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莊橋區(qū)恒大有個孩子要跳樓，你快去勸勸！”
　　九點，收到隊里的消息時，我還在家從吃早餐。今天是星期日，本來是能休息的，可惜我在消防大隊工作。
　　“收到。詳細地址發(fā)我�！蔽已杆賾�(yīng)付完了早餐，換好衣服出門開車前往目的地。
　　作為一名心里勸導(dǎo)員，我才二十五，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四年了。大學(xué)學(xué)的社會心理學(xué)，又因為優(yōu)秀的身體條件進了公安系統(tǒng)，我不僅是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還是一位已經(jīng)獲得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的優(yōu)秀心理疏導(dǎo)專家。每當市里有突發(fā)性事件，隊里都會叫我出馬，畢竟在這方面我是一把手。

　　隊里已經(jīng)有人去了。我到恒大時，聽到了熟悉的消防車聲。車開到了十三棟附近，看到幾個隊員在弄氣墊。我停好車，下車往樓上看。
　　這棟樓至少有二十層高，大約距樓頂四五層的地方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樓下圍了一圈居民在議論紛紛，這樣的場景我早已習(xí)以為常。
　　我跟樓下的隊員打了個照面，問清楚情況直接上了二十二樓。他家的門開著，對過去就是陽臺。少年正坐在陽臺欄桿上，略微一側(cè)身便會掉下去，副隊正保持距離和他說著什么，還有幾個隊員正拉著像是他父母的人。
　　我一進門，就聽到被拉著的女人吼了一句，“讓他去死！”，而男的似乎也是怒氣沖沖。因為不了解情況，我沒有制止他們，給隊友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先出去。
　　副隊見到我，點點頭，示意我過去，而他緩緩?fù)撕�。“讓哥哥跟你說�！备标爩λp輕說了一聲，退了出來。男孩抬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是黯淡的，眼中一片渾濁。那是一種一看便知道是經(jīng)歷過災(zāi)難的人才有的眼神，我見過許多次。那眼神不該也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看著如此年輕的他身上——它只透露著一個信息——我想要死。
　　我知道事情不簡單了，但我同時也想好了對策。我相信我能用我無可挑剔的理論知識和豐富的經(jīng)驗說服他——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他不可能不怕死。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了。”他用很平靜的聲音回應(yīng)我的接近，但我并沒有——因為我聽出來他在發(fā)抖。我知道他在怕，可我沒想到的是，他怕的只是自己死不了。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蔽医咏柵_，突然一把抱住他。我知道他這時沒有力氣反抗，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掙扎了一下，可完全沒有辦法。
　　“下面已經(jīng)鋪了氣墊，你跳下去死不了�！彼龕汉莺莸囟⒅�，可我絲毫沒有松手，語氣平緩地對他說。我原本只是想喝住他、先入為主，沒想到他沒再反抗，將頭埋在我身上抽泣起來。
　　“讓我死，好不好？”他居然在求我，手臂仍在抽動著，身子在輕輕顫抖。我沒有回應(yīng)他，將他從陽臺上抱開。
　　“求求你，我不想活了�！彼麤]說謊，他的語氣很堅定。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從他和那不知是不是他父母的反應(yīng)來看，應(yīng)該不是他的問題。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相信你沒錯，是他們的問題。所以，是他們該死，死的不應(yīng)該是你�！蔽覝惖剿叄弥挥形覀兡苈牭降穆曇舾嬖V他，讓他明白我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聽到這話，他突然整個身子癱了下來。我抓到問題了，跟以前一樣，而他在這時絕對不會再想輕生了。
　　“我們走吧，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法律是公正的。”我把他放了下來，僅僅是握著他的手。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松懈下來，他也沒了力氣。這時我應(yīng)該用力握一握他的手。
　　他在地上蹲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站了起來，我倆慢慢走過客廳走出房門。此時走廊已經(jīng)沒有人了，隊員們把他們帶走了。我叮囑過隊員，對峙的雙方一定不能再交鋒。
　　電梯里誰也沒說話，他正盯著電梯樓層的屏幕一動不動。我準備把他送回消防大隊，再讓公安局的來處理這件事。了解事情發(fā)生的原因，才好做下一步該工作。
　　下到一樓，居民們已經(jīng)被疏散了。幾名抓著氣墊的隊員看到我和他，向我示意了不遠處的消防車。我對他們點點頭，表示可以收工了，把他帶上了我的車。
　　他其實是一個非常秀氣的孩子。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看著絕對不會像是要輕生的人。但他的眼神撒不了慌。此時他主動系好了安全帶，正呆呆地望著窗外。
　　“多大了？”在路上時我問他，他沒有回應(yīng)。我偏頭看他，他仍呆呆地望著窗外。此時的他就像一只受驚了的小貓，沒人知道發(fā)作起來會是什么樣子。我沒再打擾他。
　　“這是去哪？”倒是他問了我，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弱，不知道是在怕我還是在怕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
　　“消防大隊�！�
　　兩人都沒再說話。要不是他，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家里看書。
　　也許他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但我并沒有憐憫他。這是我的工作，是我應(yīng)盡的職責(zé)，而比他還要痛苦的人比比皆是，更何況我還不知道原因。長期從事這樣的工作，我自認為理性已經(jīng)完全超過感性，這對我的工作非常有利。丟掉感性的代價，是我已經(jīng)對人際關(guān)系淡然了，因此，在別人看來，工作外的我是冷漠的。我甚至未曾有過伴侶，就算處于隊里如此好的條件，我也不打算有。

　　我把他帶到我辦公室，他似乎對消防大隊挺感興趣，一路上都在走走看看。他父母去了公安局，隊里讓我解決完兩人午餐后把他也送過去。今天食堂不開門，我只能去外面買盒飯。我叫他在辦公室里坐著，他倒是挺聽話，乖乖坐在我椅子上無助地看著我。我有些無奈：終究是個孩子。
　　等我回來，這孩子已經(jīng)趴桌子上睡了，估計今天也累了。我把他拍醒，發(fā)現(xiàn)他又哭了。我也沒有安慰他，對于小孩，你越安慰他越得勢，他越哭，他越會覺得他該哭。我把盒飯給了他，自己站著吃了起來，他見我不理他，也嗚咽著開始吃飯。
　　吃完飯把他送去公安局，他似乎還不情愿�！斑@樣拖著怎么都不是辦法，問題總要解決的�！蔽野阉偷焦舱{(diào)解室，一般來說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我得收工回家睡午覺了。

