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和我
　　我是二少爺?shù)呢偲�，二少爺死了，死在了我們的新婚之夜�?br>　　我自小被賣進(jìn)宋府就跟著二少爺，二少爺雖然瘸了一條腿，但是模樣好，待下人們也很好。
　　沒有人不喜歡二少爺。
　　我喜歡陪二少爺喝茶，二少爺喝茶很斯文，一手托著，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著蓋兒掀開細(xì)縫，撇開細(xì)碎的浮沫，小口輕抿。
　　我立在他身后，貪婪地注視他的側(cè)臉，聽他嘆息，笑著同我說：“阿貍，莫要再看了�！�
　　我慌忙低下頭，羞紅了臉，不敢再看，耳旁只聽見他輕柔的笑聲。
　　我原以為我和他們一樣，他們是那些默默仰慕少爺?shù)谋姸嗯ⅰs沒想到，今年我剛滿十五過了及笄，二少爺便求著老爺納了我，我滿心歡喜等來的卻是二少爺?shù)氖w。
　　他們說二少爺死在了前廳，驟然倒地，不見一絲鮮血，卻又氣息全無。
　　我不肯相信，頂著磕出鮮血的腦袋，求老爺讓我再看眼二少爺，老爺一面唾罵著掃把星，一面命人把我丟了出去。
　　二少爺下葬那天，我跟在人牙子身后，目送著滿府身著素服，抬著棺材，一路敲鑼打鼓。
　　我被賣去了春花苑。
　　我長的不好看，雖三庭五眼都有，但卻有半張臉的胎記，人牙子沒賣到一個(gè)好價(jià)錢，臨走還狠狠啐了我一口。
　　春媽媽捏著我的臉皮看了好一會(huì)兒，頗有些可惜，嘆了口氣，便吩咐我跟跑堂小哥兒一起做個(gè)雜役。
　　春花苑的姑娘們很多，從不為難我們，還時(shí)不時(shí)給我們丟些賞錢，其中就屬紅姐兒最大方，但凡是她的活兒，大家都搶著干。
　　那日紅姐兒問我們誰得空愿意去趟東街的書塾，找柳書生取本書。
　　伙計(jì)們都面露難色，推來推去，沒人肯接。
　　“貍仆就你去吧�！�
　　紅姐兒有些不耐煩，指了指角落里的我，吩咐道。
　　我只得接過銅板應(yīng)了下來。
　　東街離春花苑足足有六里地，走過去要小半個(gè)時(shí)辰，今日又是烈日高照，我走得十分艱難。
　　伙計(jì)們都說這東街書塾的書生才搬過來沒多久就勾搭上了紅姐兒，都有人看見過他們幽會(huì)。瞧得真真切切，就在后門馬廄，那書生的手就差探進(jìn)紅姐兒衣襟了。
　　我才來沒多時(shí)日，倒是什么都沒瞧見，連這書生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不多時(shí)，到了書塾，我敲了敲門環(huán)。
　　“柳先生可在？”
　　屋里突然傳來一陣桌椅碰撞的雜亂聲，過了好一會(huì)兒才有人來應(yīng)門。
　　“哎，你找誰？”
　　開門的是個(gè)小廝，神色警惕，衣襟凌亂，細(xì)白的脖頸略有些淺淺的紅痕。
　　“紅姑娘讓小的來找柳先生取本書。”我略躬身作揖，笑著答。
　　“知道了，候著吧�！�
　　那小廝轉(zhuǎn)頭闔上門，嘴里嘟嘟囔囔個(gè)不停。
　　“什么個(gè)紅姑娘，窯姐兒就是窯姐兒，真是癡心妄想�！�
　　“行了，莫要碎嘴�！蔽輧�(nèi)隱約聽人訓(xùn)斥了一聲，八成就是柳先生，我聞聲愣了愣。
　　那小廝在我愣神時(shí)就已將書取了回來，一下丟進(jìn)了我的懷里，我被砸了個(gè)激靈，還不等我想多看眼，那木門就“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回去的時(shí)候，天已擦黑，春花苑的生意都忙在晚上，紅姐兒屋子房門緊閉，我也不好打擾，揣著書就去后廚幫忙，直到天亮，才歇下腳來。
　　日頭漸起，紅姐兒還沒有出房門的意思，照理來說，客人就算留宿，也不會(huì)到晌午還不出來。
　　我大著膽子上樓敲了敲門：“紅姑娘，該用飯了�！�
　　屋內(nèi)安靜一片。
　　我又用了些力敲了敲，“紅姑娘，小的進(jìn)來伺候您洗漱�！�
　　還是沒人說話，安靜得像是屋內(nèi)沒有人。
