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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師父,他們在念什么?”一墻之外是書堂,小徒兒舉手到眉邊,拱手到胸前,欲起勢,心神被墻外瑯瑯書聲所引。
師父是位老旦角,當(dāng)年也是梨園魁首的位置上下來的,他端坐楠木椅,面色晦暗:“你是旦角,來日名伶,學(xué)那些晦澀文字做甚。”
“我昨日教的《霸王別姬》你可習(xí)得?”
小徒兒拇指搭住中指指根,蘭花一翹:“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fēng)霜與勞碌,年復(fù)年年。恨只恨……恨只恨……師父,背不得了。”
“你個憨傻的,我怎就選了你成了徒弟!
小徒兒咧嘴一笑:“師父最疼我!
“你呀你,我當(dāng)初就是靠這《霸王別姬》奪得了梨園魁首,你是個學(xué)戲的好苗子,好好學(xué),能比我更有本事。”
“師父,可我不愛虞姬。”小徒兒望著坪里跟其他師傅學(xué)花臉的師兄弟,舞槍弄棒,好生羨慕,“我想學(xué)霸王!
“霸王……”師父隨他視線看去,幾十年旦角懷抱著小徒兒,開口竟是霸王唱段,“八千子弟俱散盡,烏江有渡孤不行……”
愧對江東眾父老。
天亡我楚恨無垠。
……
“少帥,西北的人來了,約您去戲園子聽?wèi)!?br>
男人茶青色的元年式常服筆挺,新得的“花口擼子”腰間一別:“上回讓你送的東西,送了沒有!
“竹老板說,下次請您聽?wèi)!?br>
男人眉峰一挑,算是應(yīng)允。
“西北那些人,你往別處引,離竹邈那遠(yuǎn)些,他不愛這些帶槍夾炮的痞子。”
“好!
副官領(lǐng)了命,帶人約了兩條街外的頌元樓,西北的人一到,面色不悅,說話也不甚中聽:“怎么約到這頌元樓來了?”
誰不知道,這豐慶邊界里雖是戲園子無數(shù),但王家少帥肯光顧的只一家。
“梨園亭那邊,莫不是竹老板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聽不懂那陽春白雪,拒人千里不成?”
“李少帥,您誤會了,實在是竹老板前些日子偶感風(fēng)寒,身子不適。我們少帥怕掃了您的雅興,才讓我約了這處!备惫匐m然對這囂張跋扈的西北少帥不喜歡,卻也好聲好氣解釋道,“這頌元樓張老板《百花亭》可是名動豐慶的曲子,您聽了保準(zhǔn)喜歡!
“有那竹邈的《霸王別姬》唱得好?”
副官勉強(qiáng)相告:“不分伯仲!
“好,那我就在這兒等你們紀(jì)少帥了!
副官好不容易把人送進(jìn)頌元樓,招呼街口一憲兵:“你去梨園亭請少帥,說這李少帥已經(jīng)落座了!
“是。”
頌元樓離梨園亭兩條街,憲兵怕誤了事,恨不得長了翅膀飛過去。
緊趕慢趕到了梨園亭門口,少帥的衛(wèi)兵攔他:“哪里的?”
“張副官喊我請少帥移步頌元樓,說西北李少帥已經(jīng)落了座!
“你在這等著,我進(jìn)去傳達(dá)。”衛(wèi)兵接了張副官信物,轉(zhuǎn)身往里走。
樓上一扇軒窗微敞,男子耳聰目明,看著憲兵從街口跑來,立于窗邊,將他話語聽得一清二楚。
“少帥,有人來找你哩。”
被喚到的男人坐在八仙桌邊斟茶:“幺幺,你快來,這毛尖茶頂好!
“我說有人找你!敝皴阕阶肋,接過熱茶,“人是西北的少帥,你就晾在一邊了?”
“是不是頂好?”
竹邈看著說東答西的男人,手中茶杯一放:“你給我出去!
見對方有了慍色,紀(jì)楚秋才端正態(tài)度來,好聲哄著:“你別生氣,我這不是在等人給我通傳嘛!
