蔓延，似有山雨欲來之勢。
　　“關(guān)口律師，我無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請您幫我再次上訴�！狈冀瓐远ǖ乜粗P(guān)口。
　　關(guān)口也對第三次證人調(diào)查被翻盤的結(jié)果心有不甘。明明忒彌斯的天平已偏向佐佐木一家，誰料洛北大學的唐木教授作了一份有利于財前的學術(shù)鑒定，以權(quán)威人士的身份不費吹灰之力逆轉(zhuǎn)最終裁決。
　　關(guān)口壓下個人情緒，冷靜地向佐佐木母子分析道：“再次上訴的費用會增加，時間也會延長。如果不能找到新的證據(jù)，再次上訴意義不大。所以請你們再慎重考慮一下�！�
　　佐佐木庸平的弟弟突然發(fā)難：“我看是你沒有能力打贏官司。自從我們提出上訴，店里的訂單銳減，員工紛紛辭職，生意變得一團糟。大嫂，這個律師就是一個騙子。你別再相信他的話！”
　　“抱歉，我有不同的看法�！睆倪M屋起坐在一旁沙發(fā)上一語不發(fā)的里見打斷了佐佐木信平的指責，“有些人的確為了利益行事，但是也有人堅持自己的信念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關(guān)口律師接下這個案子正是抱著維護正義的想法。這是我的個人見解。先告辭了�！�
　　里見抓起外套和公文包，推開事務(wù)所大門快步走下樓梯。
　　“里見醫(yī)生！”佐枝子追出去，跑到轉(zhuǎn)彎處時腳下突然踩空，身體被慣性拖著向前撲去。里見聞聲迅速回過身，一把抓住佐枝子的手臂。
　　“東小姐，沒受傷吧？”里見關(guān)切地詢問。
　　“沒事�！弊糁ψ有唪龅負u頭，向后退了一小步，“這兩天給三知代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她還好嗎？”
　　里見的眼神一黯：“她帶好彥回娘家了�！�
　　佐枝子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安慰他。
　　“代我轉(zhuǎn)告關(guān)口律師，之后如果需要我再次出庭，請和我聯(lián)系。告辭。”說完，里見匆匆離去。
　　佐枝子目送里見挺拔的背影被夜色一點點吞沒，只覺得內(nèi)心某處隱隱作痛。

　　沉重的腳步聲驚動了樓道里的聲控燈。里見掏出鑰匙，插入鎖孔后猶豫了幾秒，才下定決心般轉(zhuǎn)動鑰匙。隨著清脆的機擴聲響起，開啟的門后露出一片沉寂的黑暗。
　　他們還是沒回來。
　　之前三知代也有一氣之下帶孩子回娘家的情況，最多三天氣消后就回來了。然而這次整整一周都沒有消息。
　　每天轉(zhuǎn)動鑰匙時，里見都希望門后有一道等待自己的光亮。即便妻兒不贊成自己的做法，只要他們在身邊，里見就能從家人身上汲取力量繼續(xù)前進。
　　在黑暗中孑孓獨行之人最寂寞也最卑微，他們渴望的永遠只是一點微光。
　　第二天，鵜飼把里見叫到辦公室，假模假樣地說突然接到人事調(diào)動，要里見去山陰大學擔任教授。
　　里見早已厭倦國立大學醫(yī)院的勾心斗角，拿出一紙辭呈放在桌上。
　　里見回到研究室，整理好實驗資料和患者病歷交接給醫(yī)局員竹內(nèi)醫(yī)生。
　　竹內(nèi)神色凝重地盯著里見，似乎想從這張淡然的臉上找出一絲不甘：“研究即將進入前期臨床階段，你在這個時候離開，豈不是前功盡棄？……去把辭呈撤回，不提交辭呈總有一天你還能回來�！�
　　里見取下名牌和工作手機放在桌上：“竹內(nèi)醫(yī)生，之后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我做不到！”竹內(nèi)氣憤地一拍桌子，“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每天對著那些小白鼠一遍遍地記錄數(shù)據(jù)，就連雙休日也要待在研究室。患者一有情況隨時趕來醫(yī)院。”竹內(nèi)家世代行醫(yī)，他來浪速大學醫(yī)院只為進修，時機成熟就要回去繼承家族醫(yī)院。竹內(nèi)處事圓滑，雖然看不慣里見的“愚蠢”行為，卻十分欽佩里見的為人。
　　里見知道竹內(nèi)在說氣話：“謝謝你，竹內(nèi)�！�
　　里見走出門診大樓。不知何時天空下起細雨。里見攏了攏風衣的衣領(lǐng)，朝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走去。車站沒有遮雨棚，只有一塊站牌。里見對了一下公交到站時間，距離下一班車還有十多分鐘。
　　一把艷麗的紅傘穿過灰色雨幕飄向里見。來到近前，紅傘的一角向上揚起，露出傘下清麗的面容。
　　“里見醫(yī)生�！弊糁ψ犹鹗�，雨傘向里見偏了偏。
　　里見本想接過傘，掌心觸碰到一片細膩的溫熱，又縮了回去。
　　佐枝子舉著傘，望著略顯局促的里見露出溫柔的淺笑。
　　雨勢漸大，里見提議去附近的小餐館吃完飯再走。佐枝子欣然同意。
　　街邊的餐館不大，座無虛席，有上班族也有高中生。里見熱絡(luò)地和老板娘打招呼：“阿姨，和以前一樣�！�
　　“好，先坐吧�！崩习迥锼室恍Α�
　　里見和佐枝子找了一處安靜的座位相對而坐。
　　“你常來這里？”佐枝子打量著店內(nèi)樸素的裝修。
　　“考上醫(yī)學部后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家店。每次做完實驗或者值夜班我就來這里。以前經(jīng)常和財前一起過來。我們互相勉勵，立志成為一名合格的醫(yī)生。
　　從初出茅廬的醫(yī)學生一步步成為助教授，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可能早已忘記當初立下的誓言，但我仍記得他眼中的光�！�
　　佐枝子喃喃自語：“最終你履行了誓言�！�
　　里見自嘲一笑：“可是在某些人眼里，我的堅持毫無意義�！�
　　“我覺得你沒有做錯。醫(yī)生的疏忽導(dǎo)致患者死亡，這種事情如果不能引起社會重視，相似的悲劇還會重復(fù)上演。佐佐木的案子若勝訴了，獲益的將是所有患者。”
　　佐枝子堅定的語氣令里見露出微笑，被人認可、支持的感覺讓疲憊的身心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其實我很羨慕你�！弊糁ψ游站o手中的茶杯，眼神漸漸黯淡，“你有勇氣去對抗外界，將自己的人生牢牢攥緊。我卻做不到。我時常感覺自己被無形的絲線捆住手腳，一舉一動受他人牽制，無法隨心所欲�！�
　　“你在關(guān)口律所工作的事情家人知道嗎？”
　　佐枝子點頭。
　　“他們同意？”
　　佐枝子的眼中閃過一瞬掙扎：“他們要我換一份工作。”
　　“可是你還在堅持�！�
　　佐枝子看向里見。
　　“你正在改變�！�
　　是的，因為你，我正在改變。我漸漸有了自己的堅持，不再向周圍人一味妥協(xié)。
　　“里見，還有這位漂亮的小姐，快吃飯吧。”老板娘將兩碗熱氣騰騰的咖喱飯放在桌上，“里見，不管現(xiàn)在遇到什么困難，吃完飯，繼續(xù)努力！”
　　“好�！崩镆姾妥糁ψ酉嘁曇恍�。
　　店外雨聲未歇，店內(nèi)的客人逐漸散去。
　　“為什么會轉(zhuǎn)到臨床？”佐枝子單手托腮看著里見，“臨床的人際關(guān)系比病理學研究室要復(fù)雜的多，感覺你會更喜歡安心從事研究。”
　　里見笑道：“在外人眼中我果然是那種不擅長人際交往的類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佐枝子慌忙解釋。