　　我猛地將門一推，大步?jīng)_到里間，只見紅姐兒衣衫不整橫在床上，青紫的掐痕遍布全身，嘴角還有干涸的血跡，身體已經(jīng)僵硬。
　　我后退了幾步，癱坐在地，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尖叫。
　　“��！救命��！死人了！”
　　春花苑頓時(shí)熱鬧了起來，腳步聲絡(luò)繹不絕。
　　春媽媽拎著裙擺第一個(gè)趕到，只順著我的視線看了一眼，就搖著手絹“哎呀媽呀”沖了出去。
　　“來人啊！快來人！趕緊把這晦氣的東西抬走！”
　　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害怕似地拽著春媽媽的衣袖哭出了聲：“春媽媽，我害怕，紅姐姐昨兒個(gè)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春媽媽甩開我的手，顧不上搭理我，指揮著伙計(jì)就要抬人下去。
　　“來個(gè)人把房間收拾出來，今天這事兒都給我爛在肚子里，誰也不許說出去。”
　　終了，春媽媽回到房間從梳妝柜里取出了一個(gè)紅綢袋顛了顛，環(huán)顧四周后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補(bǔ)充道：“我勸你們都絕了別的什么心思，鬧大了，大家都沒好處�！�
　　周遭又恢復(fù)了安靜，眾人都避恐不及，收拾房間的活兒自然而然落在了我頭上。
　　紅姐兒的屋子很干凈，沒有濃烈的脂粉味，靠窗的桌幾上還有幾盆花草，在日光下，顯得分外蔥綠。
　　我略微擦了擦浮塵，便大著膽子靠近床鋪，屏氣凝神將床上毯子被子一掀而起。松軟的枕頭里突然掉出一本冊子，上書《度厄記》，淺淺翻開一頁，竟然是紅姐兒這些年經(jīng)歷的記錄。
　　“父債女償，無言辯駁，恨只恨，親娘身死，草席裹尸，而今身陷囹圄，淚潸潸，生死不由己……”后還有補(bǔ)充。
　　“得遇柳郎，花開并蒂。”
　　再往后翻看，泛黃的紙張上滿滿都是紅姐兒這些年的悲歡喜樂，與柳郎的相識(shí)相知點(diǎn)點(diǎn)滴滴也都躍然紙上。
　　紅姐兒原也算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奈何受朝中派系斗爭牽連，十來歲時(shí)父親因貪贓枉法被揭發(fā)，橫死獄中，母親死在由北至南流放的路上。家中男丁稀疏，死的死，傷的傷，只剩紅姐兒孤身茍活，沒入春花苑。
　　初入春花苑，紅姐兒終日郁郁，春媽媽雖說可憐她父母俱亡，卻也是要開門做生意的，便也是在這時(shí)，柳生出現(xiàn)了。
　　柳生一介布衣書生，窮困潦倒，身上錢財(cái)也只夠租住春花苑的馬廄，每日不是讀書，就是替姑娘們寫些詩詞。
　　他雖生的普通，卻每日絲竹管樂樂樂呵呵，似是人間無煩惱，樂哉自逍遙。
　　紅姐兒原本就愛有才之人，柳生也注意到這位新來的妹妹容色俏麗，舉止嫻雅，一來二去二人日久生情，暗地里交往至今。
　　三月前，柳生突然與春花苑中各位姐妹道了別，言辭間了無希望，直言苦學(xué)多年終無成果，實(shí)在是難以為繼，不如回家陪伴寡母，以盡孝心。
　　言盡于此，眾人哪怕心中不舍也不好再多留，其中紅姐兒尤盛。紅姐兒在《度厄記》中所記：如今金銀首飾變賣過半以作歸途所用，望柳郎平安。
　　紅姐兒所記，林公子言辭鑿鑿，柳生尚在城內(nèi)，不曾離開，只是得中生員，不愿與我等相攀扯，才謊稱歸家。我絕不相信，柳郎絕不是那等薄情寡義之人！
　　林公子貴為林府少爺，姓林名卯，排行第二，得盡兄嫂寵愛。林府家眷早年行伍出身，老爺夫人均殉職沙場，只留長子林海與幼子林卯獨(dú)撐門楣，幸得今上體恤，多加照拂，林海方才位列公侯，娶妻生子，光宗耀祖。
　　若林公子所言非虛，那柳生便是玩小廝的柳書生，正是可惜了紅姐兒一腔癡心。
