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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和娘的愛情
娘在晚年的時候總說一句話,她的命是我救下的,我知道,每當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又想起爹了。
娘祖上也闊綽過,可外祖還是拿娘換了大煙,娘在爹家里做了三年的活,兩人平日里碰到,娘總是遠遠就對少爺?shù)拖铝祟^。
陰陽先生來家里給曾祖過喪葬的時候,一眼就瞧中了娘的樣貌,對祖母說,爹的好姻緣就在這個女子身上。
祖母嫌棄娘比爹大了三歲,卻最終不敢不信先生的話,給兩人辦了簡單的婚事,卻以爹年紀還小為由,沒給娘正規(guī)的名分,那一年,爹十五,娘十八。
娘雖成了爹的人,住進了爹的院子里,但沒有祖母的允許,爹娘在晚上是不能共處一室的。在祖母眼里,娘是大煙鬼的女兒,是敗家子的后代,真的懷上了,指不定會生個什么玩意來。
娘照顧著還在私塾走讀的爹的衣食起居,打理著一個院落里的是非腌臜,用爹后來的話形容,那就是做著‘生活上的主人,思想上的仆人’。
留學風越來越盛,爹十八那年,也渡海去留學。
臨走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拉起了娘的手,兩人一直走到了渡口,娘一個字沒說,他眼圈卻紅紅的。
娘后來說,她本以為,那就是她和爹的永別了,爹會在新的天地遇到新的人生,從而忘了舊世界的一切。
但爹的留學生涯只持續(xù)了不到兩年。
起因是祖父去世了,爹回來奔喪,緊接著東洋人打來了,剛剛失去了丈夫的祖母不敢再讓爹出去冒險,最要緊的是,爹又有了新的任務(wù),為家族延續(xù)香火。
娘每當回憶起那一個天快亮的冬夜,都會刻意放松語氣。
她趁著天亮之際,門丁換防的時候,帶著點前夜藏好的單薄行囊,跑出了那個她幾乎沒怎么出去過的家門。
她說她有回頭看一眼,爹就在隔壁書房里溫書,燭火映照出他的剪影,還有他翻書時微微蜷曲的指節(jié)。
娘一口氣跑出了一里地,但最終還是被追上了。
第一個追來的就是爹。
我后來單獨問過爹,他那日追上娘后,到底有沒有對娘動手,爹都繃著臉不說話。但從娘的回憶里,應(yīng)當是沒有的。
瘦小的娘根本不是爹的對手,但她還是將爹推了好幾個趔趄。
路邊有一只前夜里哪個醉鬼喝空后丟棄的酒壇,娘順手抄起高高舉著,刺骨的冰涼黏住了她的指節(jié)。
爹就那么仰著頭,睜大雙眼望著娘,白皙清瘦的臉頰因為暴怒而微微變形,四周冰霧彌漫,模糊了人的雙眼,娘卻說,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爹的模樣。
爹只穿了單衣,他赤著的腳踩在兩人方才推搡之時碾碎的冰碴上,狠狠地咬緊牙關(guān),一個‘留’字都沒說,那雙血絲充盈的眼,和那被極寒凍得發(fā)顫的身軀,像極了南遷路上走失的孤雁。
那一只酒壇,娘最終摔碎在了冰面上,像她彼時假象中的,她的下半輩子。
祖母震怒,請了家法,爹沒出面。他是被祖母攔下了,還是他也還在記恨娘,這是一個我每每問他,他都不會回答的問題。
娘被剝了外衣,按在長凳上,祖母高高在上,不許人留情。施刑的人說娘的身子骨怕只受得住五棍,祖母卻堅持要按照家法來。
說到這兒,娘都會憐愛地摸著我的臉龐,渾濁的眼里閃出淚花。那日的棍子比她手腕都粗,那一棍子下去,我就成一灘膿血了。
娘不甘,卻還是道明了我的存在。
祖母半信半疑,叫了郎中來查看,娘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娘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爹始終沒有露面過,他搬離了他們的小院。
直至我呱呱墜地的那天,娘從夜半的疼痛中醒來,恍惚看見了門外有道身影靜靜站著,影子都快和月光嵌在一起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因為我,娘在家里的日子比以往好過一點了。
也是因為我,娘也真的快活一些了。
爹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毫無征兆地搬了回來。
娘說起那天的時候,還是會咧著嘴笑。她說她抱著睡熟的我進屋時,就看見爹正站在床前鋪著自己的被子,明明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卻不肯回頭來看。
娘望望懷里的我,第一次主動將我遞給了爹。
我比小妹年長四歲,也就是說,我剛記事起,小妹就出生了。
娘生小妹的時候,九死一生。
我那時還是個貪玩貪睡的孩子,午睡起來,都到了后半晌。我踮著小腳跑到爹娘的屋前,聽見屋里有凄慘的叫聲,我知道那是娘,好似從我前一晚睡下的時候,娘就在這樣的叫了。