　　里見搖搖頭：“我的確更喜歡研究。財前和我同一年進入大河內(nèi)教授的研究室，拿到學位后他直接轉(zhuǎn)了臨床，而我在研究室一待就是十年。
　　你知道嗎？透過研究室的窗戶可以看見內(nèi)科病房的患者。他們經(jīng)常佇立在窗邊對著天空發(fā)呆。我看著他們一天天消瘦，出現(xiàn)在窗前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至消失不見。那時我萌生了一個念頭——幫助患者緩解病痛比在研究室更有意義�！�
　　兩人聊了許久，從學生時光聊到家庭，從工作聊到佐佐木的案子。佐枝子一直覺得里見看著溫和，實際上內(nèi)斂的性格使他在與人交往過程中時常表現(xiàn)出疏離感。但是，今天這種疏離感被打破了。她看到更多面的里見，隨著了解深入，她更迫切地想幫里見走出低谷。
　　7
　　第二天，佐枝子早早起床，做好早餐和午餐，裝入便當盒后，匆匆出門。
　　三知代沒有回大阪，里見獨自在家肯定不會好好吃飯。佐枝子輕車熟路地來到里見家，按響門鈴。
　　很快門開了，里見衣衫整齊地站在玄關(guān)口。這些年養(yǎng)成的工作習慣，即便休息日他也會早起。
　　“早上好，里見醫(yī)生。這是我做的早餐和午餐。三知代不在家，你可不能隨便應(yīng)付。傍晚我會來檢查的�！弊糁ψ硬活櫪镆婓@訝的眼神，把便當盒塞進他懷里。“我去上班了，再見�！�
　　說完佐枝子迅速跑下樓梯，不給里見拒絕的機會。
　　里見看著溫熱的便當盒，若有所思。
　　佐枝子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提著買來的便當來到里見家。
　　“我在佐佐木夫人的店里買了便當……”佐枝子走進客廳，放下手提包。目光無意間掃過餐桌，一封寫著三知代名字的信件下壓著一張紙，紙上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婚屆”二字。
　　里見發(fā)現(xiàn)佐枝子的目光停留在上午三知代寄來的快遞上，立即把桌上零散的資料歸攏在一起拿進書房。
　　佐枝子回過神，提著便當進入廚房。片刻后，佐枝子聽到腳步聲停在廚房門口，好奇地詢問：“工作確定了嗎？”
　　“找了急診的工作。明天開始去上夜班�！�
　　“夜班……豈不是很辛苦？”佐枝子擔憂地回過頭。
　　“先暫時做著�！崩镆娐冻鰺o所謂的笑容。
　　“三知代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帶孩子回來？一個人生活總是有諸多不便�！弊糁ψ佣酥訜岬谋惝敽蛣傊蠛玫奈对鰷叱鰪N房。
　　“還沒有�！崩镆娫诓妥狼白�，并不想過多談?wù)撟约旱募彝ァ?br>　　“趁熱吃吧。這是佐佐木夫人推薦的，味道不錯�！弊糁ψ幽闷鹣锤蓛舻谋惝敽泻褪痔岚拔一丶伊��！�
　　一路上佐枝子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那張只露出一角的申請書。她考慮過避嫌不再去找里見，可是對里見的擔心勝過一切顧慮，讓她忍不住去做一些在旁人看來多余的事情。她想除非哪天里見拒絕自己，她才會停止這種可笑的堅持。
　　8
　　里見取下無名指上的婚戒。昨天三知代終于回到大阪，兩人辦完離婚手續(xù)。為了彌補自己對三知代造成的傷害，他主動把房子留給妻兒。三知代不希望好彥過早知道父母離婚的事情，手續(xù)一處理完就乘坐當天的巴士返回娘家，并未限制里見搬出的時間。
　　里見回到家，恰巧大河內(nèi)教授送來千成醫(yī)院的推薦信。千成醫(yī)院是一所民營綜合醫(yī)院。院長是大河內(nèi)教授的朋友，聽說佐佐木的案子后十分希望里見過去任職，并且保證會繼續(xù)支持里見的臨床研究。千成醫(yī)院對于里見而言無疑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然而，里見猶豫了。他回復(fù)大河內(nèi)教授自己要考慮一下。
　　分針指向八點一刻，門鈴仍無動靜。之前佐枝子都會在八點準時按響門鈴，即便她有事不能來，也會提前告知。但是今天她遲到了。
　　里見不放心地拿起電話，按下佐枝子的手機號碼。
　　單調(diào)的機械音在耳畔回蕩，一下下叩在心頭，擊打出焦慮的情緒。
　　突然機械音消失了，一陣布料的窸窣聲后聽筒里傳來柔軟的女聲：“里見醫(yī)生？”
　　里見一愣，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半夢半醒的慵懶，與平時溫雅守禮的佐枝子完全不一樣。“你還好嗎？”
　　“嗯，有點累。”虛弱的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東小姐？”
　　回答他的只有綿長的呼吸聲。
　　多年的行醫(yī)經(jīng)驗告訴里見佐枝子應(yīng)該是生病了。里見迅速掛斷電話，抓起外套沖出家門，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往佐枝子家。
　　十多分鐘后，里見按響東家別墅的門鈴。等待不過短短幾秒，里見卻覺得熬過了漫長的世紀。門終于打開，不是佐枝子，而是東家的女傭。
　　“你找誰？”女傭看里見長得面生，警覺地堵在門前。
　　“佐枝子在家嗎？”里見焦急地問。
　　“小姐在家�！�
　　“東教授和夫人呢？”
　　“他們一早外出了�！�
　　“佐枝子似乎生病了。我是醫(yī)生，來確認一下她的情況�！�
　　“這……”女傭面露難色，一個中年男人要求進入未婚女性的臥室顯然不太合適。但是，萬一小姐真的生病了，她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拔蚁冗M去看一下小姐的情況，請稍等�！�
　　女傭迅速關(guān)上門，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很快，比之前更為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女傭打開門，神情緊張：“醫(yī)生，小姐發(fā)燒了，您快去看看�！�
　　里見跟著女傭三步并作兩步上到二樓。臥室的門半掩著。佐枝子躺在床上，白皙的臉頰泛著不健康的紅暈。
　　佐枝子睡得迷迷糊糊，身體像被抽空一般綿軟無力。她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在和里見通電話。
　　里見醫(yī)生！糟糕，我是不是睡過頭了。
　　佐枝子想起身，然而被疲倦緊緊纏繞的身體無法動彈，很快她被拖拽著墜入更深沉的黑暗中……
　　意識朦朧間，佐枝子聽到了里見的聲音。她緩緩睜開眼。床邊虛晃的人影逐漸清晰，里見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是夢吧，里見醫(yī)生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還露出這樣的表情。不過，真希望這樣的夢可以持續(xù)久一點。
　　“你在發(fā)燒。”里見扶起佐枝子，把枕頭豎著擺好，讓佐枝子半坐在床上，“這是退燒藥�！�
　　原來還會夢到自己生病。佐枝子接過藥片和水聽話地服下。
　　“我替你請假了，今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里見一愣，低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