　　《度厄記》尚未看完，也不是什么要緊東西，我干脆直接昧下，塞進(jìn)了懷里。懷中還有另一本從柳書生那取來的書，如今紅姐兒香消玉殞，書明日便拿去還了那負(fù)心漢，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人面獸心。
　　次日我緊趕慢趕才在午時(shí)趕到東街書塾，敲了半天門卻不見人來應(yīng)，此時(shí)日頭正盛，我被曬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心里不免有了些急躁。
　　“姑娘，是否要來一碗茶？”
　　對門茶棚娘子叫住了我，或許是憐惜我日頭下曬了半晌，招呼我過去喝了碗半文錢的茶。雖是茶末，倒也清爽，我猛灌一大口，便急著詢問。
　　“娘子可知對面那位柳先生去了哪里？”
　　“這誰能知道，奴家只知今日晨光未亮，就來了輛馬車，接了二人就走了�！蹦悄镒油嶂^略回憶了下，才回道。
　　“謝謝娘子的茶�！苯饬丝诳�，也沒什么其他消息，我便要告辭，轉(zhuǎn)頭間，就聽茶棚娘子嘟嘟囔囔說了句：“這柳先生倒也嬌貴，從門口到馬車這么一截路都要人攙著，離了人我看他連路都走不了�！�
　　我正要再問，茶棚卻來了客人，那娘子忙著招呼，根本顧不上搭理我。
　　也罷，再翻翻紅姐兒的筆記，說不定有什么新的收獲。
　　我尋到河邊一處樹蔭，靠在樹下小心翻開《度厄記》，卻不想第一頁卻是密密麻麻的日期人名！
　　紅姐兒竟偷偷在背面記下了所有入幕之賓的諢名，仔細(xì)到每月每日每個(gè)時(shí)辰。
　　我翻到最后一行，那里明晃晃寫了幾個(gè)字“雙木奴”。
　　雙木奴？林家管事！林家果然是關(guān)鍵。
　　此處書塾原本就比鄰林府后院，雖占著巴掌大的地兒，屋檐卻連著林府的院墻。
　　我繞著林府走了一圈，一路瞧瞧看看，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這時(shí)卻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叫喊：“讓讓！讓讓��！說你呢！小矮子！”
　　？
　　就在我疑惑地抬頭瞬間，有道人影“啪”一下?lián)涞乖谖颐媲暗静荻牙�。半埋進(jìn)草堆里的頭正對著我的腳，這場景實(shí)在是好笑，我實(shí)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又有些同情這個(gè)倒霉蛋。
　　“你你你，你笑什么笑！”那人不過少年模樣，一骨碌爬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又有些不服輸?shù)氐芍摇?br>　　“你這樣翻墻而出，怕不是潑皮無賴行了盜竊之事吧！”
　　我二話不說，反手鉗住這少年的雙手，拉著就要往前門走，邊走還不住地叫嚷。
　　“我今天倒要做件好事，帶你去見官！指不定還能得些主家的賞錢�！�
　　少年剛摔得齜牙咧嘴，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時(shí)痛得連連求饒。
　　“哎哎哎，輕點(diǎn)！”
　　“你要多少銀子，我是林家二少爺，你要多少我都有！”
　　“二少爺？你又如何證明你是林家二少爺！”
　　我掐著他的下巴，將他半張臉扭了過來，逼得他只能與我直視。
　　“聽聞前幾日在紅姑娘那你可是大放厥詞，得意的很吶！怎么現(xiàn)如今進(jìn)出自己家還要翻墻了？”
　　“這這這！這與你何干！”林小少爺偏頭想要躲開，扭了半天還是動(dòng)彈不得，年少氣盛，多少有些惱羞成怒。
　　“與我何干？紅姐兒死了，你知道嗎？”
　　我眼瞧著面前這少年從斗志昂揚(yáng)到驟然頹敗。
　　我卸了力，松開雙手，林小少爺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看著我仍舊充滿懷疑。
　　“紅姐姐怎么會(huì)死呢，她不是說要和情郎雙宿雙飛嗎！你騙我！”他突然變得憤怒起來，舉起拳頭就揮向我！