“我和你說了幾回?”
紀(jì)楚秋默默地伸出兩根手指。
竹邈面前的茶水淌出來些:“我今日好好的生意,紀(jì)少帥讓我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說找我閑聊,話說得兩遍都不聽。我這廟小,您這尊大佛我供不起!
統(tǒng)領(lǐng)一方,威名遠(yuǎn)揚的男人此時攏著帕子去擦桌上濺開的茶水,又端著壺子給人倒了一杯:“幺幺,那李蠻子舉止浪蕩,言語粗俗,我這不是怕他冒犯到你嗎?”
“我開門做生意,梨園亭接的是八方賓客,他為人如何,與我何干?”
“可與我有關(guān)。”紀(jì)楚秋摸著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冰冷的槍械硌著玉指環(huán),“他西北來人,無非是想從我豐慶地界討點好處去跟那張辮子搶地盤,這天下不太平了,我自然最憂心你的安危。”
竹邈被言語里的真摯情感暖了心,神色緩和不少,再接過熱茶時,細(xì)細(xì)抿了一口:“確實好茶!
抬眸與紀(jì)楚秋相望,均是一笑。
“少帥!毙l(wèi)兵來敲門,將那憲兵的話如數(shù)通傳。
“你開車過來,我馬上下樓!
衛(wèi)兵走了,紀(jì)楚秋也起身去拿門口掛著的大衣。
臨走,他要把槍留下來。
竹邈推拒:“我不要!
“拿著,自保用!
西北帶了不少人來,最近城里竄動,恐有危險。
竹邈接過大衣替他穿上,把槍重新別回他的腰間:“這世道再不太平,有你在,我就不怕!
“送走西北,你回來,我晚上給你唱《霸王別姬》!
“好!
西北李大帥一共有七個兒子,這李蠻子排行第四,原名叫李瞞,因其行事風(fēng)格蠻橫霸道,大家給他起諢號叫李蠻。
人長得牛高馬大不說,手勁還大。
遲遲不見紀(jì)楚秋來,李蠻氣急敗壞之下捏碎了手邊的杯子:“這就是你們豐慶的待客之道嗎?”
“李少帥言重了,我這不是來了嗎?”頌元樓不似梨園亭,處處鋪墊了地墊,牛皮軍靴踩在粗糙打磨的石板路上,鏗鏘作響。
張副官接過紀(jì)楚秋從外來沾著寒氣的大衣,著人斟茶,又給李蠻換了一套茶具。
饒是一肚子怨氣,李蠻見人來了,也不得不擺出一臉微笑的姿態(tài):“王老弟,多年不見,甚是想念啊。”
“欸,我豐慶軍勢單力薄的,怎敢與我西北李少帥稱兄道弟,你實在是抬舉我了。”紀(jì)楚秋舉杯于唇邊,茶香四溢,他不動聲色地嗅了一縷碧螺春香,又放盞。
這茶,比不得方才竹邈那兒的金絲毛尖。
李蠻是個直腸子,最架不住人家跟他扯話術(shù),一杯茶似是牛飲,吐了一口熱氣,才壓下心底的躁動:“賢弟這是說什么話,我西北和東北豐慶軍自建軍起就是好兄弟……”
他場面話沒說一半,就被紀(jì)楚秋抬手打斷:“你西北興師動眾來我豐慶城,自然不會是來敘舊的,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聽到這話,李蠻子喜不自勝:“王賢弟,你也知道,我西北與那張辮子的轄地毗鄰,他家二小子自從娶了馮家的大小姐,張、馮兩家就結(jié)了盟,一直想擴(kuò)張勢力。這不,主意打到了我西北的地界,我們上次在對戰(zhàn)中落了下風(fēng),折損了不少兵力,我這次來,不就是想來請賢弟助我西北一臂之力!