還有爹,他就張著頭站在石階下一動不動,都沒注意到我來了。我叫了兩聲娘,娘不應(yīng),我害怕,以為娘要死了,張嘴就哭,爹一把抱起我,捂住了我的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爹的眼淚,那樣幼小的我,就將一個人能承受的最大悲痛記了個清清楚楚。
小妹生下來很瘦弱,用娘的話來說,像個鴨毛桿子。
祖母時常私下對人說,這丫頭活不長。但郎中料定,娘不會再有其他孩子了。
小妹在娘的精心照料下,漸漸圓潤起來,長得也越來越像爹,尤其那雙眼睛,教娘如何都不愿放棄。
小院更加熱鬧,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妹踮著腳尖追著我跑的笑語,在漫長的日頭里,成了爹娘心頭最宜人的風景。
祖母不滿足于爹只有一兒一女,開始張羅著給爹納妾。
趁著娘陪伴我和小妹入睡的時候,新買來的丫頭從側(cè)門里被送進了爹的小院,但很快,那丫頭就被爹扭去了祖母的院子里。
祖母是個狠厲的婦人,為了逼迫爹就范,威脅著要斷了我們一家四口的衣食。
當了半輩子閑散少爺?shù)牡_始早出晚歸,終于在昔日同學的幫助下,找個一份在城里郵局當打字員的工作。
離開家的那天,祖母枯坐在自己的院子里落淚,但爹沒有回頭。
小妹已經(jīng)長成了個娘都抱不動的胖丫頭,我也和娘齊肩高了,爹走在前面抱著小妹,娘走在后面推著木車,車上是我,還有我們未來的生活。
爹回過頭來望著我們笑,不管時間過去多久,我都記得,爹的笑,比那天的日光都耀眼。
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到一食一蔬都得靠自己雙手去掙的打字員,爹是怎么熬過最難的那開頭幾年的,我的印象不深。
唯有記得一點,夜半起來解手的時候,就見娘坐在燈下飛快地穿針走線,那是她從鄰里那里接來的活,要趕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給人縫好棉衣,而爹就在一旁為她摶線遞針,兩個人不說一個字,只在偶爾抬頭里對望一眼,娘揚起的嘴角暖化了漫長冬夜。
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我們所在的城市解放了,很快,整個國家都解放了。
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看見爹娘在收拾行囊,老家來了信,祖母不行了。
那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祖母,她已經(jīng)是個躺在床上的行將就木的老人。她放不下爹,但當已經(jīng)是少年人的我和爛漫天真的小妹站在她床頭的時候,她顫顫巍巍地笑了。她也放不下往日的家族輝煌,但爹附在她耳邊輕聲說,新的世界一定會是更好的。
祖母用干枯的指節(jié)指了指已經(jīng)被扒得七零八落的屋角,又指了指我和小妹,爹在那里挖出了一只尺余寬的木箱。
那是祖母在田產(chǎn)、存糧、錢財被瓜分殆盡之際,拿命保住的唯一家產(chǎn),也或許,是她這個祖母,至死都沒說出口的一聲愧疚。
新的世界,時間快了起來。
我很快就和爹一樣高了,小妹也快和娘一樣高了。
我去了外地讀書,但每逢冬季,娘親手縫制的棉衣,還是會攜帶著爹親手寫下的諄諄叮囑如期而至。
小妹上了男女混讀的學校,放學回來,總是會和爹娘講她今天又在學校里教訓(xùn)了哪個無端欺負女生的男同學。
娘還是那樣年輕秀氣,爹的讀書人氣質(zhì)更顯濃郁,他們脫下舊時代的長袍,沐浴著新世界的日光,并肩走著的影子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慢。
晚年的爹更是被娘管得死死的,我們拿爹打趣,新時代男女平等,不興女尊男卑那一套了,娘附和著笑,爹卻被羞紅了一張老臉。
爹說,‘男人是活不過女人的’。
娘說,‘我比你大三歲’。
爹笑了,‘那我也活不過你…活不過你好啊’。
爹真的沒有活過娘,他在剛邁進七十歲大關(guān)的時候,在一個漫長冬夜即將散去的時候,走了,留下娘一個人。
我至今都不愿意去回想,那天的娘,趁著無人之際,獨自走進停放著爹的棺槨的靈堂里,等到天亮的背影。
爹走后,娘的衰老肉眼可見,回憶也越來越頻繁,我講述的這些事,都是在這些零星的回憶里,拼湊起來的。
有時候,看著娘枯坐在屋角盯著某處發(fā)呆的身影,我會想起爹生前被我們逼問為什么那么怕娘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我上輩子欠她的’。
或許,不是上輩子,而是這一生的愧疚。爹愧疚于,那日在嚴苛的家法下,救下娘性命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當然,這是后來,我站在爹娘合葬的墳前,才想通的事。
這就是,我爹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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