　　我后退兩步，側(cè)身躲了過去，勸道：“我既知道你與紅姐兒說了什么，自然也不屑于在生死之事上戲耍你，半大小子！能不能動(dòng)點(diǎn)腦子？”
　　“你若真想知道原因，不如查一查昨日府上哪個(gè)家仆行蹤有異�！�
　　林二公子像是被他哥嫂養(yǎng)成了小傻子，頓時(shí)恍然大悟，愣愣地就要往回走，突然他轉(zhuǎn)身一把拉住我，“若是我發(fā)現(xiàn)你騙了我，那么哪怕天涯海角我都要?dú)⒘四悖　?br>　　我反手拽住他，信誓旦旦道：“明日后你來春花苑尋我，到時(shí)候你自然知道始末！”
　　小傻子放完狠話，眼里噙著淚，轉(zhuǎn)身就要從墻頭爬回去。
　　我嘆了口氣，抓著他往正門方向一推：“回家走正門啊，傻子！”
　　不諳世事的小公子，至情至性，怪不得紅姐兒書中說他“心如淺溪夢無憂”
　　可惜，我見不著小傻子第二眼了。
　　……
　　果不其然，不過半日余，林府的家丁就找來了春花苑，領(lǐng)頭的是個(gè)中等個(gè)，留著山羊胡，眼神透著精光。引他進(jìn)門的龜公，滿臉堆著笑，一口一個(gè)林總管。
　　林總管立在我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既已猜到，那便和我走吧，我家主人有請�！�
　　我瞧著他身后兩排的家丁，也不想再掙扎，只問了一句，“今日故地重游，不知林總管心中有何感想？”
　　林總管瞥了眼樓上紅姐兒的房間，似笑非笑地說：“林某只是奉命行事，姑娘莫要怪罪了�！�
　　我還是被帶進(jìn)了林府后院，后院雜草叢生，似是無人居住。
　　走過幽深的長廊，入了密道，密道寂靜無聲，只有拐角處有一盞燭火搖曳，光亮下的刑具銹跡斑駁。
　　“別把我關(guān)太深，不然后日出來走得累�！�
　　“姑娘，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
　　我坐在干草堆上，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周圍夾雜著腥臭味的空氣像是鬼怪一樣，要將我生吞活剝。
　　許是累得久了，借著干草的柔軟，我竟就這樣睡著了，還做了個(gè)夢，夢里光怪陸離、人聲鼎沸！
　　認(rèn)識(shí)或不認(rèn)識(shí)的人一窩蜂圍著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嘰嘰喳喳，他們每個(gè)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我被他們推搡著往前走，無力反抗。
　　在人群的盡頭，我看見了二少爺，他立在廊下，衣袂隨風(fēng)揚(yáng)起，眉目清俊，溫潤如玉。
　　他朝我走來，越來越近，我努力伸手去夠，卻永遠(yuǎn)只差一掌的距離，就在我馬上要觸碰到時(shí)，卻突然風(fēng)云巨變，夜色驟降，眼前的二少爺似是滔天巨獸，血盆大口就要將我吃下！
　　我醒了。
　　夢中影影幢幢像暗示，又似告誡。我陷入其中，無反手之力，最后被吞噬殆盡。
　　沒有人愿意做被囚禁的雀，哪怕那個(gè)人天生腿瘸。
　　林家一連兩日每日只給了半個(gè)饅頭一碗水，第三日，我終是有些撐不住，倒伏在地喘著粗氣。
　　我料想的沒錯(cuò)，第三日，林大少爺林海還是屈尊來見我了，只是不知是愛弟心切還是別的什么迫不得已。
　　“丑姑娘，你如愿了，可還高興？”
　　林家大少爺，我原以為會(huì)是多么年少持穩(wěn)、冷靜沉著，卻沒想是這樣的浪子模樣。
　　他折扇捂鼻，一襲輕裳，小心翼翼掂著衣擺方肯踏入這腌臜之地，倒是與傳聞中殺伐決斷的形象大相徑庭。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伏在草堆里，“嗬嗬”地笑出聲。
　　“林少爺，我高興與否有什么要緊，您高興才是最重要的�！蔽倚丝跉�，“您要是不高興了，我怕是要成第二個(gè)紅姐兒�！�
　　“什么紅姐兒？我可不知道你胡亂攀扯些什么東西。”
