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紅葉心
紅葉心
人均凡夫俗子。
這是我無意間撿到的稗野日記,塵封于岳麓書舍的故紙堆。翻閱了下,不知是誰的荒唐言,寫的竟是一千年前癡男怨女的……言情故事?
如大部分的志異一般,男女主總有一方是神鬼妖怪,相伴到最后大夢迷覺,紅巾翠袖難揾離別淚,方有黃粱一夢的悵然。
我不妨轉(zhuǎn)錄,你不妨看看,權(quán)當消遣。
1
北宋時期。
地上之精,上應為星。莎莎是天上軫宿星君的伴星童女,長沙星托化成的一縷精魂。她看膩了天上宮闕,某日偷窺人間,凡心大動,被軫宿星君貶落凡塵。
這日,莎莎躲在角落偷偷翻閱《梁祝》,一邊翻,一邊托著腮吧咂嘴:人間百般好,吃的好,玩的好,就是這言情小說寫的真不好,連不韻味!既然“生者可以死”,那梁祝為何不能“死者可以生”?我要把這一段改成梁祝從墳里爬出來做一對妙人,悄悄驚艷所有人——莎莎提筆就畫,完全沒注意到一臉黑線站在她身后的軫宿星君。
軫宿星君是天庭里的狂熱蹴鞠分子,他高抬腿,以射門之姿猛地給了莎莎的屁股一腳,像蹴鞠一樣把她從長沙星位上直直地踹下來,正好砸到下方的潭州城。
莎莎摔了個東倒西歪,她爬起來捂著屁股贊道:哈哈哈,好腳法!
星君的怒吼從九萬里高的天際傳來:學得稀巴爛,天天對著凡夫俗子發(fā)天夢,自己吃完虧再回來——
莎莎扶著屁股一瘸一拐進了潭州城,她對星君的怒火十分不以為意:正好我從未體驗過七情六欲,愛恨癡嗔癡呀,太合我意了!
人間春光明媚,正是草長鶯飛時節(jié),湘江邊的木芙蓉和薜荔都已抽枝,在春光中擠作毛茸茸一團,新綠纖纖,甚是可愛?吹酱司,莎莎心弦一動,跑到河邊對鏡自照,覺得自己也可愛煞了,櫻桃小嘴,媚眼如絲,何愁在人間獵艷不到自己的梁山伯?想到此,她猥瑣地笑了。
雖然穿著織女統(tǒng)一批發(fā)的制服,但莎莎在星君身邊任性自由,從不學習,大腦一片空白,導致(在正常人眼里)她雖然穿著綾羅綢緞,一派小家碧玉打扮,但行為舉止異常怪異無禮,整個人從頭到腳散發(fā)著奇妙的違和感。莎莎卻不以為然,認為這是質(zhì)趣天成,爛漫可愛。
比如,潭州人常食狗腦殼煮雞蛋壯陽,莎莎好奇地觀望了多日,問了掌柜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狗腦殼壯陽,那貓腦殼是不是滋陰?
掌柜:這……貓肉泛酸,沒聽說過誰用貓煮雞蛋。
莎莎越發(fā)好奇:你試過嗎?你不試試怎么知道貓腦殼不能煮雞蛋?雞蛋不行,那貓腦殼煮鴨蛋可以嗎?我給你搞只貓記來,你煮了我試味可以嗎?
掌柜大駭:這位姑娘,你既然不買,就不要天天擋在我家店門口,快走吧!
被狗腦殼掌柜趕走后,莎莎的心情不減燦爛,對自己的獵艷計劃依舊念念不忘,每天堅持在潭州南門口放電,媚眼橫拋,明送秋波:稀有仙女限時出現(xiàn),快來街頭偶遇我吧!
——這樣一個每天穿著同一套衣服,不守女德,在路上打流的少女,極大地吸引了一批老堂客的注意力,被列為重點關(guān)注對象。這些老嬤嬤一看到莎莎花枝亂顫地出現(xiàn),就忍不住編排道:這個妹坨造孽啊,本來是哪家的小姐,結(jié)果腦子帶電,被男的騙出去私奔,財色兩失后人癲了……老嬤嬤們越策越開心,并從這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快樂中誕生出一絲憐憫,認為她配享潭州奇人太廟,判詞云:
南門口的瘋子婆,不洗澡惹虱婆。
一頭的螨痂子,一臉的坨。
漸漸地,隨著莎莎名聲大噪,她才察覺到行人對她多有側(cè)目,上至老公公,下至男童,見了她如碰了鬼一般奔得飛快,這無疑是對她獵艷計劃的毀滅性打擊。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決心先藏身人跡罕至的岳麓山,等混熟了這地方再去城里繼續(xù)興風作浪。
莎莎跳入湘江河,橫穿橘子洲,快馬加鞭地游到了岳麓山。
2
武昌心事重重地在學舍前掃地。
距離他來到潭州考學已過了三十四天六小時零二十一分鐘,門前香已燃過九百五十三柱。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竟然還沒背熟詩書禮義樂春秋……
長江中游多酸土,樟樹愛煞了這濕熱的環(huán)境,廣播種,廣抽芽。這香樟對于山民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把割下來的樹皮拿去蒸餾,蒸出樟腦,驅(qū)逐蚊蟲。這香樟對武昌來說,最煩人的壞處就是一年四季都在掉葉子,掉葉子,掉葉子,我這樣一個肩負重任的人杰,竟然每天都要浪費半柱香的時間掃這一大攤?cè)~子?
