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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光,古琴,蝶,琴者。
撥一聲哀弦,碎一池寧月。
嵇如纓凝望著空寂無人的湖面,微微一嘆。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夙心湖看到蝴蝶了。
數(shù)年前。
廣陵琴莊。
吹拉彈唱打破了琴莊的清靜。
“嵇姐姐,”被一群婆子簇擁著的新娘子忽地轉(zhuǎn)過身來,喜帕被風微微掀起,“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哦,姐姐不會惱吧?”
一旁的白衣女子衣袂紛翩,宛若仙子,與四周的紅羅翠綺格格不入。
嵇如纓淡然一笑:“怎么會!
新娘子嘆了口氣:“不過想到姐姐參加完我跟嵇哥哥的婚禮便要走了就好難過哦——嵇姐姐,留下來陪我玩幾天吧!”
笑意很快又在新娘子明麗的臉上綻開,美得近乎妖精。
嵇如纓的黑眸沉靜平和,口氣里透著淡淡的疲憊:“不行啊,嫁過去就是別人的人了——姐姐這幾年逍遙自在得很,不想再踏入琴莊啦!”
“是嗎?”新娘子轉(zhuǎn)過頭,似喜非喜,“姐姐以前跟我的新郎是人人羨煞的情侶,現(xiàn)在哥哥是我的,姐姐難道不恨得想把紺殺掉嗎?”
嵇如纓怔住了。眼前那一襲紅衣,妖媚得令人心驚膽戰(zhàn)。
“不過紺不怕喲!”紺又笑了起來,她一整天都在笑,“姐姐如果想殺我,哥哥一定會先殺了姐姐!”
那惡毒的口吻湮沒在吹鑼打鼓中。
紺,那個女孩。
微帶血紅的黑色……
廣陵琴莊,江南第一莊。
百年基業(yè)鑄就了它江南一帶霸主的地位,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江湖子弟滿懷一腔熱血走進廣陵琴莊,渴望出人頭地。
而廣陵琴莊訓練弟子的方法,駭人聽聞,為數(shù)多武林人士不齒。
那就是自相殘殺。
成者為王敗者寇,從小寄養(yǎng)在廣陵琴莊的嵇如纓深諳這個道理。
她與訓練弟子的傷閣只有數(shù)步之遠,從小就可以看見無數(shù)弟子向昨日好友舉起了刀。
但她是不用管這些的,也不可以管。
莊主外甥女得天獨厚的條件讓她避免了這種殘無人道的訓練,莊主疼愛她,甚至特別在琴莊中劃了一片竹林給她。
她平日里就在這夙心湖旁邊練劍,不時與湖面上的蝶兒戲水。
這樣的歲月,寧靜,卻也很寂寞。
直到那一個月夜,她在湖邊遇見了他。
那時他還是不被承認的莊主的私生子,接受普通弟子的訓練,卻深為同伴們嘲笑。
他就這樣坐在湖邊,一架古木琴斜放在腿上。月光很好,夜光蝶嗅著他散發(fā)出來的血味,繞著他翩然飛舞。
月光、古琴、蝶、琴、琴者。
“那是我叔叔的琴嗎?”
她好奇的問。
面對這突兀的女子,他沒有驚訝,只是輕輕撫過琴弦,輕聲道:“是我母親的琴!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可以拿琴,也可以拿劍。
這樣琴劍雙絕的男子在琴莊愈發(fā)少見,幾乎人們都要忘記廣陵琴莊原來只是個琴館。
他仿佛是漫不經(jīng)心的挑動了弦。
琴聲碎了月華。
以后很多個月夜,他們就這樣一個撫琴,一個舞劍。
月光、古琴、蝶、琴、琴者、劍、劍者。
她所飼養(yǎng)的那些彩蝶并不喜歡粘人,卻特別喜歡粘他,嵇軒。
當他坐定,把身上的殺氣一寸寸收斂起來的時候,冷蝶繞衣,仿佛神仙中人。
很多時候,她會停下手中的劍,托腮聽戀人的琴聲,緩慢,卻不哀傷。
“今天我們一起去玩的那古木廟,古木老人給你求的是什么簽啊,”她用手指尖把玩著她的簽。
琴聲戛然而止,嵇軒的目光黯淡下來。
“無解!彼。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重回到夙心居,那山水還是舊時模樣。
穿行在竹林里,聽著暌違已久的蟬聲蛙聲,她不禁浮上淡淡的悵惘。
這么多年,瘦西湖的婀娜,錢塘潮的壯觀,華山的巍峨……這些奇山秀水有沒有一點點把那個人淡了呢。
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琴聲。
橫竹疏影里,一個男子披衣而坐,對月?lián)崆佟?br> 月光、古琴、蝶、琴、琴者。
天色很晚,新娘子已經(jīng)在新居等著他了,為什么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兩襲白衣,之間不過數(shù)步。
“嵇軒?”