　　沒睡一個小時，三點多，隊里來電話把我吵醒：“還是有問題，你去跟跟吧�！蔽也缓猛妻o，又開車去了公安局。
　　一進調(diào)解室，我就知道為什么事情會沒進展了——民警把他和他父母放在桌子兩邊，正當面對峙呢。
　　他父母正大吼他，詞語不堪入耳。他沒反駁，垂著頭在哭。民警也以為只是點家庭小事，孩子不懂事罵一罵就行了，就沒管。我一把拎住他，他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亮，我讓他起身。
　　“不是小事，請你們認真查一下，這孩子跳樓來著。他先放我那，有什么事我再把他送過來�！蹦敲窬霐r我，我還是拉著他出了調(diào)解室：“這叫司法保護。跟你上頭說，人在消防大隊陳超那，也請他費些神查一下，我們會持續(xù)跟�！蔽易屗宪�，又去要了一份他的檔案。
　　“你這小兔崽子，浪費了我一天的假�！痹诼飞蠒r我說，我準備先把他放我辦公室。他一路上還在哭，也不應(yīng)我。
　　我跟隊里說這件事我來管，畢竟話已經(jīng)出口，就得盡職盡責(zé)。上面的答復(fù)是讓我先把他安頓好，晚上讓他睡宿舍或者去我家，明天再帶去公安。公安那邊會先查他父母。
　　到了辦公室，哭累了，又開始睡。我翻著他的檔案，在心理推算這件事會怎么發(fā)展。

　　有留在消防大隊的隊員來找我，見他在睡，也沒吭聲。我出了辦公室跟他嘮嗑。
　　“你咋把他帶回來了？這種事不應(yīng)該得交公安嗎？”
　　“把他丟公安那，他得被害死。他想跳樓，我估摸著還是環(huán)境問題，先給他換個環(huán)境看看�！蔽铱此麢n案里寫，他有抑郁傾向，這里邊肯定有家庭因素。
　　“那今晚怎么辦？他身上肯定沒錢，他不會愿意回家吧？”
　　“看他吧，上面說讓他睡宿舍或者跟我，等他醒了再問他�！蔽铱偦丶易�，自己的床位空著，明天都上班了他也有人陪。
　　“敬業(yè)�！彼湮遥倚α诵�。這種事，我也沒辦法。

　　回辦公室見他還在睡，我便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在隊里的健身房練了一下。
　　快到飯點了，我回去看了看他，他已經(jīng)醒了，正坐著發(fā)呆。
　　“俞程熙�！蔽医兴郑庾R到了，看了我一眼。他眼睛是腫的，剛睡醒臉也紅紅的，跟被打了一樣，看著真挺可憐。
　　“等下出去吃飯。晚上你是想待在隊里還是跟我？隊里宿舍有空床，你也能和值班的哥哥聊天。跟我的話我明天上班再把你送過來�！�
　　他愣了一會兒，應(yīng)該是在思考，也可能是剛睡醒還斷片著。
　　“跟你�！彼÷晫ξ艺f。
　　“那走吧，晚上想吃什么？”
　　他沒應(yīng)我，但是起了身，默默走了過來。我關(guān)燈鎖門，決定帶他去吃燒烤，也當犒勞一下自己。

　　我沒問他事情發(fā)生的原因，我不想激他。理論知識告訴我，有過激行為的人受刺激，行為會變本加厲。
　　所以我倆都沒說話。明天很多事都能水落石出。更何況我對這些事并不感興趣。
　　他很安靜。他安靜的時候很乖，完全想象不到就在十個小時前是什么樣子，這又將是我職業(yè)生涯中一個有價值的經(jīng)歷。

　　兩人回到家已經(jīng)快八點了。他對我住的地方好像挺好奇——實際上也沒什么好看的，一切從簡。我的生活本來就簡單，又沒有人來，每天都在上班，我連要給他睡的房間都沒鋪好被子。
　　“你先去洗個澡吧，衣服就別換了。我給你鋪床�！苯o他找了套本應(yīng)是我替換用的毛巾、牙刷和杯子，他也乖乖去洗了澡。
　　我鋪好床，看著沒有人睡過的房間感慨了會兒。
　　等他出來，我正坐客廳沙發(fā)上看書。他無助地看著我，也不出聲，令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看你，你是不是就要在這站一晚上了？”說完我意識到這是可能的，畢竟這是我家，我是主人他是客人。這樣想來，他還是挺有禮貌的。我給他指了指剛剛收拾完的房間，“這房間第一次睡人呢�！�
　　他還是看著我。
　　“已經(jīng)整理好了！趕緊去睡吧，看你今天挺累的�！�
　　“謝謝你�！彼f，我隨口應(yīng)了句，“晚安�！薄�
　　看他上了床，我給他關(guān)燈關(guān)門，也去洗了澡。對于今天發(fā)生的事，我沒什么感覺，除了第一次家里住人，其他都已習(xí)以為常。

　　六點我就醒了，這是我的習(xí)慣。八點半才上班，我洗漱完出去晨跑了會兒，七點多才買了早餐回來。我敲他房間的門，沒有回應(yīng)，應(yīng)該是還沒醒。我把我那份早餐吃了，看隊里有沒有啥消息，告訴他們我先把昨天那孩子送去公安局。
　　“俞程熙，起床了。”八點，我把他叫醒。他還是懵的，沒意識到自己在哪。睜開眼睛看到我，就把頭蒙被子里去了。
　　“去哪？”他問我，帶著哭腔�？礃幼铀亩疾幌肴ァ�
　　“公安局�！�
　　他沒再理我。我等了他幾分鐘，他還是沒動靜。
　　“我還要去上班。”我對他說，又過了一會兒，他才不情愿地掀開被子。這孩子又哭了。
　　“我不想見到他們。”他聲音有些顫抖，說明他肯定很害怕這件事。
　　“我保證你今天不會見到他們了�！蔽乙膊幌胧虑楦y解決。
　　“快去刷牙洗臉，給你買了早餐�！�
　　他點點頭，眼淚還沒止住。怎么這么能哭！

　　去了公安局，昨天那民警來給我道歉。俞程熙父母還沒來，我囑咐他別讓俞程熙和他父母當面對峙了。把剛剛哭完的俞程熙放在調(diào)解室我就回了消防大隊，但我知道，這事情肯定沒這么快解決，他多半還得回來。