　　這狗東西還不承認(rèn)，我怒極反笑，“林少爺?shù)挂膊槐丶敝移睬尻P(guān)系，再過兩日，好好跟你報(bào)備弟弟解釋才是正道！”
　　他見我狠狠盯住他，倒也不惱，輕聲笑了笑，微揚(yáng)起左臂，周遭瞬間涌出四五人，都是些精壯的打手，他們拖著我把我架了起來，狠狠打了我十來個(gè)巴掌。
　　他們太快了，我只知道那雙手粗糲狠辣，卻不能感知其他，直到我被放下的瞬間，兩頰的疼痛才似洪水般涌了上來，一時(shí)根本無法張嘴。
　　“丑姑娘，說來聽聽，你在那個(gè)窯姐兒那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
　　我說不出話來，用顫巍巍的手，從懷里摸出了兩張手抄紙，正是紅姑娘死前所記。
　　“其他，都，都在，林小，小少爺，手里……”我努力張開嘴說出了這些字，林海的臉色肉眼可見變得難看，我想他應(yīng)該聽懂了。
　　林海拿走了那兩張紙，隨著他走遠(yuǎn)的腳步聲，我隱約還能聽到他交代著什么。
　　我想，大概暫時(shí)能好好活一陣子了。
　　那兩張紙其中一張，是《度厄記》的最后一頁，另一張，則是我的無端揣測了。
　　當(dāng)年暫居宋府之時(shí)，常聽人說宋府太爺能文能武，多虧早年跟隨今上四處征戰(zhàn)，封侯授爵，老了才能帶著宋府上下享盡榮華。
　　宋太爺獨(dú)子宋老爺雖整天只知煉赤丹求長生，卻娶了個(gè)行伍出身的好夫人，家中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唯獨(dú)難以生養(yǎng)，家中兩位少爺皆由侍妾所生，老大游手好閑、酒囊飯袋，老二胎里不足、瘸了條腿。
　　原本這些也都與林府無關(guān)，奈何宋夫人的母家，也姓林。
　　林卯的性子是耐不住的，我只需再等等。
　　果然半夜我就聽到了動(dòng)靜。
　　林小少爺好像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是翻墻就是偷鑰匙，透氣口的月光只夠照亮牢房的一處角落，林卯就站在傾灑的月光里，得意洋洋地?fù)u著手上的鑰匙。
　　“你哥沒發(fā)現(xiàn)？”我仰著頭，費(fèi)勁地張嘴問道。
　　“他哪能發(fā)現(xiàn)��！不過你說我哥什么意思啊？”
　　“嗯？別說其他了，先帶我出去。”
　　我伸出手朝他揚(yáng)了揚(yáng)，示意他拉一把。
　　林卯慢慢朝我走近，就在我以為他要扶我的時(shí)候，伸出的手卻被他一下打掉。
　　“那我換個(gè)問法，你挑撥我與哥哥的關(guān)系，是為了什么呢？”
　　林卯的稚嫩的眼神中是難掩的緊張，這一刻，我終于意識(shí)到這是個(gè)騙局。
　　林海比我想象得還要在乎這個(gè)弟弟。
　　“林大少爺，不用藏了�！蔽页岷诘倪^道又看了看。
　　“今日你想知道的，我必傾囊相告”
　　不消片刻，門口黑暗的角落果真走出了一個(gè)頎長的身影。
　　“丑姑娘倒是很聰明�！毙τ恼Z氣，果真是林海無疑了。
　　“林海你收收笑吧，我怕你等下笑不出來別扭�！�
　　林海一走進(jìn)來，林卯就自動(dòng)貼著站了過去。
　　“你敢說紅姐兒不是你讓人殺的嗎？林卯你對你哥哥倒是好得很，可他呢？明明知道你愛慕紅姐兒，還是瞞著你殺了她！”
　　“你倒也不用說這些車轱轆話，我哥已經(jīng)全都跟我說了！一個(gè)窯姐兒，殺便殺了，又有什么要緊！”
　　林卯的一陣搶白倒是令我驚訝！
　　“既然你們不是為了紅姐兒的死來找我對峙，那又是為了什么呢？”我頗覺得有些諷刺，冷不丁笑出了聲。
　　“自然是你第二張紙的內(nèi)容�！绷趾５穆曇粲挠牡模钢幃�。
　　“怎么？宋大公子著手開始查賬了？”
　　那第二張紙也沒有什么其他的內(nèi)容，不過是近期宋家田畝佃戶情況罷了，大量良田佃戶經(jīng)宋夫人之手以極低廉的價(jià)格轉(zhuǎn)讓給了林家管事。