男子的琴聲在竹林里哀轉(zhuǎn)久絕。
“終于來了?”聲音還是淡淡的。
“你在等我?”如纓微微有些疑惑,又有些須歡喜的感覺涌上心頭。
她向他走去。
“就是要你等!”
一道紅影在她面前掠過。
如纓停住了腳步。
紺像那些環(huán)繞在男子身邊的蝶一樣簇擁在他身邊,笑魘如花:“哥哥你騙我,破竹林里根本沒有紫檀花,等那么久是你自找的喲!”
男子眼色中有寵溺的意味,“你可沒有到溺月居去找!
紺假作沉思:“哈!你已經(jīng)幫我采好了放在溺月居里是不是?”
男子笑而不語。
紺有些疑惑的看著他,但還是跳起來跑走了。
月下,林間,如纓,撫琴的男子,默然無言。
不久紺像只蝴蝶一樣跑了過來,頭上插滿了鮮花,活脫脫一個林間的妖精。
“連大理才有的望月涯你都拿來了,還有我最喜歡的星星蘭、木芙蓉,”她曳著裙倨在他面前轉(zhuǎn)圈,“怎么不見荷花?”
男子修長的手指指向湖心。一枝芙蕖在風中低垂著美麗的頭。
“我要自己去拿,你可別多手哦,”她嬌嗔,將她層層疊疊繁重的裙子卷起來,到了湖邊卻又遲疑了,“哥哥……”
嵇軒縱容地笑:“你連我的蝶都想要啊。”
他不緊不慢地彈去身上飛舞的蝶:“去吧!
那些蝶幾乎跟了嵇軒三年,唯他是從。
它們紛紛揚揚盤旋在水面上,鋪成了一條小路。小路上月光浮動,仿佛撒滿了碎銀。
紺足尖一點,紅衣翩然,臨水而過。
有幾只蝴蝶卻生生被她踩過,跌入了湖水里,彩翼被水打濕,粘在墨一般的水面上,痛苦的抽搐著。
這一去一回,那些蝶幾近死了一半。
零落滿湖的華美的羽翼。
她悵然離去。
月下嬉戲的兩人聽到響動一齊回頭,只看見墨竹隨風搖曳。
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廣陵琴莊了。
五年以后,她又回來了。
她來,是為了參加那個人的葬禮。
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淚。
一路顛簸,她始終不明白,睿智如他,怎么也會被人算計?
猛地又回想起五年前夙心湖旁他自言自語,一語成讖。
外面謠言四起,廣陵莊主嵇軒是被他的妻子害死的。
那個紅衣少女正坐在莊主的椅子上,蒼白的臉猶如鬼魅。
她拒絕戴孝,依然穿著紅衣。
“姐姐回來了?”她吮著小拇指,嘴角似笑非笑,“你看,我都做寡婦了,姐姐還沒嫁掉呢?”
那口吻,那眼神絲毫沒有悲哀,有的只是決絕的冷漠和殘酷。
她走上前,半跪在她身旁,吻她的手,她的手很冷。
“一切都過去了。”
大堂里空落落的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夕陽透過雕花窗欄將陰影投在光滑的地面上。
她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正對上外面殘陽如血。
“他想見你!北澈蠼C的聲音幽幽傳來。
她怔住了。
“他在夙心湖旁等你!
月光、古琴、琴、琴者。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勝雪,籠著淡淡的月華。
看到他的那一剎,嵇如纓覺得自己在做夢。
又那么真實。
“紺假裝殺死我,”他不動聲色,十指飛快地在琴弦上略過,“是為了鏟除所有對廣陵琴莊存有異心的人。”
“你要我做什么?”
“錚”一聲,聲絕。
他轉(zhuǎn)過身,注視著她:“找你叔叔蕭月白助我!
