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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還是一棵樹的愛情。
還有一顆星星的愛情。
主要是這顆星星的故事。
內(nèi)容標簽: 靈異神怪 正劇
 


一句話簡介:還是一棵樹的愛情。 還有一顆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4554   總書評數(shù):42 當前被收藏數(shù):4 文章積分:581,74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shù):20692字
  • 版權轉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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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緣 之 黃槿

作者:牛肉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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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槿


      一

      畫舫擦著蘇州河的波光柳影,緩緩滑過。
      微風徐來,撩動粉色的紗帷,蘇宛兒的身影偶一閃現(xiàn),便引來一陣轟叫。
      “花魁娘子!”
      岸上人群擁擠,跟著幾聲水響,有人落進了河里。
      蘇宛兒依然慵懶地倚在舷邊,喧囂從耳邊一掠而過,仿佛與己無關。她身上大紅的綢衣在風中輕揚,看起來就像浮在邊的一抹晚霞。
      她的目光漠然地掃過人群,心里卻不免惴惴,那魚兒,真的會咬鉤嗎?
      “小姐,他在那里!丙惸锸种赶虬哆。
      她便看見柳樹下的黑衣男子。依然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淺笑,似乎在看她,似乎又不在看她。這熟悉的神情,叫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來了就好。”
      麗娘審視她,目光冷靜,“你在擔心什么?”
      蘇宛兒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麗娘時,她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那時她穿著破舊的粗布衣裳,挎著一個小包袱站在管家娘子的身后。蘇宛兒走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她正冷冷地注視著自己,就是這種眼神,讓她覺得好奇。
      “她是誰?”
      “她叫麗娘,是新來的丫鬟!惫芗夷镒诱f,“她是一個孤兒,雷打中了她家的房子,火燒起來,她的爹娘都死了。她的舅舅收留了她,可是她的舅媽卻是個狠心的女人,她像待一只狗一樣待她,經(jīng)常兩天才給她一口飯吃。”
      管家娘子的聲音里充滿了同情,麗娘卻無動于衷,仿佛說的全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蘇宛兒那時還是深閨女兒,周圍的人都像珍寶一樣捧著她,從未見過這樣陌生而冷漠的目光。然而,她卻莫名地喜歡這個女子,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像是有著一種注定的緣分。
      她輕輕拉起麗娘的手,“那么,你跟著我吧!
      麗娘一語不發(fā),依然靜靜地看著她。管家娘子說:“可憐的姑娘,被她舅媽嚇怕了。她舅媽不愿意聽見她的聲音,就不準她說話,聽說她已經(jīng)兩年不曾說過一句話。小姐,你真的要留她嗎?也許她不夠伶俐!
      蘇宛兒笑了,“安靜有什么不好?”
      麗娘便一直沉默著,她始終都不說話,以至于有的時候蘇宛兒疑心,她是不是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
      直到蘇宛兒離家的那天。
      她是偷偷離家的,只告訴了麗娘一個人,因為麗娘從來不說話,所以不會泄漏她的秘密。
      麗娘替她收拾了包裹,送她到后園的角門。
      她本已下定了決心,一去將不會再回頭。然而那時,夜正靜,月華如水,照著園中的亭臺花草。舊時的情景便如游魚般滑過記憶,淚水慢慢地沁滿了眼眶。她的腳步忽然踉蹌,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再跨不出最后的一步。
      她坐在門檻上,心里又難過又懊喪,她想自己真是個沒用的人,已經(jīng)下了決心的事,卻還是做不到。
      這個時候,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小姐,帶我一起走吧!
      她一驚,看看四周,卻只有麗娘一個人。
      “是你在說話嗎?”
      麗娘靜靜地望著她,“帶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我會幫助你的。”多年不說話,她的聲音略顯干澀,語調(diào)卻出奇地平穩(wěn)。
      蘇宛兒怔了好一會,才說:“你真的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去殺一個人!
      她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我是要去殺人?墒俏腋静恢涝鯓硬拍苷业剿,即使找到了他,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能把他殺死。也許我就是去送死,為什么你還要跟著我去呢?”
      “我知道小姐你心中所想,一定會得償所愿!
      蘇宛兒笑了笑,她覺得麗娘的信心真是毫無來由,可是這樣的堅定,好像也給了她力量。她站起來,說:“好,我們一起走!
      “難道你一直在擔心他不會來嗎?”麗娘又問了一遍。
      蘇宛兒沒有回答。她側過身,望向岸上,那男子斜靠柳樹,意態(tài)疏閑,在人群中有如鶴立雞群。
      “麗娘,我們出來多久了?”
      麗娘想了想,“快兩年了吧。”
      “兩年零十四天了!彼Я艘а,恨意像無法阻擋的潮水從她眼里傾瀉出來,“這些日子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怎么才能殺了他。所以我一定要等到他上鉤,那樣我才有機會!”

      二

      我出生的時候,方圓十里的花都開了。
      “所以,小龍長大了,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币棠锟偸沁@樣對我說。
      雖然我那時候還很小,卻已經(jīng)能看出她眼中熱切的期待。我并不知道怎樣才算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是既然這是姨娘的愿望,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去實現(xiàn)。
      于是我挺起胸膛來,說:“我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姨娘便會高興地親我、抱我。
      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微微笑笑,但更多時候,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全然沒有聽見我們在說什么。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直這樣安靜而疏離。姨娘總是在不停地忙碌,她打理家里的一切,給我們做飯、縫衣、收拾屋子、陪著我玩。母親卻什么事也不做,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院子里。有的時候,我看見她偷偷地對著一柄小劍垂淚。那是柄很漂亮的劍,黝黑的劍鞘,刻著精巧的花紋。
      每次看見母親的眼淚,姨娘都會恨恨地說:“你娘以前是最美的女人,卻被一個男人害了終生,看看她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母親以前是什么樣子的,她現(xiàn)在鬢邊有了白發(fā)、眼角有了皺紋,但我覺得她依然美麗無倫,看起來就像畫中的仙女。
      可是姨娘眼里的恨意就像一團火,她總是說:“都怪那個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他甚至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魔物,你娘真是傻,她為什么會喜歡上一個魔物呢?”
      幼時我聰明異常,我知道她說的魔物,就是我的父親。她的恨意仿佛傳染給我,我從小便痛恨我的父親。我想如果不是他,母親便不會那樣傷心。
      這恨意根植于我的心底,使我成為一個性情孤僻的孩子。我只喜歡和姨娘一起玩,在她忙碌的時候,我寧愿獨自安靜地獨處。同齡的孩子們在一起嬉戲,而我遠遠地站在家門前的樹下,漠然地看著。
      有一天,來了個道士,他仔細地打量著我,問:“為什么你不和他們一起玩?”
      我看了看他。他是個非常年輕的道士,面容柔和,額頭光潔如玉。我說:“又不好玩,我為什么要和他們一起玩?”
      道士慈祥地望著我,他的眼神看起來像一個老頭兒。他說:“你覺得什么才好玩呢?”
      我開始不耐煩,便說:“我覺得這世上并沒有好玩的事情!
      道士好像吃了一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又說:“那么,你總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覺得這人好不羅嗦,如果我再不給他一個回答,也許他會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于是我隨口說:“我想要除魔。”
      道士的眼里流露出一點悲哀的神情,他憂慮地凝視著我,這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我決定不再理會他,轉身想要走進家門。
      他卻忽然攔住我的路,說:“你跟我去學道吧!
      我翻了翻白眼,“為什么我要跟你去學道?”
      “你不是要除魔嗎?不學道怎能除魔呢?”他沖我擠了擠眼睛,看起來就像個頑皮的孩子。
      我不相信跟著這個道士就能學會除魔,但是我不答應他的話,他就會一直攔著我的路。我敷衍地說:“好吧,我跟你去學道。”
      他這才讓開。我一步邁進院子里,聽見他在我身后說:“孩子,我就在山下等你!”
      我覺得好笑,這道士真是古怪透頂。