“借兵這種事,你得去找我家老爺子,我說了可不算!奔o(jì)楚秋看著臺上唱曲的旦角,腦子里全是秀美瀟灑的竹老板。
這曲子叫什么?幺幺上次說過,好像是《百花亭》,這旦角扮相不錯,就是少了點雅正,這嗓子也不如幺幺。
李蠻子哪想得到他腦子在想這些,只考量怎么勸動紀(jì)楚秋借兵給自己。
說是要去找他家老爺子,誰不知道這豐慶軍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眼前紀(jì)楚秋一人說了算,那年過花甲的大帥,哪有話語權(quán)。
他這般說,傻子都知道是在搪塞。
怎么能勸動?
他順著紀(jì)楚秋的視線看去,臺上旦角正兩袖同時做蝴蝶翅式,蕩袖姿態(tài)。
早聽聞這豐慶軍紀(jì)楚秋嗜曲如命,整日不在軍營,就在那梨園亭。
如今看來,也不是非那竹老板不可,這頌元樓的旦角也能入他的眼。
投其所好。
李蠻抬手喚來自己的副官,與他耳語幾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一曲《百花亭》時間不短,他們邊聽邊話語爭鋒,直到曲終,李蠻依舊是被紀(jì)楚秋運太極八卦般,四兩撥千斤地駁得無話可說。
“罷了,借兵是大事,賢弟自然一時間無法決斷,不如我們今天就先到這,待明日再議!
紀(jì)楚秋也疲于應(yīng)付他,他開口要走,自然求之不得:“那我也不留李少帥了,你先回客棧休整,我還有事,就不盡地主之誼了,你莫見怪。”
“欸,見外了,我怎敢怪罪賢弟。作為兄長,沒帶什么西北的好物什來拜訪,今日送賢弟一見面禮,望你接納。”
李蠻話說得快,人走得也快,坐上汽車,直接拐出街口。
張副官讓衛(wèi)兵開車來,開車門請紀(jì)楚秋上車。
車門一拉,紀(jì)楚秋臉色一變,差點踹爛車胎。
張副官不解,側(cè)身一看,車后座橫躺著一人,五花大綁。
這不是頌元樓唱戲那旦角嗎?
“張副官,你今天晚上就拉一卡車哭喪的,到李蠻子住的那客棧去,唱他一晚上。”
“是!睆埜惫倜佳鄢閯恿艘幌,“那這人……”
“愣著干嘛,丟下來啊!奔o(jì)楚秋大步邁下階梯,打算步行離開,“這車給我開去,里里外外洗干凈了。”
“是。”
說好回來給自己唱曲的,紀(jì)楚秋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步行回梨園亭,戲臺邊等了半天,只等來小廝一句:“少帥,老板說他身子不爽利!
“我兩個時辰前在這,人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爽利了?”
“這……”小廝欲言又止。
“說!奔o(jì)楚秋冷冷瞟他一眼,差點把人嚇跪在地上。
小廝顫顫巍巍地把剛才竹邈下樓來布置戲臺子,外邊守門的小廝跑進(jìn)來說紀(jì)楚秋少帥從頌元樓出來,車上還帶走一旦角的傳聞講給竹邈聽。
正準(zhǔn)備拍底色的竹老板扭頭就上了樓,閉門至今。
“讓你們好好伺候竹老板,你們就是這樣伺候的?”紀(jì)楚秋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這些個自己讓人精挑細(xì)選的小廝,怎么好話不見他們傳頌,壞事倒是如風(fēng)吹鼓。
他徑直上了樓,站在竹邈房門口,踟躕不前。
“幺幺!
無人應(yīng)。
“幺幺,你別生氣,他們都是亂說的。”
“你信我,我怎么會做那種事呢?”
“幺幺,你開門,我一定跟你解釋清楚。”
“幺……”
“有什么好解釋的?您紀(jì)楚秋少帥愛聽誰的戲聽誰的戲,愛去誰的戲樓去誰的戲樓,愛帶誰上車去就帶誰上車去!敝皴愦┲椎咨溃驹陂T邊氣得不行。
外頭,紀(jì)楚秋倚在門邊任他罵道。等他撒完氣,又是笑著說:“那人是李蠻子讓人綁了,塞進(jìn)我車?yán)锏,我剛剛連車都沒坐,走來的,就怕你生氣!