　　佐枝子只當眼前的一切只是大腦編造出來的幻覺。只有在夢中，她才敢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里見的感情不再是單純的敬仰，更像是愛慕。里見對病人的愛心、對朋友的真誠、與不公抗爭的勇氣，無一不在吸引佐枝子。對他了解得越多，她的心淪陷得越深。
　　大膽的舉動之后是心跳加速的緊張與羞澀。佐枝子不敢抬頭，無處安放的目光落在里見的手上。他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掌心比自己寬大許多，能將她的手完全包覆其中。無名指上有一圈白色印記，這是常年戴婚戒留下的痕跡。
　　果然是夢，現(xiàn)實中的里見怎么會取下戒指呢？
　　佐枝子放下顧慮，仰起臉，直視里見的雙眸：“里見醫(yī)生，之前父母催我結(jié)婚時，我信誓旦旦地說絕對不會嫁給醫(yī)生。那時我以為醫(yī)生都只會為了利益互相傾軋，直到認識你……我很羨慕三知代，如果我們能早點相遇，我愿意陪你走完一生�！�
　　里見怔怔地望著佐枝子。最初，里見只把佐枝子視作三知代的朋友。漸漸的，她也成為他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是知己。因為有家室，兩人的相處發(fā)乎情止乎禮，里見從來沒有生出違背倫理的想法。此刻，佐枝子的表白令他感到震驚之余，心底竟然冒出一絲喜悅與沖動，但是他克制住了。佐枝子正在生病，并非意識清醒時說出這番話。
　　佐枝子敏銳地捕捉到里見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又歸于沉寂。她悻悻收回手。即便在自己的夢境里見仍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澳阕甙伞！弊糁ψ計舌恋氐闪死镆娨谎�，慢慢躺下，背過身。
　　里見知道佐枝子生氣了，但是他沒有任何應(yīng)對這種情況的經(jīng)驗。以前和三知代時常發(fā)生摩擦，都是三知代主動說話打破僵局。在感情方面里見一直處于被動狀態(tài)。里見想著還要去和女傭交代佐枝子的飲食和用藥，便起身退出房間。

　　佐枝子吃了幾次藥，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感覺身體的沉重感消失了。洗漱完，她換上套裝，畫了一個淡妝，整個人立刻看起來精神不少。昨天似夢非夢的記憶并未影響到她，她依舊按照里見的喜好準備便當。
　　“早上好，里見醫(yī)生�！弊糁ψ訙蕰r出現(xiàn)在里見家門口。
　　看到恢復(fù)健康的佐枝子，里見暗自松一口氣，仍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高燒退了嗎？”
　　佐枝子驚訝地看著里見：“你怎么……”
　　“嗯？”
　　”你昨天去過我家？”
　　“是的�！�
　　佐枝子的臉頰一熱：“我是不是說了失禮的話？”
　　“沒有�！�
　　原來那些記憶不是夢，他肯定聽見我說的話了！只是……他選擇無視，想當作一切并未發(fā)生。
　　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如同被海浪侵蝕的沙堡在一點點崩塌�！敖o，便當。”
　　“謝謝�！�
　　里見伸出雙手時，佐枝子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的左手，原本戴在無名指上的婚戒真的不見了。
　　佐枝子猶豫地開口：“三知代……你們是不是……”
　　這次里見沒有遮掩：“我們離婚了�！�
　　心中的猜想被證實，佐枝子沒有感覺到過多的慶幸，只有一絲疼痛勾著她的心臟。
　　“大河內(nèi)教授推薦我去千成醫(yī)院……我答應(yīng)了。”
　　佐枝子握緊手指：“什么時候走？”
　　“明天。”
　　不管有沒有三知代，我都不曾出現(xiàn)在他的人生軌跡上，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交集。
　　佐枝子故作輕松地說：“便當盒不用還給我了。晚上我要加班。提前祝您前程似錦�！�
　　背過身的瞬間淚水奪眶而出，佐枝子逃跑似地沖下樓梯，直到一樓轉(zhuǎn)角才停下腳步，半倚著冰冷的墻壁低聲啜泣。
　　里見從未表達過任何想法，只是她單方面的愛戀罷了。這種還沒有開始便結(jié)束的痛苦在她的心上狠狠剜開一道傷口。
　　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佐枝子……”
　　佐枝子沒有回頭，生怕被里見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以后可能再也不見，至少要在對方記憶中留下最美麗的印象。
　　“還有什么事？”哭過后的鼻音無法掩藏。
　　“我這樣說可能很唐突……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千成醫(yī)院嗎？”里見有些緊張，一句話斷了三次。
　　佐枝子緩緩轉(zhuǎn)過身，對上里見的目光。她不確定里見的意思是否是她心中所想，既期待，又不敢抱過多希望�！笆裁匆馑�？”
　　佐枝子的眼框紅紅的，眸中泛著脆弱的水光。這一刻，里見清楚聽到來自內(nèi)心的聲音——不要讓她走。里見順從內(nèi)心的沖動，一步步走下臺階，與佐枝子站在同一高度。
　　佐枝子仰起頭。里見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晨光，投下的陰影像鋪開的大網(wǎng)將她牢牢困在其中。里見清澈的眸光里倒映出她美麗的臉龐，嬌羞中夾雜著幾分期盼。
　　里見認真地看著眼前嬌小可人的女孩：“我比你大16歲。剛結(jié)束一段婚姻。下一份工作地點只是一家民營醫(yī)院。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原來他接受了昨天的表白，也認真思考過我們的未來�；橐鍪且惠呑拥氖虑椋Ｍ牭降氖巧髦乜紤]后的答案。佐枝子頓時明白里見的顧慮，也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感情。
　　“你不用著急回答我�！崩镆娬f：“這不光是你個人的事情，還要看你父母的態(tài)度�！�
　　“我想先告訴你我的想法�！弊糁ψ咏晃针p手：“無論去哪里，我都愿意陪著你。昨天的那番話不是一時沖動，是藏著心里許久一直不敢對你說的。至于我的父母，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
　　里見舒展眉眼，牽起佐枝子的手：“佐枝子，從今天開始請多指教�！�
　　“好�！弊糁ψ拥谝淮胃惺艿饺绱藦娏业男腋８校壑杏钟科饾褚�。
　　里見將女孩擁進懷中，內(nèi)心被一種柔軟的情緒填滿。這種感覺是和三知代在一起時不曾有過的，如同找回了丟失已久的半個靈魂。
　　8
　　下班后，佐枝子去附近的超市選購食材。今天的晚餐她打算親自下廚。
　　佐枝子撥通家里的電話，是東貞藏接的。
　　“父親，我今天不回家吃晚飯了。”
　　“好。”東貞藏雖然感到意外，卻沒說什么。
　　“我……晚上我會帶男朋友回家�！�
　　“什么？是誰？”東貞藏的聲音陡然拔高。
　　“你認識的。晚上見面再說吧�！弊糁ψ优赂赣H追問，匆匆掛斷電話。
　　東貞藏和政子心不在焉地吃著晚餐。餐桌旁難得少一人，總覺得心頭缺了什么。再加上佐枝子在電話中扔下的重磅炸彈讓他們只想盡快見到女兒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士。