　　上午出勤去了，我也沒再管那邊的事。我這職務(wù)其實挺閑的，沒任務(wù)我一般都待在辦公室。中午在隊里吃了飯，在辦公室午休，下午沒事就健身看書。

　　四點多，敲門聲響了。我正看著書，聽到聲音還以為是哪個同事又來找我聊天了。
　　“又來了�！遍_門，是那小兔崽子。他這次倒沒哭，手里拿著幾張紙。
　　“先坐。”我讓他進來，給公安那邊打了個電話。
　　“… …他父母的問題，看他就挺聽話的，怎么會惹事呢… …現(xiàn)在做準備走法律程序，我們讓他填信息表，他說要來找你。就麻煩你先照顧一下他，指導(dǎo)他填下表，把表交過來后，后面的事我們會處理好… …”
　　我說好。我打電話他就在看那些單子，表情明顯輕松了許多。我掛了電話，把他手里的單子拿過來。
　　“要不要跟你講講怎么填？”這單子我也熟悉，我之前讓別人填過。他點了點頭。
　　“你也快十八歲的人了，大部分要填的你能看懂，我跟你說說這個監(jiān)護人的。”
　　“從你的情況來看，因為是你父母的問題，法律允許你更換監(jiān)護人。你有沒有什么靠得住的親戚，或者說你是否愿意讓你的親戚成為監(jiān)護人？”
　　他搖頭。
　　“那還有一種對策，你可以先等到成年，再脫離監(jiān)護人。因為那時候你已經(jīng)到了可以獨立的年齡。在你成年之前，公安會為你提供法律援助，為你找收容所，給你打必要的官司。你這樣，肯定能從你父母那拿到一筆錢，但你成年后就沒人能幫你了�！�
　　“還有半個月�！彼f，看來他也想獨立。
　　“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填。這個社會沒你想的簡單，哭哭啼啼是沒有用的。在單子交上去對策下來前，你先跟著我，但還是越早填越好，事情進展會快一些�！�
　　他沒接話，拿過單子就填了起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脫離監(jiān)護人。
　　有些信息戶口本上才有，我和他溝通了一下，讓他明天回去收拾東西，明天上午他父母不會在家。
　　能填的都填完了，他就干坐著。我捧著書繼續(xù)看，到下班的點了開車帶他回家。

　　冰箱里有菜，我沒問他想吃什么就直接做了。他也不挑食，安安靜靜吃完說要洗碗。我沒拒絕他，他也不能白跟著我嘛。
　　我又拿他檔案來看了看，他是還有十六天就十八歲了。檔案上的
　　照片一股孩子氣，我望望在廚房認真洗碗的他，變化還挺大的。
　　一般這時我是要出去散步的，在家也沒事做。我問他跟不跟我一起出去，他搖頭。于是我也沒出門，告訴他可以看看書或者電視，我一個人看起了書。
　　他也找了一本書很安靜地看了起來。到了八點多，我在客廳練了會平板支撐和卷腹，之后洗澡。完了叫他去洗澡他也乖乖去了。九點，他拿著我的書上了床。
　　十點多，到了我要上床睡覺時，我去他房間里看看他睡了沒——他居然在偷偷哭！
　　“又怎么了！”看他眼淚汪汪的，又不哭出聲，我都不好說他了。
　　“你多大一人了，還是男孩子，你這樣自己不羞嗎！”他就那樣盯著我，盯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是我想哭，是我止不住哭… …我也不知道，有時候突然就哭出來了… …”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還委屈起來了。我非常無奈，但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出現(xiàn)了一些生理問題。于是我給他倒了杯水，往藥箱里找了能鎮(zhèn)定、安眠的藥，弄了半片出來。
　　“喝了就好了�！蔽野阉退幗o他，他喝了，我又讓他躺著。他還在輕輕抽泣，過一會兒應(yīng)該就沒事了。
　　我把藥箱收好。這藥箱是家里最貴重的東西了，里面有好多外面買不到或者特別貴的藥，都是要報備的。平常我都把它鎖著，這些玩意能救活人也能害死人。
　　關(guān)了客廳、房間的燈，躺在床上時我就想，招惹上這么個小屁孩，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去看他，他居然醒了，正看著窗外。我問他是跟我去上班還是待在家里，他說他想再睡會，晚點自己坐公交回家拿東西。
　　“懂事起來了。”我夸他，他只是閉上眼嘆了口氣。

　　我去晨跑回來買早餐，回來留了錢放了鑰匙，告訴他我上午會回來，就去上班了。
　　中午沒什么事，以打鈴我就趕回去了，還得給小屁孩做飯。我回到家，看到門旁放了倆行李箱，他在廚房擺弄著什么。我換了鞋進廚房，他居然在做菜。
　　他看到我，也沒說什么。我驚訝地盯著他看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又哭過。
　　“俞程熙，可以啊。”他還是沒理我，我主動把他做的菜拿去餐廳，把他的行李箱放進他房間。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guī)兔Γ夷昧送肟暝诓蛷d等他。
　　他挺厲害的，但我不打算夸他，看他那樣也不打算讓我夸。我有些欣慰，整個人都樂了起來。
　　“我不想去收容所�！彼麤]吃，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裝不懂，不暇思索地拒絕了他。
　　“不行。法律是這樣規(guī)定的，這事我管不了�！�
　　他沒再吭聲，默默吃了起來。氣氛有些尷尬，我支開話題。
　　“今天怎么又哭了？”極其愚蠢的問題。我立馬意識到不該這樣問。
　　“他們把我的衣服像垃圾一樣扔在外面�！彼芷届o，但我覺得他有些咬牙切齒。
　　我沒接話。我開始反思這段時間是怎么了，一點也不理性。

　　吃完，我說我洗碗，他搖頭。也好，他做點事，不會那么覺得不好意思。何況受益的是我。
　　我在沙發(fā)上躺了會兒，他洗完碗回了房間，沒有出來，我知道他不高興。
　　我睡著了。一點多醒來，客廳桌子上放著他的信息表，他那門是關(guān)著的。我沒打擾他，往門上貼了張條子：下午我把單子送去公安局，晚上出去吃。
　　我覺得我這“哥”做的挺不錯的，畢竟這是第一次呢。