“我生什么氣?”竹邈挽臂回道,“就是委屈你堂堂少帥走兩條街來見我了!
“不委屈,不委屈。我來見你,高興都來不及,你別氣了,開門,我給你上妝!
“不勞煩您大駕!
“幺幺!
竹邈還想說什么,門外男人卻是痛聲:“哎呀,我的腿,剛剛是不是走急了,舊傷……”
明知道男人上次上山剿匪留的腿傷已經(jīng)痊愈,這下子也只是為了哄自己開門,可他故作疼痛時,竹邈還是心軟開了門。
“幺幺!奔o(jì)楚秋對他笑,見他一身白衫,就知道他是真在準(zhǔn)備給他一人的戲。
“你別生氣了好不好?”男人在外再怎么運籌帷幄,用兵如神,進(jìn)了這梨園亭,就是和風(fēng)細(xì)雨,“我給你上妝!
拍底色、打面紅、定妝、掃粉、涂胭脂……
紀(jì)楚秋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何時學(xué)會這旦角扮相的手法了,他學(xué)著老師傅的樣子,給竹邈勒頭、貼片子。
“你勒重點,不然顯得我沒精神!敝皴憧粗R中的自己,如是說道。
紀(jì)楚秋應(yīng)聲,手上力道卻是沒重半分。
“再重些!
“會疼。”紀(jì)楚秋知道常年勒頭,竹邈總有些頭疼的小毛病。
“我六歲學(xué)戲,八歲扮相,久了,習(xí)慣了!敝皴阏f,“師父說,這虞姬扮相,眼睛吊好了才有神韻!
“可我怕你疼!奔o(jì)楚秋在這時候,總是執(zhí)拗,竹邈輕笑一聲,也不再言語。
“這線簾子舊了,下回我讓人找些好料,給你做新的。”紀(jì)楚秋給他戴上相當(dāng)于女子頭發(fā)的線尾子,日子久了,他也會打理這些了。
竹邈也不推脫,輕聲應(yīng)道:“好!
“一勒頭,二貼片,三戴線簾四網(wǎng)墊,戴大發(fā),包水紗,青頭面式才上佳。”
竹邈哼著師父教的青頭面小調(diào):“我以前總不記得順序,你卻看了幾遍就會!
“竹老板教的好!奔o(jì)楚秋已經(jīng)在給他配頂花了,“戴哪頂?”
“你最喜歡哪頂,戴哪頂!
他既然這般說了,紀(jì)楚秋就開始敞開著戴,一番挑選,從頂冠到鬢花,一氣呵成。
竹邈定睛一看,這一套如意冠頭面,好生眼熟:“你還記得?”
“與你初見,自然是忘不了!
那年他才十六七歲,大帥父親帶他出來見世面,第一次進(jìn)戲園,就是豐慶城的梨園魁首爭奪。
那時候十三四歲的小旦還不能稱為角,唱腔不似如今這般字正腔圓,姿態(tài)也稚嫩,偏偏小少帥看進(jìn)了眼里,心道他定能名震豐慶城。
自那時起,除了學(xué)領(lǐng)兵之道,小少帥就愛偷摸進(jìn)梨園亭,看竹邈唱戲。
“我說你能成角,卻沒想到你能名揚四海!
“名揚四海又如何!敝皴闩c他隔鏡相望,“我總覺得還是那個穿著不貼身戲服,荒腔走板的小旦!
“不過我那時膽子可比現(xiàn)在大!敝皴慊仡^看他笑,“我是怎么敢對著一個配槍的少帥說出那番話的?”
“你向來不怕我!
“怕的!
“哪怕了?”紀(jì)楚秋似是委屈道,“剛剛還把我關(guān)在門外!
“那是你做錯了事!
“好好好,我做錯了事,竹老板,你看在我盡心盡力給你上妝的份上,就原諒小的?”
“勉為其難!
