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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正文:
五一放假,我在家悶頭睡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媽媽過來喊我。
她剛晾完衣服,手上濕漉漉的,推開房門,笑著問我:“小小寶兒,媽媽等會要給外婆去上墳,要不要一起去?”
我叫林小小,從小,在外人面前媽媽會喊我小小,在家里頭,她總是喊我小小寶兒。
今年的我已經(jīng)年近30,但我的老母親還是喜歡這么喊我。
而我也沒好到哪里去,我沒有辦法成熟穩(wěn)定低喊一聲:“媽!
不管在哪兒,我都是‘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以前嫌我煩,現(xiàn)在只會嗔笑著說我長不大。
她的無條件寵愛,和我習(xí)慣性的撒嬌偶讓我十分任性。
被她吵醒,我的起床氣蹭蹭蹭上升。
我以為是要走什么親戚,下意識要拒絕,但聽到是給外婆上墳,心底的煩躁沒了,人也跟著清醒了。
媽媽重復(fù)了一遍:“要不要一起去給外婆上墳?”
我說:“去吧!
……
我記不清外婆的忌日,只記得是每年五月上旬。
印象里有過那么幾次和五一假期重疊的時候,但實際上只去過她墳頭一次。
大概是十四五歲的時候,我捧著媽媽給我新的手機,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聽著節(jié)奏強烈的歌曲,只覺得這個世界誰也不理解我。
媽媽帶著我坐了幾十分鐘的公車,來到外公家。
對,外公家。自從外婆去世后,我再也不能說去外婆家,得說去外公家。
我問媽媽為什么,媽媽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只說老一輩傳下來的傳統(tǒng)。
真奇怪的傳統(tǒng)。
處于青春期的我好強爭辯道:“外婆就是外婆啊,就算外婆去世了,那里也是外婆家。”
媽媽笑著不說話。
到了外婆家,老舊的二層樓房下,外公正在滿地的雞屎中費勁地抓雞。
肥碩的大母雞被追得滿院跑,翅膀使勁兒撲棱,柔軟的羽毛像紛飛的雪。
外公是個開朗的小老頭,笑起來傻乎乎的,又十分親切和藹。
媽媽笑的時候很像他。
見我們來了,外公捧起母雞笑著說:“梨蕭蕭,外公給你燒雞子吃!
他會點普通話,但并不標準。
林小小,他總是叫成‘梨蕭蕭!
陽光很好,我小心翼翼躲開雞屎朝院子里走,回答外公說:“好啊。”
外公拎著母雞緩緩走向后院處理,媽媽進了外公的房間,捧出一床被子,在露天的洗手臺前洗洗弄弄。
我坐在小板凳上曬太陽,手機里的歌循環(huán)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熬到了吃午飯,灶臺鍋里,老母雞的味道香氣撲鼻,燉出來的油水像秋天的金色麥子,撥開油花,底下的湯顏色清亮誘人。
媽媽給我盛了一碗雞湯,單獨撒了蔥花和鹽巴。
外公笨拙地給我扯雞腿,燙得他嘶嘶直倒氣。
吃一半時,外公沒有由來地說:“梨蕭蕭,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每次來,你外婆都要殺一只雞的!
我一怔,有點想不起來了。
媽媽打圓場說:“媽去得早,那都是小小幾歲的事情了,小孩子哪里記得呢!
外公喝著小酒,笑著說:“是啊,阿芳去得早,去得太早了!
我的外婆叫陳芳,享年六十歲。
她去世后,被埋葬在老宅的一塊地上,占地不大,小小的一個盒子,小小的一塊地,雜草只需要一個春天就能爬滿她全身。
我和媽媽站在墳前,迎著春風(fēng),看著遍地的野草野花一時都有點沉默。
媽媽長嘆一口氣,開始拔野草,她動作熟練,沒一會就整理出外婆原本的樣子。
她又撥開墓碑前的枯草,騰出一小塊地開始燒紙錢。
各色元寶別墅鈔票是我和媽媽一起挑的。
燒了一半,媽媽突然開始說話。
她說:“媽,今年是你走得第七年,在下面好不好?給你燒得錢夠用吧?活著這兒不敢用,那兒不敢用,到了下面就使勁用,不夠我再給你燒!
