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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秋相戀,冬就分手”
脆弱得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碎的泛黃扉頁上,只有這樣的兩行清秀的字跡。
書的作者沒有留下名字,看起來是個習慣用民國記錄年份的人。這樣的一本書,藏在昏暗的石板路小巷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舊書屋,就連書屋那個經(jīng)常打盹的老頭老板也忘了這本書是怎么到了書屋的。
逸詩隱隱地感覺到,這里面,一定有故事。
這么脆弱的紙張,像是被陳年的茶浸泡過,讓人隱隱擔心。連呼吸都不禁小心翼翼起來。
逸詩筆記:
“秋相戀,冬就分手”。他和她在秋相遇,相識,相知,相戀。但在冬天就分手了,戀情不過一個季節(jié)的光景。
是這樣的嗎?一個風流才子短暫的愛情故事。
秋與冬的距離,到底有多遠?一秒?一分鐘?一個小時?抑或是一天?可是年與年并不相似,秋與冬的距離,也可以是一輩子。
【民國四年,秋】
秋,天氣晴,有風。
老師逃了,同學逃了,學校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遊蕩,實在是辜負了這樣的秋。我們本該約好秋天去放風箏的,約好了,或許他們就不會逃了。
聽吧。她來了。腳步很輕,但我聽見了。她來了,不約而來。
我呆呆地望著被炮彈打得千瘡百孔的鐘樓,那片裸露在秋天暖暖陽光中的受傷的磚牆,似乎還在冒著煙。她真的來了,想像:她還是青色的碎花上衣,素色的裙子,黑色鞋子,齊肩的短髮,會下雨的眼睛。我呆呆地望著報墻上蕭易揮毫寫的意氣風發(fā)的大字:反對袁賊稱帝!干了許久的墨卻被雨打濕了。她黑色的鞋子,輕聲的腳步,和我一樣,越過圍牆,也許還稍微摔了一跤;穿過禮堂,我們一起跳過舞的地方;路過跳躍著陽光的湖,無暇再看一眼被炮彈打沉的曾一同乘過的小舟擱淺,無暇再去想被逼跳湖自盡的老師。在教室環(huán)繞的小天井中,我的眼神轉(zhuǎn)角處,她在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帶著重重的喘息。
你來了?
你來了?
你來了?
你來了?……哦,你來了嗎?你來做什麼?
逸詩筆記:
他的心里無數(shù)次的響著“你來了?你來了?……”嗓子里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一座注定要被侵占的城,一座注定要被驅(qū)逐的學校,立著一個人,一個空有思想,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用文字戰(zhàn)斗的書生。
【民國四年,秋】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我多想對你說出這句話,但爲什麼我只能哭?傻瓜,你爲什麼還不逃,全校的人都逃光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他說:你看,蕭易寫的字,多好看。雨,可恨吧,沒了,都淋沒了。你知道蕭易去哪了嗎?他死了,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我父親……
他大怒:那不是你父親!你怎麼能有那麼殘暴的父親?!姓袁的想當皇帝就當啊!關我們什麼事?當他娘的皇帝去!爲什麼……
我們倆一起哭,哭到秋天的陽光西斜,哭到夕陽像橘子一樣紅,我很喜歡這樣的紅,因為它沒有血腥的味道。
逸詩筆記:
生于秋,戀于秋,死于秋。未嘗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就在秋,他們相戀了。
或者說,他們開始了無盡的等待,等待冬天,等待感情甚至生命的終結。
【民國四年,秋】
約:如果姓袁的真的稱帝了。我們就分手吧。因為,我不會放過姓袁的!
冬,他們,我的戰(zhàn)友和那群狼,就要到城裡來了。我在監(jiān)獄里等他們。
鐵門和鐵窗把我和外面的清秋相隔。樹葉裟裟作響,起風了。順著風,我似乎每天都能聽見她的聲音,和那些眾生百相的獄警周旋許久,每一次都是跺著腳,無奈地走了。
倒是她所謂的父親,眼神里閃著一點微妙的貪婪的光,就在那天的黃昏,當著他女兒的面,讓我向他下跪,我的膝蓋,歸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這等小人!代價是,一條活活被打折的腿。他父親,無視女兒眼淚肆意橫流的面孔,我,就這樣,鐵門,鐵窗,生死不安,聽天由命,秋天黑暗的牢籠里生出無法忍受的陰冷。
又有人來了。一天兩次。金錢,高官,美女,豪宅,老土的手法是最誘惑人的手段。
“袁大總統(tǒng)稱帝,這天下就太平了。說吧,恭戴袁大總統(tǒng)為中華帝國皇帝,”冷冷的目光,她父親說。
我瞪大了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你倒是挺有骨氣的,難怪雨兒會那麼喜歡你。說吧,恭戴遠大總統(tǒng)為中華帝國皇帝,再倔強對你也沒好處。說了,我把雨兒許配給你!