      三

      道士真的在山腳下等待。
      他盤膝坐在一棵松樹下,一連好多天都不肯離去。
      我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他,他的道袍已經(jīng)覆滿塵土,他的臉龐卻依然光潔如玉。我說:“你為什么不走?你不會真的想要等我吧?其實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不會跟你去的。”
      他靜靜地凝視我,眼神安詳如秋日的天空,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跟我去,所以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
      我哈哈大笑,“那你等等看吧!
      我走進家門,還是不停地在笑,所以沒有注意到,院子里多了一個人。我?guī)缀踝采狭怂暮蟊,可是他卻仿佛沒有覺察。
      那是一個黑衣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異常英俊。他默默注視著我的母親,眼中的熱切,似乎能熔化金石。
      母親卻在不停地流淚,她說:“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我立刻明白,原來這個男子,就是姨娘所說的魔物。姨娘說他曾經(jīng)害死過很多無辜的女子,是一個死有余辜的人。
      現(xiàn)在他又回來害我的母親了!我頓時怒不可遏。
      我跑進姨娘的房間,我知道在她的床下有一柄利劍。我抱著劍出來,他們倆依然默默相對。我站在他的背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劍對著他的背心刺了進去。
      那把劍如此鋒利,我感覺它飛快地割裂血肉和骨骼,有如樹枝刺進一個雪人的身體,毫不費力。
      他悄無聲息地倒下來,血從他胸前涌出來,就像忽然綻放了一朵大紅的花。
      母親愕然地看著我,她問:“你在干什么?他是你的父親呀。”
      我頓時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我轉身向外跑去,在門口我撞上了姨娘,她一定看見了我滿身的鮮血,驚呼起來:“小龍,你怎么了?”
      我不理她,一直往外跑,一口氣跑到山下。
      那古怪的道士站起來,他看著我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暴躁地推開他,想要從他身邊過去。但是他一把抱起了我。我使勁掙扎,“你放開我!你要干什么?”
      “你看!”道士指著山上,眼中露出一絲奇異的悲哀。
      我回過頭,山頭火光沖天,那正是我家的院子。我用力拍打道士的頭和肩膀,“你放我下來,我要回家去!我要去看我娘!”
      道士不說話,忽然間騰空而起,轉瞬間我們已經(jīng)到了我家上空。
      從空中俯瞰,被烈火和濃煙侵噬的家園,陌生而可怖。我看見母親坐在庭院中,父親躺在她的懷中。姨娘沖進院子里,她沖母親喊著、用手拉她,想讓她離開,然而母親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姨娘絕望地倒在地上。
      道士俯身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看著你母親,記住她此刻的模樣。”
      火焰已經(jīng)舔上了母親的衣袂,可是她卻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安詳有如一朵靜靜綻放的蓮花。
      淚水慢慢地沁出來,朦朧中,我忽然看見母親微微地一笑。
      火焰中,母親的微笑美麗而詭異,這景象有如烙印刻在我心底,始終清晰仿佛觸手可及。

      四

      蘇宛兒初見搖光,正是獻祭的日子。
      大約從三年前,每逢初一無月的夜晚,城中總有一個年輕女子離奇地死去。死者面容枯槁,有如老婦,身上卻找不出絲毫的傷痕,仿佛精血魂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知府請來了道士,說是魔物所為,便登壇做法。然而天明卻不見了那道士的蹤影,派人四處找尋,才在百里外找到,折了腿,趴在地上哼哼。問起當夜的事情,道士驚惶失措,只連聲說:“魔物厲害!”如此三五回,再無道士敢上門。
      那魔物平時不知混跡何處,每月初一出來害人,弄得蘇州城中,有女兒的人家無不惶惶不安。有些人家急急忙忙地搬走了,留下的終于想出一個法子。他們買了窮人家的女兒來充做祭品,在月底獻給那魔物。
      果然,魔物將祭禮收去,便不再害別人。
      屈指算來,這已是第三十六個。
      女子不知被灌下了什么,昏沉沉地睡著,臉上尤帶著一絲微笑。她被裝進一只小木筏,順著蘇州河水向前漂流。
      她穿著大紅的衣裳,半幅衣袖漂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紅色的花瓣。
      送祭的人群站在岸邊指指點點,毫無顧忌地說笑。
      蘇宛兒遠遠地站著,漠然旁觀,她覺得這場面刺目而又可笑。
      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她也穿著大紅的衣裳,便與那被獻祭的女子一模一樣。
      忽覺有異樣的目光,抬頭看時,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斜斜地倚在樹上,臉上似笑非笑。她不由一驚,是他?心倉惶地亂跳了幾下,忙低垂下頭。
      那目光依然灼灼地盯在她臉上,臉頰也仿佛燒得燙了。
      抬眼再看,男子便微微一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答,仔細端詳他的面容。真的是他,這張臉銘刻在她心底,絕不會認錯。心里便不知是喜是悲。
      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肯告訴我嗎?”
      她嫣然一笑,“公子叫什么名字?公子先告訴了我吧!彼雷约旱囊恍Ρ貗趁膭尤耍渡砬鄻,就為了學這些魅惑男人的伎倆。
      男子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的臉,依然似笑非笑。他說:“我叫搖光!
      “搖光?那不是北斗神君的名字?”
      搖光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是啊,我就是北斗神君!
      她怔了一會,咯咯地笑了起來,“你是北斗神君?那么我不就是月中的嫦娥?”她笑得花枝亂顫。
      搖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很喜歡嫦娥嗎?可是我覺得她雖然美麗,卻是一個木頭似的女子,不會哭也不會笑,實在沒有什么趣味。你比她要強得多了!
      她起初愕然,隨即又笑,“公子你可真會說笑,我?guī)缀醵家荒慊W×!?br>  搖光笑了笑,“我已經(jīng)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她依然不答。目光冷冷地掃過岸邊嘻笑的人群,忽然說:“公子,你覺不覺得這場面很奇怪?有一個人就要死了,可是大家卻那么高興!
      搖光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她死了,別人就可以平安了吧。”
      “可是我并不覺得平安。只有這個月會沒事,下個月呢?”她忽地抬頭盯著他,“你說,下個月會不會就輪到我了?”
      搖光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會。你是這樣美,魔物也不忍心傷害你!
      “是么?”她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轉身,站到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開始跳一支舞蹈。
      沒有樂音,只有嘈雜的人聲,她扭動的肢體看起來美麗而又詭異。他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寬大的衣袖從他眼前拂過,就如一片霞光流過。
      直到她跳完,他才問:“你在干什么?”
      她說:“我在為她祈福!
      “每一次祭禮,你都會為那個女子祈福嗎?”
      “是的,因為我總覺得,下一個就是我!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停下來,卻只是說:“聽說十五那天,花魁蘇宛兒會坐畫舫游河,公子會不會去看?”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走了。
      心里卻空落落地不安,那魚兒,會咬鉤的吧?