她默默地看著他,兩人四目相接,中間并無阻礙。
但是卻似乎隔了萬水千山,隔了數(shù)不盡的年華。
已經(jīng)沒有當年只要四目相觸,就會心旌搖曳的感覺了。
她看著他,完全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蕭月白自稱琴技天下第一,”他淡笑,“有了它,他可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他抬手果斷地切下右手的小拇指。
那是絕世難尋的彈琴的手指,被委托于她轉(zhuǎn)交給蕭月白。
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彈琴。
六月初,無月夜。
一切可以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廣陵琴莊連及附近百里的水域都已下了喪魂膽。人畜只飲一小口就會氣絕身亡。
如今,只欠東風。
“哥哥,”紺在一旁笑得燦爛,拽著嵇軒的袖子,“紺好害怕,明天那些偽君子就要向紺興師問罪了,如果我不幸被殺死了,哥哥會不會像如纓姐姐離開廣陵莊那會兒那么傷心呢?”
她低頭撥弄著冰冷的湖水:“也不要很傷心啊,我只要一點點就好了!
嵇軒拭著他的劍。
“你不會死,”他靜靜道。
紺的眼睛瞇起像兩道月牙兒。
“如果你被人殺死了,”她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般,“殺你的人,絕對不是……絕、對、不、是、我!哥哥你要知道,我有多么愛你,”她吻吻男子的眉心,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比你愛如纓姐姐還要深哦。”
“我知道!彼,仿佛嘆息。
“你要小心嵇狄,”紺站起來向門外走去,“以前他不殺你,不代表現(xiàn)在他不會殺你!
風漸起,細碎足音也漸漸隨風遠去了。
當武林人士浩浩蕩蕩的闖入廣陵琴莊時,他們發(fā)現(xiàn)莊內(nèi)空了許多,空落落的大堂燈火通明。
那一襲紅衣在紅燈籠的映照下凄厲哀艷。
難不成是空城計?
這樣想著,過風堂堂主還是走了進去。
女童笑魘如花。
“過風堂葉牧天閣下,小女子失禮了,”紺將發(fā)梢卷成一個又一個圈圈,“蠶燈大師?清風道長?無嗔師太……哦,北辰派蕭月白掌門,你們都屈尊紆貴來寒舍喝茶?!
“妖女,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葉牧天的劍已在手,引弦而發(fā),“今日我們要替天——”
她慵懶地打斷了他,笑意綿綿,“遠來是客,你們把奴才都嚇跑了,只得我親自招待你們了!
眾人緘默下來?粗瘡淖掀鹕,走到飯桌前。
“第一道,殺柳月姬!
她打開第一道菜的蓋子,赫然出現(xiàn)一個女子頭顱。
眾人均是一顫。
女童面色不改,“第二道,弒方日寒”。
一個白髯老者的頭。
“第三道,剁李亦非!
……
那些早些在隊伍中失蹤的武林名流都被一道接一道的呈了上來,竟然有數(shù)十道之多!
觸目驚心!
“你們這些居心叵測的‘正道人士’,那么大的架勢,難道是為了你們心中那點點可憐的正義嗎?”她咯咯笑出聲來,“什么替天行道!今天我才要清理門戶!這都是你們欠我的!今日我便要血債血償!”
“你是前武林盟主之女秋綾燁?!”當中忽有人認出,叫了出來。
女童的笑消泯了,一寸一寸消泯了。
“想起那個可憐的老人了嗎?當日你們各大門派在雁宕山逼死我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她歇斯底里,笑意時隱時現(xiàn),“所謂的武林正道啊,都是狗屁!你們這些人,才該死,什么過風堂、試劍閣、云酩派……連廣陵琴莊都給我去死吧!”
“去死吧!”她將腳邊八個空盒子踢開,“八大掌門,今日我要用你們的頭顱祭奠我爹!”
“八個?!”葉牧天驚道。
“對不起了,”蕭月白猛地從同伴身旁辟開,獨弦琴已經(jīng)橫架在手上,“北辰派不做虧本生意!
“好!好!”葉牧天大笑之余拔出了身后的□□,“今日就把那些陳年舊帳一塊了了吧!”