我的嘴裡有血甜甜的味道,牙齒很寒,我從牙齒間逼出幾聲帶血的冷笑。
【民國四年,秋】
約:如果姓袁的真的稱帝了。我們就要分手了。因為,他說他要拼死一戰(zhàn),和他的戰(zhàn)友。
冬。他們,和我父親一樣的那群人,就要到城裡來了。爲什麼要來?我多希望他們永遠不來。
高高壘起的墻,我隔著墻,叫他的名字,他聽不見嗎?爲什麼不應我一聲?他太倔強了,我真怕……
父親瘋了,求神問卜,支持袁世凱當皇帝。就是那天,街上遊行的學生,突然亂成一團,從城北跑到城南,人開始踩人,加上父親手下幾百條槍,血,還是血。蕭易,蕭易,他的弟弟,站在最前面的,說話最大聲的,第一個倒在槍下。
父親說他是個人才,勸降了他,所有的反動的聲音都可以平息。他讓我去。我怎麼能去?我該說什麼?不,好歹能見他一面。我去。
逸詩筆記:
秋似乎起于風。因為風,天地間灌滿了秋的味道。
兩個人的命運像風一樣,捉摸不定。
史載:八月,籌安會敲響□□大鑼。秋,袁世凱稱帝野心膨脹,日益制造稱帝言論和收買人心。
偏偏就有不安分的。
【民國四年,秋】
我見到他了。除了眼睛有一絲的亮色,全身上下,盡是傷痕的紫。
一時我哽咽了,撲過去抱住他,眼淚流個不停。他疼得叫喚起來。我才緩緩鬆手。
我告訴他,我父親打算放了他,只要他從此不再說胡話。他唯一有亮色的眼睛盯了我一眼,我不由嚇得連退幾步。他是斗不過我父親的,爲什麼還要這麼倔強呢?
我不懂他,真的很不懂。但我願意相信他。
他塞給我一塊布,上面血跡斑斑,血書!他低聲,讓我送到他一個知心好友手中。我慌忙收了起來。
心里慌張,除了他,我不敢再直視任何人的眼睛,匆忙走出牢房。父親在牢房外守著等我,我低著頭猛搖了幾下頭。父親竟然歎了一口氣,手舉了起來,我突然明白父親要做什麼了。
我大聲呼著,不要!不要!跑過去擋在獄警面前,我面對的,是幾把可以把他打死也可以把我打死的槍!
父親一臉陰沉,鐵青著的臉,深深的眼窩里突然就落下淚來!坝陜,你果真愛著這小子嗎?”
“是,他死,我也不活了!”
父親一甩手,手中的煙斗跌落在地,砰然有聲,“把那小子移交司令府,由司令處置!”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母親,一位高級軍官的女兒,也曾像我這般為了父親向她父親苦苦哀求過。
【民國四年,秋冬】
血書,只寫著十個大字:吾死有憾,唯望爾等勿棄。
十二月,秋冬,凌晨,天還未大亮,他們將我押往司令府大牢。兩輛囚車,八個獄警。
秋與冬越來越分不清了。風很大,樹上的葉子掉得差不多了,紅彤彤的太陽一直很像橘子。天地間充滿了風,風,讓一切都變得像是影子,看不清了。姓袁的順應天命稱帝的聲音如風聲般越來越大,或許它能如風聲一般,吹過即逝,但這不能是或許,而是必須。什麼皇帝?什麼天命?什麼民意如此?可笑的把戲!
雨兒,冬天就快到了,兩個世界,下一樣的雪,我們卻無法一起取暖了。我果然該死了。
逸詩筆記:
史載:十二月,秋冬。風雨飄搖的時代,袁世凱稱帝登極。
眼淚不敢流,脆弱的泛黃紙張,我腳步輕緩,走在作者描繪的故事里,唯恐我粗魯?shù)哪_步會打擾到故事里的人。
萬年歷載: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十二月二十三日。冬至。
【民國四年,冬】
血書到了他同學手中,我告訴他們:冬至日,他就要被押往司令府了。兩輛囚車,八個獄警。這是被認為較為妥當?shù)陌才拧?br> 袁大總統(tǒng)已經(jīng)承認帝制,只是全國議論聲四起,蕭瑟的冬底下湧動著不可抑制的騷動。
救救他。救救他啊。進了司令府,他就沒救了。
冬至日,凌晨,風很大。他們偽裝成晨起的各色人員。潛伏在前往司令府的道路兩旁。
遠遠的,囚車來了,凌晨的風吹得他們都有些緊張。囚車近了,近了。準備開槍。
但,十幾條槍,盡是啞的!
槍送得匆忙,槍口的油脂未能清洗乾淨,無法擊發(fā)!
眼睜睜,囚車就那樣過去了,攪動起的冬的寒氣,更像風的酷寒!