她說:“今年大哥在外地沒辦法回來,就托我來看你,你別生他氣,他說有空一定來看你。”
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將紙鈔的灰燼吹得飛飛揚揚。
媽媽趕緊拿樹杈子按住還帶著火星的碎片。
她說:“媽,你回來了啊,你聽到我說的了,是吧?”
我的雙眸在媽媽的側(cè)臉和外婆墓碑上的照片之間巡脧。
不知怎么,我好像真看見她們在對話。
寂靜的,悲愴的。
在這個充滿溫情的春天里。
燒完后,媽媽從邊上的河里捧了一瓢水灑在灰燼上,確保沒有火星后她拉著我走了。
外公還是老樣子,吃完午飯后就蹬著三輪車去打麻將了。
今年舅舅沒有回來,所以這個院子沒有人和我們告別。
媽媽深深看了一眼院子才走。
媽媽來的時候拎著大包小包,回去的時候還是大包小包。
我?guī)退嗔藭,拎得有點煩,小聲埋怨道:“家里都有這些,為什么還要拿?”
紅豆綠豆什么的,花點錢也用不了多少。
媽媽接過我手中的布袋,說:“不一樣的。”
我戴上耳機,哼一聲。
有什么不一樣,都是豆子,外公的豆子還都是蟲眼。
媽媽見我不爽,笑著問我:“你啊,是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你小時候夏天每次住在外婆家,最喜歡黏著你外婆一起做豆沙團子了!
我又是一怔,因為,我的回憶里關(guān)于這些一點畫面都沒有。
媽媽緊接著問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外婆了嗎?”
我緊緊握住手中的手機,悄無聲息地按下暫停鍵。
我說:“記得一些的!
記得一些的。
上小學(xué)之前,我記得一到幼兒園的寒暑假媽媽就會帶我去外婆家。
我為了能和大我一歲的表姐一起玩,白天時會吵鬧著不肯走,要留下來。
但一到晚上,我會哭著找媽媽。
年幼的我不是個能言善道的孩子,相反,還十分內(nèi)向。
我窩在蚊帳撐起的床里頭,蜷縮著身體,哭得一顫一顫時外婆才發(fā)現(xiàn)我沒睡。
她把我臉掰過來,蹭了一手的鼻涕泡。
她連連哀嘆,直呼:“心肝兒,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媽媽了?不哭噢,不哭噢!
她將我抱起,輕輕搖著,輕輕哄著,唱她唯一會唱的童謠。
“搖啊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
這首童謠,她還只會這一句。
我還是哭,哭得衣衫都濕了,哭得眼睛發(fā)疼。
炎熱的夏天,蚊子在蚊帳外虎視眈眈,蚊香掛在啤酒瓶上燒了一圈又一圈。
外婆一邊唱,一邊摸找床角的蒲扇。
沒一會,清涼的風(fēng)被她送起,蒲扇溫柔地落在我的屁股墩子上。
我仰著頭,借著月色能模模糊糊看清外婆的樣子。
她有一頭總是梳得整整齊齊,和下巴齊平的短發(fā),因一生都在風(fēng)吹日曬的干農(nóng)活,所以白發(fā)多于黑發(fā)。但外婆的白發(fā)像灑在鍋里的細面,像月光下泛光的蜘蛛絲,是耀眼的銀色。
她不只有這樣銀色的頭發(fā),她還有一顆銀色的假牙,就門牙邊上那一顆,和她黝黑粗糙的膚色不是很搭。
盯著盯著,我便睡著了。
小孩兒的煩惱總是一陣陣的。
睡醒的我已經(jīng)忘了要找媽媽,繼續(xù)和表姐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穿梭在田間的小道上,跑一天只為了比較誰能找到最完美的狗尾巴草。
再見到外婆又是晚上。
大人搬出兩條長凳放在院子里,并在一起,形成一張小桌子。
我和表姐爭寵似地搬小凳子。
外婆用舊毛巾裹著燙碗把它端出來。
她把那紅燒肉燉了又燉,油水全被蒸了出來,只剩下勁道香醇的部分,一口咬下去,沒有半點膩味。
鄰居扛著鋤頭回家,路過小院門口,招呼道:“阿芳,老張,吃飯呢?喲,外孫女也來了啊!