　　吃完晚餐，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佐枝子平時接觸最多的應(yīng)該是那個關(guān)口律師吧？”政子化身私家偵探把佐枝子的社交關(guān)系從近到遠扒了一遍。“那個律師的相貌還算周正，但衣著邋里邋遢的，佐枝子應(yīng)該看不上吧�！�
　　東貞藏沒有應(yīng)聲，從茶幾上拿起一份報紙。
　　“佐枝子還在跟進佐佐木的案子……難道是原告方家屬？……也可能是大學院的同學�！�
　　時間在政子的分析中緩慢流逝。終于玄關(guān)傳來女傭的招呼聲。政子幾乎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向前走了幾步，猛然意識到如果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于關(guān)切反而一開始就落了下風，又學著東貞藏強裝鎮(zhèn)定地坐回原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短暫的停頓后客廳門被推開。佐枝子拉著里見的手走進客廳。
　　東貞藏夫婦驚訝地盯著里見，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佐枝子，你說的男朋友是里見醫(yī)生？”政子率先打破沉默，“你之前不是說你們只是朋友關(guān)系嗎！”
　　“當時的確只是朋友�，F(xiàn)在他是我男朋友�！弊糁ψ拥谝淮沃苯討�(yīng)對母親的質(zhì)疑。
　　“佐枝子，他有家室，你怎么能……”政子雖然生氣，但是某些羞于啟齒的詞匯在舌尖打了一個轉(zhuǎn)又咽了回去。
　　“修二現(xiàn)在單身。我既沒有破壞他的家庭，也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你們先坐下吧�！睎|貞藏合上報紙放回茶幾上。
　　佐枝子和里見在沙發(fā)落座。
　　“里見君，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所以對佐枝子的婚姻比較慎重�！�
　　“我理解�！崩镆娡χ毖鼦U，恭敬地等待東貞藏問話。
　　“聽說你離開了浪速大學，目前在哪里任職？”
　　“大河內(nèi)教授推薦我去千成醫(yī)院，已經(jīng)和佐久間院長聯(lián)系好了�！�
　　政子雙手抱肩，冷笑一聲：“從國立大學醫(yī)院混到了民營醫(yī)院，就這樣還想追求我女兒！”
　　“母親……”佐枝子剛想反駁，手被握住，回過頭，對上里見溫柔的目光。
　　東貞藏尷尬地輕咳一聲，對政子這直來直去的性子他也無可奈何：“佐佐木案子對你的影響不僅是工作吧？”
　　里見知道自己的婚姻狀況無可避免會被問到，直率地問答：“是，我的堅持對前妻和孩子造成了傷害，我在盡我所能對他們做出補償�！�
　　“后悔嗎？”
　　“愧疚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的堅持是否值得。是佐枝子讓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后悔，并且我會堅持出庭直到財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政子本就看不上里見，此時像抓住把柄直接發(fā)難：“哼，為了所謂的正義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我不會把女兒交給如此不靠譜的男人。”
　　佐枝子清楚母親的擇偶標準，她眼中的女婿必須為家族帶來實質(zhì)性利益。佐枝子怕她再說出傷人的話，忍不住為里見辯解：“母親，那可是一條無辜的生命。修二為患者發(fā)聲，是他作為醫(yī)生的責任，何錯之有？如果非要論對錯，是財前醫(yī)生不顧他人勸說執(zhí)意要在年前完成手術(shù)才導(dǎo)致了一系列的錯誤！”
　　政子狠狠瞪了佐枝子一眼，自己的女兒居然在外人面前反駁自己。
　　“佐枝子，你剛才說佐佐木的死是因為財前急于完成手術(shù)造成的？”東貞藏對佐佐木的案子只了解大概，還是第一次聽到細節(jié)。
　　“是的，我?guī)完P(guān)口律師整理過所有人的證詞。”
　　東貞藏不知想到什么，繼續(xù)追問：“你還記得佐佐木的手術(shù)是哪天進行的？”
　　“12月26日�！�
　　“12月26日……”東貞藏低聲念了幾遍，不愉快的記憶再次涌上心頭。
　　那天是他正式退休的日子。早上佐枝子站在門口對他說要開開心心地上完最后一天班。他當時也是這么想的，之前的教授競選使他和財前產(chǎn)生了齟齬。他不想把仇恨延續(xù)，打算在退休前和學生握手言和，恭喜他晉升。然而，早上的病房巡查稀稀落落只來了幾個人。財前和醫(yī)局的人都沒有出現(xiàn)。直到遇見巡查完內(nèi)科病房的鵜飼，他才知道財前在上午安排了一臺緊急手術(shù)。
　　東貞藏眉頭緊鎖，看向親歷過佐佐木手術(shù)前后的里見：“里見君，你了解當時的情況嗎？”
　　里見點頭：“佐佐木庸平轉(zhuǎn)到第一外科后，由醫(yī)局員柳原醫(yī)生擔任主治。手術(shù)前柳原醫(yī)生發(fā)現(xiàn)患者的肺部出現(xiàn)陰影，就來詢問我。當時我們一致認為陰影可能是癌癥擴散到肺部，手術(shù)不再是第一選擇。手術(shù)開始前我找過財前，建議給佐佐木再做一次檢查，但是他執(zhí)意按原計劃切除腫瘤。”
　　東貞藏瞇起眼睛，攥緊的拳頭重重垂在自己腿上，無比痛心道：“財前居然為了這種事情不顧患者死活�！�
　　“父親？”佐枝子關(guān)切地看著東貞藏。
　　“老公？”政子起身走到東貞藏身邊。
　　“我沒有看錯，野心果然只依附于狹隘的靈魂之上�！睎|貞藏看了一眼里見，又看向政子，“政子，女兒長大了，不可能一直留在我們身邊。只要她想清楚自己的人生該怎么走，我們就應(yīng)該支持她。”這番話雖是對著政子說的，也向兩個年輕人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拔依哿�，扶我上去休息吧�！�
　　政子回過頭，不放心地叮囑佐枝子：“別被那些花言巧語騙了。愛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他如果把道德正義看得比家庭重要，你能保證今后遇到相同的情況不會被他拋棄嗎？”
　　佐枝子目送相攜離去的父母，沒有預(yù)想中的喜悅，只有沉重的酸澀壓在心頭�；丶仪八O(shè)想過各種可能遇到的問題并準備好應(yīng)對的說辭，然而整個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父母雖然不放心仍把自主權(quán)留給她。明明獲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她卻不敢像之前那般肆無忌憚了。
　　“佐枝子。”
　　佐枝子轉(zhuǎn)過身。里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似在安慰她：“我先回家了�！�
　　“我送你�！�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別墅大門口，停下腳步。
　　“修二，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明天就和你離開，請給我一點時間�！�
　　暖黃的燈光為里見的笑容渡上一層淡淡的柔光�！半m然是我發(fā)出的邀請，但是我并不要求你立刻跟我走。我在千成醫(yī)院等你�！�
　　佐枝子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佐枝子目送里見轉(zhuǎn)身，路燈拖長了他的影子，夜色包裹在他周身。
　　“他如果把道德正義看得比家庭重要，你能保證今后遇到相同的情況不會被他拋棄嗎？”
　　母親最后拋出的問題在佐枝子耳邊回響。之前作為旁觀者，佐枝子只看到里見的勇氣。如果站在三知代的立場呢，里見的一意孤行就顯得不近人情。
　　悲傷的情緒彌漫心間。我能像三知代那樣一次次包容他的“任性”嗎？他能為我舍棄堅持嗎？
　　里見前行的腳步逐漸遲緩，最終停止。
　　政子最后的話雖是對女兒的勸誡，也是對他的警告。
　　決定出庭前，他以為一向無條件支持自己的三知代這次也會站在自己身后。結(jié)果他的堅持成為壓垮婚姻關(guān)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八年間，他把絕大部分精力投入工作中，三知代從未有過怨言，反而鼓勵他好好努力。正是有了家人的支持，他才能更專注于研究。當他把日本醫(yī)學界最高榮譽——“橘賞”的獎狀掛在客廳的墻上時，他真心感謝家人的付出。
　　直到三知代提出離婚，他才像被人拿走了遮在眼前的布條看清一切，重新思考他與三知代的關(guān)系。
　　當初兩人相識是因為里見是三知代父親的主治醫(yī)生，老人家被送到醫(yī)院時已是晚期，接受治療沒多久就在痛苦中離世。里見對此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兩人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存在不對等的情感基礎(chǔ)�；楹罄镆娨恢庇X得自己拖累了家庭，三知代主動提出離婚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
　　他對佐枝子的情感則不一樣，沒有外在的影響，他們只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被彼此身上閃光的特質(zhì)相互吸引。
　　里見轉(zhuǎn)過身，只見一抹纖細的身影在冷寂的夜色中顯得那么單薄。里見不由得握緊拳頭。
　　里見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十分笨拙，想好好珍惜佐枝子，又擔心無意間的舉動會傷害到她。
　　“如果我就這么走了，豈不是留她獨自面對一切？”
　　里見的目光變得堅定，重新邁開腳步朝佐枝子走去。他想了解她，想和她分享快樂或不快樂的每一天，她的人生必須有他——里見修二的身影。
　　佐枝子低垂著頭看著地面，寒意從腳底直往上涌。佐枝子抱緊雙臂，紛雜的思緒在腦海中纏繞，一時間無法理清楚。忽然她聽到一聲輕嘆，抬起頭，離去的里見竟然站在她面前，一臉疼惜地看著她。
　　“修二，你怎么……”
　　“明天我給佐久間院長打電話，告訴他我想等戀人準備好了一起過去�！�
　　紛亂的情緒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清晰的未來。
　　佐枝子嫣然一笑：“明天早上過來吃早餐吧�！�
　　9
　　早晨，東貞藏洗漱完畢，穿著絲綢睡袍來到一樓的客廳。同往常一樣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紅茶，不同的是桌邊坐著一個人。
　　里見站起身，朝東貞藏鞠躬：“早上好�！�
　　東貞藏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佐枝子�？磥韮蓚�年輕人已經(jīng)做出決定。他笑著對里見說：“坐吧，里見君，隨意一點�！�
　　兩人坐下后，東貞藏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下每天第一口熱茶。淡雅的茶香沁入心脾，心情也變得舒暢。“千成醫(yī)院的事情推遲了？”
　　“等佐枝子處理好手上的事情再一起走�！�
　　“這樣啊，這段時間要不要來我們醫(yī)院幫忙？”
　　“東院長，”佐枝子端著早餐朝兩人走來，“您能讓修二休息一段時間嗎？”
　　東貞藏笑道：“哎呀，被說了�！�
　　“我沒有問題。”里見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東貞藏目露贊賞，感慨道：“里見君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
　　用完早餐，里見陪佐枝子去事務(wù)所。
　　佐枝子挽著里見的手臂：“修二，我父親的話你別放心上。難得清閑幾天，你剛好休息一下�！�
　　“我倒無所謂，患者有需要我很樂意去幫忙。
　　“你啊�！弊糁ψ訜o奈地笑了。如果哪天他真的放下患者，就不是里見了。
　　關(guān)口最近為佐佐木案找尋新的證人幾乎不回律所。佐枝子在電話里和他提了辭職，關(guān)口欣然同意。雖然很感謝佐枝子這幾個月的幫助，但是關(guān)口覺得她應(yīng)該找一份更適合自己的工作。佐枝子考慮到律所一時間補不上人手，臨走前把佐佐木案相關(guān)的資料重新整理了一遍。
　　一周后，里見和佐枝子正式搬入新居——三房一廳的普通公寓。
　　兩間朝南的房間各做兩人的臥室，剩下一間用做書房。
　　佐枝子拉開客廳和陽臺之間的玻璃移門，讓明媚的陽光鋪散在客廳的木質(zhì)地板上。望著收拾干凈的客廳佐枝子張開手臂長舒一口氣。
　　里見從書房出來就看見佐枝子臉上滿足的笑容：“喜歡這里嗎？”說完，他抱起最后一個裝書的紙箱。
　　佐枝子跟在里見身后走進書房，幫他一起把書擺上書架�！罢疫@間公寓花了不少時間吧？”
　　“如果是我一個人住隨便哪里都行�？偛荒茏屇愀覍⒕�，而且估計要住上一段時間�！�
　　佐枝子從里見的話語中聽出他的體貼。她上前一步，環(huán)住里見的腰，臉頰貼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佐枝子？”里見只穿了一件襯衫，清楚地感覺到肩膀上的濕意。他沒有追問，默默摟住懷中的女孩。
　　“從小到大我聽到的都是‘我這么做是為了你好’或者‘你必須這樣做’……即便知道那些都是善意，仍舊感覺被壓得喘不過氣。曾經(jīng)有那么一瞬間我也想和哥哥一樣瀟灑地離開�！�
　　里見的心一陣陣的刺痛，忍不住收緊手臂。
　　“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沒有勇氣面對死亡。只能壓抑地熬過一天又一天。修二，謝謝你，幫我擺脫曾經(jīng)的生活狀態(tài)。我對物質(zhì)生活要求不高，只要和你在一起，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佐枝子的告白讓里見也敞開心扉：“佐枝子，也許我們在一起生活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夠一直保持坦誠。如果我的行為傷害到你，一定要告訴我�！�
　　佐枝子抬起頭，直視里見的眼睛：“好。如果我做的不好，你也要告訴我�！�

　　一年后
　　里見抱著資料快步穿過走廊，白色的衣角在風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開診時間未到，診室外已經(jīng)坐滿候診的患者。患者見到里見走過紛紛友好地向他打招呼。