武昌賭氣地一腳撅□□堆,綠葉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接下來,他打算去給他心愛的小船刷油了。武昌君背不熟詩書禮義樂春秋,是有原因的。
武昌的小船是他從荊湖北路帶來荊湖南路的寶貝。依他所說,這只小船是一張小小的郵票,滿載鄉(xiāng)愁,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總在每個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照顧他的岳師傅默不作聲。他知道前陣子洞庭湖湖泥淤塞,如同一個大腹便便的胃脹氣者,無力吐納長江,導致本就九曲回腸的荊江段水位猛漲,在一馬平川的江漢平原泛濫成災,一發(fā)不可收拾,沖毀了許多沿江集鎮(zhèn)。武昌的父親,荊老爺,原是富甲江陵的大地主,竟然也被這洪水沖散,不知去向……岳師傅掛念著舊友,劃船前往江陵,在一片汪洋中,尋到了趴在船板上吐水的武昌,把他接回了荊湖南路照料。
自大水后,武昌變得日漸沉默。
他陰沉著臉,納差,噯氣,夜寐不安,岳師傅眉頭一皺,擔心他是否吞了疫水,染上水蠱病——大水過境后,豬牛雞鴨等禽鳥家畜的尸體都漂浮在渾黃的江面,尸氣熏蒸,蠱蟲橫行,如果人接觸到蠱蟲,染上水蠱,下場往往是變得食欲不振,面黃肌瘦,四肢羸弱而大腹鼓起,最后滿腹的苦臭黃水將人活活撐破致死——他連著給病榻上的武昌煎了一周的檳榔南瓜子水,看著武昌安靜地接過藥碗,再順從地一飲而盡。
觀察期過后,武昌沒有任何水蠱發(fā)病的征兆。岳師傅長足地松了一口氣,但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這小孩心里有一塊巨大的郁壘。
武昌不愿意說,岳師傅也不問。二人過著寂靜的日子,無言地看著山青,水綠,白鷺飛。
有一天,武昌從榻上搖搖晃晃站起,對岳師傅作了一揖,平靜地說:多謝岳先生這些日子的照顧,但我是不能一直待在這里的;湖光山色雖好,卻不是我心之所向。
武昌的眸底是一片平靜的漆黑,如同一灣擲子也激不起波瀾的深潭。
岳州看到這樣的眼神,有如身中雷擊,耳中嗡地一聲:怎的這神情,和荊君寫絕命詩的樣子這般相似?他摁住輕微顫抖的左手,問道:那么,江兒日后有何打算?你需詳盡地告訴我,我才能安心地任你上路……
武昌從布包中掏出幾張紙箋,上面用楷體小字細密寫滿了他的人生規(guī)劃:朝廷即日將取消鄉(xiāng)試社會學員科舉資格,我必須去一個地方書院;開封府太學路途遙遠,我也擠不進去,而江陵府已被洪澇肆虐,洪水過后瘟疫幾何尚未可知,此刻最宜就近前往潭州府岳麓書院考學。
武昌頓了頓,把紙箋遞給一臉震驚的岳師傅,繼續(xù)道:文正公已定了,在學館習滿三百日后才能拿到科舉資格。鄉(xiāng)試,省試,殿試,我已過舞象之年,不知還要幾個百日才能踏入東京?岳師傅對我恩情似海,在下無以為報,思來想去,唯有考取督水監(jiān),徹底絕除長江水患,才是唯一能報答父老的答案。
岳師傅大駭:你……你要入仕?還要去東京?
武昌垂下眼眸,盯著不遠處依然高漲不落的洞庭湖水面:我知道岳先生厭惡官場,但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有效改變這一情況的方法了。如果能去成東京,是我的幸運,去不了,也是我的命運;只是無論如何,我不會再這樣無能為力地躺在榻上憑吊父老了。
這是武昌說話最多的一天。岳師傅已明白,眼前這個孩子的執(zhí)念無比強烈,決絕無可轉(zhuǎn)移。放這樣的孩子入仕,是幸還是不幸呢?他將左手撫上心口,虎口隱約殘留曾經(jīng)和荊君比練時,兵器不慎被擊飛脫手時留下的疤痕。我只希望,你不要重蹈荊君那樣的覆轍……
臨行前,岳師傅提了桶桐油放在武昌的小船上。武昌不解,岳師傅對他擠出一個和煦的笑容:你有所不知,刷油對保養(yǎng)船只可是很重要的,我曾專門為此作過論。
然后,武昌簡單收拾了行囊,帶著桐油,踏上了前往潭州的水路,岳師傅在原地目送他漸行漸遠的身影。
一切都很安靜。
距離武昌參加鄉(xiāng)試還有三百天。
3
扔下掃把撮箕,武昌從學舍提了桐油,往渡口走去。
武昌將小船系在一處僻靜的廢棄渡口。起初,他時常擔心小船被盜,認真考慮過要不要買條狗給自己看船,但久而久之,他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會光顧這個偏離船夫主航道、荒草叢生的渡口,于是放棄了買狗的念頭。但為何今天,我的左眼跳完右眼跳,右眼跳完左眼跳,這是災還是喜?慣于思慮的他一邊思索著,一邊翻過及膝高的草叢……
渡口,空無一物。咦,我那么大一個船呢?
——我的愛船被偷了!武昌心急如焚,重重地放下桐油開始沿江地毯式搜索每一處水域。不要急,武昌的拳頭硬了,他在心里這樣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先找到船,纖繩壓過草葉的痕跡還很新,賊人必定沒跑遠;先捉個活的,再把他毒打一頓也不遲……
嗯?這賊好蠢,居然不知道收纖,任憑這繩子在這荒灘上拖拽,我順著這草印子走就是了。武昌氣極反笑,他真想用這拖得滿地都是的繩子狠狠地把這蠢賊捆起來抽一頓。
任何玷污我寶物的匹夫都需付出此代價!
春光燦爛,燕雀嚶鳴。武昌根本無心欣賞這無邊春色,他氣急敗壞地沿著繩印一路追蹤,艷陽烘烤著他的背心,武昌不由得心生燥熱,汗流浹背。不急,等我逮到你了,定施以鞭刑瀉火!武昌在內(nèi)心如此這般地無聲咆哮著。
沿江跋涉了約莫八百里,武昌終于瞥見了愛船的影子。與愛船一起同時觸動他五感的,還有船上遠遠傳來的清麗歌聲——武昌狂怒道:好你個小賊,偷了老子的船,還要和女眷在上面蠅營狗茍?老子一定要把這些奸人送押官府,大宋律法不容你們這些刁民踐踏!