      六

      道士帶我回了終南山,我便拜他為師。
      師父道號玉清子,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修道了三千多年,本來早可以飛升,只是因為玩弄真火,燒掉了一本天書,而不能列入仙班。
      師父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有什么可笑?
      他便也笑不下去。怔怔地看我半晌,他忽然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說:“去練功吧!
      我就去練功,我很勤奮,因為除了練功,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做。
      我打坐的時候,師兄秦風走來走去地做著雜事,時時投來訝異的一瞥。我想他一定不能明白我的舉動,就像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他會覺得摘一筐鮮果比成仙更重要。
      他已經(jīng)修煉了五百多年,卻還沒有成仙,我想那是因為他每天只花一兩個時辰來練功。他總是說:“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又有什么不同?”
      我卻不同,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用來練功。每當這時,師父總是用一種憂慮的眼神看著我,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一直這樣看我。我不明白他在擔心什么,難道他不希望我早日得道嗎?
      十歲那年,我學會了騰云,當我在半空俯瞰終南山,就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見的家,淚水慢慢地模糊了視線。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從我身邊晃過,我定睛看去,原來是師父。他懷里抱著一包東西,看起來鬼鬼祟祟。
      我忍不住問:“師父,你在干什么?”
      師父好像嚇了一跳,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從云頭栽下去。他回過身,尷尬地笑著,指了指懷里的東西,小聲說:“可別告訴你大師兄!
      我看清他抱的是一包干松果,我知道他必定又想捉弄大師兄。他喜歡將這些東西放進他的被褥里,我覺得這真是無聊的把戲,師父卻總是樂此不疲。師父是一個奇怪的人,有的時候看起來高深莫測,有的時候卻像一個小孩子。
      我說:“好,我不說!睅煾高@才放心離去。
      我降下云頭,坐在一塊大石上,呆呆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我來到終南山已經(jīng)兩年,塵世的一切已經(jīng)離我遠去,然而我心中的陰霾卻依然揮之不去。我持續(xù)不斷地做著同樣的夢,夢見我手里的劍刺進父親的身體,夢見火焰中母親詭異的微笑。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雖然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卻已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
      師父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他說:“你師兄生氣了,不肯給我們準備晚飯。我們?nèi)ド嚼镎┕觼沓园伞!?br>  他不由分說地拉上我就走,我只好跟著他去了。
      終南山地氣溫暖,四季如春,枝頭結滿鮮果。我坐在樹椏上,隨便摘了一個咬著,師父卻駕著云,鉆來鉆去地挑揀。
      “師父,那里!”我指了指頭頂?shù)囊粋大蘋果。
      忽然,躥出一只猴兒,三下兩下攀上枝頭,也奔那果兒去了。
      卻終究還是師父的云快,先搶到手里。師父站在樹杈上,得意洋洋地大笑。
      猴兒惱恨地看他,忽然一聲尖嘯,也不知從哪里鉆出十幾只猴子,撲在師父身上又抓又撓。師父站立不穩(wěn),一頭栽了下來,連我坐的樹椏,也一起壓折了。
      倉猝間,也來不及想起什么駕云之術,便直直地掉進了下面的溪流。
      我們倆狼狽不堪地從水里爬出來,坐在岸邊喘氣。我們互相望著,從對方的瞳孔中看見濕漉漉的自己。
      陡然,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一群鳥兒被笑聲驚得四散飛去,猴兒們站在枝頭狐疑地望著我們。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去,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笑過,原來歡笑的感覺是這樣地暢快淋漓。
      回家的路上,我和師父一起揀了許多松果,偷偷地放進了師兄的座墊下。驚呼如期而至,師父和我伏在窗下,忍不住大笑。
      師兄惱怒地開門出來,他看見我,不由驚訝地站住了。我沖他扮了個鬼臉,他使勁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我發(fā)覺他眼中含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那晚,我沒有再做夢。清晨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原來快樂是一件如此簡單的事情。
      嬉戲妨礙了我的修行,我知道我得道的時日將延后多年,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師兄說得對,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沒有什么不同。