　　去消防大隊前我先去了趟公安局，把他的信息表給了民警。他看了單子，跟我指著上面那“脫離監(jiān)護人”，想跟我解釋。
　　“他確定嗎，這樣他現(xiàn)在得進收容所，成年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 …他這是承認他是孤兒了啊… …”
　　我打斷他，“我知道，我也告訴他了，他要這樣填。你查的這案子，你應(yīng)該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尊重他意見吧�！�
　　他沒再說什么，說事情妥了聯(lián)系我。我本來說了好，走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想的，倒回去跟他說，“他也還半個月就成年了，放我這吧，別去找收容所了，這事也麻煩�！�
　　他有些疑惑，見我點了點頭，主動跟我握了手。
　　“好，辛苦你了。”

　　下午在隊里，我有些納悶。自己為什么要這么沖動？他明明跟自己沒關(guān)系。但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就當是自己盡職盡責(zé)了。我還不打算把這事告訴他。

　　下班回去，他正在床上看書，他自己也帶了書來。我看他行李箱還是原封不動放在那里，問他，“干嘛不把行李箱里的東西整理出來？”他沒放下書：“反正也待不了幾天�！�
　　我沒接話，主動幫他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抱出來，分門別類疊好放在衣柜里。
　　他盯了我的動作一會。等我替他收拾好了，問他：“今晚想吃什么？”“不想吃�！�
　　“那也得出門�！彼故峭β犖以�，放下書從床上起來。

　　他說他想坐車，我們便上了車。問他想去哪，他又不說，我開車出了小區(qū)在街上瞎轉(zhuǎn)，反正也沒事。
　　“小屁孩，怎么比我還無聊�！�
　　他的頭側(cè)向一邊，不知道是在看窗外還是在發(fā)呆。
　　后來我想起了什么，兩人去了超市。我買了備用的毛巾牙刷杯子，因為健身，我不吃零食，他倒是雜七雜八拿了一些，我沒說他，畢竟是個孩子。

　　說到錢，我覺得我在這方面看得很淡，但資金又非常充裕。我爸媽都生病走了，我也沒有熟的親戚，我又不愛同人交往也沒什么愛好，錢根本花不出去。每次在市里立功都有獎金發(fā)，我的工資啊獎金啊在銀行里越存越多。我決定對他好一點，這叫“花錢消災(zāi)“。

　　回到家我先洗了澡，他在客廳里吃零食�？粗舶察o靜的他突然覺得挺好的，這屋子多了點人間煙火氣。
　　我也管他，九點多叫他去洗澡，叮囑他不能再吃零食了，他都聽了，不錯。

　　十點多，看他上床，我便關(guān)了客廳的燈回了自己房間。看了會書，發(fā)現(xiàn)看不進去，我就關(guān)燈躺在床上思考。
　　他這么乖，不吵不鬧，還主動做事，我已經(jīng)開始把他當作家里的一份子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眼睛適應(yīng)后，我看見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我房間門口，正小心翼翼地張望。
　　“又怎么了？”我一出聲，嚇到了他，他瑟瑟縮縮地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又哭了。
　　“睡不著�！彼亲�，眼眶里的淚被窗外透進來的光照得閃閃發(fā)亮。
　　原來是討藥來了�！澳氵@樣不行。不會再給你吃藥了，那樣會產(chǎn)生依賴性。你要學(xué)會自己克服。”我起身對他說，語氣有些嚴厲。他怔怔地望了我一會，想往外走。我叫住他。
　　“上來吧，看你這樣子得哭一晚上。”我猜他應(yīng)該在這方面有什么陰影，得想辦法解決。
　　他停住了，猶豫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地回來，上了我的床。我給他挪位置，等他躺下來了，又蓋好被子。
　　他還在哭，但是沒什么動靜。他很拘束，都不敢碰到我。
　　“我第一次跟人睡。”他突然輕聲說。
　　“我也是�！�
　　我嘆了口氣。
　　“其實我倆都挺孤獨的。”
　　我輕輕抓住他的手，下意識的，像是他輕生時抓住他那樣。他的手挺冷，但有著專屬于小孩子的稚嫩。
　　他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但之后便沒了反應(yīng)。令我欣慰的是，在我無聲的安慰下，他漸漸停止了哭泣。

　　早上醒來，他還在睡，哭過的人一般都很累。他的手還輕輕攥著我，我決定不叫醒他，小心地松開他的手起了床。我還是去晨練買菜買早餐，回來時見他還沒醒，就一個人吃了早餐。上班前給他留了張條子，告訴他早餐已經(jīng)買好了，中午想做菜就做不想做就等我回去，但是要提前煮飯。我也在門口鞋柜上留了錢，客廳桌子上放了鑰匙和錢包。我寫到讓他沒事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錢隨便花。

　　到隊里，又去出勤了一次。同事打趣問，“怎么最近都沒在食堂吃飯了，”我答道，”家里還有個哭包得伺候。”
　　“談女朋友了？”
　　我笑著搖搖頭，我現(xiàn)在只是個“臨時監(jiān)護人”。
　　“就是上次輕生那孩子�！�
　　“他還在你那��？”
　　“看他可憐，把他暫時要過來了�！蔽覜]說，他也在幫我做事呢。
　　我突然有點期待見到他，我在想他此時正做著什么。

　　下午下班回去，我看到鞋柜上的錢少了，客廳里多了兩盆花。他還是在廚房里做菜，我叫他名字也沒理我。
　　“吃飯了�！蔽叶字茨莾膳杌�，聽到他叫我。我起身去了餐桌。
　　他似乎什么菜都會做，比我厲害。我試圖跟他聊天。
　　“喜歡種花啊。”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陰沉。
　　“是想給你留作紀念，等我走了你看到這些花就能想到我�！�
　　“行，我一定好好照顧�！蔽乙簿晚樦@話說下去了。
　　“我還能在這待幾天？”
　　“不知道啊。市里好一點的收容所挺難找的，今上午公安那邊也沒什么進展�！�
　　不知道為什么，我騙了他。我應(yīng)該告訴他，他還能在這待到成年，也應(yīng)該告訴他，今上午接到公安消息，過幾天他有官司要打。但我一件事都沒說出口。
　　他沉默了，隨即又想到另一件事，問我：“干嘛給我這么多錢？”
　　“等著你以后還我呢�！蔽议_玩笑。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從來沒這么亮過。