　　里見無比感謝自己當初做的每一個決定，無論是進入千成醫(yī)院還是向佐枝子告白。短短一年時間，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里見修二的名聲已遠近皆知，很多患者慕名而來。里見的研究也在繼續(xù)，雖然千成醫(yī)院的設(shè)備不如大學醫(yī)院的先進，佐久間院長的支持幫他解決了不少外部困難。
　　佐枝子在出版社找了一份翻譯的工作，偶爾去一趟出版社，大部分時間在家里完成工作。佐枝子有充裕的時間料理家事。每天早晨兩人一起享用佐枝子準備的早餐。里見帶著便當去醫(yī)院。晚上如果沒有值班，里見按時回家和佐枝子一起吃晚飯。平淡溫馨的生活讓兩個人的感情越來越好。
　　“下一位�！崩镆姺畔率种械墓P，看向診室門口。下一秒，一個熟悉的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關(guān)口律師？”
　　關(guān)口的臉色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依舊那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里見讓關(guān)口坐下，仔細檢查了一番，面色沉重：“休息不足，飲食又很混亂。佐佐木案進展不順利嗎？”
　　關(guān)口摸了摸長滿胡茬的瘦削下巴，露出一抹苦笑：“浪速大學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四處施壓。這一年我跑遍了各地的大學和醫(yī)院，沒有人愿意站出來主持公道�！�
　　里見隨口問了一句：“你去找過東醫(yī)生嗎？”
　　“沒有。他是財前的老師，應(yīng)該不愿意出庭作證�！�
　　“東醫(yī)生不僅是財前的老師，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醫(yī)生�！�
　　關(guān)口的眼前一亮：“里見醫(yī)生，能麻煩你幫我引薦一下嗎？”
　　“我……”東貞藏是佐枝子的父親，如果幫關(guān)口引薦，要先和佐枝子商量，“明天我給你答復(fù)。”

　　佐枝子把校對好的稿件放進文件袋，抬頭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嚇得她倏地站起身。
　　“糟糕，又忘記時間了�！弊糁ψ有∨苓M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上午購買的食材。
　　前幾天接了一個小說翻譯的任務(wù)，由于工作量較大，她一忙起來經(jīng)常忘記時間。
　　佐枝子剛把食材洗干凈切好，就聽見開門聲。循聲跑到玄關(guān)，果然看到反手關(guān)門的里見。
　　“我回來了。”里見露出溫柔的笑容。
　　“歡迎回家�！弊糁ψ咏舆^里見的公文包和外套，“抱歉，還要再等半小時。”
　　相似的對話再一次出現(xiàn)，里見立刻明白前因后果。換好拖鞋，里見摟著佐枝子的肩膀往里走：“辛苦了。需要我做什么嗎？”
　　“食材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去休息吧�！�
　　佐枝子轉(zhuǎn)身進入廚房，動作嫻熟地做晚餐。
　　“佐枝子�！崩镆婋p手插兜跟了進來。
　　“怎么了？”
　　“我今天見到關(guān)口律師了�！�
　　“佐佐木的案子進展順利嗎？”佐枝子偏頭看了一眼里見，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不太順利�！�
　　“證人很難找吧�！弊糁ψ右幌戮妥プ“Y結(jié)所在。
　　里見沒有回答。短暫的沉默讓佐枝子好奇地看向里見。里見一臉糾結(jié)地抓了抓微卷的頭發(fā)。
　　“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如果你父親能幫忙……當然他有自己的立場�！�
　　佐枝子立刻明白里見的顧慮，笑道：“這么重要的事情還是當面和他說比較好。明天我們一起回去吧，告訴父親佐佐木案的困難。至于是否出庭，如你所言他會有自己的決斷。”
　　里見望著佐枝子清麗的側(cè)臉，只覺得溫暖的情愫縈繞心間。一年的交往讓他們更了解彼此，也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佐枝子的外表看起來柔軟，但是行事果斷絲毫不輸男子。
　　里見熾熱的視線讓佐枝子無法專注手中的事情。她佯怒地鼓起臉頰：“里見醫(yī)生還有什么事嗎？”
　　里見俯下身，在佐枝子的額頭落下一吻，轉(zhuǎn)身走出廚房。留下佐枝子滿臉通紅地呆立原地。
　　第二天是休息日，兩人乘出租車來到東家別墅。庭院中的美人蕉和天竺葵開得正盛，熱情的紅與活潑的黃相映成趣，將英式庭院點綴得生機勃勃。東貞藏拿著園藝工具半蹲在草坪上鼓搗他的花草。
　　“父親，我回來了�！�
　　聞聲，東貞藏站起身，仔細打量許久未見的女兒，欣慰的笑意浮上眼角。
　　佐枝子讓東貞藏和里見在客廳坐著，徑直走進廚房沏茶。
　　“看來你們交往的不錯。佐枝子比以前開朗多了�！眱扇诉�在浪速大學醫(yī)院共事時，東貞藏就很欣賞里見�，F(xiàn)在看到女兒被照顧得很好，對這個準女婿更滿意了。
　　“請您放心地把佐枝子交給我�！�
　　“我已經(jīng)把女兒交給你了，否則怎么會允許她搬出去住。之后就是你們年輕人自己的事情�！�
　　里見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向廚房。佐枝子沏好茶，端著托盤款款而來，朝里見莞爾一笑。她走到茶幾前，蹲下身，將茶杯放在父親面前。
　　東貞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立刻露出懷念的神色：“還是佐枝子泡的茶好喝�！�
　　佐枝子勾了勾唇角，將第二杯放到里見面前。當她起身時目光無意間掃過東貞藏常坐的單人沙發(fā)旁的矮幾，那里的報紙不見了，換成了一本外國小說。熟悉的封面讓佐枝子一驚。她忍不住拿起小說，纖長的手指撫過封面左下角“東佐枝子譯”幾個字。
　　東貞藏很少看小說，連獲得“芥川獎”的作品都不看。佐枝子不知道父親在書店看到自己翻譯的作品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買下這本書并耐著性子一頁頁翻看。
　　書中插了一張有些泛黃的舊書簽。更多的記憶紛至沓來，初中時同學間流行把樹葉制成書簽。佐枝子花了一個下午找到兩片形狀、色澤近乎完美的三葉草，貼在白色硬卡紙上。書簽上有一行用鋼筆書寫的娟秀小字，那是父親教導(dǎo)兄長時最常說的話“真正的醫(yī)學家猶如三葉草，醫(yī)學，醫(yī)術(shù)，醫(yī)道缺一不可�！睕]想到這張書簽竟被父親用了這么多年。
　　佐枝子把書放回原處：“下次我可以把樣書寄給你�！�
　　東貞藏搖頭：“那就少了買書的樂趣。今天你們一起過來，不是單純看望我的吧�！�
　　雖然被點破有些不好意思，佐枝子直接道明來意：“父親，我們是想和你談一下佐佐木的案子�！�
　　東貞藏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遇到什么困難了？”
　　“關(guān)口律師想找一位業(yè)內(nèi)專家重新做一份學術(shù)鑒定推翻一審的裁決。然而浪速大學的影響力不容小覷，沒有人愿意出庭。想問一下你的建議。”
　　“是財前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吧。”東教授冷哼一聲，沉吟良久：“東都大學的正木教授在肺癌領(lǐng)域剖有建樹，并且為人正直。我現(xiàn)在就寫一封推薦信�！�
　　“父親，我代佐佐木夫人感謝你。”佐枝子松了一口氣，有了人證，佐佐木的案子終于可以進入二審。
　　“真要謝我的話，留下來吃完午餐再走吧�！�
　　10
　　大阪市裁判所
　　佐枝子坐在旁聽席上，遙遙看著東貞藏挺直背脊走上證人席。與他一同出庭的被告方證人是他的昔日同窗——東都大學醫(yī)學部長船尾教授。佐枝子只覺得心臟被狠狠地揉捏，復(fù)雜的情感融在一起。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半個月前，在東貞藏的引薦下關(guān)口找到正木教授順利得到出庭作證的允諾。然而財前的辯護律師國平學文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也找到正木教授，發(fā)出浪速大學癌癥中心的任職邀約。正木教授的臨時變卦讓尋找人證的事情又回到起點。
　　找不到合適人選推翻學術(shù)鑒定，只能重新尋找佐佐木庸平住院期間的關(guān)系人。東貞藏想起當初照顧佐佐木庸平的護士龜山君子，她目前就職于近幾勞共醫(yī)院。
　　佐佐木案一審結(jié)束后，龜山提交了辭呈。她有離開的決心并不意味著有對抗的意志，而且作為關(guān)鍵證人，找她的并不只有關(guān)口，國平也多次拜訪過她。不管面對哪一方，龜山都明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拒絕出庭。
　　沒有新的人證，佐佐木案陷入死局。東貞藏思慮許久，把家人召集在一起說出自己的決定。
　　“前幾天我去見了財前，他對自己的錯誤沒有絲毫反省，一門心思投在癌癥中心的人事認命上�！睎|貞藏握緊拳頭，不知在氣財前丟失醫(yī)德還是怨自己識人不清，“如果將來他走上更高的位置，可能還會出現(xiàn)下一個佐佐木庸平。他是我的學生。我有責任將他引回正途，不能看著他一錯再錯�！�
　　政子擔心地詢問：“你的工作怎么辦？”
　　“近幾勞共醫(yī)院不屬于浪速大學系統(tǒng)。而且當初是船尾推薦我入職，不會受到影響�！�
　　然而原本和東貞藏交好的船尾也被財前拉攏，作為被告方證人和東貞藏一同站上證人席。
　　東貞藏看到船尾時眉頭一蹙的模樣盡被財前收入眼中，財前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手握船尾這張王牌，他根本不怕東貞藏的指責。
　　第一輪證人調(diào)查開始。先由東貞藏做證詞陳述。
　　“我對一審判決使用的鑒定報告持懷疑態(tài)度。在整個治療過程中，財前醫(yī)生并沒有對佐佐木庸平做充分的檢查，并且無視里見醫(yī)生的多次提醒，執(zhí)意實施手術(shù)。他的決定獨斷且不負責任�！�
　　國平起身走到東貞藏面前：“東醫(yī)生，您在浪速大學工作了17年，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先人才。財前教授就是你的得意門生之一�！�
　　“是的�！�
　　“但是在教授選舉時你沒有推薦當時還是第一外科助教授的財前，而是從其他大學找了一名候選人，是嗎？”
　　“是的�！�
　　“你和財前教授之間是否存在私人恩怨？”
　　關(guān)口迅速起身：“我反對。被告律師的問題和本案無關(guān)�！�
　　國平從容地反駁：“證人的證詞若是夾帶私人感情，則證詞無效！”
　　“沒關(guān)系。我可以回答�！睎|貞藏預(yù)料到必定會被問及自己和財前的恩怨，“我認為一個醫(yī)生應(yīng)該兼?zhèn)溽t(yī)術(shù)和醫(yī)德。所以我以此標準舉薦了菊川教授。然而還是發(fā)生了佐佐木庸平的醫(yī)療事故，對此我深表歉意。為示謝罪我愿意辭去近幾勞共醫(yī)院院長一職，以警示后輩�！�
　　一時間全場竊竊私語。
　　“糊涂！他怎么可以放棄自己的工作！”佐枝子聽到母親生氣的抱怨。巨大的愧疚感在胸口翻涌。
　　堅定的信念一旦動搖，她突然覺得父親的背影顯得那么孤獨，悲涼之感油然而生，令她不忍目睹父親失去一切的結(jié)局。她站起身，快步退出法庭。
　　里見隨后追了出來，找到站在僻靜的角落面朝窗戶的佐枝子。
　　“佐枝子，”里見走到佐枝子面前，雙手扶住她的肩膀。
　　佐枝子向前一傾，頭抵在里見的胸口上：“修二，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沒有找父親幫忙……”
　　“他就會帶著遺憾繼續(xù)當他的院長。你無需自責。出庭前他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
　　佐枝子抬起頭，泛紅的眼睛里醞釀著痛苦之色：“我本以為他出庭時會看到一個凱旋而歸的英雄�，F(xiàn)在一閉眼腦海中只有他落寞的背影�！�
　　“有些選擇注定孤獨。所以此時他更需要家人。回到他身邊，讓他感受到我們的支持�！�
　　佐枝子看出來里見講的不僅是東貞藏，還包括他自己。佐枝子握住里見的手：“我們進去吧�！�
　　里見露出釋然的笑容，十指相扣：“我不后悔離開浪速大學。我相信你父親也一樣。”
　　船尾有身份加持且證詞無可挑剔，第一輪結(jié)束似乎結(jié)果偏向財前一方。
　　東貞藏和佐佐木家屬道完別，步履沉重地走向旁聽席。那里有他珍視的家人。他們正面露微笑迎接他的歸來。
　　“父親，”佐枝子上前擁抱東貞藏，輕聲呢喃，“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東貞藏一怔。佐枝子上高中后，開始對他使用敬語，刻意的恭敬在兩人之間砌起一道看不見的墻。此時，久違的親昵驅(qū)散了他心頭的陰郁。東貞藏舒展眉眼，拍了拍佐枝子的背：“謝謝你，佐枝子，還有里見君，讓我找回醫(yī)生的本心�！�
　　東貞藏松開女兒，走向仍在生悶氣的妻子：“政子，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在外面吃飯了。去你喜歡的那家法國餐廳，如何？”
　　政子抿了抿嘴唇，遲疑幾秒后，終是挽住丈夫伸出的手臂。
　　佐枝子望著父母相攜遠去的背影，感動之余有些羨慕。
　　“我們也在外面吃飯吧？”里見俯下身湊到佐枝子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發(fā)絲令人佐枝子臉頰一熱。
　　“去阿姨店里嗎？”佐枝子很自然地想起那家溫馨的小餐館。
　　時隔一年，兩人再次來到浪速大學醫(yī)院附近的小餐館。此時未到用餐時間，店內(nèi)只有零星幾個客人。
　　老板娘見到里見推門而入時愣住了，旋即露出爽朗的笑容：“哎呀，是里見醫(yī)生，好久不見�！�
　　“阿姨，你好�！�
　　“這是上次那位小姐吧�！�
　　“她是我的女朋友。”里見坦率地介紹。
　　“你第一次帶她過來時，我就覺得你們很般配�！崩习迥镒钥淦鹂慈说难酃�，“找個位置坐下吧。想吃什么？”
　　“和之前一樣�！�
　　“明白，兩份咖喱飯�！崩习迥锓畔虏杷D(zhuǎn)身招呼其他客人。
　　“阿姨的笑容和咖喱飯都能治愈心情�！弊糁ψ有Φ馈�
　　“心情變好就行。”里見看著佐枝子臉上同樣治愈人心的笑容。
　　“其實父親邀請母親進餐的時候，我就放下了。父親為這個家忙碌了幾十年是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母親也不用強迫自己去參加那些無聊的茶會。”
　　“可以看出你的父母很相愛�！崩镆娢兆∽糁ψ拥氖�，“不過，你不必羨慕他們�！�
　　佐枝子沒想到自己的一點小心思居然被里見發(fā)現(xiàn)了，打趣道：“里見醫(yī)生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敏銳？”
　　里見但笑不語。
　　可能有了喜歡的人都會變得像裝了探測器一樣敏感。
　　11
　　雖然四周的景色已染上淺淺綠意，晚上回家時仍能感覺春寒料峭。里見握住佐枝子的左手塞進自己的風衣口袋，兩人慢慢朝家走。
　　“那個人？”佐枝子眼尖地發(fā)現(xiàn)公寓樓下站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走近后里見喊出那人的名字：“關(guān)口律師？”
　　關(guān)口轉(zhuǎn)過身，朝兩人點頭致意。
　　關(guān)口和里見面對面坐在餐桌前。佐枝子將一杯熱茶放在關(guān)口面前后，繞過桌子在里見身側(cè)坐下。
　　“謝謝�！标P(guān)口捧起茶杯，氤氳的茶香裊裊而起，“今天和佐佐木夫人聊過后，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思路錯了。之前我一直把重點放在財前忽視癌細胞轉(zhuǎn)移強行手術(shù)導(dǎo)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然而不管我們怎么證明財前診療的問題，總會有像船尾這樣的學者站出來，學術(shù)爭論像一場艱難的拉鋸戰(zhàn)無休無止。其實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和財前爭論學術(shù)對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忽視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你們覺得是什么？”
　　佐枝子試探地問：“要從患者角度出發(fā)嗎？”
　　關(guān)口贊許地點頭：“佐佐木夫人起訴的目的不單是賠償，更想討要一個說法。里見醫(yī)生，我想請教一下，患者和醫(yī)生之間最重要的是什么？”
　　里見明白關(guān)口的意思，回答道：“我認為是溝通。治療癌癥時選擇不同的治療方案，結(jié)果差異極大。如財前所言手術(shù)的確有可能根治。如果佐佐木庸平選擇化療，就不會出現(xiàn)一個月內(nèi)死亡的結(jié)果，治療順利的話至少能延長一至兩年壽命。財前并沒有告訴患者及家屬還有其他治療方案，讓他們以為只能選擇手術(shù)。如果他們是在了解清楚的情況下選擇手術(shù)，即便手術(shù)失敗，也能平靜地接受結(jié)果。”
　　關(guān)口的目光變得堅定：“所以問詢的重點是財前是否向患者及家屬做了充分說明。感謝解答，這次我們一定會贏。”
　　第二輪證人調(diào)查由佐佐木芳江和財前五郎出庭。在關(guān)口層層追問下，財前步步敗退，最終把過失推到柳原身上。一直飽受愧疚折磨的柳原突然爆發(fā)，把財前無視提醒堅持手術(shù)、篡改病歷記錄的事實當庭供出。然而因為柳原是一審被告方證人，法庭并沒有采納他的證詞。龜山為了柳原，主動找到關(guān)口表示愿意出庭作證。
　　第三輪證人調(diào)查，龜山出庭作證并提供了看護記錄。里面清楚記錄了手術(shù)前財前和患者家屬之間的對話，成為財前未履行告知義務(wù)的直接證據(jù)。
　　最后輪到里見再次出庭作證。
　　國平首先發(fā)問：“里見醫(yī)生，如果選擇其他治療方案能否根治佐佐木庸平？”
　　里見道：“佐佐木庸平的癌癥擴散速度之快屬于特例。我認為根治幾乎不可能。”
　　“意思是即便選擇手術(shù)之外的治療方案死亡也無法避免？”
　　“若選擇化療或放療，可以延續(xù)一到兩年的壽命。不選擇手術(shù)的話，至少不會在一個月內(nèi)死亡。”
　　“也就是說佐佐木庸平的腫瘤惡性度極高，無論選擇哪種治療方案最多存活一兩年，是嗎？”
　　“的確死亡無可避免。但是，毫無準備的一個月和做好心理準備的一年，對患者及家屬而言有天壤之別。病人要如何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時光，取決于醫(yī)生能提供怎樣的幫助。佐佐木庸平先生如何面對死亡，應(yīng)該由他本人決定。這是醫(yī)生對患者最基本的尊重�！崩镆妵@了一口氣，繼續(xù)說，“不僅財前醫(yī)生有責任，沒能阻止他的我，以及大學醫(yī)院的制度都有無法推卸的責任�！�
　　里見把話說到這份上，國平感覺一切的攻擊都打在棉花上，化作綿綿的挫敗感：“我沒有問題了�！�
　　佐枝子哼著歌在廚房準備晚餐。上午庭審結(jié)束后關(guān)口躊躇滿志地保證這次大概率會勝訴，就等兩個月后的判決。
　　里見從書房出來，看著餐桌上豐盛的料理，好笑地一挑眉：“這是要過節(jié)了？”
　　佐枝子擺好餐具，笑道：“辛苦了一年多，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要不要喝酒慶祝一下？”里見理解佐枝子的心情，遲來的正義即將展示在世人面前，他也覺得長期壓抑在胸口的凝滯感消失了。
　　“好啊，就開父親上次送來的波爾多紅酒吧�！弊糁ψ悠鹕砣ツ眉t酒和酒杯。
　　里見走到cd架前抽出一張cd放入播放器，舒緩的鋼琴曲在房間內(nèi)流淌。
　　玫瑰色的酒液撞擊杯壁，溢出清甜的果香，飄散在空中的鋼琴聲似乎也沾染上夢幻的酒紅色。
　　佐枝子將酒杯推至里見面前：“李斯特的愛之夢？”
　　“你說過喜歡這首鋼琴曲。前幾天恰巧看到這張cd就買下了�！�
　　動人的旋律將佐枝子的思緒牽引至一年前的音樂會。
　　那天晚上她和父親一起去音樂會。因為平時各忙各的鮮少交流，所以音樂會成了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相處機會。東貞藏喜歡古典音樂，佐枝子從小耳濡目染也愛上古典音樂。中場休息時，他們遇到了里見。三個人坐在咖啡廳還沒聊上幾句，東貞藏就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讓他過去一趟。東貞藏擔心佐枝子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就拜托里見陪佐枝子聽完下半場并送她回家。
　　佐枝子看向里見，發(fā)現(xiàn)他正認真地凝視自己。當初她告訴里見自己喜歡愛之夢，只是單純被優(yōu)美的旋律吸引。此刻再次重溫這首樂曲，她能感受到音符背后熾熱的感情，那是李斯特對愛人勒芙葉真摯的告白，就像她和里見的感情。
　　音樂加美酒，很快佐枝子有了微醺的醉意。她單手支著頭，瞇起眼睛看著杯中殘酒：“修二，你讀過德富蘆花的《斷崖》嗎？”
　　“讀過�！�
　　“里面有一句話我記了很多年�！當嘌率�，碧潭百尺，只要動一下手指，壁上的人就會變成潭底的鬼’�！弊糁ψ与p手撐著桌子站起身，腳步虛浮地朝里見走去。
　　“小心�！崩镆娚焓纸幼〉乖谒麘牙锏呐�。
　　佐枝子微微一笑，抬手扯住里見的衣領(lǐng)，輕輕拉近距離：“善惡只在一念之間。財前醫(yī)生本來能成為更好的人，可惜被名利迷了眼。我希望你能一直像現(xiàn)在這樣�！�
　　里見握住佐枝子的手：“沒有誰能做到一成不變，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穿著白大褂就會堅守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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