武昌拔足狂奔,沖上去卻沒剎得住車,在草灘上漂移了一個彎。他一邊漂移,一邊對船上人大吼:小賊,還不快束手就擒!還我船來!
草葉紛飛,塵土飛揚。下一秒,武昌卻在漫天的草葉中看見一個穿戴金絲八寶的少女矗立船頭,一襲白衣,金色的發(fā)帶在春光照耀下燦然生光,正持槳蕩舟。此時她正試圖俯身坐下,用腳輕輕劃水取樂,見有人闖入,白衣少女停下動作,歪頭問道:咦,你是誰?什么你的船?
武昌一時有些眼花繚亂,不知是被太陽的光芒晃到了眼,還是被此人裝束的反光晃到了眼。
——偷船賊亮著一雙大腳,在那用腳玩水!
武昌腦袋轟地一聲炸了,他從未見過有如此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亮著雙腳,在他的船上踩來踩去!武昌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這也難怪,莎莎是一個沒有常識的家伙,她自楚國時期起便長期囚居天庭,過著桃花源一般天上人間的日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宋代,在士大夫的倡導下,婦女間開始流行裹腳,大戶人家中的女孩,為了裹出一雙堪堪一握、掌心起舞的小腳,更是從小伢子起,便日夜遭受先把腳泡軟、再猛得一折足的酷刑……這種常識,她哪里知道!于是自然而然亮著一雙天足,日夜在潭州城瘋跑。
——除“南門口的瘋子婆”這一雅號外,堂客們給莎莎賜封的另一爵號為:
大腳婆。
在武昌的正經(jīng)八板的認知里,受過大宋正統(tǒng)教育熏陶的女子應該是一雙三寸金蓮足,而偷船的野女人蹬著一雙與男人無異的腳在他的船上亂踩,難道這女子沒有人教過?
韶齡女子笑靨俏麗,衣襟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她翹了個二郎腿,被纖細腳腕濺起的水花在春光下耀眼生花。她見武昌對自己渾不理睬,笑道:你不睬我么?你也想來玩水么?
武昌指著她:你……你……只說了兩個字,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此刻,大宋官府,刑法律令已被他拋之九霄云外,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梗塞地說:你,一個女子……不可以……光腳示人,這是……不德的……正午太陽越發(fā)地高了,曬得武昌眼冒金星,他感到自己是倒在涸土上的一根蘆葦,烈日當頭,五臟焦干,只差一星火便能點燃。
莎莎見這男子束發(fā)戴冠,隔老遠吼叫著狂奔來,追上自己又張口結(jié)舌,熱得面紅耳赤也不知道減衣服,不由覺得好玩,便從船上蹦下,腳踩河泥,款款來到他面前。莎莎故意夾著嗓子,在武昌耳邊悄聲問道:不可以嗎?
聲音千嬌百媚,
猶如空谷幽蘭。
武昌五雷轟頂,昏倒下去。
武昌,這個心思慎密,行為謹慎的好男兒,受氣溫過高、穿得過多、急火攻心、瞳孔地震等一系列綜合因素影響……氣血上涌,中暑了。
4
武昌想不到,自己出門刷個油,居然攤上了這么個逆天女。
武昌頭昏腦脹,額頭火燒,四肢無力,氣息急促;秀敝校那笊庾R告訴自己,這一定是中暑了,如果有誰能把自己拖到陰涼處迅速降溫,喂水就好,如果有安宮牛黃丸這種辛涼開竅應急之品,就更好……
恍然中,武昌感到口鼻中一股芳香清氣流入,又循著他的十二經(jīng)脈涌出,暑氣被逼出體內(nèi)后,煩熱頓減大半。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額頭,武昌潛意識里繃緊的求生意識如斷弦一般崩開,清涼的黑暗中,他徹底昏睡過去。
再次睜眼時已是日薄西山,蘭花草溫柔地在紫紅的天幕下擺動。自己卻衣冠不整地躺在野女人膝上,罪魁禍首正一邊十指翻飛地編著花冠,一邊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的臉。
武昌條件反射地想原地彈起,蹦到一半?yún)s踉蹌倒地。他跌坐在地上抱著衣服大叫:你到底要搞莫斯!
女子忙不迭地朝他走來,把剛編好的花冠往他腦袋上輕輕戴好,歪著頭笑道:好啦,這不是很可愛嗎?武昌君,你真適合飾蘭佩草的呢。她展臂輕旋:這兒還是跟幾千年前一樣美,薜荔,芙蓉,女蘿,辛夷,都在好好地開著,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暮色四合中,連覓食的雀都沒有。
武昌聽到野女人像相識多年般稱呼自己,頭上的花冠滑落了半邊,他警惕地起身質(zhì)問:我何時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女子杳杳站定,狡黠地笑道:這就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嗎,武昌君?你的名字就在衣襟內(nèi)擺繡著呢,若不是我給半死不活的你寬衣解帶,你早熱死了,你家慈母可是會心疼你的。
武昌囧然,這身布袍是當時岳師傅為他打點的,想不到居然還細致地在內(nèi)襟縫了名字!武昌尷尬地立在原地腳趾摳地?粗矍叭怂翢o忌憚的笑臉,武昌的心中油然升出一股沖動:天下居然還有這樣欠不溜嗖的女子,如果他是個男的就好了,這樣我就能無所顧忌地揍他了!
莎莎自然而然尾隨武昌回到了學舍。
夜深了,白日的燥熱喧囂已被天公收聲,夜色如水般靜靜流淌。武昌剛收拾好之前扔在地上的撮箕掃把,抬眼看見莎莎半只腳已跨過了學舍門框,嚇得一個箭字步?jīng)_上前把門堵住。武昌咳嗽兩聲:莎莎姑娘,天色已晚,這深山老林的,你一個女子在外面,很不安全,謝謝你今日出手相救(雖然偷竊在先),我送你回家吧——他表面謙謙,卻在內(nèi)心咆哮,怎么這個人理所應當想跟我進屋,屋里頭可還有個室友,怎么能放姑娘伢進來?趕緊打發(fā)走吧!