　　中午午睡時，我在床上睡的，他又悄無聲息鉆進來了。
　　“下午跟我去上班嗎？”
　　他搖頭。
　　“晚上出去吃？”
　　他又搖頭。
　　我敲了他腦袋一下。
　　“你只會搖頭嗎？”
　　他點點頭。
　　我笑了。

　　下午去隊里，總算有事情了。不過隊里都希望沒事的，這樣不僅我們可以休息，大家也都安安全全的。
　　任務(wù)完成，未出現(xiàn)傷亡�；仃犂镞�沒到下班時間，我去健身房轉(zhuǎn)了轉(zhuǎn)。

　　下班回到家，哭包居然不在。鞋柜上的錢沒了，但他又不留紙條說去干嘛。我進他房間看了看，還好，他的東西都還在。
　　我也不知道他吃沒吃飯，就沒做。坐在客廳里看書，不由自主地開始吃零食。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吃甜的，買了一大堆糖。
　　七點多才聽到開門聲，我都餓了準備給自己做飯了。他手里拎著幾個袋子，看著挺厚實。
　　“干啥去了？”我望向他，他正在脫鞋。
　　“買書。下午去購書中心了。”
　　“對哦，你怎么不上學(xué)？”我想起來這個。
　　他瞪了我一眼。我開始后悔沒仔細翻他的檔案了。
　　“買的啥書啊。”
　　他沒應(yīng)我，拎著袋子就進了房間。我跟了進去，看他把書拿出來放好。一些文學(xué)書… …怎么有食譜？
　　“買這干啥？到時候難拿�！蔽颐摽诙觯职l(fā)現(xiàn)不對，我沒打算讓他走。
　　他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失落起來，我知道他又生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自討沒趣出了房間。
　　他沒有出來。過了一會兒，我真的餓了，朝他房間喊。
　　“吃了飯沒？”
　　沒有回應(yīng)。情理之中。
　　“我還沒吃呢。在等你就沒做。”是時候用點小技巧了，畢竟我是學(xué)心理的。這叫拋磚引玉。
　　他果然上當了，從房間里出來看著我，我竊喜。他的表情和我的截然相反，眼看又要哭出來了。他用極輕極不情愿的聲音說了一句，“沒吃�！�
　　“怪我。我來做吧，乖乖待著，吃點零食，別餓著了�！边@叫欲擒故縱。
　　他又進了房間，我去廚房煮面。仔細想想，我也有一陣子沒下過廚了。
　　做好讓他來吃，他好像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端去了客廳。
　　“等下出門不？”他還是不應(yīng)我。生氣就生氣唄，誰還不會生氣了。我決定等會兒一個人出去溜達。
　　他吃得特別快，我還沒吃完他就端碗往廚房走了。出來時，咬字清晰地對我說：“那不是給你買的。等我走了學(xué)做菜做給他們吃�！闭f完就進了房間。
　　“哦�！蔽易匝宰哉Z了一句。不關(guān)我事就不關(guān)我事唄。你住我家里我還不嫌棄你呢。我隨便扒拉了幾口就出門了。
　　在外面散步也沒趣，心里說不出來的躁。我又不想回去看他還在生氣，又想知道他怎么樣了。再說，回的是自己家。我漫無目的繞小區(qū)走了一圈，花了快一個小時才回去。

　　他還是乖乖把碗洗了，還洗了澡。他關(guān)了房門，應(yīng)該是不想見到我。我也洗了澡，九點多就上床看書了。以前一個人在家就是這樣的。

　　早上六點起床，一切照常。他房門一直是關(guān)著的，也不知道醒了沒醒。出門上班前我沒留條子，我猜他今天賭氣不會做飯，留紙條要求他也不好。

　　結(jié)果下班回家一看，他做了飯，但他已經(jīng)吃完了。他在房里看書，門沒關(guān)著了。我進他房間，把給他的法院傳票放在床頭柜上，然后啥也沒說，一個人在餐廳吃了飯。他的案子后天上午開庭。
　　睡午覺前往他房間去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在默默流眼淚。這有什么啊，明明馬上就要解放了。我進他房間，他把傳票放在床上，一邊凝視著一邊哭。
　　“我想要你去。”他居然很無助的樣子，在求我。
　　“不行。后天是周六，周六我也要上班。你別怕，你什么都不用說，律師已經(jīng)請好了，他們都會幫你�！�
　　他仍盯著我，我是真沒辦法。有些無奈。
　　“我周日不上班，周日帶你出去玩好不好？乖，一下就過去了�！蔽以囍参克@話似乎有點用，他垂下了頭，沒再看我。

　　周六前這兩天他都很沉默，但他在家里也會默默把事情做好。我也沒什么想和他說的，兩個人經(jīng)歷了一個人在家般的沉寂。

　　周六早上，他也很早就起了。我說等下送他去法院，他搖頭。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坐公交去。我今天沒買菜，你回來就在家里等我下班，我?guī)Ш贸缘幕貋��！?br>
　　上午在隊里，出去跑了一趟，是有驚無險�；貋聿攀稽c，但我數(shù)著鐘想下班了。在辦公室呆著，我就想等下該給他帶些啥好吃的。