      七

      馬車的四周垂著粉色的紗帷,車頂堆滿了香花,風吹過,紗帷撩動,花香陣陣,路邊的行人便紛紛駐足來看。
      男人們露出艷羨的神情,女人們竊竊私語,眼角浮著不屑。
      蘇宛兒倚在座上,旁若無人。這情形見得多了,已經(jīng)變得可笑。她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曾在街市上,驚異地望著一個妓女招搖過市,姐姐便用手掩住她的眼睛說:“不要看,那種女人!”
      她不免有些難過,如果姐姐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模樣,會不會很傷心?然而箭已經(jīng)在弦上,她顧不得了。
      馬車駛過集市,在張鐵匠鋪子前停了下來。
      張鐵匠早已迎上來,他諂媚地笑著,說:“蘇小姐怎么自己過來了?我正要給蘇小姐送貨去,這次的真是好東西,蘇小姐肯定會滿意。”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蘇宛兒,眼里露出一絲貪婪的神情。
      蘇宛兒不動聲色地笑笑,說:“每次你都是這樣說,先讓我看了貨再說吧。”
      張鐵匠從貨柜里拿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小心翼翼地捧著,“蘇小姐,慢說蘇州城,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貨色!
      蘇宛兒抽出劍,雪亮的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張鐵匠舉起另一柄劍,輕輕一揮,“當啷”一聲,劍斷成了兩截。
      蘇宛兒微微一笑,“果然是一柄消鐵如泥的好劍!
      張鐵匠眼睛亮了起來,他往前湊了湊,“那……”
      麗娘攔在他身前,遞上一個小包裹:“這里有十兩黃金。”
      蘇宛兒拿著劍,轉身上了馬車。張鐵匠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有些失望。
      “收下吧,這價錢不錯了。”
      麗娘將金子往他手里一塞,轉身也上了馬車。
      蘇宛兒將劍小心地抱在懷里,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想像這柄劍沒入那人的身體,再快意地拔出來,血便如漫天花雨般噴灑——
      驀地,男子的臉在血光中閃現(xiàn),蘇宛兒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這才輕輕地舒了口氣。
      麗娘看了看她,“不知道這劍,能不能殺得了他呢?”
      蘇宛兒便也惴惴,是啊,這柄劍雖然鋒利無倫,卻還是一柄普通的劍,能不能殺得了他呢?
      “不能!焙鋈挥腥嘶卮,就像在她耳邊說話。
      蘇宛兒驚得跳了起來,緊張地四下看,馬車里卻只有她和麗娘兩個人。麗娘奇怪地問:“小姐,你怎么了?”
      她使勁擺著手,依然四下里望,仿佛在找什么。
      “那把劍殺不死他的!蹦侨擞终f了一遍。
      紗帷飄起,她看見街角站著一個男人,穿著斗篷,遮去了大半張臉,然而他的眼神,卻有如一道寒光。
      蘇宛兒喊:“停車!”不待車停穩(wěn),她就跳了下去。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人的嘴角抿出一道高深莫測的弧線,“這你不必問。我知道你想殺一個人,可是那人并不是凡人,你手里拿的只是一柄凡間的劍,又怎么可能殺死他?”她注意到他有一雙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見底的寒潭。
      “你拿上這個。”他從斗篷下抽出一柄只有四寸長的小劍。
      她狐疑地接過來,輕輕地拔出來,只見劍身黝黑,劍脊上鑄著兩個小字:“誅仙”。她呆呆地看著,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仿佛那兩個字變成了兩團漩渦,正將她吸入無底深淵。
      那人展開斗篷,掩上劍,“你要小心,這劍上附著許多怨魂,不要隨便拔出來看!
      他又給她一張符紙,“把它貼在門上,你就可以暫時將他禁錮在屋里,不過只有十二個時辰的功效,所以也要小心使用!
      她點點頭,小心地將劍和符紙都收好,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相信自己遇上了世外高人。
      等她再回到馬車上,看見麗娘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
      她心中一動,“難道你看不見那個穿斗篷的男子?”
      “什么穿斗篷的男子?小姐你在說什么?你一個人跑去那里站了半天,你不會是生病了吧?”
      她又拿出誅仙劍,“那么這柄劍呢?你能看見這柄劍嗎?”
      麗娘越來越困惑,“什么劍?那不就是張鐵匠賣給你的劍嗎?”
      蘇宛兒低頭看了看,誅仙劍平放在她的膝上,手指一觸到,便有一股陰冷的感覺,那樣真實,仿佛連天色都黯淡了些,她知道那絕對不是幻覺。
      蘇宛兒緊緊地握住劍,握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匆婝惸飺鷳n地望著自己,她輕輕地笑了幾聲,說:“你放心,我沒有什么。只是想到終于可以殺死他,太高興了而已!

      八

      每年六月,師父總要離開終南山幾天。他從來不說他去了哪里,我們便也不問。
      十五的晚上,師兄開啟了一壇自釀的果酒,我們坐在院中把盞賞月。
      浮云飄過,月影在地上慢慢地流動。師兄抬頭望著西邊的天空,上古時,西邊的天柱折了,天便裂開一條縫隙,雖然后來大神女媧用自己的身體去補天,西邊的天空卻始終低垂了些。
      師兄忽然說:“今天是大神女媧的忌日!
      我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師父不會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祭奠女媧吧?”
      師兄一怔,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想到過,可是聽你一說,我倒覺得真有可能是這樣。只是,師父為什么要一個人躲起來呢?”
      我搖了搖頭。我早就看出,師父雖然整天都在嘻笑,可其實他懷著很重的心事,只是他從來也不肯說。其實我也一樣,即使在最開懷的時候,也總是有一絲冰涼的悲哀勒在心頭。
      師兄問:“小龍,你來終南山多久了?”
      我屈指算了算,“已經(jīng)兩百年了!弊约阂灿X得驚訝,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了。
      師兄有些悵然,“再過幾十年,也許你就成仙了。”
      我笑了笑,“師兄你還沒有飛升,我急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如果你要等我先飛升,那也許你永遠也成不了仙了。”
      師兄早可以列入仙班,但不知為什么,他卻遲遲不肯飛升,問他的時候,他總是說:“做神仙也沒什么好,懶得去。”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心里話。我望著師兄,他的雙眸在月色下清澈有如水晶,我不禁疑惑,師兄也有秘密嗎?
      幾只螢火蟲在我們身邊飛舞,師兄伸出手,便有一只落在他的掌心里。師兄看著它發(fā)了會呆,然后說:“你來終南山這么久,也沒有出去走走,一定很悶,不如我們結伴出去云游幾日吧!
      第二天我們便出門去。我們并無遠行的打算,就在附近的市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游逛。終南山的生活單調(diào)而寧靜,時間就仿佛凝固不動,重回人世間才發(fā)覺,早已時過境遷。記得我入山修道之前,人們喜歡穿大袖寬袍,現(xiàn)在卻都穿著窄衣。
      一日,我們路過一座荒山,卻聽見女子的哭泣。
      修道之人,遇人有難自然應該相助,我們便循聲而去。卻見一個素服女子,跪坐在一座墳前垂淚。她身邊放了一壇酒,已經(jīng)啟封,酒香四溢,我和師兄都不禁皺起了眉。
      那酒里面下了劇毒,常人或許不能察覺,卻瞞不過我們兩人。然而四周并無別人,想來不是那女子拿來害人,難道是有人想要害她?
      忽聽女子哭訴:“你當初殺我全家,我們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嫁給你本來就是為了要殺你。那日你說這酒好,卻不知道我在里面下了毒,F(xiàn)在我將剩下的酒也拿來了,如今你已是鬼,該不怕毒了,就好好地喝一回吧!闭f著,便將酒灑在墳頭,又哭了很久。
      然后她擦干了眼淚,微微一笑,說:“想來你一定很恨我,不過你放心,我馬上會過去陪你。”
      我心中一動,恍惚間仿佛有什么事情掠過心頭,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卻見那女子拿起酒壇,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便倒地不動。
      我不由長嘆:“她殺了她的丈夫,卻又為他殉情,這是何苦?”
      師兄說:“他本是她的仇人,她心里恨他,卻又喜歡上他,所以左右為難,只得如此了吧!彼壑蓄H有唏噓之色。
      我說:“我換下了她的酒。”
      師兄一笑,“我也換下了她的酒。她既已死過一次,醒來之后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吧!
      我們又往前行,然而我總覺得懸著什么事情,一路心神不寧,再沒有游玩的興致。便胡亂找了個借口,催著師兄回去終南山。