武昌對莎莎渾身上下的矛盾性匪夷所思。她看上去可能是哪里偷跑出的小姐,但如此放浪形骸的小姐也是前所未見;她看上去像一張白紙,卻怪模怪樣地略微通曉些詩詞歌賦和醫(yī)理,我要試試她的虛實。武昌換上一副溫文爾雅的偽裝性笑容,繼續(xù)問:莎莎姑娘家住何處?我們動身吧?
莎莎轱轆轱轆撓了撓頭,隨口扯道:我就住山里呢。
武昌緊追不舍地發(fā)問:山腳的人家我都認識,可我未曾見過你。
莎莎見武昌不僅把船給自己玩,而且一表人才,沉靜內(nèi)斂,嚴肅活潑,非常好玩,還如此關(guān)心自己,心頭好感又添一分。一被他這雙漆黑的眼睛注視著,就真不好意思!她食指繞過鬢角碎發(fā),十分羞澀:我不住在山腳,我住山里頭。
武昌大驚,好家伙,岳麓山在本朝還鬧老虎呢,誰家好人敢住山里呢?書院時常組織壯丁進山打虎,保護師生,但書院以外的區(qū)域,例如山腳的道兒沖、梨兒沖兩個村子,時常發(fā)生老虎叨食牲畜和傷人事件,成聚落的村子尚如此,更莫說閑散人家。因而,潭州人群集在湘江河東,談虎色變,驚于河西呼嘯的震天動地,把特產(chǎn)腐乳稱作貓乳。
莎莎說著就害羞地往山上沖,武昌伸出手想制止她:等等——但她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回到學舍,舍友善化還在床鋪上醉生夢死。他無精打采地瞟了武昌一眼,心不在焉地問:怎么了,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善化,潭州本地人,岳麓書院的萬年留級生。據(jù)他所說,他壓根就不是為了功名學問來這里的,他只是一個純粹的大擺子,覺得這里山清水秀,適合修身養(yǎng)性,在這混吃混住罷了。不過書院先生倒也不驅(qū)逐他,默認他可以在這當個潑皮破落戶,真鬧不明白。
武昌還沉浸在匪夷所思中。他有些慚愧自己沒護送單身女子回家,萬一路上遇到不歸之徒呢?但更自卑自己只是個書生罷了,又不是武松,真碰到老虎了,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呀!
他悻悻地把今天所見之事告訴了室友——當然,莎莎光腳亂蹦之事他選擇性隱瞞了——善化聽后眉毛上挑,開始胡說八道:天下哪有這種事?武昌老兄,你怕莫是碰到女鬼了,一身白衣,消失在山里,簡直是在標準不過的山鬼!再加上老虎作陪,你可要小心咯,也許她是個女倀鬼,救你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隔天就把你叼走喂老虎了,警惕殺豬盤……
善化沉浸在奇思妙想里滔滔不絕,至于武昌吞吞吐吐傾訴對自己的煩惱:我作為七尺男兒,卻這樣單薄,除了筆和槳,再未操練過其他事物;倘若北方金人來犯,這樣的身軀,如何保衛(wèi)大宋?我就是死,也不想只是手無寸鐵的書生——他完全不在意。
善化:非也,除了筆和槳,你可以操練的東西還有很多。
武昌感動地問:比如?
善化:比如幫我把垃圾倒了。
武昌怒罵:滾——
5
其實莎莎還在天上時,曾向翼宿星君求過占,問自己以后姻緣將如何?
——翼宿星君,為南方朱雀之翼,黑發(fā)紅膚,怒目圓嗔,袒胸露乳,常常作一狂人模樣,手持蟒蛇,性情張揚,酷好音律俳唱,掌管天上樂府之事,所言多吉,分野下應荊湖北路。
而軫宿星君,為南方朱雀之尾,黑發(fā)白膚,柔順眼眉,衣冠楚楚,常常作一觀音模樣,指捻蘭花,性情沉靜,擅占卜兵戈戰(zhàn)事,呼喚大風,有悲傷之意,所言多兇,分野下應荊湖南路。
翼常常調(diào)侃軫:湘妃淚竹,長沙鵩鳥,洞庭悲風,瀟湘如此多憂憫風物,是不是下承你老兄的福氣?
軫聞言吐槽翼:飛揚跋扈,意氣狂狷,喜好歌舞,崇拜鳳凰,荊楚狂人如此多,是不是都是受你熏陶?
總之,翼與軫是這樣一對性格相反卻彼此扶持的兄弟。莎莎作為軫宿星君的下屬,找翼宿星君求簽問卦只是近水樓臺的事。
翼宿星君大笑三聲,俯下身子用渾圓的雙眼打量莎莎:論占卜兇吉,是你上司更擅長,怎得用簽子來看我出糗?莎莎努努嘴巴,說:您也知道,我上司嘴里沒一句好話,所言多兇,就算是他占得再準,我也不想去他那挨罵了!翼宿星君笑得更張揚:此言不虛!不過——
他用巨大的二指掐住這根小小的竹簽,透過天光,簽上單薄的篆文若隱若現(xiàn),一陣風便能吹散——即便是我這般的愛討巧,也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不僅你的命定之人承受不住你的氣運,更何況神仙求姻緣本就不現(xiàn)實,你在天上所見的神仙眷侶均是凡人夫妻得道而來,七情六欲只會影響我們干活的速度!天界可是鐵打的工位,流水的打工人,如果你厭惡天上宮闕了,就從仙胎投去凡胎,自然會有下一個魂魄投入仙胎替補你——我說話直,你莫在意!不過,我想你也不愿意舍棄神仙日子,去跟凡人為幾兩碎銀爭得丑態(tài)百出。鬼道,畜生道,人道,要積善行德幾世才能投入仙家?
莎莎大呼冤枉:您可要看明白了,我只是宇宙洪荒里的小小蝦米,何來的通天氣運?