“好好好,那至少是原諒了!奔o(jì)楚秋也所求不多,他心情好便足矣。
把人從椅子上扶起,仔細(xì)打量自己的手藝,竹邈被他上上下下盯得不自在。
“你莫瞧了,又不是第一次見!
“瞧,怎么能不瞧,這么漂亮的扮相,少瞧一眼都是遺憾。”
“既然想一直瞧著,干脆陪我上臺唱戲好了。”
《霸王別姬》,竹邈自從梨園奪魁后就成了名片,紀(jì)楚秋少帥看過不說千遍,至少有百來遍。
竹邈總說他,來來回回看一出戲,也不膩。
紀(jì)楚秋就會看他笑,每一次看都有新的體會。
縱使每一句詞他都倒背如流,可他從未上臺演過。
“我嗎?跟你上臺演戲?”
“自然是你!
“你扮虞姬,那我……”
“霸王,你演我……西楚霸王!
之前他給竹邈上妝,這下翻轉(zhuǎn),他坐在椅子里、鏡子前,看竹邈給他扮凈角。
“我不給你上臉譜了,鋼叉無雙臉,你不會喜歡!
紀(jì)楚秋卻拉他手,讓他拿起油彩:“既然要扮,就扮到底。”
張副官不是第一次等少帥給竹老板上妝,只是這次時間格外長。
臺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樂器班也到位了。
“張副官,要不要去催一下!睍r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外面天都黑了,小廝站在張副官身邊問。
張副官剛想指責(zé)他逾矩,那邊虞姬扮相的竹老板正緩緩下樓。
他身邊……是少帥?
黑色云紋蟒袍、腰間束著一條寬大的腰帶,上面掛著長劍和玉佩,好不威風(fēng),只是那黑色的厚底靴紀(jì)楚秋從未穿過,邁步前來不大熟練,略顯別扭外,他就是那雄才大略的西楚霸王。
這出戲紀(jì)楚秋看了上百遍,踏上戲臺的那一刻,驍勇善戰(zhàn)的男人居然多了絲膽怯。
“莫慌,看我!敝皴阏舅贿h(yuǎn)處,動作輕柔婉轉(zhuǎn),情調(diào)萬千——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
受風(fēng)霜與勞碌年復(fù)年年。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
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竹邈唱完,側(cè)目而視。
紀(jì)楚秋見他烏珠顧盼,竟不覺間開了口——
“槍挑了漢營中數(shù)員上將,
縱英勇怎提防十面的埋藏。
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咳!想俺項羽呵!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別姬》的高潮,是四面楚歌,虞姬劍舞,霸王自刎。
紀(jì)楚秋不知竹邈何故以這段起詞。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竹邈,這名動四海的名伶就站他幾步遠(yuǎn)。
樂器班停了,竹邈正欲再起詞,紀(jì)楚秋伸手一攔:“不唱了,不唱了!
他愛看竹邈舞劍,“霸王”卻不想看“虞姬”自刎。
竹邈知曉他心意,也不再唱詞,只是突然說道:“你第一次來梨園亭聽我唱戲,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就花了幾百大洋買我這出戲,說什么要聽我唱一輩子戲!
“我覺著你是哪家的少爺拿我尋開心,如果不是得罪不起,早就鬧著老板把你趕出去了!
“我從來不曾拿你尋開心,就是喜歡聽你唱戲,這戲,只能是你唱,只要是你唱,我就愛聽!
“可一輩子太長了!
“可我已經(jīng)聽了十年了!
“還聽嗎?”
“聽,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但今天不聽這曲了,換一折,我們今天扮虞姬唱《百花亭》,演楊貴妃可行?”
竹邈猶豫著說:“戲班子里沒有這規(guī)矩!