外公喝著小酒回應(yīng)道:“哎,放暑假了,就來了!
鄰居笑道:“怪不得天天去買菜呢,喲,雞都殺了。”
外婆笑笑。
我和表姐玩了一天,只顧著狼吞虎咽吃飯。
第二年假期,我再次來到外婆家,晚上再次哭著要找媽媽,外婆一如既往地哄著我。
應(yīng)該也就是這一年的夏天,外婆把我打了一頓。
小孩子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但也都能用一個原因解釋——不聽話。
那天是個雷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了晚上更是駭人。
外婆在灶臺上燒了熱水給我洗澡,她用紅色的勺一瓢一瓢把水舀進紅色的塑料大盆里。
我像只被剝了殼的蝦,不安分地站在盆里。
外婆問我:“冷不冷?”
我哆嗦著點頭。
外婆加快了動作,“那我們快點洗,洗完去睡覺。”
我繼續(xù)點頭。
熱水不斷淋在我身上,舒緩了一些來自惡劣天氣的焦慮。
但下一秒,一個驚天大雷讓我腳底一滑,一屁股跌坐盆里。
我透過狹窄的小窗口看到外面如墨一般的稠黑,風(fēng)和雨互相撕扯,像有人在玻璃窗上潑水一樣,兇猛地一盆接一盆。
簡陋小屋頂上吊著的一盞裸燈泡散發(fā)著暖黃色的光,但卻讓這個夜更顯蕭瑟。
外婆十分鎮(zhèn)定,她一點都不怕這天氣,專心致志地給我搓澡。
我的內(nèi)向勁兒又上來了,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外婆,我好害怕。
糾結(jié)著,外頭傳來一個嬸嬸的叫喊聲。
她喊道:“阿芳!啊芳!”
外婆動作一頓,確定是有人在喊她后,放下毛巾,掀開一道門縫,朝那黝黑的雨夜望去。
那頭的聲音更清晰了。
嬸嬸說:“阿芳!你來!你過來!”
外婆也扯著嗓子喊道:“怎么了?”
我被從門縫鉆進來的風(fēng)弄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回過神時兩個大人似乎已經(jīng)說清了什么事情。
外婆回頭看我,對我說:“我出去一下,一會就回來,你就在這兒等我,不準動,哪里都不許去,就在這里等我,行不行?”
我內(nèi)心是不愿意外婆出去的,但是那似乎是很著急的事情,我只好硬著頭皮點頭。
砰的一聲,門被關(guān)上,外婆的腳步聲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黑黢黢的屋子搖搖欲墜,再有幾秒,外頭的怪獸就要一口吞掉這里。
我僵硬地站在盆中間,不敢動不敢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心中的恐懼激發(fā)了我的保護系統(tǒng),我決定出去找外婆。
只要找到外婆,就不會被吞掉。
我光著身子,穿上印著紅花的塑料拖鞋,哆哆嗦嗦地拉開門。
那雨,囂張地直接澆了過來,澆在我要跨出去的腳指頭上。
我被嚇得立刻縮了回去。
我想起外婆說的話。
但是她怎么還不回來?她會不會不回來了?她會不會已經(jīng)把我忘記了?