翼宿星君見她垂頭喪氣,長沙星晦明不定,一個暴栗蹦過去:莫開小差!長沙星晦暗則人短壽,你這般感情用事,如何對得起天心閣下向天祈禱的長沙眾王,豈不是因為你無關(guān)痛癢的煩惱,平白無故地折了壽!
為什么你會擁有過分豐沛的情感和幻想?
你的氣運,在這比較當然平平無奇,但如果強加給肉體凡胎呢?
仙凡有別,壽命,感知,只會給人帶來無盡痛苦,這是兩個維度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幸福這種東西,本就是凡人在世態(tài)多艱中體悟出的;就像不曾失去就不會愛惜,我們無論是物質(zhì)、精神,都永遠豐盈,既無生老病死,亦無愛憎離別苦,何來悲傷,更無與之相對的幸福。它是一種殘缺的快樂,你追求的,只能向下求索……你不害怕么?
如果,星君,我說我不害怕……
翼說自己姻緣不吉利,軫把自己一腳踹到潭州,莎莎心想,這哥倆對我可真不客氣呀!但她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才不信命運,只關(guān)心我想不想去做!
在碰到武昌之前,她是這樣認為的。
莎莎覺得武昌簡直太好玩了,又死正經(jīng)又假正經(jīng),尤其愛看他的逞強嘴硬,和嘴硬時緋紅的耳尖,于是日日都去尋他。
武昌覺得莎莎簡直太莫名其妙了,又瘋癲又不正經(jīng),尤其愛白日做夢,一胡思亂想又臉頰飛上紅霞,倒也有意思,于是日日都盼她來。
不覺已到夏至,蟬鳴陣陣。天氣好極了,莎莎不知道從哪扒來了一本書,她恭敬地雙手呈上:武昌君,請你一啟金口,念給我聽吧。武昌覺得好笑,接過一看,是一本線裝的《梁!吩挶荆馉C大字,封面細細描了化蝶的梁祝二人,和他們密密的衣角。他皺眉,問:這么精細的作工,又是你從哪偷的?莎莎笑嘻嘻地拉住武昌的衣袖,說:怎么會呢?這是我一直帶在身上的,我不屑于偷別人的東西,只愛偷你的東西。
武昌忙制止她再口無遮攔下去:再這樣胡說八道,我就不讀了!突然,他察覺到一絲違和感,如果她不識字,她又怎么會認出自己內(nèi)襟繡的有點散架的名字,于是轉(zhuǎn)過頭問她:你識字的吧,既然識字,為什么還要我念?
莎莎眨巴著眼睛:當然是因為我想聽你念呀,不是你念的,就沒那么有趣了。聽過你說話,就覺得別人說話都不好聽了。
薄面皮的武昌君敗下陣來。
6
武昌雖然表面上死正經(jīng),但私底下絢爛綺思甚多,在故鄉(xiāng)的時候,他尤愛登上蛇山,下眺長江像一塊碩大無比的綢布,在風中獵獵地滾動,凝心盯著江水,心潮便會不由自主地隨江水涌動,而且感受到不知來自何處的暗示,渾身便充滿蠢蠢欲動的激情,甚至于想要縱身躍入。
于是他真的縱身躍入了——武昌在兒時最愛的游戲是隨鄂州的哥哥一起在江里游泳,拖著剛從水里涌出的沉重身體去江灘上曬太陽,然后相互推搡,嬉戲打鬧。游完水,武昌又跑到蛇山上,看到萬里高天,頓覺天高地迥,宇宙無窮,讓他想要學楚狂人一般放歌大笑。
總之,武昌其實很愿意做一個爛漫瀟灑的行吟客,只不過命運總是在推搡著他去做一些不是自己真正熱愛的事,因而他總在夜深人靜時感到一絲被逼迫的惘然。
比如,武昌對自己父親,荊老爺?shù)膽B(tài)度很復雜。他又覺得順從父親是對的,又覺得父慈子孝是假的。荊老爺越是用強硬手腕逼迫武昌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越是為了鍛煉他而把他架出去扛事,武昌越感到一絲算計,越想要背叛他,扯下父慈子孝的偽裝。
比如,武昌對照顧過自己的岳師傅態(tài)度也很復雜。他知道岳師傅對自己有恩無過,岳師傅待自己越好,他越容易想起杳無音訊的父親,越想要否定這他建立在父親之上的交情,最后卻都是打碎牙齒合血吞,如同他平靜地接過了岳師傅那一碗藥,又眼睛也不眨地吞盡。
武昌一直在試圖擺脫,可直到荊老爺突然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岳師傅向他告別,他又慚愧起來;除了被繩索緊緊勒住的窒息感,他又被無力感纏住了。
——我總是做著這樣的事,是不是總有天會遭報應呢?
莎莎日日來找自己消遣,武昌知道男女私下往來不符合禮教,甚至對方是個來路不明的人,但他故意這樣地去回應她了。
——也許我會像荊老爺一樣,有一天突然就死了。
武昌很喜歡看話本,梁祝更是他手不釋卷的故事,每當他閱至墳墓爆裂,英臺翩然躍入墳中,墓復合攏,風停雨霽,彩虹高懸,梁;癁楹,在人間翩翩起舞,他都大為感動。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是梁祝終于破繭而出,超越一切煩惱,隨意思而飛,自由意志令所有凡夫俗子艷羨,于是從悲劇中品出了美。
那一天,武昌在樹蔭下拿著燙金話本,突然恍然大悟:我之所以會被莎莎姑娘吸引,是因為她就像戲里走出來的一樣,總能輕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但是偷船和不穿襪子不穿鞋這種事我是絕不會做的。春蘭開后是梔子,梔子甜膩的芳香引來了彩蝶陣陣,武昌無端地想起了所有癡情男男女女哼的長恨歌,風溫柔地替他翻過書頁,他呆呆地注視這一光景,全然不管旁邊的莎莎如何吵鬧。
——我也想唱戲,因為戲里的角色是永恒的,
——我也想當神仙,因為神仙是沒有煩惱的。
武昌被自己冷不丁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武昌跟莎莎混熟了,總在吵吵鬧鬧,經(jīng)常是武昌把口角偷偷惦記好久,莎莎脾氣來得快去得快,隔天又嬉皮笑臉地來了,搞得武昌又不好意思又不自在。
有一回,食堂開葷,武昌從后廚不動聲色留了半只生鴨,拿回學舍自己腌了烤了,撒了蔥花,心里有點期待地拿給莎莎賠罪,又暗戳戳希望她夸夸自己的手藝。
莎莎一筷子戳下去,吃了一口后呆在原地。從未有過的味覺體驗在她口腔中一下子異彩紛呈起來,黑的是八角,綠的是香葉,圓圓的是花椒,紅的是辣椒,白的是蔥白……真不得了,這男人,做得一手好鴨!
