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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苑菊
江苑菊病了,病得嚴重,每日只能清醒一兩個時辰。
兒子宜慶還小,帶著弟弟來看她,也傻乎乎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小兒子似乎機靈些,奶聲奶氣地說:“母妃,再過兩個月,菊花就開了。到時候我就和哥哥把宮里所有的菊花都搬來給母親看!”
江苑菊靠在枕頭上,她病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只有笑一笑的力氣。
其實她不喜歡菊花,只是名字里有菊,宮人們便以為她愛菊。
可能愛菊的是她的父母吧。江苑菊躺在床榻上,看著床帳上重重疊疊的蝙蝠圖,嘗試回憶十年前還未入宮時的情形,想了半天,什么都沒想起來。
她躺著躺著,外面忽然有了熱鬧的聲音,許多侍女內(nèi)監(jiān)都快步走起來了,悉悉索索。
若說方才的鏡春宮和她一樣,是個將死的人,那現(xiàn)在的鏡春宮,就像是忽然活過來了。
侍女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娘娘,張公公傳話,陛下會過來!
江苑菊照樣笑了笑。她知道陛下會過來,她病了太久,陛下必然會來看她,這是宮中的慣例,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鏡春宮的人沒有高興太久,因為皇帝只坐了坐,說了兩句關(guān)心的話,連點賞賜都沒有。
她們有些失望,覺得娘娘一定傷心。
可娘娘看著并不傷心。
陛下轉(zhuǎn)身就走了,只在看見二殿下時又停住了。
江苑菊看著殿前一高一矮兩個側(cè)影,心中略感寬慰。不管怎么說,陛下還是關(guān)心孩子的。
至于她心里那一點不甘不愿,早隨著長久的躺臥,漸漸的化了。
可能是真的沒了,也可能是她無意識地把自己藏起來了。江苑菊也想不太通。
她有時想去哪里喊一聲,有時想去哪里鬧一下,終究也沒有做。所以侍女們常說她是宮中最好伺候的主子。
自然的,恃寵方驕,她無寵,所以不能驕。
但……假使皇帝忽然寵愛她了,那她又會是什么性情呢?江苑菊不敢確定,她的一生從沒出現(xiàn)過這種變數(shù)。
至于其他的……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還能活很久,皇帝也還能活很久,還能建功立業(yè)什么的。至于她,江苑菊,一個小小的嬪,在這個皇宮中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病久了,她就忘了很多事情,卻還記得剛進東宮時的情形——東宮里除了她,還有一個太子妃,三個妾侍。大家都是和善的人,有寵無寵,日子一直平平靜靜的。
太子很重規(guī)矩,有些莫名的執(zhí)拗,在嫡長子沒降生之前,從來不去她們這些妾室的屋子里坐坐。
那時的江苑菊心里還是有期盼的,畢竟她還沒和太子接觸過,沒說過什么體己話,怎么能知道太子會不喜歡她呢?
可太子就是不喜歡她。
江苑菊是個很本分的人,人家不喜歡她,她就不會湊上去。
宮里的嬪妃喜歡拿孩子邀寵,比如沈婕妤,大公主剛會走了,就天天讓孩子去御花園等著攔陛下。
陛下喜愛女兒,回回都被攔住。
江苑菊也不是沒猶豫過,可看了看身邊兩個兒子,小的那個一團奶氣,話都說不好;大的那個呢,成天也不怎么愛說話。
要攔么?要不要攔呢?攪動帕子的手停了下來。江苑菊無可奈何地想,算了吧。
這三個字仿佛一個魔咒,一旦說起,便會常常說起。比如此刻,江苑菊躺在床上,也在想,算了吧。
迷迷糊糊中,侍女又走進來,輕聲說皇后打發(fā)人送東西來了,還囑咐她要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
皇后宮中的女官站在她床榻前,不是從前熟識的人。
江苑菊說:“謝娘娘的恩典!
侍女又把皇后賞的東西一一捧來給她看。
于是她又說了句謝恩,那女官便感懷似的,點著頭說話。
江苑菊耳朵里隆隆的,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她微笑著想,她們都在可憐我。
女官走了,侍女招呼著宮人把賞賜撤下去,坐在腳榻上輕聲說:“宮里新封了位貴妃娘娘呢,就是從前的玉昭儀!
江苑菊笑著問:“那皇后娘娘是著急了么?”
侍女也笑著回答:“皇后娘娘怎么會著急!