　　“笑話，我是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以為那宋家是尋道問仙不要錢？還是宋大少爺吃喝玩樂不要錢？”林海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又接著說，“他們家濫賭成性，城內(nèi)誰人不知？也只有我林家現(xiàn)如今愿意舍些銀錢給他們了�！�
　　“你倒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這些錢財(cái)難道不是他們土地?fù)Q來的嗎？”縱然宋家有再多不對，也不是他們林家趁火打劫的理由！
　　“土地？”林海聞言竟還笑出了聲，“你只知土地歸屬，卻不問佃戶死活？”
　　佃戶？我一時(shí)愣住。
　　“這些佃戶在你心中，與田畝何異？你又對宋家田租知曉多少？你又知道多少秋收之后也難食一頓飽飯？”
　　“你就僅憑紅姐兒寫的這些就斷定我林某狼子野心？不免太過武斷了吧�！�
　　這一瞬間，周遭寂靜，僅聞蟲鳴，我的臉上一陣熱辣，像是手指緊握卻對指縫流走的細(xì)沙依舊無能為力。
　　底牌被掀開的窘迫讓我不得不低頭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
　　但是，我還是想再爭取一次。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能放過宋二少爺？”我垂著眼睫，微弱的月光只堪堪掠過我的頭頂發(fā)梢，而我的整張臉仍舊浸在黑夜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弟弟你聽聽這個(gè)丑丫頭在說什么�！�
　　林海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扶著柱子狠狠笑了一陣，“我還以為你是為了紅姐兒，沒想到還是個(gè)小癡情種，倒是有些稀奇�！�
　　林卯聽到這些倒有些忍不住，“那宋二是個(gè)斷袖你竟不知？”
　　什么？
　　我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林卯，又想起私塾那段纖細(xì)白潔脖頸處淺淺的紅痕，一時(shí)間，天崩地裂，明明要娶我的也是二少爺！
　　我不信！
　　“你們說謊！我不信！”我狠狠瞪了林卯一眼，撩開裙擺，重新又躺在那堆干草里，背過身去，不愿再說些什么。
　　林卯氣急一跺腳！罵了句“廢物”就走了出去。
　　好一會(huì)兒，牢房里恢復(fù)了安靜，我以為林海也走了。
　　林海乍然出聲，驚得我一哆嗦。
　　“既如此，讓你見一面死了心，也算是我菩薩心腸了�！�
　　我默不作聲。
　　夜間降溫，牢里也愈加寒冷，我蜷起雙腿，抱著膝蓋，縮得更緊了，努力在干草堆里攢著自己的溫度。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夢里又醒，整個(gè)身體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眼前還有朦朧熟悉的人影，那人的嘴里翻來覆去都是深情錯(cuò)付、深情錯(cuò)付、深情錯(cuò)付……
　　什么深情錯(cuò)付，貍奴哪有深情，不過癡心妄想，不肯認(rèn)命。
　　住嘴吧！
　　我撐起身子，伸手就要去打，誰料半途力竭，半個(gè)身子滾在了外邊。
　　我最后的記憶就是臉貼著潮濕的碎石泥土，鼻腔存著散不去的腥臭。
　　……
　　醒來時(shí)，我已經(jīng)被送了出來，躺在柔軟馨香的床上，窗外天光大亮。
　　伺候的婢女出去叫人，來的是林卯。
　　相較于林海，我更愿意面對林卯，倒也不是因?yàn)樗抿_。
　　“大夫說你受驚傷風(fēng)，你且歇著吧，過些日子，我再帶宋家二少爺來看你�！�
　　林卯進(jìn)門瞧我沒事，便替我掖了掖被角，自顧自說了一串。
　　“我不想見他了……”