　　總算熬到下班，我開車去了市里出名的美食街�？吹劫F的和看著好吃的我就買，大袋小袋拎了許多。回家已經(jīng)快一點了。

　　他沒在客廳里。客廳桌上放著判決書，他房門是關(guān)著的。我把吃的放在餐桌上，趕緊開門進了他房間。
　　他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我看到被子在輕輕顫抖，他肯定又哭了。
　　“俞程熙？”我連忙上前掀開被子。他在發(fā)抖。枕頭濕了一片。
　　我坐在床上，把他扶起來，下意識抱住了他，像上次在陽臺抱他時那樣。我知道這樣最能安撫人。他在我懷里抽泣，身子一點力氣都沒有。
　　“別哭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辈恢醯�，看到他這樣我有些心軟。這不同于出于理性地去抱他，我第一次覺得這是一個真正需要保護的孩子，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
　　“他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他輕輕地說，聲音悶悶的。他在法庭上肯定又見到了他父母，多半也又被罵了一套。我突然覺得，他父母是那么可恨。
　　但我無法回答他。我不知道喜歡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也沒經(jīng)歷過他所經(jīng)歷的。我無比自責(zé)沒去了解他的事情，本來能好好安慰他的。
　　我沒回應(yīng)他，仍是緊緊抱著他。我能感覺到衣服在一點一點浸濕，但這不重要。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沒人對我這么好過… …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嗎… …”
　　“嗯。”我不知道該怎么答。
　　“你別擔(dān)心，世界上好的人有很多，以后你一定會遇見對你更好的人�！�
　　他沒應(yīng)我，但抽泣漸漸弱下來。我把他輕輕放下，給他換了個枕頭。
　　“乖，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不再打擾他，出了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粗妥郎系某缘�，我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反倒是整個人都特別難受。
　　我第一次跟隊里請了假。四年來第一次。我打電話過去說有任務(wù)我一定到場，但下午不會去隊里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腦子一團亂麻。我試著躺下睡覺，又沒有一絲困意。怎么會這樣？因為一點別人的事。但看他那樣，我真的安心不下來。這么想著，我又進了他房間。他還沒睡著，有些腫的眼睛瞇著不知看著哪處。
　　“跟我睡，好嗎？”我需要確認他在我旁邊，我才能安心。
　　他閉上眼，微微點了點頭。我把他抱到我床上，他是那樣那樣輕。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挨著我。等到他呼吸漸漸均勻，我才閉了眼。
　　唉，真是個麻煩的孩子。

　　我居然也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jīng)不知道幾點了，但應(yīng)該過去了挺久。他還沒醒，睡得很沉。我輕輕掙開他起了床。
　　已經(jīng)六點多了。天色有些暗了，餐桌上的吃的也涼掉了。我準備等他起來再熱，于是坐在客廳里看他的判決書。
　　他父母要給他的錢很多，這也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我隨便翻了翻，沒忍心看，但按理來說他可以再告，甚至上訴到他父母判刑，但他沒這樣做，甚至主動提出不追究。他父母該判刑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總之，再過個幾十天，判決會生效，他也成年了，到那時他便能自己保護自己。
　　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傷心。這可能是我們相處的最后十幾天，盡管我想在他十八歲那天給他份禮物，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再繼續(xù)跟著我。

　　七點多，他醒了，在房間門口呆站著。我在練仰臥起坐，注意到他，停了下來。
　　我對他笑笑，去廚房熱了吃的。

　　大概是真餓了，他吃了挺多。這是件好事。我還是沒啥胃口，基本都是看他吃。
　　“明天想去哪玩？”我答應(yīng)了他明天要陪他的。
　　他還在專注地吃，都沒有抬起頭來回應(yīng)我�？此菢�，我有些想笑。真是個孩子。

　　“不知道�！彼畈欢喑酝炅�，回了我一句。我在收拾餐桌上的食品袋。
　　“行吧。今晚就不出去了，早點休息早點睡覺，明早上起來再想�！�

　　他自覺去房里找衣服洗澡了。等他的時候我想起我穿的衣服還是被他眼淚浸濕過的，都干了。我去陽臺收昨天洗干凈曬著的衣服，還沒干。我也沒多少套衣服了，又去衣柜找。沒有長袖了，明天得去買幾套衣服。
　　等他出來，我把我倆的衣服丟洗衣機里，也去洗了澡。沒有衣服穿，我也懶得穿短袖，就裸著上身。反正也不冷。

　　他在客廳看書。我也拿本書準備坐他旁邊看。他見我這樣，盯了我好一會兒。我看他，他又回避我的目光。
　　“衣服沒干�！蔽医忉尩�，其實也沒必要。
　　他二話不說去找了一件他的衣服出來。我扶著額頭無奈地笑。
　　“沒關(guān)系，明天就干了。再說你的衣服對我來說太小了。我不冷�！彼疃嘁簿鸵幻装说膫�子，而我一米八七。他又默默把衣服放回去了。我聽到洗衣機的聲音，去晾好了衣服。
　　八點多他就聽話的上床了，而我在客廳坐到九點多，睡覺時老感覺有點不踏實。

　　早上六點起來，我也沒出門。刷牙洗臉收好衣服，準備干坐到七點然后叫他起床。
　　進他房間，見他還在睡。我去揉他頭發(fā)。
　　“俞程熙，起來了�！�
　　這家伙居然想賴床，極不情愿地翻了個身，繼續(xù)呼呼大睡。
　　“今天我不上班！”
　　他聽到這話，醒了過來，但只是轉(zhuǎn)過頭來瞇著眼看我。
　　我以為他要起來了，結(jié)果他只是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來拉我。
　　“怎么，不打算起床了？”其實他要不想出門，我也無所謂。畢竟是帶他出去玩。
　　他點點頭，手卻沒松開。
　　“行吧，那上午就不出門了。”
　　我坐下來，他居然拉著我讓我躺下。
　　“這床太小了�！辟I房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會住其他人，客臥都是湊合著來的。
　　他不理我，手還是沒松開。我還是乖乖躺了下來，這床是真的小，我只得側(cè)著身子抓著被子。
　　“去我房間睡吧�！�
　　他不回答，翻過身子把頭埋在我懷里，手輕輕抓著我的手臂。我沒再敢動，盡管這樣并不是很舒服。
　　他的呼吸輕柔下來，我卻沒有一絲困意。我就這樣一直看著他，呼吸著帶著他味道的空氣。算了。不出門就不出門吧。
　　窗戶外的陽光一點一點照射進來，外面也越來越亮。我確認他已經(jīng)睡著了，不敢有動作把他吵醒。
　　唉，真麻煩。

　　不過我倒也不無聊，空想是我的本領(lǐng)。感受著他身子的起伏和均勻的呼吸，我想著我看過的書，想著執(zhí)行過的任務(wù)，在心里默數(shù)他還有多少天生日。
　　一個星期零三天。

　　快十二點，他才開始動身子。意識到我在旁邊，他還有些納悶，疑惑地盯了我一會兒。
　　“終于起床了�！�
　　他居然臉紅了，要把我推開。我邊起身邊嘀咕：無語。明明是你要拉著我的。

　　于是我在客廳沙發(fā)坐著等他，看他換好衣服洗漱，又回房間整理東西。期間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家伙其實是不好意思跟我睡的。
　　等他終于弄好出來，我打了個哈欠，說：“再晚點就不用吃午飯了�！�
　　他瞪了我一眼，嘴抿得死死的。我給他逗樂了。
　　“出門吧，今天上午想吃啥？”
　　“隨便�！彼麚Q好鞋在門口等我。