“那你們可要快點,”女童背過身去,遠離了戰(zhàn)場,“凡是喝過附近河水的人,你們還有一個時辰可活了……”
四下里一片沉默。
“至于解藥嘛……”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小藥瓶,轉(zhuǎn)過身來給他們一個甜美無比的微笑。
小手微微用力,那藥瓶立刻被碾破,里面猩紅色的藥粉如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落下。
眾人中有一部分驚呼一聲,不顧葉牧天等人的阻攔,向藥粉撲去,竭力去舔地上的藥粉。
“哼……”女童冷笑。
那些蜂擁而上的人們突然用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痛苦的在地上翻滾、尖叫,片刻之后全都口吐白沫,不再動彈,死相異常難看。
眾人憤怒了。
“妖女,受死吧!”
“先過蕭某著一關(guān)吧。”
蕭月白狡猾一笑,單手按琴,一聲輕響,旋律隨著跳動的琴弦悠悠回蕩在大堂。
天魔焚音。
廣陵琴莊陷入一片血戰(zhàn)。
呵呵,慢慢去自相殘殺吧,這不是你們最不恥的廣陵訓練弟子的方式嗎?
女童繼續(xù)朝后堂走去,燭光映紅了她的半邊臉。
走到門口時,她略略停頓,看了看藏在陰影里的第九個盒子。
琴莊內(nèi)部也是楚歌四起。
琴閣。
“嵇軒!”
黑衣男子剛想去拿架子上的焦尾琴,卻猛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靜默坐著的白衣男子。
“真的是你?”他似笑非笑,“當年害死我爹的元兇?”
“你應(yīng)該感謝我,”嵇秋狄后退一步, “他是你最不齒的人,要不是兄弟除了他,你怎么會堂而皇之當上廣陵莊主。”
“原來,你一直想要的是這琴閣里的琴?”
月光太暗,看不清他臉上深切的憂傷。
嵇秋狄大聲道:“那是自然!有了這古琴,練得蘇合通竅,天下莫敢我抗!”
他掃了一眼嵇軒的右手,嘴角居然有了笑意,“你身中我紫瑰海之毒,又自斷了右指……還能做什么!”
“原來如此……”嵇軒淡淡,修長的手指抵住心臟,“只是彈琴,有時也不是用手彈的!
琴閣里很靜。
月光靜靜瀉在那些千古名琴上。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繞梁、焦尾、綠綺、鳳皇、奔雷、冠古韻罄、寒玉。
似乎有驚鴻掠起。琴室里所有的琴不約而同的引起了共鳴!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內(nèi)力搖撼著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嵇秋狄連連后退,那些靜謐了千年的古琴在響!
“你、你——。!”
嵇軒微微垂下頭,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猛然抓住了絲線一般的東西。
驀地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只見面前的黑衣男子仰面倒下,七竅濺血!
嵇軒沒有收力,那琴弦震動得愈發(fā)激烈,嘈嘈聲幾乎要將天地傾覆!
轟然一聲,所有的弦都斷了。
萬籟寂然。
七大名琴,一毀俱毀。
“紫瑰!彼嬷乜冢瑥娘锏业氖w上跨了過去。
夙心湖,月色很好。
月光、古琴。
還有一個白衣女子在沉睡。
她睡得很熟。
嵇軒撩在她額前的亂發(fā),那么輕,甚至還有些怯怯。
“他們都已經(jīng)被我處理掉了!
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一襲紅衣融在月色里。
女童臉上一點笑意也無。
他走向那個女童,女童抬起漆黑的眸子望著他。
她在發(fā)抖。
“我冷,我很冷,”她小聲道,“能抱抱我嗎?我說過的,殺死你的人絕對不是我!
他走近她。
“不是我!
她展開了笑顏,展開手里寒光一片。
嵇軒倒下得很慢,在他倒入漆黑的湖水那一刻,他看見親他從死人堆里抱出的女孩笑魘如花,笑得那么落寞那么悲哀。
“不是我……”
十年生聚,十年太平。
廣陵血戰(zhàn)后,武林幾乎沒有什么大事。日子就這么平平淡淡的過去了,彈指紅顏老去。
廣陵琴莊在嵇如纓的帶領(lǐng)下,不再教習武藝,單純的,恢復(fù)到了它最初的目的。
習琴。
那個女子一頭白發(fā)如霜,她已經(jīng)很老了,但依然風韻猶在。
依舊是那么淡淡的,平靜如同夙心湖的湖水。
波瀾誓不起。
無數(shù)個月夜,他們見她獨自坐在月光里,月色融融,凄清寂寥。
月光,古琴,蝶,琴者。
如幻如真的往昔隨風散去。
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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