“行,那我再陪你演會兒霸王!奔o(jì)楚秋向來尊重他,絕不強(qiáng)求。
“不演了,不演了!敝皴隳X海里想起幼時躲著看師兄弟學(xué)凈角、武生。
他扮虞姬近二十載,想過要放棄演虞姬,但這出戲給他帶來知己,帶來名譽(yù)。
可他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堅定,他不想再演虞姬了,因為紀(jì)楚秋不能是“西楚霸王”。
西楚霸王無言以對江東父老,自刎而……
“那演什么?”紀(jì)楚秋問道。
“就演《百花亭》!敝皴惆褍砂褎θ拥揭贿。
“不是規(guī)矩不允許?”
“反正你不許演霸王!
紀(jì)楚秋作為豐慶少帥,他有領(lǐng)兵打仗的那一天。
如果大敵當(dāng)前,竹邈希望他次次凱旋。
這天夜里,他們一唱一和直到天明。
“我之后有事會離開豐慶一趟,你萬事小心。”
“好!
可這一別,竟然是久別。
李蠻子的事處理得如何,竹邈并不知曉,但傳聞西北撤了。
張副官替紀(jì)楚秋給竹邈送書信,寥寥幾字,只問他好。
“他何時回來?”
張副官只回道:“快了!
張副官送來了新的線簾子和頭面。
“他回了嗎?”
他又答道:“快了。”
快了是多久?
豐慶城入了寒冬,天氣越發(fā)寒冷,路上埋了積雪,黑色的汽車開不進(jìn)街道里來,張副官也多日不見,書信也沒了。
竹邈不敢上帥府去打聽,大帥不喜他和紀(jì)楚秋有過多接觸。
竹邈再見紀(jì)楚秋時,是深冬的夜里,月上三竿,男人托著一身寒氣找他。
有幾月未見,他胡須冒青,竹邈一肚子委屈無從說起,什么話都被紀(jì)楚秋那句:“幺幺,父親病逝了!
下一句:“我給你買了船票,你離開豐慶,出國吧!
上一句是悲憫心疼,下一句是難以置信。
“你要送我離開?”
“李蠻子中了張辮子的圈套,西北快守不住了,我們借給他的兵折損了近一半,我得上前線去,張辮子和馮家下個目標(biāo)就是豐慶!
“幺幺,你先去,等到局勢明朗了,我去接你回來。”
“你去前線了,就要送我走了?”竹邈借著月色看他,總覺得視線模糊了,“你說了,要聽我唱一輩子戲的。”
“幺幺……”
“你不能言而無信!
“可我怕我護(hù)不住你!
“我不怕。你一定能護(hù)住我,一定!
竹邈知道他槍別在腰間,這次主動把剛硬的槍械抽出,拿穩(wěn)在手里:“你放心去,你守著前線,我就在這豐慶城的梨園亭里守著,等你回來,我再給你唱戲!
“我唱了二十幾年的戲了,去國外,洋人哪能聽懂這些,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你走,你安穩(wěn)地去,我可以保護(hù)好自己,等你回來,我給你唱你沒聽過的……好多好戲……”
口袋里的船票沒有送出去,紀(jì)楚秋出征前,竹邈只給他寄了一封信。
信上就兩個字——
“凱旋”
那日豐慶幾日大雪一消融,寒氣刺骨,紀(jì)楚秋率軍經(jīng)過豐慶關(guān)卡。
遙遙傳來幾句:“大江待君添熾炭,赤壁待君染醉顏。松柏勁骨當(dāng)歲寒,你談笑而去談笑還!
紀(jì)楚秋聞聲去尋,抬頭時卻是淚流滿面。
“說好聽我唱一輩子的,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從來體面的竹老板站在山巔上,聲音穿透山谷,再無旦角長袖盈風(fēng),余音裊裊的模樣,倒是悲痛不已,喊聲凄厲。
紀(jì)楚秋坐于馬上,冷風(fēng)刺痛他雙眼,淚水墜落,沾濕衣領(lǐng):“好!”
后來豐慶城里,誰都知道梨園亭自軍隊出征之日起閉門謝客。
“所以故事的最后是那傳奇的旦角名伶從此封箱了?”學(xué)生好奇地看向老師。
老師翻開課本,垂首答道:“沒有封箱,只是不再給少帥演那出《霸王別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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