      九

      搖光走到摘月樓下,站住了。
      他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仰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那樓造得很高,抬頭望去,銀白的一輪圓月,就懸在她頭頂,好像真的一伸手就能摘到。她沒有梳妝,只穿著一襲白色的紗衣,長發(fā)垂披,輕輕地隨風飄動。月光下,她的身子看起來單薄得像一張紙,風一吹就飛走了。
      她好像沒有覺察他在樓下,一直都不說話。
      搖光倚著一棵樹,就那么抬頭看著她,也不說話。
      夜風拂過,隱隱傳來調(diào)笑的聲音。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回頭,前院燈火搖曳,很是熱鬧。只隔了一座院子,就像換了一重天地,這里這樣安靜,靜得仿佛聽得見樓下那人的呼吸。
      搖光說:“他們告訴我,你今天身子不適,所以不見客!
      她向來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客就不接客,鴇兒不管,也管不了。當初她來見這鴇兒,白花花的銀子往她面前一推,鴇兒傻眼了,從沒見過人帶著這么多身家入青樓的。她說:“銀子都歸你,我愛見什么人見什么人,你別管!兵d兒立刻答應。
      蘇宛兒笑笑,“你不還是來了么?”
      他也笑笑,“你知道嗎?我總覺得我以前就在哪里見過你,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回想了很久,可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她低頭看看,他的雙眸在夜色中像星子一樣閃亮。她說:“你知道嗎?每個到我這里來的男人,都要說一遍你方才說過的話。你們?yōu)槭裁床荒芟胄┬迈r的出來?”
      搖光怔了一會,才說:“但我是說真的!
      她又抬頭看著月亮,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可是我并不記得我見過你!
      搖光便沉默著,不再說話了。
      蘇宛兒等了很久,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卻見他正呆呆地望著旁邊的一棵樹,樹上開滿了黃色的花朵。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哀,以至于她的心頭竟也酸楚起來。
      她問:“你在看什么?”
      “這樹很特別!
      “我知道,這是黃槿,只有在遙遠的東海邊才有。有個從那里來的客商帶來了種子,我問他買下了一些,沒想到真的開了花。”
      他依然凝視著那棵樹,“這樹特別是因為它有心!
      她嗤嗤地笑了起來,“你又開始說笑了,樹怎么會有心呢?人才有心!
      他卻說:“樹是不應該有心的,可是它卻偏偏有顆心,所以它很可憐!
      見他說得認真,她忍不住問:“為什么有心就可憐?”
      “因為有心就有煩惱了!彼鋈惶ь^看她,眼中閃閃爍爍,一點高深莫測的神情,“如果沒有心,就不會有那么多煩惱了!
      她怔了怔,覺得他的話里仿佛別有用意。
      難道,他能看出她心底的煩惱?便不由得心慌。
      忽聽他說:“我上樓去,好不好?”
      她忙說:“別,我今天身體不適,不想見客!
      他笑笑,說:“那,我走了!
      她松了口氣,“好,你走吧。”卻又愣了,為什么要讓他走呢?自己等了那么久不就是為了迷惑他?可是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
      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我明天再來,好不好?”
      一絲愁緒悄悄地涌上了心頭,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十

      我修行了三百年,終于可以飛升成仙。
      成仙一直是我的愿望,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卻猶豫起來,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未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臨行的前夜,我又夢見了我的母親,她在火焰后面,朝我微笑,笑容美麗而詭異。
      我驚醒過來,發(fā)覺冷汗浸濕了被褥。我久已不做這樣的噩夢,心里不免惶惶,難道這會是什么征兆?
      我怔怔地發(fā)了會呆,披衣來到窗前,卻看見師父獨自站在庭院中。
      前幾年師父外出云游的時候,帶回一株桃樹,此刻他便站在桃樹下,神情若有所思。那是個滿月的晚上,蟾光如水。我清楚地看見,師父眼里的悲傷,這悲傷是如此濃重,以至于我也不由難過起來。
      我走到師父身后,他沒有回頭,依然靜靜地望著那棵桃樹。
      過了一會,他說:“這棵樹已經(jīng)修行了五百年,還要再修行五百年,才能幻化人形。它修行一千年,只為前世的一個愿望,可是我卻知道,它今世還是不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我雖然能夠窺破因緣宿命,卻什么也不能改變!
      我怔了怔,“既然如此,師父為什么不告訴它命定的因緣,好讓它不必再耗費五百年的光陰?”
      師父微微笑了笑,“雖然宿命輪回,終究還是一樣的結局,然而它想要的,未必只是一個結局!
      我心中一動,低頭想著這句話,那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又掠過心頭,然而我還是什么也沒有抓住。遲疑了一會,我問:“我總覺得心里有一件未了的心事,卻想不起那是什么,師父你能告訴我嗎?”
      師父凝視我良久,說:“如果那真是一件未了的事情,那么你遲早會了結這件事!闭f完,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我小時候他經(jīng)常做的那樣。
      次日清晨,我隨著使者騰云而去。終南山越來越模糊,我也越來越遲疑。
      天門在望,我忽然停了下來。使者狐疑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我還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在凡間多待一段時日!蔽肄D身離去,將目瞪口呆的使者拋在身后,我想他一定從來未見過像我這樣臨陣脫逃的神仙。
      回到終南山,師父和師兄看見我,全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仿佛早已料到我會回來。
      我告訴師父,我要出去云游一段時日。師父平靜地點了點頭,好像連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第二天,我便離開終南山,開始云游四海。

      十一

      夏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蘇宛兒坐在摘月樓上往下看,黃槿的花兒早已謝去,滿目碧綠的葉子。它的葉子很特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她想起搖光的話,這棵樹是有心的。可是一棵樹怎么會有心呢?雖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但是對他的話,總有些疑心。
      麗娘托著一件新制的綢衣走進來,大紅的顏色像血光一樣刺痛了她的眼睛。
      蘇宛兒下意識地扭開了臉,她說:“今天才幾號?為什么你這么早就開始準備?”
      麗娘有些奇怪地看看她,“早嗎?已經(jīng)月底了,明天就是獻祭的日子!
      蘇宛兒怔了怔,這么快?她一直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為什么現(xiàn)在好像一下子變得快了?
      麗娘把綢衣掛在椅背上,端詳了一會,她忽然說:“你記得嗎?從他第一次來到這里,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三個月了!
      蘇宛兒勉強笑了笑,“我當然記得!
      麗娘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忘了。”頓了頓,她又說:“如果你還記得,那就更奇怪了。我一直以為你想殺他,是不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主意?”
      蘇宛兒咬了咬嘴唇,說:“我當然沒有改主意,我知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會殺了他!
      “那就最好。”麗娘轉身向外走去,她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在你猶豫的三個月里,又有兩個無辜的女子死去了,明天會是第三個。你到底還要猶豫多久呢?”
      蘇宛兒怔了怔,沒有說話。
      她一個人呆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跑進房間里,從一個柜子的頂上取下一個畫軸。
      打開來看了好久,心里一點一點地失望了。其實這幅畫里畫的,早已經(jīng)刻在心底,怎么會看錯呢?
      但還是不甘心,叫來麗娘:“你看看,沒有錯吧?”
      麗娘只掃了一眼,便說:“當然不會錯!
      她又慌亂了,著急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也許弄錯了呢?”
      “怎么會弄錯呢?”麗娘冷冷地注視著她,“是不是你已經(jīng)喜歡上了他,所以不忍心看他死了?”
      “你亂講!”她煩躁地搖頭,“我怎么會喜歡上他?我只是在想萬一我們弄錯了呢?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麗娘打斷她,“你想親眼見到?那很容易。后天就是初一,無月的晚上你留下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蘇宛兒頹然坐下,就是后天么?