也是,貴妃再得寵,也越不過相伴多年的皇后,何況,嫡長子還是那么的得寵,那么的受陛下的看重。
江苑菊還沒病時,便常常聽聞陛下親自教導皇長子的消息。而她的宜慶,總是自己默默地讀書,默默地習字。
那么刻苦的孩子,那么聰慧的孩子?苫实劬褪窍窨床灰娝粯。
這種刻意到自然的冷淡,恐怕,還是出身的緣故。
有時,江苑菊會悄悄觀察那些得寵的妃嬪,她也說不準自己想做什么,是想學一學?還是想看熱鬧?
但最后她什么都沒做。
隔著珠簾,江苑菊看著小成一點的影子想,等宜慶長大了,會不會怨恨她呢?
怨恨自己有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母親,明明是皇二子,卻沒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
她就這樣閉著眼睛慢慢地想,時不時的走神。躺在床榻上,像躺在紗堆里,周圍的一切都那么軟,那么暖,身體卻一陣熱,一陣寒。寒的時候多,熱的時候少。
不過,總比昨天好多了。
她感覺天暗下來了,想到自己幾乎睡了一整天,就努力睜開眼睛。
侍女正弓著身燃燭,宜慶坐在寢殿外,與她隔著數(shù)丈遠,正在凝神臨帖。
侍女沒發(fā)現(xiàn)她醒了,點完蠟燭后就踮著腳走出去,小聲道:“殿下,夜深了,回寢殿吧!
宜慶似乎扭頭看了一下這邊,可惜被侍女擋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母妃沒醒么?”
“娘娘明日才會醒呢!
“……弟弟呢?”
“小殿下捱不住,方才抱到偏殿去歇息了。”
“好,”宜慶擱筆起身,小小的聲音很鄭重,“那孤明日再來!
江苑菊靜靜聽著,忽然想:“我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不如今晚就叫這孩子在這里睡吧,還有好多事,我該囑咐囑咐他的……”她這么想著,手臂一使勁,竟然撐著坐起來,開口道:“宜慶……”
然而聲訥如蚊,宜慶已經(jīng)走出去了。
江苑菊一下失了力氣,跌在枕頭上,侍女聽見聲音,慌忙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眼睛半睜半閉,更慌張了。
“娘娘?”
江苑菊勉力道:“沒事……”
她睜開眼,燭光微弱,仍能看見侍女面頰上滑過的一串淚珠,知道她這是在可憐自己,不由得微笑:“沒事!
侍女的眼淚卻更多了。
“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奴婢明日再去請陛下來,陛下總會來的,娘娘……”
江苑菊心里卻畏懼起來:“不用,不用……”
事到如今,她已不知該怎么去見他,她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是為他病到這一步的么?
今日見到他,就和往日見他一樣。他待她像朋友,像家人,眼中有憐惜,有感懷,卻不曾多停留一刻。
江苑菊忽然想起還在東宮時的某一年,太子妃的肚子始終沒有消息,她們這些側(cè)妃妾室也就始終不得見到太子。
那年的夏天真熱啊,太子妃的寢殿冰最多,最涼爽,她也就最喜歡去請安。
人坐在正殿中,冰盆涼絲絲的,身體都怡然許多,她安心等待著太子妃午睡起來,等著等著,自己也開始打瞌睡,正迷迷糊糊時,殿外忽然吹來一陣熱風。
熱氣一激,脖子上立刻起了薄汗,她睜開惺忪睡眼,看見一個高大男子,龍驤虎步,氣概威武,正挽著弓箭走進來,只那么一眼,江苑菊就覺得他比外面的烈日還要熾熱些。
她連忙站起來,完全忘了行禮,只想往屏風后躲,太子妃卻從身后珠簾中走出,笑盈盈迎上去:“殿下今日回來得早。”
“在做什么呢?”男子把弓箭拋給內(nèi)侍,眉眼中不見多少笑意,語氣卻十分親昵。
“睡了午覺才醒,剛讓侍女去找了兩匹紗來,”太子妃說到這里,轉(zhuǎn)頭向她一笑,“就是給你找的,來看看啊!
侍女把紗布捧上來,太子點了點那上面金線織的重瓣菊:“這個時節(jié),怎么穿這個花色?”
江苑菊有些怯意,然而太子妃一把挽起她的手:“良娣閨名叫苑菊,自然要配菊花了!
太子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只盯著那匹紗,笑了一聲:“你又胡說,名字是這個,人就喜歡這個么?”
對,她從來就不喜歡菊花。
江苑菊再一次合上眼,侍女一直握著她的手,她覺得那掌心似乎有些太燙了,燙得讓她想起烈日。她想方才應(yīng)該早點讓宜慶留下來的,她要對宜慶說許多事,要他帶著弟弟,好好的在這宮廷中活下去,很多事,別那么不甘心,忘了,忘記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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