又是半響,我一鼓作氣拉開門,不管不顧地沖進雨里向院子大門跑去。
接下來我要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但我要找到外婆。
但還沒跑幾步呢,外婆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院子門口。
她借著屋里的亮光,看清是我后,大吼大叫地朝我跑來,一把把我抗進了屋。
“你個不聽話的!?你個不聽話的東西!”她說。
給我擦干身體的時候她還在說。
她一向溫柔的雙眼忽然變得鼓起兇狠,被淋濕的短發(fā)也似根根豎了起來。
“讓你不要動,不要亂跑,你為什么不聽話?”
“我問你,你為什么不聽話?”
“我今天不打你,你就不知道聽話是不是?”
結(jié)結(jié)實實一巴掌落在我的屁股墩子上時,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外婆從來沒有打過我,這是唯一一次。
我邊哭邊想,外婆根本不愛我,只有媽媽是愛我的,我明天要回家。
睡醒后的第二天,外婆如常給我準備早飯午飯,但我噘著嘴一句話都不愿意說。
外公又在喝酒,笑瞇瞇說:“阿芳啊,你把梨蕭蕭打得都不和你好了。”
外婆瞪他一眼,接著端詳了我一會。
她問我:“心肝兒,你恨外婆嗎?”
昨夜的委屈涌上心頭,我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我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媽媽!”
外婆哄不好我,只好給我媽媽打了電話。
媽媽說傍晚來接我,我就在院子門口左等右等,表姐喊我玩我都不理睬。
我說:“我要回家了,這里不是我的家。”
表姐捂嘴笑,“我知道的,你昨晚被打啦,哈哈哈!
我更生氣了,頭一扭,誰也不搭理。
到了傍晚,媽媽穿著長裙姍姍來遲,我撲進她懷里。
她抱起我,笑著問我:“外婆是不是打你了?”
我重重點頭。
“那為什么外婆要打你呢?”
“我……我出去了!
媽媽沒有再問下去,抱著我去和父母打招呼。
外婆幫我收拾好了行李,遞給我媽媽時,目光卻始終流連在我身上。
她又問我:“心肝兒,你恨外婆嗎?你不要恨外婆,好不好?”
我抱緊媽媽,把頭扭得比天高。
又一年夏天,我又去外婆家過暑假了。
她像以前一樣迎接我,我也有點想念她和外公,甜甜地喊了人。
乘著晚風(fēng)吃飯時,路過的鄰居又吆喝道:“老張,阿芳,吃飯呢,喲,外孫女又來了啊,哎喲,又殺雞了啊!
外公和外婆一起笑。
我和表姐在比賽誰吃得快。
等到晚上要睡覺時,我別扭地不愿意跟外婆走,我問舅媽,我可不可以和表姐一起睡。
舅媽非常樂意。
外婆沒有說什么,洗洗睡了。
我和表姐在小房間里竄上竄下,鬧到后半夜才睡著。
一覺到大中午,起床時看見外婆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東西,她似乎很吃力,洗一會要緩一會。
我覺得有點奇怪。
外公外婆是村里的勞模,不論天氣好壞,他們幾乎一直在地里干活,所以每年他們都能存下不少錢。
今天,外婆卻沒有去地里,而且這個點還在家里。
但我不想去多想,沒有什么比等會要去和表姐釣龍蝦更重要。
夏天過去后,我上了小學(xué),背著書包,梳著馬尾,像個小大人一樣。
但我一點都不喜歡上學(xué),作業(yè)做不好要被批評,考試考不好要挨罵。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能突然有什么事情讓我們不用上課就好了。
很快,一年級的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我期末考考了個難看的分數(shù)。
爸爸恨鐵不成鋼,把我數(shù)落了一陣,而媽媽無心操心我的成績,因為外婆病了。
整個年都是在外婆家過的。
媽媽在醫(yī)院照看外婆,我和表姐在家放煙花。
舅舅總是會給表姐買很多煙花,還有各種不同形狀的,我羨慕得很。
我和表姐說:“明年也能一起過年就好了!