      十二

      我一進杭州城,便發(fā)覺這里的人神情有些古怪。
      那本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好季節(jié),然而街市上的人卻全都神色緊張,行色匆匆。偶爾停下來,也總是在警惕地看著四周。
      我攔住一個路人,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用充滿戒備的目光打量我,看清我穿著道袍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氣。他告訴我,最近的半年來,城里總是有人離奇地死去。死者本都是年輕人,然而死去時面容枯槁,有如垂暮的老人,身上卻找不出任何傷痕,仿佛精血魂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
      “每月初一,無月的晚上就會有一個人死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六個了。這城中的人都嚇壞了,好多人已經(jīng)搬去別處!
      我說:“想是有魔物作祟,為何不請人作法?”
      那人譏誚地笑了笑,“不曉得請過多少,全被魔物趕跑了。上月有一個道士自己叫魔物給吸了去,從此再沒有人敢來!彼舷麓蛄课?guī)籽郏斑@位道爺莫不是也想除魔?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唉,這地方真是住不得了。過幾天又是初一了,我也得趕快搬走!彼麌@息著走了。
      陽光照著西湖的水,波光粼粼,湖畔垂柳如絲、桃李正艷,這城中感受不到絲毫的妖氣。我便出城去,在附近游走尋找,既已修道多年,遇到這樣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走過一個叫九溪的地方,看見山間凝聚著一團黑霧,想來是有妖魔在此。只是那妖氣甚薄,不像是個道行很深的魔物。不管怎么說,我決定先去查看一番。
      山中甚靜,流水潺潺,偶爾一兩只云雀啾啾地叫幾聲。我不禁想起終南山,也不知師父和師兄現(xiàn)在怎樣?他們的修為都比我深厚得多,也許一眼就可以看出魔物的來歷吧。
      山腰一片桃花林,桃花灼灼,燦若云霞。林中有幾間茅屋,我便走了過去,卻見門前坐了一個黃衣女子。
      她長發(fā)垂披,面容就像桃花一般嬌艷;ò觌S風飄落,鋪滿了她身旁的地面,她看起來有如坐在云霞上面。
      我呆呆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連忙仔細審視,見她眉宇間并無妖氣,卻凝著一團靈氣,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我問:“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在上面待得膩了,便回到下面。我本想來找一個人,可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她用一只手托著臉,顯得沒精打采。
      我覺得這女子真是有趣,她這樣“上面”“下面”,普通人一定聽糊涂了,好在我能明白。
      “你要找什么人?”
      她不說話,好半天,才嘆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很久!
      我聽得莫名其妙,既然那人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要來找呢?女子卻不再說話,她好像陷入了沉思。
      我站著發(fā)了會呆,她不是我要找的魔物,那么我也該走了。
      走了兩步,我又停下來,問:“我正在找一個魔物,你知道這附近可有什么成形的妖怪?”也許我并不是真的想問什么,我只是想再跟她說幾句話。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向山后指了指,“有啊,清風洞的小清風!
      我不免訝異,“難道你認識那妖怪?它真的道行那么高深?可你既已是得道的仙子,為什么不降伏它,卻任由它出來害人呢?”
      “你這人真是奇怪,”她瞟了我一眼,“小清風怎么會……”
      她只說了一半的話,忽然愣住了,直直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忽然長出了第二個鼻子?
      她跳起來,沖到我面前,使勁抓住了我的手。她說:“我終于找到了你。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找不到你,我以為我永遠都不能夠見到你了,沒想到還是找到了!闭f著說著,眼淚便流了出來。
      難道她說要找的人竟然就是我?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完全摸不著頭腦?墒强此@樣歡喜,我的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她哭泣了一會,臉上忽然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看著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她松開了我的手,掐指算了一會,恍然說道:“原來你是搖光的兒子,怪不得你長得這般像他!
      搖光?原來我的父親名叫搖光。
      我嘆息著說:“以前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魔物!
      她驚訝地看著我,“為什么你這么說?搖光是北斗神君,仙界說一不二的上神,他怎么會是一個魔物呢?”
      “雖然他是一個上神,但是他在凡間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那他跟魔物又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他只是為了活下去,吃掉幾個人又算什么錯?人為了活下去,每天都吃掉那么豬羊雞鴨、瓜果鮮蔬,它們都是無辜的生命,也沒有人覺得那有什么錯。你們?nèi)丝偸沁@么奇怪,老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覺得她的話很奇怪,卻一時無從反駁,只好笑笑說:“可是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了。如果你覺得人不好,為什么又要做一個人呢?”
      她看看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有一顆會煩惱的心吧,只有人才有這樣的心,所以我只好做人了!彼幻嬲f,一面退回原來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我想著她的話,無端地心亂。煩惱、煩惱,是啊,人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煩惱呢?
      等我回過神來,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竟有些心慌意亂。
      她卻若無其事,“你真是像搖光,我想連大神第一眼看見你,也許也會認錯。你知道嗎?搖光走了之后,伏羲氣壞了,這么長時間過去,他仍然很生氣。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我忍不住問:“你認識伏羲?”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搖光在仙界的時候,本是伏羲最信任的人。每月初一的晚上,他為伏羲開啟天宮之門。應龍為他挽馬,織女用云霞裝點他的車駕,北斗神君將星光灑遍仙界。聽說他傲然長空的氣度,無人能比,可惜我沒能見到。”
      我怔怔地聽著,聽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原來你并沒有見過他!”
      “誰說我沒有見過他?我只是沒有見過北斗神君。我……”她欲言又止,忽然頑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不告訴你!”
      她本來一直懶洋洋的,這時候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我只覺得心頭被什么抓了一下,變得慌亂無比。我說了一句:“我去找小清風!北戕D身飛快地離去,有如落荒而逃。