　　于是我?guī)コ粤艘患页雒淖灾停茉缇吐犝f過了，398一位。吃完一點多，問他想去哪，他又說不知道。我又開車帶他去買衣服。
　　“你干嘛拿這么大碼？”我發(fā)現(xiàn)他選的衣服我都能穿了。
　　“我樂意�！�
　　行吧，我也沒啥好說的，乖乖掏錢。

　　他難得主動提出要去看電影，剛好旁邊就是商場。雖然這段時間好像沒啥好看的，但我們還是去了。他讓我選，我隨手調(diào)了部懸疑，買了票，問他要不要買點吃的，他說不要。

　　兩點鐘開始，才看了十分鐘，我就開始后悔了。自己是學(xué)心理的，怎么會想到看這種東西！怎么說呢，這電影不錯，因為演員微表情演得挺到位，但這恰恰害死了我——我會不由自主去分析那些表情，導(dǎo)致剛案發(fā)完我就知道兇手是誰了。我沒有再看下去的心思，開始神游——這電影四點多才放完呢，而他又好像看得挺專注的。我可不想這么早就劇透了。
　　“猜得出是誰殺了人嗎？”我試探他，要是他夠聰明，說不定我們就能早點出去了。
　　可惜他給了個錯誤答案。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想睡覺。
　　“我困了�！毕葹樽约鹤鰝�辯解，我平常是要睡午覺的。真不是因為這電影無聊。好歹是我選的。
　　這么大聲，肯定睡不著啊。但靠著他，我也迷迷糊糊起來。我察覺到坐旁邊的有倆小女孩在笑我，索性閉上了眼。
　　不就是哥哥帶弟弟出來玩嗎。無語。

　　好不容易熬到劇終，兩個小時的神游搞得我真有點困了。兇手就是我想的那位。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好看不�！�
　　我發(fā)現(xiàn)他耳根子有些紅，這里太悶了？
　　“還行�！�
　　“走吧�！敝辽贈]掃他的興，我決定不跟他點破。

　　我們又去莊橋新城兜了一圈，畢竟倆大男人沒啥地方可去。完了就五點多了，問他飽了沒他說不餓。他說想去看看莊河，這好辦。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停車，帶他往河邊去，我們沿著莊河走。
　　莊橋區(qū)是市里發(fā)展得最好的地方，河兩岸盡是高樓。我們這兒離市中心還有一段距離，到了那邊晚上莊河大橋附近的夜景特別好看。我以前一個人散步的時候，河邊都走遍了。
　　現(xiàn)在太陽還沒落下，風(fēng)景也不是很好看，我問他愿不愿意走去莊橋。他同意了。
　　我倆誰也不說話，邊走邊看河、看樓、看漸漸暗下來的天幕。過完這個河道轉(zhuǎn)彎，就能看見莊河大橋了。它離我們越來越近，天色也越來越暗。走到莊橋跟前時，天完全黑下來了。我說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于是我們就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他注視著橋上熙熙攘攘的車流，它們?nèi)鐣r間般川流不息。
　　七點半，路燈，橋燈，建筑物燈，依次亮了起來。城市頓時充滿了活力，遠近炫目的各色的忽明忽暗的光也讓人震撼不已。我們靜靜看著來往的車水馬龍，我想起什么似的問他想吃什么。
　　“我們走吧，回去開車�！�
　　“然后呢？”
　　“然后回家�！彼哪抗夂軋远�。
　　我們又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走回去，我并不覺得無聊，一是散步是我的習(xí)慣，二是來時和回去的風(fēng)景因夜晚而截然不同。
　　河面映著各色建筑，閃閃發(fā)亮的倒影就像是為河水鋪上了一層華毯。我們就在河邊不緊不慢地走，莊河卻抓不住我們的影子。
　　上了車，回家路上我在想，上次做這些事時，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的時候了 ，那時的我和他一樣年輕。我也許在他身上找到了過去的我，而他大概也在我身上窺見了未來的他。這真是上班以來過得最充實的一天。

　　到家快十點，我倒沒感覺到累。
　　“真不餓？”我問他。
　　“我想吃你煮的面條�！�
　　“好，你先去洗澡�！�
　　我發(fā)現(xiàn)我倆都挺聽話的。

　　吃完面，我也去洗了個澡。然后把臟衣服丟洗衣機，手洗了新買的衣服和內(nèi)衣內(nèi)褲。碗又是他洗的，洗碗我讓他上床，說不早了。
　　“今天開心不？”等我把一切事情都弄好，進他房間給他關(guān)燈。他笑了一下，嘴角上揚。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
　　我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他記事以來最自由的一天。
　　“晚安�！蔽谊P(guān)了燈。
　　“晚安�！�

　　明明昨天這么累，我早上還是六點準時醒來了。今天要上班，我像以往一樣晨跑、買菜、買早餐。他肯定玩累了，上班前我留條子叫他別做菜了，等我回去做，讓他多睡睡。
　　到隊里，同事跟我打趣：“上周六下午怎么沒來啊是不是跟小女朋友約會去了？”
　　我笑著搖頭，理直氣壯地答：“你看我這樣，怎么找得到女朋友？對方一說話，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會高興得起來？”
　　“也是，真是可惜了你。我看宣傳科那黃妹妹對你挺有意思的呢，人長得又漂亮… …”
　　“打住打�。　�
　　我倆又瞎聊了一會兒。

　　中午下班回家，他很聽話的沒有做菜，但是煮好了飯。他在床上看書，看樣子也醒來挺久了。
　　吃完飯午休，下午沒什么事，晚上也是在家里吃的。我的生活又進入軌道。
　　離他生日還要一個星期零兩天。