年假過完后,舅媽把我和表姐帶去了醫(yī)院。
我見到了外婆。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醫(yī)院的住院部,我好奇地打量一切,驚嘆電梯的失重感,在一層又一層的臺階上飛奔,小心翼翼地觸摸著沿墻的扶手。
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之后,我停在了某一間病房門口。
整個病房床位好幾張,但只有外婆一個病人,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冬天的陽光溫暖和煦,她就那樣側(cè)頭看著窗外。
媽媽像電視劇演的那樣,坐在床邊給外婆削蘋果。
我甜甜地喊了聲外婆,她這才笑起來,把媽媽削好的蘋果遞給了我。
表姐哼一聲,“那我的呢?”
大家都笑起來。
外婆說:“再削一個,再削一個,都是我的心肝兒!
我啃著甜滋滋的蘋果,心想,生病的待遇就是不一樣啊,連吃的蘋果都比外面賣得好吃很多。
探病時間有限,舅媽要陪著媽媽在這兒照顧外婆,便叫來了外公來接我們回家。
外公蹬著他的三輪車來接我們。
我和表姐一人一邊坐著,車輪碾過一個坑我們就顛簸一下,但我們覺得十分有趣。
我們笑著鬧著,還比起了唱歌。
那條老路,修建二十年,兩側(cè)的香樟樹都像成了精,遮天蔽日,只留了幾道縫給天空喘氣。
外公沉默地踩著三輪,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我們在唱:“搖啊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
我們都不曾擔(dān)心外婆。
因為我們也生過病,躺過這樣的床,會好的,等燒退了就好了。
寒假過后,我被爸爸接回去繼續(xù)上課。
又來了,又要做作業(yè)又要考試。
天漸漸暖了起來,我在課上哈欠連天,但有一天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只要父母來和老師打個招呼就可以提前放學(xué)。
有的說要提前回去過節(jié)日,有的說要帶孩子去醫(yī)院檢查,有的說要帶孩子去走親戚。
每個被提前接走的學(xué)生都低著頭,造作地收拾書包,在一眾羨慕的眼光中,牽上父母的手,乖巧地和老師說再見。
我左等右等,祈禱有一天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是我的父母。
五月,在我已經(jīng)順應(yīng)學(xué)習(xí)生活節(jié)奏的某個下午,教室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個男人身影,他把老師叫過去說明來意。
一分鐘不到,老師忽然朝我看來。
她喊我名字:“林小小!
我立刻站起來,“到!
老師溫柔地招手,“你把書包收拾一下,你爸爸來接你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那個嚴肅不茍一笑的父親怎么會讓我提前放學(xué),直覺告訴我,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等我拎著書包走到門口,爸爸一把接過。
他繼續(xù)和老師道歉,說:“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師,主要是她外婆去得突然,太突然了!
我讀過書了,我能理解父親說的話。
我也見過死亡。
但我想不明白,這和外婆有什么關(guān)系。
等我抬頭看向爸爸時,眼里的淚已經(jīng)發(fā)燙,我茫然地看著爸爸,說不出一個字。
老師憐愛道:“孩子都懂得,你一說,她就懂了!
爸爸難得摸了摸我的腦袋,嘆了聲氣后帶著我走了。
他走在前面,步伐快緊,我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跑步引發(fā)的缺氧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爸爸在校門口包了輛面包車,他和我一起坐在后排,中間隔著我的書包。
我朝右邊的窗戶看,他朝左邊的窗戶看。
司機說要出去買個煙再走,但等啊等,他始終不來。
爸爸坐不住了,說:“要不要吃個冷飲?”
爸爸從來不給我買零食。
他問得突然,但有什么比外婆去世還突然。
我點了頭。
沒一會,爸爸握著一根提子奶糕和司機一起回來了。
我舔著奶糕,望著窗外,聽爸爸和司機閑談。
爸爸說:“今兒個真是麻煩你了,好在能聯(lián)系到你,能送我走一遭!
司機油門一踩,笑道:“小事兒!
爸爸說:“哎,都是事情發(fā)生得突然。”
司機說:“怎么就,人怎么就突然走了?”