武昌看到她原地噶住了,心里打起小鼓,忐忑地問:怎么了,味道不好嗎?莎莎猛地豎起一個大拇指,贊嘆道:真不得了,你這男人,做得一手好鴨!
這下輪到他原地噶住了。
晚上,武昌睡不著想這事,覺得莎莎真奇怪,又暗自慶幸,但愿她不要跟別人也這么好!于是第二天,武昌裝模作樣地提點她:別人對你不好,你不能忘了,免得日后吃虧。莎莎不以為然地瞟了他一眼,大聲說:我想對誰好就對誰好,想對誰不好就對誰不好,哪管別人!
武昌哼了一聲: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莎莎繞到武昌的正面去,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對你好,對別人不一定好。但你這人才不可理喻,你想對別人好,嘴上卻壞。
武昌想說誰要對你好了,又覺得難免露怯被她嘲笑,于是不說話了,說自己要看書了,不理她了。
距離武昌參加鄉(xiāng)試還有一百天。
7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滿山的楓葉紅遍了,莎莎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武昌要去考試了,所以沒法和她去愛晚亭賞楓,而且如果武昌被文曲星保佑一發(fā)入魂,他就不會再回來這小小書舍了,于是她和武昌間的話題漸漸沉重起來,武昌也心照不宣地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考學中。
莎莎一個人進山,在山泉的泉眼里看到一塊緋紅發(fā)亮的小石頭,高不過二寸,重不過一兩,形狀并不規(guī)則,上面坑坑洼洼,好像無數(shù)層巒疊嶂。簡直就像這滿山紅遍的岳麓一樣,莎莎心想,便把雙手伸進刺骨的泉水里去撈,撈出來紅燦燦血漓漓的一團,像色澤鮮紅的心跡。
她的心一下為這鮮艷的紅擊中了,簡直就像人的心一樣。我要把它送給武昌,這樣盤算著,莎莎突然來了干勁,給它雕了塊樟木底座,撕下一大片裙裾,把石頭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就像匹夫獲得了璧玉,不給別人看。
回學舍后,莎莎蹦跳著去尋武昌,把這絲綢包裹的奇石往他案前一推。武昌從滿桌考卷中抬起頭,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我一定好好珍藏。隨即又埋首案中。
他甚至沒有打開包裹看看里面是什么,那是我撕了裙子包的。他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裙子缺了一大片。莎莎有些失落,有些委屈,又有些悶。心情也悶,話題也悶,她便在武昌身邊悶悶不樂地坐著,玩路邊拔的草莖。
不知沉默了多久,武昌看累了,放下書卷,喃喃自語道:這么多東西,就是神仙也背不完,如果我是神仙就好了,根本不用管這些東西了。這是消極避世,我知道,武昌心想,但入世的生活難道會更快活么?
莎莎手里的草玩蔫了,又在屁股邊拔新的草。她看到武昌又是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聽到他說想當神仙,大聲地反駁他:當神仙有什么好的呢?高高在上的,看小神仙就像小棋子一樣,看凡人就像玩弄小棋子一樣,下棋玩,贏了就贏了,輸了就輸了,地上的人要因為神仙的小動作改變一生了,可對神仙來說不癢不疼,不比害死一只螞蟻更慚愧,還是那么淡然。
武昌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這么大火氣,只是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拔地上的草。
莎莎繼續(xù)發(fā)泄:當神仙太無聊了,活的不真實啊,既然活一天是一天,為什么不經(jīng)歷些有血有肉的呢!比如,我去當馬文才,愛祝英臺愛得癡了,三更出發(fā)、踏北斗星辰、過梁山伯墳前,去迎娶她,她卻縱身躍入梁山伯墳中,在我面前化為蝴蝶飛走了,她不愛我,把我的喜日變?yōu)閱嗜,我一個人在風中哭紅了眼睛……大家都喜歡祝英臺這樣的神仙女子,但幾個觀眾會在意馬文才呢?
她委屈地捏起被撕爛的裙角:一個人生而有血肉之軀,已比臭神仙幸運百倍,何況是你這般的壯志躊躇,如果能讓我易地而處……嘗遍人間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兒,我也不做。
武昌聽了很惱火,心想莎莎果然是哪個大戶人家偷溜出來的千金小姐,每天錦衣玉食,她果然是在蜜罐里泡出的天真爛漫,才會說出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話,于是問她:真正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的人怎么會為自己的經(jīng)歷感到驕傲,這些倒霉事難道是他們自己愿意的嗎?我們遇到這種事,不是只能受著嗎?
父親的面孔和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水再一次浮現(xiàn)在武昌眼前,繩索般的窒息感再次迫上他喉頭,武昌定神打散這些如同夢魘的畫面,恨恨道——你覺得無聊,可多少人連這無聊都受不起。這樣輕飄飄的話,不要再說了。
武昌轉(zhuǎn)過頭,看見莎莎把草拔得滿地都是,正憋著眼淚盯著自己。
武昌知道自己語氣重了,心里有些內(nèi)疚,但又不想在這種問題上退步,便道:不是我沖你發(fā)脾氣,是你沖我發(fā)脾氣。你今天怎么了?說這些反常的怪話,是想表達什么呢?