      十三

      我回想她方才所指的方向,一直山后走。
      翻過一座小山丘,果然見一山洞,洞門寫著“清風洞”。洞里妖氣彌漫,卻并沒有人在。我在附近尋找,卻在一條小溪旁,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腳浸在水里,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心里泛起一陣喜悅,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她抬起頭看見我,就問:“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怔住了,我們剛剛才說過話,她怎么就不記得了呢?這時候我才發(fā)覺,她眉心有一團黑氣,不是方才的女子,我一時失神,竟沒有留意。
      我不由惱怒,“好個妖孽!還要假扮他人!”便念了個咒,朝她射出一支法箭。
      那妖孽猝不及防,驚叫一聲滾落在地,頓時現(xiàn)了原形,原來是一只小白兔。它前肢一點血紅,已然受傷。
      它眼里噙淚,委屈地看著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不講理?我不過是看著飄香姐姐的模樣好看,所以才變了她的樣子玩耍,又沒有礙你什么,干嘛就要傷我?”
      我怔怔地想,原來她的名字叫飄香。又見那兔子疼得站也站不穩(wěn),不免有些愧疚。我本不是這樣行事魯莽的人,不知為何一見了她的模樣,便沒來由地煩躁。其實我這一箭也沒想傷它,卻想不到這小妖的功力如此微末,連這一下都躲不開。
      我取了些藥物,替它包扎。我說:“我還以為你是那只吸人精血的魔物!
      它不屑地撇了撇嘴,“難道妖怪都是喜歡吃人的嗎?人血又咸又腥,我聞了就要吐,誰稀罕去吃?”
      它說這話的語調(diào)倒真有些像她,我不由苦笑。又問它:“那你知道不知道,那食人的魔物,到底在哪里?”
      它神情復雜地看看我,似乎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料想它一定知道,便決意嚇唬嚇唬它,于是我板起臉來,大聲說:“你不用裝傻,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就除了你!”
      誰知它只是白了我一眼,更大聲地說:“我只是個小妖,不是你的對手,你要除就除,可是你要想逼我的話,那是辦不到的!”
      我便愣在那里,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也許我那時的樣子很傻,它本來氣鼓鼓地看著我,忽然間就笑了起來!澳氵@人倒是不壞,”它一邊笑一邊說,“就是又魯莽又死心眼,難道只有妖怪會吃人嗎?”
      我心中倏地一動,“你是什么意思?那魔物不是妖,而是仙嗎?”
      它發(fā)覺失言,訕訕地說:“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然而我已經(jīng)明白了。幼時的記憶襲上心頭,姨娘曾對我說過我的父親如何害人,那情形便與眼下的一模一樣。我頹然地坐在地上,用手抱著膝蓋,呆呆地發(fā)怔。
      它在一邊偷偷地窺視我,過了一會,它又變成了飄香的樣子,坐在我身邊。
      我苦笑,“你變成誰都好,就是別變成這樣子!
      它看看我,冷不丁說:“哈!我知道了,你喜歡上她了!
      我仔細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是啊,我喜歡上她了!蔽覀冞@一門并不禁情欲,我不近女色只是為了專心,如今我心中既然已經(jīng)有了她,也就不必自欺欺人。
      但,她便是那害人的魔物,這卻讓我如何是好?

      十四

      搖光走到摘月樓下,又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
      這天是月末,天上只有一彎細細的月牙兒。蘇宛兒抬頭看著,忽然說:“明天就是初一了!
      搖光問:“為什么今天你沒有去參加祭禮?你不是每次都會去為那些女子祈福的嗎?”
      蘇宛兒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說:“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家里,為我自己祈福!
      搖光這才留意到,她穿著大紅的綢衣。
      “為什么?”
      蘇宛兒嫣然一笑,“因為明天輪到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我!
      搖光笑了,“你又在胡思亂想,怎么會呢?”
      蘇宛兒不說話了,笑容慢慢地從她臉上隱去。過了一會,她說:“你上來吧。”
      搖光走上樓,看見桌上擺著很多精致的小菜。他笑著問:“這都是為我準備的嗎?”
      蘇宛兒憂郁地看看他,自己將門關好,然后回過身來說:“不是,這些菜是為我姐姐準備的!
      “你還有個姐姐?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蘇宛兒坐下來,手托著下巴,說:“我的姐姐三年前死了。我們是孤兒,爹娘死了之后,姐姐帶著我過。姐姐很疼我,為了我,她拖到二十歲才肯嫁人?墒,就在出嫁的路上,她被人殺死了。”
      搖光靜靜地聽著,一直聽到最后一句,臉色微微變了變,卻什么也沒有說。
      蘇宛兒看著他,“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的畫像?”
      搖光點點頭。
      蘇宛兒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畫軸,遞給他,“這是她出嫁前,管家為她畫的。他的畫一向都畫得很好,只要看過一眼就能把那個人畫得分毫不差。”
      搖光打開畫軸,畫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果然跟蘇宛兒很像。
      他看了很久,忽然嘆了口氣,說:“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熟,原來我并沒有見過你,我見過的是你姐姐。”
      蘇宛兒收起畫,又坐下來,她說:“管家躲在草叢里,他看見了殺死我姐姐的那個人,回來之后,他就為我畫了一幅兇手的畫像。”
      她看著他,“他畫得真的很像!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問:“你想報仇嗎?”
      蘇宛兒茫然地搖了搖頭,“一開始我是想的,可是現(xiàn)在,我卻不知道了。”
      他不由失神,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我走了?”
      蘇宛兒咬了咬牙,“你走不了了,我不會再看你去害人。”
      搖光臉色大變,他站起來,想推開房門,可是手一伸出去,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了回來,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wěn)。
      “這符有十二時辰的功效,這十二時辰里,只有我們倆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殺死一個人,那么就只有我……”
      “我不會傷害你!睋u光慢慢地坐下來,聲音那樣平靜,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眶便有些酸楚。
      他忽然笑了笑,“我們?yōu)槭裁匆@么憂愁?我們還有十二個時辰呢。”

      十五

      夜晚,我又去了那片桃花林。
      我本來在附近游蕩,可是不知不覺地,便又走上了這條路。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看見她依然獨坐在門檻上,和白天一模一樣,就好像她一直都沒有動過。淡淡的月色籠著她,發(fā)梢、眉間一點點銀色,她看起來似乎有些憂愁。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原來她如此瘦弱,看起來就像一片秋天的葉子,碰一下就會破碎。
      她看看我,吃力地笑了一下:“你來了?”她的聲音很是歡喜,身子卻在瑟瑟發(fā)抖。
      已是三月,天氣并不冷。我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她仰起臉,憂郁地望著月亮,已經(jīng)是下弦月,細細的一彎懸在天邊。
      “快到初一了……”她的聲音低弱得有如一聲嘆息。
      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看起來似乎十分痛苦。過了一會,她慢慢地蜷起身子,臉龐已蒼白得毫無血色。
      “你怎么了?”
      她不說話,只是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一點兒。好久,她才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冷……”
      有一瞬間,我很想把她抱在懷里,可是我卻并沒有動,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阻礙了我。
      我在她身邊生了一堆火。她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已經(jīng)在忍耐中耗盡了力氣,連說話的精神也沒有了。
      其實我也知道火是沒有用的,如果有用的話,她肯定早就用了這法子。
      她的臉色已經(jīng)漸漸發(fā)青,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折磨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吹胶髞恚澏兑幌,我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月亮好不容易才移上中天,我忽然想到,今天距離初一還有三天,她已經(jīng)這般痛苦,那到了初一那天,她會變成怎樣?這樣想著,我竟有些不寒而栗。
      飄香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地倒向地上,我連忙扶住她。這么久以來,我都沒有碰過一個女人的身體,她雖然一直冷得發(fā)抖,身子卻依然是溫暖而柔軟的。我的手觸到她的身子,便像是著了什么魔力,下意識地摟住了她。
      她在我懷里微微顫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我慢慢地抱緊她,心里的最后一絲猶豫也煙消云散。雖然我今天才認識她,可是我卻覺得我好像早就認識她,我想也許我們前世已經(jīng)結下了因緣,所以我今生來到這世上,便是為了遇見她。
      快天亮的時候,飄香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我便模模糊糊地睡去。醒來時,她已不在我的懷中。我忙忙地起來,卻見她就坐在一邊,用手支著頜,微笑地看著我。
      這天我們一起閑聊,說了許多話,她說仙界的事,我說小時候的事。我告訴她,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這么多年,連在師父面前我都沒有提過這件事,卻對她說了。
      她聽完之后,想了想,說:“只有誅仙劍才能殺死搖光。你拿的是一把凡間的利劍,怎么可能傷到他呢?”
      我愣住了,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可是,如果不是我殺了他,那又是誰呢?
      白天仿佛一忽兒就過去了,夜色慢慢降臨,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了。
      我抱緊她,問:“這到底是什么惡咒?有什么辦法能解開?除了……除了……”我說不下去,如果再看她這樣痛苦,我會不會真的讓她去吸人的精血呢?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這是大神下的詛咒,連搖光都無法忍受。搖光走了之后,伏羲給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下了同樣的詛咒!
      “一定有辦法能解開這個咒語吧?”
      “除了大神自己,誰也解不開。除非……”她停下來不說了。
      我急切地問:“除非什么?”
      “除非回到仙界去?墒恰彪m然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但眼睛卻一片清明,“我寧愿死在凡間,也不會回去那個地方。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做神仙,我只是想去找搖光。你知道么?他是第一個看出我有一顆心的人。那時我看著他跟一個女子說話,眸子像星星一樣閃閃發(fā)亮,便想我也要跟他說幾句話。后來我終于去到仙界,卻聽說他早已死了。可是我心里,總覺得他還活著,我就來凡間找他……”
      她一直說著搖光,雖然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心里卻還是生出幾分妒意。
      “可是我現(xiàn)在卻明白了,其實我并不是來找他的!彼粗,微微地笑了,“阿龍,我是來找你的!
      心底的情感如潮水般澎湃,我咬了咬牙,抱著她站起來,“走,我?guī)ヒ娢业膸煾浮!蔽抑缼煾傅男逓樯畈豢蓽y,我想他一定有辦法解開她身上的詛咒。
      回去終南山需要一天的時間,在這一天里,她一直靜靜地偎在我懷里。
      快到終南山的時候,她忽然說:“阿龍,如果你師父也解不開,那么你就收了我的原神吧。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愿死在你手里!
      我勉強笑了笑,回答說:“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什么也不再說了。
      我想她一定已經(jīng)預見了結局,其實我也預見了,只是我不肯承認。