爸爸說:“上午的時候,我大舅子給我岳母擦臉喂飯,正說著話呢,人就咽氣了,我大舅子哭喊著說媽沒了媽沒了。”
司機震驚,“哎喲,是生得什么毛?”
爸爸說:“癌癥,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醫(yī)生說最多三個月左右。醫(yī)生說如果早半年來就還有救。”
司機說:“癌癥啊,那確實難啊。那你老婆已經(jīng)在那邊了?”
爸爸說:“上午一接到電話就過去了!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吃完了奶糕,車也已經(jīng)拐入了大路。
我知道,再拐兩個大路口,穿過一條小道就是外婆家。
半小時后,面包車停在院子門口。
爸爸領(lǐng)著我往里走。
我第一次見到院子里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如同河里的簇擁成團的魚苗。
目光穿過人群,我一眼就看到靈堂里,哭得雙眼紅腫的媽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哭。
她滿面通紅,眼淚止不住地掉,哀呼喊道:“媽!媽!你再看看我,和我再講一句話!媽……媽……”
我被推進了靈堂,呆呆地站在媽媽面前,呆呆地看著外婆。
媽媽止了哭聲,吞咽喉嚨,盡量維持住大人的端莊。
她對我說:“小小,來,叫聲外婆!
我內(nèi)心是抗拒的。
我叫了又怎樣?外婆已經(jīng)死了,她不會回答我,做戲給誰看?
可看著媽媽支離破碎的眼神,我還是開了口。
我叫她:“外婆。”
外婆安靜地躺在那兒,梳著整整齊齊的短發(fā),白發(fā)里勉強能找到幾根黑發(fā)。
她再也不會笑起來,露出那顆銀色的牙齒,也不會叫我‘心肝兒’。
我低下頭,裝出一副我還是孩子,我什么都不懂的樣子乞求離開這里。
媽媽拿絹子抹了抹眼睛,對我說:“小小,去玩吧!
我逃跑了,跑啊跑,跑啊跑,卻終究跑不出這個院子。
我躲到外婆的屋子里,里頭堆滿了葬禮要用的雜物,我縮在墻角的一個泡菜缸后面。
正對著我的是外婆的床。
我試圖想起一些外婆的事情,但關(guān)于外婆的事情太少了。
我總是在和表姐玩,我滿腦子只有玩。
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那天外婆打了我。
她問我恨不恨她,能不能不要恨她。
她問我……恨不恨她,能不能不要恨她。
她問我……
能不能不要恨她……
三天后葬禮徹底結(jié)束,院子空了,人聲沒了,外婆走了。
我們一家子人圍在一起吃剩下殘羹冷飯。
舅舅辦得極為體面,剩下許多肉菜,大肘子,大塊的紅燒肉,堆成山的排骨,個個都是過年都不一定可以吃到的美味。
但每個人都是吃幾口就飽了。
爸爸媽媽請了好久的假,還要趕回去上班,而我也要上學(xué)。
臨走前,媽媽對舅舅說:“哥,剩下的麻煩你了!
舅舅說:“照顧媽這么久,辛苦你了!
媽媽對外公說:“爸,媽走了,很多事情以后你得靠自己了,你身體要保重!
外公坐在長凳上,雙手撐在腿上,垂著腦袋,無力地點了下。
說完,媽媽牽起我的手離開。
媽媽的手冰冰涼涼的,可明明五月溫暖得很。
我用力握緊她的手,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給她。
沒想到還沒走幾步,媽媽突然松開我的手,掩面蹲下哭了起來。
爸爸說:“誒,你這是干啥,別這樣,來,起來了。”
媽媽抖動著肩膀甩開爸爸,她像個孩子一樣撒潑道:“我沒媽了,我再也沒媽了。我哭一會怎么了!哭一會怎么了!”