莎莎哇地一聲淚水決堤:我不是故意,我不愿意你上京師……
往后幾日,武昌都沒看見莎莎,直到他臨考出發(fā)前,他都沒再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武昌心情低落地來到渡口,解下纖繩,站上小船。深秋的風從北呼嘯而來,越過洞庭,催折著沿江的木芙蓉,武昌無端地感到一絲寒意,他裹緊了衣服,也把莎莎送的那塊石頭貼得更緊了些。
——如果在渡口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讓我把它別在心口吧。
忽然遠處隱隱走來一人,武昌見狀高聲問:是莎莎姑娘嗎?結(jié)果等那人走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善化。武昌瞬間興致缺缺。
善化看到他這副兄弟如衣服,女人如手足的德行,氣笑了:什么意思,她來就感動,我來就這個鬼樣是吧?
武昌垂眼道:她不會來送我了。
善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了:跑她是自己跑掉的,懟是她自己懟你的,你沒說錯什么,何必因為一個沒有來路的人怪罪自己?更何況——
你到底是要離開的,回荊湖北路,去東京。
武昌突然不說話了。
忽然一陣無名風起,吹散了學舍前聚掃成堆的落葉,吹落了漫山遍野的紅楓,吹碎了深秋覆于水面的天光。
還有那剛凝結(jié)不久的心。
——在武昌留在潭州最后的日子里,莎莎非常希望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不要離開,卻又明白武昌是鐵了心要考督水監(jiān),怕自己又兀的發(fā)脾氣,然后害武昌跟著一起發(fā)脾氣,于是悄悄躲在學舍背面的樹叢中偷偷看他背書,但不上前打擾他。
直到他離開,莎莎依然沒有露面。
她向來是個不信命的,此刻翼宿星君的預言卻不斷在她腦中盤旋,轟鳴不止。等她真的對“命”有所求時,她卻害怕了。
天光忽暗,大風驟起,軫宿星君此時翩然而至:現(xiàn)在玩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回來吧,我想人間沒有什么再值得你留戀的了。
莎莎不說話,只是看著往北一直流入長江的湘江河。軫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湘江北去,不會再往南溯還,亦不會為誰停留。
她依舊背對著星君,并不看他:怎么不會停留呢?三湘九轉(zhuǎn),流水三疊,諸水匯為洞庭,停留而不去……
——如同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懷一樣,始也奔放,終也迷戀。
軫宿星君一甩袖,背手至身后道:哼!洞庭湖吐納更新多少代了,八百里早已不復,除了淤泥和定期回溯的魚群,洞庭湖也一無所有,只剩黑暗的湖底。
莎莎回首粲然一笑:星君,凡人是有靈魂的,我想我也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靈魂了。它將生生世世地呼喚愛,即使聲音微弱,也焦灼得要將這胸腔漲破。哪怕眼眸的光芒會因為生死倏地暗淡下去,我靈魂的火焰也誓將永遠燃燒不息。當一切都沉寂到黑暗寂靜的湖底,一無所有的湖水,卻擁有著整個蒼穹。
軫宿星君大驚,看著如楓葉散落般慢慢淡去身形的她,他緩緩地說:你難道真要……我是假悲憫,你才是真狂人。
武昌衣內(nèi)的奇石,化出紅色的淚滴,殷濕了衣衫。
8
若干年后,在經(jīng)歷了大小人事,宦海浮沉后,我從東京輾轉(zhuǎn)回到武昌府。疲倦過后,我終于擁有了一小方安穩(wěn)天地,在武昌府成了家,立了業(yè)。不覺已到知天命的年紀了。
正月新春,梅花料峭。長江如串珠之繩,從武昌府、漢陽府和漢埠間穿心而過,三鎮(zhèn)皆臨江而立,隨江流而曲折。
妻子提出去踏青,我?guī)е揖煨廊磺巴鶟h陽府的元妙觀祈福。出漢陽門,渡過長江,看見觀廟門前有人賣唱,好事者已圍觀成小小的人墻,活潑好動的女兒是個小小的人來瘋,對此十分好奇,拉著妻子的手就要往前沖。妻子溫柔賢惠,知書達理,女兒則日漸出落得玲瓏可愛,狡黠俏麗,她們的溫和爛漫總能寬慰我日漸蒼老的心。閑著也是閑著,我也擠進去湊熱鬧,聽見賣藝者正介紹說:各位看官,我唱的是那前朝人士杜牧的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唱歌的老頭和奏樂的老媼開始了: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
一陣逆風襲來,我被春寒凍得皺緊了眉頭——好耳熟的歌,我在哪聽過?努力回想之際,不甚清晰的記憶像曇花凋落,只能拾取到零星花瓣。
嘀嘀嘀嘀嘀嘀嗒嘀嗒嗒嘀嗒嗩吶聲聲吹,
滴滴滴滴滴滴滴噠滴噠滴噠滴噠滴噠……
十里平湖,漫天飛霜,一個帶兜帽的身姿扯緊了披肩,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愿意你上京師。
滴滴滴滴滴滴滴噠滴噠滴噠滴噠滴噠,
滴滴滴滴滴滴滴噠滴噠滴噠滴噠滴噠……
學舍邊,一個孤單的身影百無聊賴地把玩一只蝴蝶:我也想變成蝴蝶,即使岳麓這樣層疊,我也沒有心思在此停歇了。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一個面容模糊的聲音認真地說:一個人生而有血肉之軀,已比臭神仙幸運百倍,何況是你這般的壯志躊躇,如果能讓我易地而處……嘗遍人間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兒,我也不做。
我怒喝:世間百般苦,人還不是只能受著嗎,有什么可羨慕的呢?這樣輕飄飄的話,不要再說了!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我合上話本,把旁邊搗亂的人撥開:別鬧了,變成蝴蝶飛走,梁祝就是這樣的故事,這就是中國的傳奇。
對方耍起賴皮:我不依!為什么你們都不覺得有問題?難道中國傳奇就是情事變慘事,遺憾出詩意?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
一個女孩從林子里竄出來,歪著腦袋問:看這么多書,是要當文曲星嗎?