      十六

      麗娘聽見樓上一聲巨響,就好像房子塌了一樣。
      她急急忙忙地跑上樓去,看見房門洞開,蘇宛兒跪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都成了碎片,就像有人在里面打斗過。
      “小姐,你有沒有事?”麗娘焦急地查看她的身上。
      “我沒有事,他不肯吸我的精血。”
      麗娘松了口氣,這才看見地上長出很多靈芝。
      蘇宛兒說:“那是他的血,他流了很多血……”
      麗娘一喜,“你殺了他?”
      蘇宛兒搖了搖頭,“是他自己弄的,他在這屋里撞來撞去,拼命地摳他自己。他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像是要死了,可是他卻不肯吸我的精氣……”
      麗娘負氣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殺他,所以你就放他走了?”
      “是的,我不忍心殺他。他要我殺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蘇宛兒的聲音低喃得像是夢囈。她想自己果然還是一個沒用的人,看著他那樣痛苦,她就沒有辦法了。
      “那么你打算任由他去了?”
      “現(xiàn)在我只能如此!彼ь^看著麗娘,“我有了他的孩子!
      第二天,蘇宛兒便離開了蘇州城,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村。
      沒有了花船燈影,在青山綠水間,安安靜靜地度日。
      轉眼,過去了八年。
      八年里,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沒有女子再被吸干精血而死,他仿佛是從人世間消失了。蘇宛兒想,他也許是回去仙界了吧。
      有的時候,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他是北斗神君,便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哪一顆才是他?
      麗娘依然伴在身邊,這些年多虧她陪著,早與她姐妹相稱。她如今甚少提起當初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地帶孩子。
      蘇宛兒生那孩子的時候,夢見一條龍撲入懷中,便給兒子取名夢龍,卻也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旁人問起來,便連名帶姓地叫他孟龍。
      孩子有些不尋常,出生的那天,方圓十里的花全開了,也不知是兇是吉?想起來總有些惴惴,畢竟那孩子的父親不是個凡人。
      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錢是不用愁的,只是有些寂寞。卻又覺得,其實這樣的寂寞,也是很可寶貴的。
      夢龍年紀大起來,會追問父親在哪里?只好騙他說,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等他長大,才會回來。
      可是心里忍不住凄然,這孩子只怕一世都不能見到他父親了。

      十七

      我們回到終南山時,天色已經(jīng)黯淡。師父看見我們,什么也沒說,便用法術讓她睡著過去。然后他坐在她身邊,苦思良久,最后他還是搖了搖頭。
      “伏羲用他的心血下了這個咒,也必須用他的心血來解這個咒。”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師父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這既然是一件未了的事情,那么還得要你自己了結這件事。”說完,他轉身出去了。
      飄香依然沉沉地睡著,然而師父說過,他的法術只能維持到午夜,夜半她會醒來,到時只能用活人的精血,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我想起她說的話:“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愿死在你手里!
      是這樣嗎?原來結局,是這樣的嗎?

      十八

      搖光回來的時候,看見蘇宛兒一個人坐在院子里。
      她穿著青衣小襖,看起來與當初在摘月樓,全然不同。然而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女子無論怎樣變化,感覺都是一樣的。
      他如饑似渴地看她,一刻也不忍離開,其實只是分別幾天而已,卻覺得那樣地思念。
      她過了好久,才覺察他的到來。她抬起頭,癡癡地看他。
      他看見她鬢角已經(jīng)有了幾綹白發(fā),驀然驚覺天上幾日,人間卻已經(jīng)過去了好多年。
      她喃喃地問:“你為什么要回來?”
      他說:“我不想再待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我總是在想你,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眼里閃出幾分希望,“那么你這次來,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吧?”
      他神情黯然地搖了搖頭,“伏羲怎么會允許我叛離仙界?他一定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
      蘇宛兒的心里頓時一片悲涼,“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你還要回來?”
      “因為我寧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再做木偶。其實死也不是多么可怕,如果永生永世地活著,卻只是被禁錮,那還不如死!彼粗劬﹂W閃發(fā)亮,“我知道誅仙劍還在你的手里。”
      蘇宛兒向衣袖里摸了摸,果然誅仙劍還在那里。這劍是有靈性的,想要它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她的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便有一股潮水般的陰冷籠罩了全身,一直滲到心底。
      八年前沒有了結的事情,現(xiàn)在還是要由她來了結。
      原來,結局竟是這樣的嗎?

      十九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
      我想起八歲時的那個春日,當我將劍刺入父親身體的時候,已經(jīng)有另一把劍先于我,沒入父親的胸口。
      當他倒下的時候,臉上是完全的滿足和寧靜。
      那正像飄香此刻的神情。
      她的形體漸漸地從我眼前消失,我的心中豁然開朗。
      那一瞬間,我終于體會到母親當年的心情,那既無悲傷,亦非絕望,那也是一種完全的滿足和寧靜。
      旭日初升時,我走出房間。
      庭院中,多出一棵樹。那樹的葉子很特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我訝然地發(fā)覺,枝頭開滿了大朵大朵黃色的花兒,美麗有如女子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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