　　周二，下午接到了任務(wù)，剛到就解決了。
　　一個星期零一天。
　　周三，平平淡淡。
　　一個星期。

　　他沒再問自己為什么還沒去收容所，我也不提。我當他是默認這段時間我不會送走他了。

　　周四，他跟我去隊里，公安那邊來了人了解情況。上午在食堂吃的飯。
　　還剩六天了。

　　我也很好奇，他從不跟我提他馬上就要生日了。我都開始懷疑他自己是不是忘了。不過，他不提，我就裝作不知道。

　　周五，周六，周日。
　　周日沒去哪里，因為周六半夜突然被叫去救一個跳河的，回來我是真累了。他也沒要求我?guī)�，自己跑出去了�?br>　　五天，四天，三天．

　　周一，晚上他主動跑來我床上跟我睡的。
　　兩天。

　　周二，他明天就生日了。直到下午下班回家，他才告訴我，他明天生日。
　　“啊�！蔽已b作不在意，其實我已經(jīng)給他設(shè)了零點的鬧鐘。我這人也不擅長制造驚喜，沒想到買什么東西送他，只是車后備箱里裝了好多好多糖。我也不知道是否要告訴他我不介意他留下來，不過我覺得他應(yīng)該挺在乎我的，他也沒提過成年后要去哪。
　　“那你今天要早點睡，明天醒來就是一個大人了。明天想吃什么我開車帶你去。”在家吃完晚飯，我隨意地提了一句。
　　“今晚不出門了吧。”他對我說。
　　“好�！�

　　今晚平淡得有些不自然。八點鐘他去洗了澡，之后是我。他很聽話地九點多就上床了，我也早早關(guān)了燈。我還在偷偷慶幸他今晚沒跟我一起睡，孩子終究是長大了。

　　快十一點，我因為口渴醒來了。我起床去客廳倒水，路過他的房間。他房間沒關(guān)門。
　　直覺告訴我，他不在房里。我連忙開了他房間的燈。
　　床上空無一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他的衣服也都還在。

　　我著急起來，開始找他。我越來越慌，因為我不斷在確信——他不在家里。

　　我突然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一封信。

　　對不起。
　　我覺得，我喜歡你。
　　對于你的包容、理解、無微不至。
　　但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
　　你只是在盡你的職責(zé)，
　　你只是愛惜生命，
　　你在將你的理論知識化為實踐，
　　去解決你該解決的問題。
　　正因如此，我在害怕，
　　害怕我成年，害怕你像我的父母一樣
　　把我養(yǎng)育長大，
　　不等我報答便狠狠將我拋棄。
　　但我又無比感謝你。
　　你將我從死水里拉了出來，
　　你的話讓我看到了希望，
　　你讓我想做我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來報答你，
　　你讓我覺得這十幾天已經(jīng)人間值得。
　　你讓我看見了光明，我不愿意讓它成為轉(zhuǎn)瞬即逝的泡影——
　　我不愿意再打擾你了，
　　為了你，
　　也為了我自己。

　　看完信，我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冷靜下來。我在顫抖。
　　不是這樣的啊。
　　他不知道我并不打算把他送去哪里，
　　他不知道我為他請了第一次假，
　　他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能在下班早點見到他，
　　他不知道我也因為他而心疼。
　　但是我也在告訴自己，現(xiàn)在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他剛走不久，他還沒死，他應(yīng)該不是輕生。我要理性地思考問題。
　　他會在哪里？
　　我抱住頭開始回憶這十幾天的點點滴滴，試圖在它們中尋找哪怕是一點點的蛛絲馬跡。
　　心理學(xué)是我的特長，救人是我的專業(yè)！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決定賭一把。
　　我抓起車鑰匙往外跑，手表上顯示現(xiàn)在是十一點十三，我應(yīng)該還有時間。
　　我開車前往莊橋恒大。我把油門踩死，他不可能走路去，我要爭分奪秒。

　　十一點四十二，我到了恒大。進大門時正好有一輛車出來，這增加了我的信心。
　　我要找到你。

　　十三棟，二十二樓二室。我把車停在了樓門口，門禁是開著的，我飛奔進去。
　　一部電梯是停著的，在二十樓。另一部正在向上，已經(jīng)到了六樓。
　　我毫不猶豫拐進了逃生樓梯，隊里練的負重爬樓派上了用場，我能一步跨四個階梯靠慣性轉(zhuǎn)彎。
　　我會找到你。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直到確認樓梯間上的數(shù)次，我才拐了出來。眼前是熟悉的二室熟悉的門，還有… …已經(jīng)上到二十一樓的電梯。
　　電梯果然在二十二樓停了下來。我看著電梯門開，我賭對了。
　　俞程熙看到我，眼中有些驚愕。但他還是慢慢走了出來，無比冷靜地。
　　“你來干什么？”
　　他用很平靜的聲音問我，語氣就像那一次他在這里時對我說“你再過來我就跳了”那樣。
　　我沒說話，沖上去抱住了他。我無比確信他有刀。果然，他背過去的右手上握著發(fā)亮的東西。
　　我要去搶刀，卻被他一把推開。我不知道他的力氣居然這么大。
　　“你別攔我。這不是你管的事情。反正我都要死，我不想只有我一個人�！�
　　我看見地上滴了血，刀已經(jīng)在他右手上攥出了口子。
　　“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死的不應(yīng)該是我，應(yīng)該是他們’。你沒說錯。但他們畢竟是我父母，殺了他們我也不配活著。而你呢，我只是你的任務(wù)對象，你的工作經(jīng)歷，對吧？你知道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可你的反應(yīng)… …”我看見他流起了眼淚。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意識到自己也在流淚，我以為我是不可能哭的。
　　看著這樣的他，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脫口而出，我說了一句我本該永遠都不會說出口的話。
　　“我是喜歡你的… …”
　　“你別騙我了！求求你，別再騙我，我不想越陷越深！”他的語氣帶著哭腔，我腦中又浮現(xiàn)起那天他說的那句“求求你，我不想活了”。
　　我知道我無法解釋，而他正向家門走去，他甚至留了家里的鑰匙。
　　不行！我沖到他身前再次抱住了他。
　　我下意識俯身吻住他。我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決絕。
　　他愣住了。眼睛瞪大了看著我。我沒有停下，仍是緊緊地抱住他，深深地吻他。我是喜歡他的！

　　直到他渾身癱了下來，像我第一次緊緊抱住他那樣。他手里的刀掉了下來，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這聲音就像一個預(yù)兆，我手機突然響起了鬧鐘。
　　那是零點的鬧鐘，是我為他設(shè)的，我給他唱了生日快樂歌。
　　耳邊只有我有些跑調(diào)的聲音，樓道不時吹進來一陣風(fēng)。從窗口鉆進來的月光灑在我們身上。這是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我意識到兩人都在哭，我松開了他。他垂下頭靠著我，正在無助地抽泣。他是世界上最最需要保護的孩子。
　　我用頭抵住他的頭，我緊緊抱著他，我沒顧口袋里手機突兀的歌聲。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這是我想要做的。

　　“俞程熙，生日快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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