再后來的夏天,我依舊會去外婆家過暑假,但外公除了會給我殺一只雞外,不會再幫著準備其余晚餐,他經(jīng)常有一頓沒一頓地蹭著舅媽的飯,外婆從前養(yǎng)的雞也不再圈養(yǎng),滿院子的跑,滿院子的拉。
我有點嫌棄滿院的雞屎,又控制不住滿腔的悲傷。
媽媽每年都會如約去上墳祭拜。
她經(jīng)常提起外婆。
她和別人說:“我媽去得太早,才六十歲就走了。”
她說:“醫(yī)生說了,如果早半年就能活!”
生怕別人聽不清,她總愛重復(fù)這一句:“醫(yī)生說了,如果早半年就能活!
有時候,話鋒一轉(zhuǎn),她會說:“肯德基,現(xiàn)在真是家家都能吃了。我媽那時候在醫(yī)院病重,就是想吃一口肯德基,她說想嘗嘗什么味兒,我給她買了六個雞翅膀,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她嘗了一口就說不要吃了,說嘗過了心里也沒有遺憾了!
她還對我說:“你小時候剛生出來,你外公一瞧是個女孩,心里頭有點不開心!
我問為什么外公不開心?我覺得外公是非常喜歡我的。
媽媽說:“因為先有了表姐是個女孩,再有你又是個女孩,你外公還是想要個男孩的!
我有點兒震驚,這個對我們寵愛的小老頭居然還重男輕女。
媽媽接著說道:“但后來你外婆說他,說女孩子頂頂好了,女孩子最好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能回應(yīng)媽媽的卻只剩沉默。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父母漸漸老去。
日子也不如小時候難過。
舅舅在外做生意賺了錢,在城里買了房,想把外公接過去住,外公不愿意,他繼續(xù)住在舊院子里,繼續(xù)做他的邋遢小老頭,自己做一些難吃的冷菜冷飯。
媽媽說他傻,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萬一哪兒摔了怎么辦?
外公還是搖頭,抿著小酒笑說:“哪兒這么容易摔呢!
話落,媽媽嘆息道:“如果媽還在就好了,這時候該多享福。”
似乎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媽媽每享受一次時代的便捷,生活的輕松,就會感慨一次如果外婆還在就好了。
十四五歲處于青春期的我依舊內(nèi)向,不善言辭,確確實實記不得大人口中外婆對我的好。
但我知道,那就是外婆家。
五月春光大好,公車駛過那條修建三十年左右的柏油路,兩側(cè)雄偉高聳的香樟樹風(fēng)采不減當年。
路面依舊坑坑洼洼,我和媽媽跟隨著慣性左搖右擺。
媽媽問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外婆了嗎?
我回答后,媽媽沒有再細問。
我重新按下歌曲的開始鍵。
里頭是稚嫩干凈的童聲。
她們歡快地唱道:
“搖啊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對我嘻嘻笑!
……
如今的我已經(jīng)年近30,早就沒了青春時代的內(nèi)斂。
外婆的墳也從泥地搬到了公墓中。
舅舅和媽媽給外婆選了個絕佳的好位置。
媽媽燒紙時和外婆說:“媽,今年小小正好在家呢,就和我一起來看你了。你看看她,是不是長得都不認識了?但指不定還記著你打她那件事兒呢。”
我笑起來,嬌嗔道:“媽,我沒有。”
媽媽也笑,“你現(xiàn)在知道你外婆那時候什么打你了吧!
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一點都不恨外婆。
我很想她。
忽地,媽媽長嘆一聲,凝視著外婆的照片,又開始說些老話。
“媽,如果你還在就好了,現(xiàn)在更是不得了了,大哥生意做成了連鎖,小小也成了公司高管,一家人都在城里住著呢。如果你還在就好了!
我?guī)椭鴭寢尠礋熁,心中也生出同樣的感慨?br> 如果外婆還在就好了。
燒完紙回去的路上,媽媽偷偷抹眼淚。
我一把攬過她,安慰她說:“心肝兒,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媽媽了?不哭噢,不哭噢!
媽媽被我惹得又想笑又想哭。
她裝模作樣地打我,問我:“誰教你這么逗媽媽的,誰教你的??”
我說:“外婆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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