　　話出口進(jìn)了耳朵，便是有氣無力，尾音婉轉(zhuǎn)，像撒嬌。
　　我及時(shí)住了嘴。
　　林卯倒是沒多想，聽我這么多，便搬了個(gè)凳子靠著床頭，大有促膝長談的意思。
　　“你折騰了這么多不就是為了他？現(xiàn)如今臨門一腳，又扭扭捏捏怕些什么？”
　　“我原先也以為自己是為了他，但是現(xiàn)在又好像不是了。”我半靠著枕頭，思索著出了宋家發(fā)生的種種，大致也猜出了原因，現(xiàn)在找林卯不過是了卻自己殘留的希望罷了。
　　“宋家二少爺便是客居林家的柳姓書生，我原先以為他是被你們脅迫，才不得而為之，現(xiàn)如今也才知道，原來都是你們里應(yīng)外合�！�
　　“我找他不過是尋一個(gè)解釋，與我成親到底是真心，還是權(quán)宜……我也瞧見過他與小廝耳鬢廝磨，現(xiàn)如今，這些都沒什么意義了�！�
　　林卯沉默著聽我說完，抿著嘴，倒也沒有再問。
　　“那宋家相關(guān)我也不便再說什么，待你過幾天痊愈，哥哥答應(yīng)我會(huì)放你出去，你大可去看看原先宋家那些佃戶現(xiàn)如今生活如何�！�
　　我見他言辭鑿鑿，言語間力有千鈞，心中已然信了有八分，一時(shí)更加后悔。
　　“我這便走了，至于紅姐兒，再過些日子，我定然給你一個(gè)交代，你且等等�！�
　　林卯走后，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安靜，只有院子里的雜聲能讓我有些慰藉，這世界也不只剩我一人。
　　我等了許久，久到傷痛痊愈也沒有等來林卯的答案。
　　我便決定親自去看看。
　　宋家那些肥沃的土地，我也大致知道些位置，一路走來，卻又和記憶中的模樣不太一樣。田野上農(nóng)舍成片，炊煙裊裊，鄉(xiāng)野小路也像仔細(xì)夯實(shí)過，成塊的石頭仔仔細(xì)細(xì)鋪在平整的道路上，田間農(nóng)忙的人三五成群，雖躬身勞作，卻言笑晏晏，周遭綠樹成蔭，寧靜祥和。
　　林卯說得不錯(cuò)，對于這些佃戶來說，林家接手確實(shí)算是一樁幸事了。
　　晚間，我行至林府側(cè)門外，正要喚小廝去通稟，卻聽林府正門一陣喧天叫嚷，哭嚎四起。
　　我默默縮在拐角墻后，探頭看去，領(lǐng)頭的腰間捆著麻繩，頭戴麻帽，腳穿草履，身穿麻衣，正跪在林府門前呼天搶地，他的身后竟擺著一副棺材，棺材很是簡陋，遠(yuǎn)看像是兩頭不一樣大小的木盒子。
　　“天殺的林家竟然為了錢財(cái)害死我年過半百的老父親啊！”
　　“今日不給說法，明天我就鬧到府衙！”
　　“林家兄弟不得好死啊！”
　　……
　　這人竟然是宋家大少爺，既如此，那棺材里裝的定然就是那個(gè)尋仙問道的宋家老爺了。
　　怪不得林卯不得空來找我，原來是被這事兒絆住了腳。
　　正思索間，林家正門突然大開，竟是宋家主母！
　　宋夫人伸手就扇了宋大少爺一巴掌，宋少爺被這巴掌扇得側(cè)過臉，突然猛地站起來就要撲向宋夫人，宋夫人抬腿就踹，那宋少爺猝不及防被踹出了三尺遠(yuǎn)！
　　宋夫人從身側(cè)又抽出一根軟鞭，舞得似若銀蛇。
　　那宋少爺正躺在地上一陣哎喲，又被鞭子抽得滿地打滾，不住地叫嚷求饒。
　　“你們宋家，父子二人一脈相承的卑鄙齷齪，令人作嘔！”
　　宋夫人抬腳踩在宋少爺臉上，俯身又道：“若非你宋家貪生怕死，我阿弟斷不會(huì)身死沙場，尸首異處！”
　　“你們早就該死！”
　　言畢，又命人將那破棺材抬去燒了，宋少爺滿臉猩紅，周身的衣服已無完好，顫巍巍站起身，卻又被圍著的護(hù)院一棍子打在腿彎，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我已不愿再往下看，悄悄沿著墻根往林府側(cè)門摸去，靠著臺(tái)階，模糊睡著了。
　　……
　　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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