【民國四年,冬】
我沒死。
十二月二十五日,被關進司令府大牢僅兩天。蔡鍔將軍在雲(yún)南起義。護國運動起,各地起義軍紛紛響應。
皇帝?皇帝該死!順應天命?天命該絕你!民意如此?民意如此!
起義軍勢如破竹,司令府的人倉惶出逃,支持袁者均倉惶逃走,爭先恐後!
那她呢?雨兒,你和你父親,到哪兒去了?冬天到了,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么?
逸詩筆記:
緣。終于還是錯過。
秋相戀,冬就分手。不情愿地如此守約。
充滿變數(shù)和無奈的年代,該如何才能找到心的歸屬?
【民國八年,夏】
巴黎和會失敗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不安分的世道,到處湧動著不安和躁動。
四年前的那場鬧劇終於是慘淡收場了,民國五年,春,在一切似乎又煥發(fā)生機之時,袁世凱被迫宣佈廢除帝制。在生機繁茂的夏,袁世凱在民意中惶惶而終。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遺臭萬年。有人稱,袁世凱洪憲稱帝,夢斷紫禁。
在不安和躁動下的街道,我看到另一些年輕而有朝氣的面孔,
“廢除二十一條!還我青島!嚴懲賣國賊!”
堅毅而衝動的口號!一如四年前的我。
或者說,其實我心裡的那把火還沒滅!我仍然要用自己心中的火,毀滅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世界!
那麼雨兒呢?你到底在哪?在這個躁動的夏日,我多么想念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涼涼的秋。
【民國八年,秋】
四年了,我又回到這個城。
魂歸來兮,歸故里。安葬故里,是父親臨死前唯一的囑咐。
秋,落盡了葉子的墓地;疑哪贡挥行,預示著生命最後的歸宿只能是一塊冷冷的墓碑,甚至無法辨認。只是在墓碑前哭泣的人,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對生命最好的緬懷也就是在墓前的幾點熱淚以及繼續(xù)燦爛或動盪的生活。
蕭易。蕭易!他弟弟的墓。墓上小小的照片,和他相似的容顏。
我不禁落下淚來。正待離開,轉(zhuǎn)身遇到,僵在一旁的他。
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秋,和他相遇。
【民國八年,冬】
秋,和她相遇。
她的父親,曾經(jīng)手握重兵的將軍,如許多普通人一樣,在這片墓地中,被一眼所忽略。
當年,她的父親,無名小卒,戀上了她的母親,一位高級軍官的女兒。就在她外公即將槍殺她的父親的時候,袁世凱救了他,并促成了她雙親的婚事。爲了報恩,她父親開始追隨袁世凱,爲了追隨袁世凱,他不惜背叛了之前的反袁團體,只是,因為這種出賣和背叛,連袁世凱這邊的人也無法相信他了。讓他們?nèi)绾蜗嘈,一個可以輕易出賣和背叛的人。
只是,她父親的忠心,始終如一。他的世界,沒有是非,只有忠與不忠。
沒有一個人,可以簡單地活在這個世上,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在她父親的墓前,我學著讓自己向他表示一絲的歉意和敬意。
秋,和她相遇。如今已然是冬了。
秋相戀,冬就分手,為何竟像是句咒語?莫非真的要讓我們一生都無法一起度過寒冷的冬,讓我們一輩子都無法在冬互相取暖……
……
逸詩筆記:
至此,脆弱的泛黃紙張上開始墨跡模糊,大片大片的墨跡浸染了紙張,再也看不清文字。
中斷的故事,我一下子回到現(xiàn)實。
“一生無法一起度過一個寒冷的冬,一輩子都無法在冬互相取暖”。
心中的揣測生出無盡的好奇與心憂。
我心里開始著急,手中的動作不禁粗魯起來,書突然散了架,在幾張紙緩緩落地之后,書的末尾,只剩下淡淡的一篇墨跡。
今年的冬來得特別慢,我倒願意它永遠不要來。看著老婆子有一聲沒一聲的呼吸,心裡的害怕越來越重。
和老婆子一起生活了許多年,每一年冬天到來,她都要戴著厚厚的大大的帽子。
冬,屬於她的特別季節(jié)。當冬來臨,她的頭髮就會掉光,她不願讓我見到她掉光頭髮的樣子。這樣的理由,竟讓年輕的我們一再在冬天分離,雖然可笑,卻是真實。
冬至,入夜。前一刻正濃的秋意忽然被冬吞噬。冬,終於還是來了。
老婆子一淺一深的呼吸,慢慢地,弱下去了,溫暖的房子內(nèi)一片寧靜,外面開始飄起了雪花。
秋相戀,冬就分手,這次分手,終於是永遠。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老了呀。
逸詩筆記:
毫不哀傷的筆調(diào)。
散落一地的紙張,將故事的零碎打亂。紙頁上的故事的序,或許本來就不需要有序。
那個年代的所有,終將是一片影子,看得見,卻是輪廓清晰,內(nèi)容模糊。
但我愿意相信,那些故事。只因為,那些我要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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