我說,才不是啊,我要考回荊湖北路去,然后再考到京師去,當個青天大老爺。
她蹦上我的船,像個潑皮無賴一樣無所事事地搖起櫓:那是什么?陰天大老爺,天氣明明這樣好,我們?nèi)ズ又虚g吃點心吧?
……
元妙觀靜靜依偎著鳳凰山,山前老樹下曇花盛開,轉(zhuǎn)瞬間又敗,即使是在萬物發(fā)陳的春天里,它也如此這般執(zhí)著固守自己的開落規(guī)律。
——這是幾十年前的事呢?小時候家鄉(xiāng)爆發(fā)洪水,把我與眾親沖散。父親去世后,他的舊交上門接應了我。劃著把我從長江中托救出的小船,越過洞庭湖,我來到了荊湖南路。前方漫漫無際的湖水讓我迷茫,身后漸行漸遠的家鄉(xiāng)讓我憂傷,前程如此浩浩,后顧卻一片茫茫。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岳師傅像對親眷一樣照顧我,只是我依然眷戀著故鄉(xiāng),之于荊湖南路來說,我終究是舉目無親的異客,到底要回到荊湖北路去的。我慎重地告訴了岳師傅這個想法,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隔月將我送去了潭州城。
就這樣,我在岳麓山下的書院里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少年時光。
我耳熟的這首詩,在當年被樂師譜曲后,曾紅極一時,為瀟湘伶人廣泛傳唱過,我既然曾在潭州考學,想必當時聽過,時隔多年再聽到,覺得耳熟也不驚奇。
只是那個我想不起來面容的影子,多年來總以一種模糊的姿態(tài)從夢里飄過。
我曾寫信慰告過當年的岳師傅,順帶詢問一筆是否記得我有什么女性學伴?數(shù)周后收到回信,師傅說:女學伴是歷史未有,倒可能撞上山鬼,有空請個師傅做法除鬼,望你珍重,這樣我才對得起和你父親的交情。
我想起書房仍擺放著少年時從潭州帶回的奇石,返回查閱,發(fā)現(xiàn)印象里墊著白綢的石頭已消失不見,唯剩下數(shù)點杜鵑紅淚,斑斑如漬而已。
我額角流下冷汗。山上孤墳亂崗多,碰上不是不可能。只不過山鬼不害我,也想做神仙的么?
……
妻子扯扯我的衣袖,蹙眉問道:相公,這是怎么了,怎兀的流起淚來呢?
老太停下樂聲,蹙眉問道:看官,這是怎么了,怎兀的流起淚來呢?
真是失態(tài)了!周圍人的目光紛紛射向我,我趕忙把臉抹干凈,打圓場道:二位老人家,您的歌唱得真好,嗩吶也吹得真好。
老頭一拱手:閣下何故流淚?
我答:因為老先生的歌聲太深情,唱到我心里頭了。這種情緒的表現(xiàn)力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唱出來的啊。
唱歌的老頭不可置信,笑說:怎么會有歌讓人真正感到難過或快樂呢?像我唱的,不過是勾動你回憶罷了!
一家三口對著主殿拜了三拜,隨即同其他香客一樣在觀中閑逛。元妙觀斗姥殿的星宿童女像靜靜矗立在春光里,旁閱著殿外的香火。
人有血肉之軀的,由他們塑造的靜像,將鬼神由外往內(nèi)地禁錮在泥做的骨肉中。當時間流逝,神像的泥殼剝落,神龕破敗,雨水滲入泥胚,神像才萌發(fā)出由內(nèi)往外迸發(fā)的生命。一點鮮活的,實打?qū)嵈嬖谟谶@個人世間的形骸。
漢陽元妙觀的道士打著哈欠來到斗姥殿。斗姥為眾星之母,下轄無數(shù)星君,但由于百姓對星宿神陌生的緣故,此殿香客稀少,為一偏殿。
一家三口中的女孩卻對斗姥殿中如星云林立的神像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撒嬌道:這里還有個偏殿,里頭全是雕像,上次武當山的老道說我上輩子也是個小神仙,說不定里面有我一個呢,進去看看嘛!女孩挽著父母的手,鬧著要往里走。父親看了一眼天色,斥責道:莫鬧眼子!你難道冇聽到屋高頭在刮大風?馬上又要落雪,不知道雪勢如何,雪落大了可不方便過江了,早去早回。
道士推門而入,看到童女像眉頭裂口里冒出的草芽。草芽綠得透明,風微微一吹,細瘦著腰擺動。他的心教這綠色擊打了一下,又抬頭看了眼拱斗,疑惑道:真怪啊,這個位置不應該漏雨啊,么樣會長草咧?
一家三口趕在落雪之前離去,清冷的日光不久為薄云籠罩,眾香客隨之漸漸離散。新雪簌簌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萬籟俱寂中,只有曇花瓣悄悄跌落,和春天年年都記得來一趟。
如果父親被女孩牽著手走入斗姥殿,看到這座侍奉于軫宿星君身側(cè)的童女像,他將怔怔地發(fā)覺,困擾自己多年夢中的身姿,在此刻,浮現(xiàn)出清晰的模樣。
蝴蝶翩翩飛,翩翩飛,翩翩飛過你的枝頭。
其實幾十年前,為害羞的莎莎所剪去的那句話是:
如果能讓我易地而處,和心愛的人一起嘗盡人間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兒,我也不想去做。
——什么是紅葉的心?
少女曾對武昌說:心,并不指心臟,心是一個生命除了□□存在的一切存在,那個存在不跟你要吃的、要喝的,但它要除了吃喝之外的一切,連你的夢它都要,因此它是生命的生命,那就是心,心的疼痛便是生命的生命在疼痛。
曾經(jīng),少女的心就是他□□之外的一切存在,是他生命的生命。她有七竅玲瓏心只通了六竅,還有一竅遺給對岸的他,于是自己是一竅不通。
少年若干年前的淚水落下來了。
END
插入書簽
這本來是和朋友一起玩的口嗨,結(jié)果嗨著嗨著寫出來了。
不知道觀感如何呀?
贈予同樣萌著的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